司马错率领残部回到咸阳,将自己反绑起来,膝行入见惠文王。
惠文王急步上前,扶他起来,亲手解去绑缚,执其手,引入一室。
室中,宴席已摆,两片席,几道野菜,一壶温酒。惠文王将他按坐于客席上,自于主席位坐下,执壶斟酒,递给司马错一爵。
“王上,”司马错执爵,改坐为跪,泪出,“罪臣……喝不下呀!”
“不是让你喝的!”惠文王将爵中酒洒向空中,“第一爵是敬酒,你我共同敬献在远方阵亡的将士!”
司马错亦将爵中酒洒向空中。
惠文王自斟一爵,举起:“第二爵是罚酒,寡人饮了!”一气饮下。
司马错亦斟一爵,举起欲饮,被惠文王止住:“这一爵没有你的份。是寡人未听将军,执意伐齐,才会有此结局!不瞒将军,嬴驷已经为此告过太庙了,自罚三月不吃肉,不近女性。今日是为将军接风,”指着两盘肉菜,“那是为将军备下的。”指指自己身边的两盘素食,“这两盘是寡人的!”
“王上……”司马错涕泪交流,叩首于地。
“将军请起!”惠文王端起爵,“这一爵是为你饯行,你与寡人都得喝!”
“饯行?”司马错略吃一惊,起身,坐定,看向惠文王。
“你可在府中休息三日,第四日启程,赶赴汉中,协同魏章收复巴蜀!”惠文王饮毕,将空爵亮给司马错。
“巴蜀怎么样?”司马错没有喝,盯住惠文王。
“一切如张仪所料,驻蜀秦卒不服陈庄,多地反叛,魏章一卒未动,已经坐拥苴地与廊中,扼住巴蜀咽喉,江州在望了。只是,治蜀秦卒多有不服魏章的,只待将军赴蜀,蜀地将不战可平!”
“臣明日启程!”司马错举爵,一饮而尽。
“记住,活擒陈庄,寡人要亲自审他!”
“臣领旨!”
当魏惠王看到韩王使臣特别呈送的秦卒抢粮画面时,心中没有喜,没有悲,可谓是五味杂陈。
五味中最大的一味是苦。
不是为秦人苦,而是为他自己。曾几何时,尤其是刚继位那些年,惠王也曾风华绝代,拥天下之富,挟武卒之威,北败赵,南凌楚,东欺齐,西挫秦,尤其是少梁之战,不仅使河西七百里寸土未失,还取了秦献公的老命,使秦人十六年不敢东望,他打个喷嚏,天下公侯都要起个哆嗦。
自从西秦崛起,自从白圭过世,他开始踏上了下坡之路,先失河西于秦,再失陉山于楚,之后两败于齐,最后是痛失襄陵八邑。这期间,他指靠过陈轸,指靠过惠施,指靠过苏秦,指靠过庞涓,指靠过张仪,末了更是指靠过秦人。然而,血的事实告诉他,所有他曾指靠过的人,全都不可指靠。到如今,该失去的全都失去了,该过去的也全都过去了。
更悲苦的是,他真切地觉得自己老了,实实在在地老了。
魏惠王叹会儿气,突然想出去遛个弯儿,以手撑地,想站起来。
惠王连试两次,均未站起。
“毗人?”惠王求援,声音很轻。
毗人听到了,急走过来,扶起他。
君臣二人走出书房,走向外面的石径。
深秋了,北风刮起来,呼呼响着,将树上的叶子吹下来,满地乱卷。
惠王习惯性地走向凉亭。
“王上,”毗人小声,“那上面冷!”
惠王止住步子,看看凉亭,轻叹一声,走向围绕荷塘的小径。
没走几步,后宫的宫正迎面走过来,神色慌张,显然是要到御书房来见毗人的,没想到碰到了惠王,扑通跪下,慌不成句:“奴……奴才……”
“你怎么了?”惠王盯住他。
宫正越发结巴不成句子:“内……内……”
毗人晓得是寻他来的,且从其慌乱中忖出是宫中出事了,指向凉亭,语气平缓:“宫正,亭子上候着,本宰正陪同陛下兜风儿呢!”
