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我以为你是在看我,原来是在练眼!”香女娇嗔。
“是炼心!”张仪的眼珠子保持不动。
“好吧,你总是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子!”香女笑了。
“窗子里原来只有一个人,现在是两个了!”张仪没笑,保持凝视。
“所以你要多看一会儿!”
“我要看看他是什么模样儿。”张仪的声音无比温柔,“仙姑说,算计日子,这几天就该出世了!”
“一直闹腾呢,昨晚最厉害,想是该出生了!”香女脸上洋溢出甜蜜。
外面传来脚步声,林仙姑推门进来。
“张大人,”林仙姑站在堂间,叫道,“前院有人寻你,香女交给我吧!”
“谁呀?”张仪身子没动,脸色略略阴沉。
“是华公子,说有急事!”
张仪一动未动。
“去呀!”香女催道,“你来这儿一个多月,从不去想外面的事!”
张仪拉过香女的手,用力一捏,转身走出,冲林仙姑深深一揖,打开门,大步出去。
张仪走到前院,果是公子华在等他。陪同公子华说话的是老友贾舍人。
显然,公子华已从舍人处得知香女要生产的事,一见面就道贺。二人叙会儿旧,舍人晓得他们有大事商议,抽身出去。
“是何急事?”张仪问道。
公子华将惠王忧心的三桩大事简略述过,重点放在啮桑相会上。
“王上是何意思?”张仪问道。
“王兄不知如何应对,要在下请您务必回去。嘿,瞧这一路雪,原本两日的路,在下整整跋涉四日,差点儿滚进山崖子里!”
“你的嫂子就在这几天!”张仪声音淡淡的。
“在下晓得。”公子华应道,“可事情太急,眼下已交二月,离大会没有多少日子了。无论是何应对,我们都要赶个时辰才是,否则——”
正说着话,后院闹腾起来,是香女要产了。张仪如同弹子一般,嗖地出门,撒腿就向后院跑。公子华紧跟几步,又退回来,在堂中坐下。
香女是头胎,加之生孩子时年龄较大,疼得死去活来,一直折腾到翌日凌晨,终于在师父寒泉子的针刺及师姐林仙姑的保护之下,艰难地诞下一子。
还好苍天保佑,母子平安,张仪吊了一夜的心,总算在鸡鸣时分落下。
张仪喜极,不抱孩子,抱住香女哭起来。
“你哭个什么呀,快给儿子起个名字!”香女嗔怪道。
“早就想好了!”张仪破啼为笑,抱过儿子,盯住他的眼睛,“小子,你得记住,从今天起,你姓张,名唤开地!”
“开地?”香女没听明白,眉头微凝,“这个名字咋讲?”
“开天,辟地!”张仪字字铿锵。
“天哪!”香女扑哧笑道,“你让娃子跟你一样颠东跑西呀!”
“谁让他偏要姓张呢?”张仪将娃子放进香女身边,在香女耳边,悄道,“臭小子一出来,我就放心了,这得回宫一趟。苏兄近日折腾一桩大事,我要凑个热闹!”
“快去!”
张仪一到咸阳,就与公子华直入宫城。
惠王早已得报,与公子疾、内宰等迎出殿门。
见过君臣之礼,惠王携张仪之手步入内殿。
“好妹夫呀,”惠王将张仪按坐于席,一脸惆怅,“你再不回来,姐夫我就……就也进山了。”
“呵呵呵,”张仪心情大好,“仪进山是守香女,王兄进山却为何事?”
“守仪呀!”惠王在主席坐下,指示他人落席,看向张仪,“姐夫就守在你身边,一步不离,看你回不回来!”
众人皆笑起来。
“啧啧,”张仪咂舌,冲他竖个拇指,“论狠莫过于王兄,在下服了!”
众人再笑,惟有惠王一脸愁容。
见惠王不笑,几人也都刹住,看向惠王。
“你们只管笑呀,”惠王看向公子华与公子疾,“驷哥笑不出来,是因为驷哥真就这么想的。如果华弟请不回妹夫,驷哥真就带着行李卷儿进山了!”
