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讽的是征战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战,不恤民难,丈夫秋日应征,或已喋血沙场,再无归期。思妇却不晓得,仍在晓盼暮望。思妇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觉,秋日又至,希望、绝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这幻境里,思妇终于看到其夫归来,于是男欢女爱,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说越慢,声音微微哽咽,“幻境过后,公子可曾想过?”
子启还没说话,秋果却联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战死的两个叔叔及两个弟弟,大受触动,放声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湿润了,深情凝视白云。是的,此诗他吟过不知多少遍,真还没有吟出这般感觉。看来,对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远胜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会意,跟他走出舱门,来到船头。
君夫人小声嗔怪:“见到美人,魂都没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什么想哪儿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过撮合他俩的,说是只要屈平爱上这个妞儿,就会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们君臣就会起隙,就会为此女争风,可你……人家没争,自家倒先争上了!”
“你就晓得争风!”王叔斥道,“去,收她为义女!”
“义女?”君夫人眼珠子连转几下,笑道,“这个好咧,臣妾这就去!”
二人返回舱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夫人请讲!”白云应道。
“老身膝下无女,甚是无趣,今见祭司倍觉亲近,诚意纳为义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语气热切:“夫人所言,亦为老夫心意!”
“谢王叔、君夫人厚爱!”白云拱手,“只是,此为大事,白云不敢擅专,尚须禀报父母高堂,诚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这……”君夫人面色尴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这个自然。”倾身,“敢问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伤感了,闭上眼睛,脸转向屈平,身体也靠过来。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开话题:“王叔,那个小岛景致不错哦,能否近些赏玩?”
“好咧!”不待王叔发话,子启击掌,冲隔舱叫道,“左侧小岛,近些!”
凤舟缓缓地荡向小岛。
赏过小岛,见天色不早,凤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听闻屈子博学,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请教屈子!”
“请教不敢,”屈平拱手,“敢问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启。
子启击掌,舱门开处,一人抱进一只陶壶,小心翼翼地摆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壶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还粗,工艺稍显粗糙,但年代久远,壶上还有仕女与水、岸、花等彩绘。
见到彩壶,屈平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它,继而双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无人。
良久,屈平轻轻放下,看向纪陵君。
“此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着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请屈子鉴定!”
“回禀王叔,”屈平应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此壶当是女英壶。”
“哦?”王叔倾身,“屈子何以知之?”
“据《王禹记》所载,”屈平侃侃言道,“舜帝亲手制作陶壶一对,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时舀水之用。”拿起壶,做舀水并冲淋动作,“当是这般使用。”亮开壶底,指上面的字,“这里有‘重华’二字,当是舜帝名号。”指壶面彩绘,“所绘之女,就服饰看,当为帝妃女英。”
“天哪!”子启咂舌,看向秋果,“原来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竖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学!”看向子启,“贤侄,让他们好生包裹,待会儿放到屈子车上。”
“好咧。”子启拿起陶壶,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问王叔,为何放臣车中?”
“呵呵呵,是这样,”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时,有言在先,无论何人,只要识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恳请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为难,“难道你要老夫食言吗?”
“臣不敢!”屈平应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对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违心之事,不受违心之物。此壶既为王叔所拾,当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违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洁士!”王叔夸奖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说,老夫就送给祭司了。”
“我?”白云没有料到王叔直接绕到她身上,惊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听子启说,祭司欲在宫外修建一座巫咸庙,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击掌,“抬进来!”
二人开舱门进来,抬着一只箱子,将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几案,离去。
“祭司请看!”
白云启开,是码放整齐的一箱金锾。
“此为一百金锾,权作立庙之资。倘若不足,祭司可随时登临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壶,“还有此壶,老夫也作献祭,为巫咸神女沐浴洗尘!”
望着这对热心为巫咸庙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视她。
二人对视。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辞,显然是在与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诚谢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赠!白云已将三位献捐大礼禀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双双跪地,往空祭拜。
子启望见,亦拉秋果跪拜。
章华台下,望着屈平、白云的辎车滚滚驶远,子启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个祭司了?今儿一见,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诗解的,连我这铁石心肠也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论才艺,敢说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横他一眼。
“可……”子启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从未看到过呢!”扑哧笑了,“连婶娘也看不下去了哟!”
“唉!”王叔长叹一声。
“王叔为何而叹?”
王叔没有应他,见车尘已散,微微闭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庙,一个绝世美女坐在崖边,面对空谷弹琴。
王叔的泪水流下来。
“王叔?”子启盯住他,惊愕。
“阿叔想起一个人来!”王叔缓缓说道。
“谁?”
“巫咸山巫咸庙中的祭司!”
“咦?”子启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着灯笼找灯笼!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从那山上、从那庙里走下来的!”
“唉!”王叔又是一声长叹,语气感伤,“贤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说的那个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启惊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会不会是……”子启想了下,小声,“她跳崖后没有死,让个树枝挂住了啥的?”
“确证死了,巴人将她殓在石棺里,架在悬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长气,慨然叹出,“这又分明活过来了!”
“王叔,”子启压低声音,“那祭司与您是不是……”故意顿住,诡秘一笑。
“是的,”王叔点头,“王叔有负于她啊!王叔欠她一条命啊!”放任泪水流出来,“二十年了,当是她来讨账了!”
“王叔,”子启急道,“您是说,祭司?”
“是的,”王叔喃声,“她们一模一样,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声音,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要是这说,”子启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让车夫一路跟着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语举止,无一丝儿不像,若不是让人查出来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我真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不仅仅是相貌,”王叔接道,“还有一个物证!”