毗人陪同魏惠王绕水塘转有两圈,返回书房,急急出门,走到亭子上,劈头问道:“啥事儿?”
“赵姬没了!”宫正也早缓过神来,拱手应道。
“赵姬?”毗人震惊,“怎么没了?”
“自缢!”宫正压低声音,“有这个了!”指指小腹。
毗人倒吸一口冷气。
身为内宰,毗人最担忧的就是宫乱,订下各种规矩防范的也是宫乱。
然而,他越是怕什么,什么偏就来了。
“你怎么知道是身孕?”毗人盯住他问。
“出事后,是我放她下来的,摸过她的身子,她……是舞姬呀!”宫正指向小腹。
舞姬重在曲线,尤其是赵姬,身段之美在宫中难出其右。
“其他人晓得否?”
宫正摇头:“小人晓得事大,就没声张,让他们全到院子里,不可入内,急来禀报内宰。”
毗人略一沉思,快步下亭,与宫正匆匆走向出事的地方。
是赵姬的寝宫,一个独门小院。院中静悄悄地站满人,多是与赵姬相善或相关的宫女与宫人,个个面色凝重。
赵姬是在她自己的寝室里悬梁走的,没有留下只言片字。毗人掀开罩单,摸向她的小腹,果是滚圆。
“召御医!”毗人低声吩咐,“还有,让他们全都出去,赵姬的几个侍女留下!”
宫正急急出去,不一会儿,带着御医进来。
御医掀开罩单,解开赵姬衣服,验过尸身,走出房门,小声禀道:“是自缢,看尸斑,当是三个时辰之前殁的,已怀龙胎六个月左右。殁前有恩宠,下身有龙种残留!”
毗人额头汗出。他清楚地知道,因身体与心情原因,惠王久未临幸过后宫的任何嫔妃,自然也包括赵姬。后宫宫禁极严,能够自由出入后宫的只有几个王子,且这些王子的任何出入,也都有专人记载,身边必须跟从宫人。
显然,能让赵姬怀孕的一定是能够随时出入后宫的人。
赵姬是魏惠王最喜爱的舞姬,这事儿是无论如何也隐瞒不住的。毗人支走御医与宫正,召进赵姬身边的三个宫女。
三女跪叩于地。
“说吧,”毗人盯住她们,“几个月来,谁与赵姬亲近?”
“谁……亲近……”三个宫女面面相觑,身体打战。
毗人目光如剑,挨个扎向三人。
三女不敢与他对视,勾头。
毗人指向中间一个,厉声:“中间一个留下,其余出去!”
左右二女站起来,走出。
“说吧,是谁与赵姬亲近?”毗人重复。
“奴……奴婢不知……”宫女嗫嚅道。
“本宰是代大王问话,你说不知,如果本宰查出并非不知,你就是欺君,这个罪是要诛族的,你可想好了?”毗人目光逼视。
“奴……天哪……奴……奴婢……是……是……殿下……”宫女一咬牙,说出事主。
“甚好,说说他是如何亲近的!”
“奴……奴婢……不知,奴婢是在前日看到殿下上门寻她,要她出去……她不肯去,只是哭,殿下……殿下他就……就把她按倒在了榻上……”
“你看见了?”毗人再问。
“是的,我们三人都在场,吓坏了,奴婢……天哪……”宫女捂脸悲泣。
“好了,”毗人闭会儿眼,睁开,看向宫女,“告诉她们几个,这桩事情到此为止,你们不可讲出去,好好陪在赵姬身边,为赵姬守孝,等候赵姬入殓!”