“仪……有负王上……仪……请罪!”张仪拱手。
“驷哥有所不知,”公子华接道,“妹夫进山,是有一桩大喜事!”
“哦?”惠王看向他。
“仪弟的香夫人有喜了,前日凌晨诞下一子,华弟有幸陪仪弟度过一个不眠之夜,待母子平安,仪弟不顾夫人与孩子,踏积雪冒险出谷,昨夜一宵赶路,一路上是马不停蹄呀!”
“哎哟哟,”见是这等事,惠王也是惊喜,连连拱手,“大喜,大喜,哈哈哈哈,这个当是驷哥一个月来听到的惟一好事情了!”看向张仪,“妹夫呀,驷哥实在不知是此大喜之事,若不然,即使急死,也不会使华弟……”
“王兄,不说这个了,”张仪盯住惠王,语气凝重,“王兄可为何事烦恼?”
“好吧,”惠王敛起笑,“这儿没有外人,驷哥就不遮掩了。不瞒几位,”逐一扫视几人,“秦国遇到了自驷哥继统以来最大的困扰。第一个是巴蜀,这个怪我,悔不该不听妹夫的话,执意让陈庄为相,果然酿出事来,逼杀蜀侯通国,封关自立。寡人征讨年余,虽然控制局面,但他困兽犹斗。由于巴人有不少随顺他的,他就退往巴山深谷,反倒不好清剿了。据可靠探报,他正在与楚人联络,若是借楚之力与我抗衡,真就是个大事!我已再派甘茂赴蜀了,”目光盯向张仪,“实在不行,还得劳动妹夫!无论如何,蜀不可失!”
张仪淡淡一笑:“第二个呢?”
“戎狄。”惠王应道,“就是羌戎。羌戎内乱,是义渠在背后捣鼓。虽说诸部没有一家明言叛我,但也没有一部听我号令!第三个是楚人,见我兵败于齐,蠢蠢欲动了。”
“敢问王上,是不是就这三个?”张仪又是一笑。
“唉,”惠王轻叹一声,“莫说三个,即使一个也让人头大。巴蜀是我粮仓,万不可失。西戎是我马仓,万不可乱。商於之重,驷哥就不说了。”
“在仪眼里,”张仪盯住惠王,“这三个都不是事儿!”
几人皆是一怔。
以这么托大的语气直接驳退惠王,这在张仪是第一次。
“何事为事?”惠王盯住他。
“就是华兄弟于寒泉谷中所讲的最后一个事!”张仪看向公子华。
说白了,就是啮桑。
众人皆是震了,盯住张仪。
尤其是惠王,神情专注,连眼睛也眯起来。
啮桑的确是个很大的事,但……
“王上,”张仪改过称呼,一脸严肃,“就仪所知,巴蜀之事,再有半年可平;羌戎之乱,王上已有上策,不日可平;商於之事,只在啮桑!”
公子华、公子疾似乎没有听懂张仪的话,互看一眼,转向惠王。
惠王闭目。
良久,惠王睁眼,看向张仪:“你且说说,巴蜀之事为何半年可平?”
“王上可否知道一个叫尸佼的人?”
“尸佼?”惠王轻声重复一句,闭目,显然在搜索这个名字。
“是不是商君府中的那个尸子?”公子疾问道。
“正是此人。”
“个矮,貌丑,脸上有黑斑,眼向上翻,从不爱搭理人。”公子疾扼要介绍,“商君门人中,他最不受人待见,除商君之外,他也是谁也不睬。我只见过他一次,还没走近,他就走开了。听冷向说,他是在商君赴秦后的第二年就来投奔的,算是商君门人中的老人手了,比冷向还早。”
“诸位可知,商君之后,这个尸佼在哪儿吗?”张仪问道。
不用多想,依照张仪的话音,答案当是巴蜀。
“相国见过他?”惠王来兴致了。
“嗯,”张仪语气平淡,“他就隐在巴地,与巴王相善。在下征巴时,听闻在下是鬼谷先生门人,他登门造访。在下与尸子相谈甚笃,畅聊三日,是他出计助在下剿灭巴人的!”
