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以为,”屈平接道,“我将士气怯,并不仅仅在于器不利!”
“哦?”怀王倾身。
“在于制令。”
“在何制令?”
“奖惩制令。”屈平解道,“秦人气勇,一勇在赏,二勇在器。秦国王命,直接奖罚兵士个人,任何士卒只要斩敌就有功,有功就受赏,反之,溃退则受罚。而楚国制命不是,王命奖惩只对将,不对具体兵士,兵士有功不能受赏,战死得不到抚恤,溃退自然也不受罚,因为王命惩罚的只是将官,这也可说明为什么景将军一战败就要负罪自裁。”
怀王被屈平的分析折服了,长吸一气,接问:“其三呢?”
“内不和,为秦人所用。”屈平一字一顿。
“哦?”怀王大吃一惊,“此话何来?”
“臣是感觉,只能算作推测。”屈平应道,“依据部署,景将军兵分三路,其他两路战况如何呢?西路未战而回,东路一举收复涅邑、黑水关二地,可伤亡居然是零!喋血苦战的只有景将军的中路,是王师!”
怀王倒吸一口冷气。
“王上呀,”屈平长叹一声,“我有大军二十一万,秦人仅有区区五万,这是辗压优势,即使我中路战败,倘若其他二路奋勇向前,商於之战断也不是这般结局!”
怀王两只拳头渐渐捏紧,良久松开,对屈平拱手:“屈平,寡人谢了!你这就去,先拟王命!”
屈平谢过恩,在宫尹引领下前往偏殿拟写王命。
望着屈平的背影,靳尚心里发堵,苦笑一声,摇头,内中叹道:“唉,你个小子,真就是个写诗的,什么都敢想,什么也都敢说啊!”
一连数日,屈平都不在舍,偌大的宅院里只有白云与两个仆从。两个仆从皆是一把年纪了,一个护理花草,一个弄茶烧饭,从关系上看,似乎是对夫妻,因为晚上他们就住在同一间草舍里。
因在郊区,屈平的宅第足有几亩地见方,可分前后两进院落,左侧近水,右侧邻坡。院中除几幢草舍之外,多是花圃,圃中所种,无不是兰。
严格来说,此宅不可叫宅,更应称作兰苑。白云闲得无聊,就将苑中的兰花品种尽数一遍,竟达百种之多。由于兰花多怕阳光,老花匠还在花圃上面搭起凉棚。棚为花匠用竹丝编成,工艺精致,远看如席。除兰苑之外,宅前舍后,还长着几片竹林,也被花匠修理整齐,形成图案,显出别具一格的精致来。
纵使在巫咸山里长大,这么多的兰花品种白云也是第一次看到,天天追在老花匠身边侍弄不停。从老花匠口中,白云得知,屈平在城区还有一处宅院,是楚王赏赐的官宅。此处的草舍是他多年前买下的,也是他最欢喜的所在,但凡有空,他就守在这儿,与他一起侍弄兰花,有时也呼朋唤友,歌舞宴乐。
“那……他的夫人呢?”白云随口问道。
“主公还没成家呢!”老花匠笑应道。
“为什么呀?”白云惊讶,“以屈大夫这般年纪,该有家室了!”
“呵呵呵呵,”老花匠连笑数声,“就老朽所知,提亲的倒是不少,可没有哪个女子配得上呀!”
“哟嘿,”白云笑起来,“原来屈大人是挑花眼喽!”
“是呀,是呀,”老花匠不无自豪,“不瞒姑娘,满城里的大家闺秀,没有哪个不想嫁给我家主公呢!”压低声,“姑娘,观你衣装,可是从巴地来的?”
“嗯。”白云点头。
“你真够幸运!”
“为啥幸运?”
“你是我家主公留宿于舍的第一个女娃子呀!不瞒姑娘,甭看我家主公的这个草舍不算奢华,可在这座城里,不知有多少大户人家的闺女只想赖在这儿不走呢!”
“哟嗬,”白云又是一笑,“听老伯这般夸他,我可真就不走喽!”