宫女答应一声,出去了。
毗人叫进宫正,安排为赵姬挑选棺木,依礼入殓,之后返回御书房。
由于事涉殿下,毗人不想闹大。事件原本可以结束了,不料东宫节外生枝。
节外生枝的是天香。魏嗣染指赵姬,天香从一开始就知道了。天香晓得魏嗣其人,也根本没有爱上魏嗣,因而也就没当回事儿,视作不见,直到赵姬的肚子大起来。
得知赵姬自杀,毗人往视,审问赵姬的宫女,天香这才急了,逮住魏嗣一顿闹腾。魏嗣偷腥惹祸,理屈在先,任凭天香如何发作,只勾头不语。
“快说呀,究底怎么回事儿?”天香几乎是审问。
魏嗣起初不讲,被她逼得急了,这才悉数讲出,包括闯入赵姬宫中当其侍女之面强暴她的细节。
“天哪,你……你这臭男人,怎么能干出这种大丑事儿呢?”天香的头皮一阵发麻。
翌日晨起,赵姬宫里再出大事,奉毗人之令为赵姬守灵的三个宫女同时步赵姬后尘,以白绫自缢于赵姬灵前,已经入殓待葬的赵姬尸身不见踪影。
这下闹大了。毗人不敢隐瞒,只好将实情禀报惠王。惠王震怒,旨令宫尉、司徒府严查,由毗人总司。
案情的关键是赵姬的尸首。经数日搜查,有人在离大梁十多里的汴水里发现一具无头女尸,腹部被剖开,子宫不见了。
毗人闻报,毛发倒竖,使曾经诊断赵姬身孕的御医前往验尸。由于天气渐寒,尸首并未腐烂,只是被水泡涨了。
“是赵姬!”御医验过,一口咬定。
“何以断出?”毗人问道。
“这……”御医迟疑一下,轻声,“赵姬的左腿根内侧,近私密处有颗黑痣,如米粒,与此尸身一般无二。还有私毛形状,错不了。”
毗人不再问话,吩咐将尸身置入棺木,拿冰块镇了,放在郊外一处闲房,使兵士持枪看管,令御医写出尸检奏章,呈报惠王。
惠王看完,全身颤抖,气结:“快说,是……是……哪……哪个畜生?”
毗人跪地,叩首,悲泣,不语。
“寡人晓得是谁了!”惠王缓过几口气,一字一顿,“传旨,召魏嗣!”
在节骨眼上听闻惠王传召,魏嗣的脸上血色全无。
事情闹到这步田地,关系的就不再只是储位,而是他的身家性命。魏嗣看向天香,目光求助。
许是紧张过度,天香的面孔扭曲了,两只大眼眨也不眨,眼珠子像是僵死在眶里。
“快说呀,要急死人咋的!”魏嗣急了。
“只有一条路可走!”天香盯住他,一字一顿,“死不认账!”略顿,“知情的全都死了,死无对证,只要你不招供,谅谁也没有办法。再说,你是储君,是未来的王,除去父王,谁有胆子硬与你过不去?”
“还有几个人知情!”魏嗣小声嘟哝。
“谁?”
“我身边的那几个宫人,是他们撺掇我去的。”
“支走他们!”
“支到哪儿?”
“暂到安邑避个风头,余下的你就甭管了!”
“依你。”
“还有,”天香接道,“如果父王动刑,你非但不能承认,还要大呼冤枉,哭闹他,不要怕,把事情闹大。这是家丑,你闹得越大越好。反正查无实据,谅他们拿你没办法。”
“毗人一定知道!”魏嗣几乎是嘀咕,“还有那个御医!”
“我晓得他知道,可他没有证据。御医的事,有臣妾处理!”