“什么物证?”
“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
“咦,那链子怎么了?”子启应道,“宫里多去了。”
“如果阿叔没有猜错的话,链子下面当是连着半块玉佩!”
“咦,为什么会是半块?”
“因为,另外半块,就在阿叔这儿!”
“这……”子启奇道,“王叔既已认出,让她掏出来验一下不就得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叔没有那个勇气啊。再说,你王婶还在身边呢!过去的事儿,她不知道是最好!”转对子启,“贤侄,王叔托你个事儿,派个合适的人去趟巫咸山盐泉,查一下眼前这个祭司的来历。”
“好咧!”
后半夜了。
屈平草舍里,白云坐在几案前的灯影下。
几案上,放着王叔捐赠的陶壶。
灯油将尽,摇摇欲灭。
一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那身影渐渐走近,英俊潇洒,像极了年轻时代的纪陵君,但他的面部一片模糊。
一阵脚步声传进来。
脚步很轻,但在这夜的静谧里,声声如锤。
是屈平,穿着睡衣,前往茅房。
从茅房回来,屈平迟疑一下,拐过来。
“阿妹?”屈平走进来,站在她前面,盯住她。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
屈平瞄一眼她一直捧在手中的玉佩:“在想那半块玉佩吗?”
“想人。”
“哟嗬!”屈平夸张地坐下来,“睹物思人哪!是想戴着那另外半块佩的人吗?”
“想王叔!”
“说起王叔来,阿哥也是奇呢。”屈平盯住她,“你们之前见过面吗?”脑门一拍,“哦,对,见过了,是那日行神谕的事,王叔在场,就坐在大王身边。”
“不是那日。”
屈平怔了:“不是那日,又是哪日?”
“梦里。”
“几时梦的?”
“很久很久以前。”
“是王叔吗?”
“不知道,”白云泪水饱盈,“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看清了呀!”屈平急了,“你那样看他,距离又是那样近!”
“是梦中。”白云喃声,“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既然看不清,你为何一见王叔就……”屈平顿住。
“我不知道。”白云泪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样看我,他的眼神,他的头形,还有……他的背影……”哽咽。
屈平伸手,从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握住它。
屈平走后,王叔夫妇与子启、秋果就留在章华台里休闲,白天或垂钓于泽边,或狩猎于苑林,晚上就与宫人逗乐,算是给子启压惊。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驰至。
“秦人回话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与彭哥一起谈的!”
“咋说?”子启急道。
“说得不错,给出两个解方,一是退钱,若在三十日内全额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后,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启问。
“用货抵扣。”
“啥货?”
“巴盐。”
“巴盐?”子启笑了,“盐又不能当饭吃,他们已有两眼盐泉,足够吃了,还要这么多盐做啥?”
“我说了这事儿,车卫秦说,要巴盐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查阅王禁,凡是贵重的货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贵重的也没办法抵扣,因为金额实在太大了,选来选去,只有巴盐。”
“是张仪提出拿巴盐还吗?”王叔问道。
“是哩。”射皋君点头,“事儿出来后,秦国闹翻了,都在抱怨张大人,说是他挑起这桩事儿的。纵使张大人那条长舌头也是解说不清,被逼无奈,张大人只好立下保书,若是讨不回来这些钱,他拿命顶。唉,没想到这事儿,竟把张大人逼到绝路上了。”
“可盐又不是钱哪?”子启挠头皮。
“这个张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听车卫秦说,张大人的盘算是,盐到手后,他组织专人贩往西戎。西戎地盘大,盐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么多的金子?”
“拿盐换马,再拿马换金子,来偿还贵族们的这笔钱!”
“啧啧,”子启服气了,竖起拇指,“这人真是个鬼精,主意这么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岂不是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
众人皆笑起来,对拿盐巴抵债不再疑虑。
“怎么个抵法?”王叔问道。
“彭哥,你说。”射皋君看向彭君。
“车卫秦提议按现价折算,我没同意。若按现价,咱就亏大了。”
“咦?”子启纳闷,“咋个亏大了?”
“犁头咱实际收的是三倍价,”彭君扳指头算道,“也就是一个犁头十又五铢,可实际上,犁头才值五铢。按一个犁头换五斤盐算,秦人买的一个犁头当换十五斤盐,岂不是亏大了?”
彭君这么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晕乎了。
“彭叔,来利索的,你想咋谈哩?”子启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当初犁头是急货,且数量大,因而价格高些,不能按市场价折算。我们好不容易备齐犁头,这又改作盐了。秦人要吃盐,楚人也得吃,这么大的量输往秦国,楚盐必涨,若按现在的价折算,这不合理!”
“哎哟,”子启竖起拇指,“还是彭叔厉害!卫秦咋说?”
“卫秦让我开价,然后,他再与张大人沟通。我不敢开呀,这来与你们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几人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看眉头,他在思虑。
三人也都静下,等待王叔。
“你们看这样如何?”王叔抬头,“拿巴盐抵扣,这事儿可以定下。至于价格,就按秦人说的,市价!”
“二哥?”彭叔急了,“市价一斤才一铢呀!”
“为什么一定是一铢呢?”王叔随口反问。
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机的倒是子启,一拳震几:“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盐是咱家的,肆店是咱开的,市价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约一旦签上,还不整死秦人?”子启讲出谜底。
彭君、射皋君这也反应过来,齐竖大拇指。
“可以与他们签约了,要写明市场浮动价。从明日起,各家盐肆暂停售盐。理由嘛,你们自己寻个。”王叔看向子启,“贤侄,你的身体撑得住否?”
子启拍拍胸脯:“棒棒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