张仪扯出这段谁也不知的往事,众人无不吃惊,面面相觑。
“他既与巴人交好,为什么还要助我灭巴?”惠王不解。
“因为他是商君的师父!”
此语更是惊人!
“唉,”张仪轻叹,“尸子是个真正有智慧的人,可惜商君并不是总听他的!”
惠王压住心跳,声音极小:“商君何事未听他的?”
“河西战后,”张仪侃侃说道,“他劝商君领取汉中地,图谋巴蜀,割巴蜀自立,不要领商於,商君未听;商君领取商於之后,他劝商君不要恋栈咸阳,而是即刻回封地贻养天年,商君未听。再后来,他劝商君不要听信寒泉子向旧党妥协,而是先发制人,寻隙铲除所有旧党,商君不听;先君大行,他再劝商君趁乱离开,割地自立,不要妄生他念,商君不听。得封商於之后,他劝商君用冷向而不用司马错与疾公子守护商於,商君不听。尸子处处郁闷,已忖知商君未来结局,遂在先君大行之后的第三日,悄然离开,踏上通往巴蜀的栈道,也由此躲过一场株连之祸!”
大冷天里,惠王额头却沁出汗珠,掏出丝绢擦拭。是呀,上面这些建议,商君只要听取一次,局势或就不是赢驷所能掌控的了。
“商君都有什么事情听他的了?”公子华好奇起来。
“变法呀。”张仪接道,“商君之法,多半出自尸子之手。那时节,商君对他言听计从,只是在河西战后,商君才不肯听了。”
天哪,又是一声惊雷!
商君之法,商君竟是傀儡!
殿堂里死一样的静。
“这么重要的案情,妹夫守得好口啊!”惠王将一声诘责和笑说出,打破沉静。
“臣非守口,”张仪缓缓应道,“是守尸子之嘱。”
“今日为何不守了?”惠王较真。
“亦为尸子之嘱。臣离开巴蜀之日,与尸子诀别。尸子嘱臣守口,直至蜀乱终结之时。臣惊愕,问他巴蜀乱从何起,他说,乱蜀必庄。”
“此人堪为国师,驷请引见!”惠王急不可待了。
“尸子不会来见王上的,也不会去见任何国君。他已风烛残年,只想寻个人所不知处,了此残生!”
“这个容易,寡人为他安置!”
“他已为自己安置好了,就在巴山云深处,连臣也不知!不过,就在去年陈庄作乱之后,他托人捎给臣一封密函,教臣治乱之方。臣已密令魏章、尉墨依方行计,蜀乱指日可平矣!”张仪淡淡一笑,看向惠王,“至于犬戎之乱,王上早有布局,该是用上那几枚棋子的辰光了!”
“啧啧啧,”见张仪一口气讲出这些,惠王悬着的心总算放下,现出笑脸,拱手道,“国相就是国相,足不出户,决战千里啊!”转对公子华、公子疾,“相国讲的是,驷哥已正式起用杜挚之子杜勇诸人,”拿出一封密函,“这是杜勇他们的效忠血书,犬戎不足虑矣!”
公子疾、公子华这才明白,惠王当年在斩杀甘龙、杜挚、公孙贾三人时,将他们的同伙及后人全部流放至西戎边陲的战略意义,无不叹服。
“相国贤弟,”惠王看向张仪,“这就说说啮桑的事吧。既然出来了,我们总该有个应对!”
“啮桑不是个相会吗?”张仪显然心中有数了,“臣好歹也是个相国,为什么不能去凑个热闹呢?”
“这……”公子疾怔了,“他们没有邀请我们呀!”