“你……不会再……”魏嗣顿住话头。
“放心,臣妾不会杀他。”天香瞥他一眼,“他不是有家有口吗?吓他几句,谅他不敢乱说。”
魏嗣得到这个底气,硬起头皮入见惠王。
宫人没有带他去御书房,而是带到王宫前院的偏殿,魏惠王动用家法的地方。
气氛凝滞。
魏惠王端坐在殿中央的高位上,目光冷凝。毗人立于一侧,殿堂两侧各立四个膀大腰圆的卫士,面现杀气。
见到这个阵势,魏嗣的两腿不由自主地打起摆子来。
魏嗣不敢趋前,远远地跪在进门处。
“跪前面来!”魏惠王声音阴冷。
魏嗣膝行几步,叩首。
“架他过来!”惠王低叫。
两个卫士上前,一边拎起他的一只胳膊,将他架到该跪的地方。
魏嗣声音发颤,几乎是哭声:“父王,这……这是为何?”
“哼,”魏惠王冷笑一声,“你自己做下的事,还问为何?”
魏嗣晓得再无可退,反倒壮起胆子来,声音也不打战了:“父王,儿臣究底做下什么事,委实不知!”
“赵姬!”
“赵姬怎么了?”魏嗣一脸无辜的样子。
“她怎么了,你还能不知道?”魏惠王一震几案。
“儿臣……真的不知道呀!”魏嗣叫道。
“寡人让你死个明白!”惠王看向毗人,“将案宗给他!”
毗人走过去,将卷宗递给魏嗣。
魏嗣翻过几页,叩首抢地,大声号叫起来:“父王,儿臣冤枉,儿臣冤枉啊……”
“说,冤枉你什么了?”惠王冷笑。
“儿臣与赵姬向无瓜葛,不过是偶尔在宫中打个照面,怎么可能与她……儿臣冤枉啊,呜呜呜呜……”魏嗣哭得更响亮了。
“看来,不动刑你是不招呀!”惠王一拳震几,“来人,廷杖伺候!”
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将魏嗣按倒在地,剥去他的袍服,一汉举起廷杖,照他的光腚上打起来。由于是殿下,行刑的汉子自知轻重,虽然用力,却是有意将杖头砸在地砖上,只将杖身擦过光腚。
然而,即使这样,魏嗣也是承受不得,如同被宰杀的猪,接二连三地惨叫不止,一口一个“冤枉”。
杖过四十时,虽然只是擦挂,但远观起来,魏嗣的白屁股已是皮肉模糊。魏嗣假作昏死,不再号叫,也不再哼哼。
“王上,”毗人小声道,“过四十了,若是再打……”
惠王喝叫停杖,卫士扯起袍子,盖上他的屁股。
魏嗣如死猪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泼水!”惠王旨道。
一卫士泼水,冰冷的手浇在脸上,魏嗣一下子反弹起来。
“你个孽子,招认吧!”惠王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
“父王啊,”魏嗣挣扎着跪下,涕泪交流,“儿臣与那赵姬实无瓜葛,您要儿臣招认个什么呢?”
“你……你个孽子……”惠王愈加震怒,指着他,全身颤动,“你……给我拉下去,关入死牢!”
几个卫士架起声声哀嚎的魏嗣朝殿门外拖去。
“王上?”毗人看向惠王,一脸忧急。
“甭再说了,将这孽子打入死牢!”惠王摆手,气狠狠地站起,刚走两步,打个趔趄,眼前一黑,庞大的躯体轰然倒下。
得知魏嗣被打入死牢,天香这才急了,赶至张仪处,将事件详细禀报。整个事件虽说闹得惊天动地,但毕竟是宫中丑闻,除少数当事人外,谁也不敢声张,即使张仪,也是第一次听说。
“唉,”张仪长叹一声,“你们呀,全都是在给我帮倒忙!”
“大人,是奴婢行事操切……”天香叩首。
“当务之急,”张仪略一思忖,“是救出魏嗣!”
“怎么救?”天香一脸急切。
“当然是我这个大人去救喽!”张仪起身,没有理睬天香,踢踏着脚步走到一侧去,换好官袍,扬长出门。
惠王的身子真也是铁打的,经御医扎下几针,竟就没啥了,躺在榻上窝他的心事。
他的心事不是赵姬之死,而是魏国的储君人选。
惠王思考小半日,仍旧没个头绪,正自烦躁,张仪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