“不走好咧,”老花匠笑起来,“老伯就欢喜你这样子的,会侍弄花草,还会做饭看书!待主公回来,我得让他一直留着你!”
“谢谢老伯,”白云拱个手,“顺便问声,附近可有神庙?”
“呵呵呵,”老伯笑道,“这个城别的不多,神庙却多,啥神都有。咋哩?”
“有巫咸庙吗?”
“好像是有一个,破败喽。”
“为什么呀?”白云惊愕。
“因为巫咸是巴人的神,楚人不待见哪。”
“在哪儿?”
“在下里。”
“下里在哪儿?”
“在郢都西南角,”老花匠指个方向,“姑娘可沿门前这条道右拐,一直走进城门,在第二个路口左拐,一直向西,走到第四个路口,那儿就是下里了。你可在第四个路口右拐,穿过一条花街,是个小巷,可以看到另一条东西向的巷子,巫咸庙就在那个巷子里。前几年老伯去巷子里买花,前去拜祭巫咸大神,见它已经不成样子了,庙里没人,巫咸神的身上结着蛛网呢。”
“谢老伯了。”白云拱手谢过,出门而去,直到天黑方才一身灰土回来,匆匆吃过晚饭,在水边洗了个澡,沉沉睡去。
夜半时分,门外传来车马声,接着有人进来,在白云寝处对过的书房里掌起灯。
那灯一直亮着。
眼见一个时辰过去,那灯一直不熄。白云失去睡意,出于好奇,起身走去,见是屈平正襟端坐于书房,正自书写什么。
门是敞开的。
白云走进,站在门口。
屈平在书写。
白云跨过门,走前几步,站下。
屈平仍在书写。
白云又前一步,几乎站在他跟前了。
屈平依旧沉浸在书写里,毫无察觉。
白云夸张地撩起睡裙,在他对面坐下。
许是裙裾的声音太大,屈平乍然抬头,见跟前赫然坐着白云,吃一惊道:“是你?”
“哟嘿,你终于看见人了!”白云盯住他,表情嗔怪。
屈平尴尬地笑笑。
“写什么呢?”白云看向案面。
“奏折。”屈平抖一下竹简。
“什么叫奏折?”
“就是写给大王看的文章!”屈平笑笑,“对了,这见你了,在下正好有一请呢!”
“什么请?”
“前几日忙活国事,怠慢祭司了。”屈平抱歉地笑笑,“昨晚得闲,在下想到一事,就赶赴太庙,求请巫祝借些乐手,待会儿天亮了,就有乐手前来。”
“让乐手做什么?”
“想向祭司请教招魂那晚您所跳的那个舞蹈,”屈平兴奋道,“真是棒极了,在下从未见过呢。在下想让太庙的巫祝学一学,俟楚地哪儿旱了涝了,就跳它一曲出来,好为楚人消灾解难!”
“唉,”白云轻叹一声,“你是真的不懂呀。常言说,各进各的庙,各敬各的神。本祭司那日所跳是与巫咸神说话,只有巫咸神能懂,你让侍奉其他神的巫人去学,她们怎能学得会呢?即使学会,如果不信巫咸神,巫咸神又怎能肯听呢?”
“这这这……”屈平挠会儿头皮,一脸苦相,“好祭司呀,无论如何,在下已经求请大巫祝,大巫祝也使乐手来了。待巫女来时,你就随心跳几曲,全当耍个乐子!”
“屈大人,”白云盯住他,一脸严肃,“跳给神的舞,能耍乐子吗?”
屈平愕然。
“屈大人,”白云换过脸色,一脸诚敬,“你信巫咸神吗?”
“信!”
“你起个誓!”
“咋起呢?”
“你随便起,就说你信巫咸神即可。我信你。”
“祭司听好!”屈平跪地,向天誓曰,“楚人屈平,从即日始,奉巫咸大神所教,从巫咸大神所命,若有违逆,天打雷劈!”
“谢屈大人敬奉巫咸大神!”白云拱手,继而甜甜一笑,“从现在起,本祭司可以教你巫咸之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