“哈哈哈哈,”惠王豁然明白,“那就做个不速之客嘛!寡人为相国壮行!”
“若是这样,”公子疾应道,“臣这就知会宋王,秦国赴会!”
“不必,”张仪摆手应道,“既然是不速之客,在下就来他一个不速!我们组个商队,到泗下做趟生意,如何?”
“好!”惠王朗声,转对公子华,“华弟,商队的人选,还有货物,交给你了。你必须做到两点,一,不出破绽,二,确保相国安全!”
“臣受命!”公子华应道。
“还有,”张仪看向惠王,“如果臣没记错的话,王上在燕地的那个外孙,该当知事了!”
惠王看向公子疾:“疾弟,你这就使燕!”
公子疾朗声应道:“臣弟受命!”
“妹夫,”惠王转向张仪,绽出笑脸,“你的另外一位夫人,还有你的宝贝公主,听闻你回来,这在府中候你呢!你一路劳顿,必也累了。待回府中歇息两日,寡人再请你喝酒,权作饯行。”
张仪拱手:“臣告退!”
张仪回到府中,紫云果然与女儿嬴蔷在客堂候他。由于父女接触太少,女儿嬴蔷瞪大眼睛盯住他,怯生生地不肯上前。
张仪蹲下来,伸开两手。
“快呀,叫阿大!”紫云急了,推她。
嬴蔷哭起来。
“蔷,来,来阿大这儿!”张仪鼓励。
嬴蔷仍旧不肯动。
张仪从袖里摸出一件东西,香气扑鼻。
嬴蔷闻到香气,不哭了。
“这个喜欢吗?”张仪在手里把玩。
嬴蔷的眼珠子跟着它转。
紫云注意到,是一只香囊。
张仪招手。
嬴蔷走前两步,猛地拿过香囊,又迅速缩回紫云怀里,好像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坏人。
张仪笑笑,对紫云说:“蔷儿认生呢!”
紫云抹泪。
“谢谢你帮我照料她。无论如何,她是我张仪的女儿!”
紫云紧紧搂住女儿,号哭出声。
“娘,娘——”嬴蔷吓坏了,扔掉香囊,抱紧母亲狂哭。
张仪没有哭,盯住二人。
“夫君,”紫云哭一会儿,止住,泪眼模糊,“臣妾……太高兴了,君上……”抹泪,从地上捡起香囊,嗅嗅,“这是香姐绣的吗?”
“是的,”张仪应道,“是她专门绣给嬴蔷的!”
“嗯。”紫云将香囊挂在嬴蔷的脖子上,将她递给张仪,“蔷,甭哭,他是你阿大,是你在这个世上最最亲的阿大!”
嬴蔷不哭了,任由张仪抱着。
“君上,”紫云轻声,“待雪住了,臣妾使人接回香姐,她作姐,我作妹,让蔷儿带弟弟玩,成不?”
“她……”张仪松开嬴蔷,缓缓起身,“是不会来的!”脚步沉重地走向书房。
安排好魏国之事,苏秦一交二月就赶到宋国,觐见宋王偃。
听闻六个大国之相要在自己的辖地开会,宋王偃不敢怠慢,诏命两个大夫配合苏秦,同时调拨物资,拨出五千精兵负责会场安全。
苏秦在约期之前半个月赶到啮桑。
到啮桑之后,苏秦才发现陈轸选择此邑绝不是因为鸭子。
啮桑是个小邑,离齐国的薛地不远,人口不过三千,靠近泗水,归属于宋国彭城,因而可以算作彭城的卫邑。此处地势低洼,水泊众多,盛产稻米、鱼吓及鸭、鹅之类水禽。两条衢道交叉穿邑而过,外加四通八达的水运网络,使此邑成为交通发达、物产富庶的渔米之乡。
这些都还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此前不久,泗水沿岸所发生的两起列国大事,一是楚国昭阳奔袭薛城,二是秦军远征齐国,都离此地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