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王后宫是个偌大的花园。
花园建在水泽上,因为女人与水永远是相得益彰的存在。由数条水道连通,有进水有出水,合起来达三千多亩,占据整个宫城的三分之二。泽水清澈见底,经过特别修治,鸟瞰起来,构成一个规整的“芈”字。“芈”字里面,有港有汊,有水有陆,有桥有梁,有棚有廊,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哪一处都闪烁着楚国百工的匠艺。
水泽外面是两丈八尺八高的宫墙,墙头上还竖着一根挨一根长约二尺二的青铜合金矛尖。尖与尖相连,锋利如刺,使得从墙上翻越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道高不可越的宫墙将宫里与宫外隔离起来。不同娘娘、嫔妃与她们所生的王子、公主,还有数以千计的宫人、宫役,就住在这个庞大的“芈”字里。
怀王引领屈平走向“芈”字的西角,指着一块苑林:“屈平哪,在这儿起盖巫咸神庙如何?寡人已让庙尹看过,据他说,是块风水宝地呢。”
“此地清幽,想必祭司喜欢!”屈平应道。
“娘娘带她看过了,说是喜欢呢!”怀王笑道,“你这儿若无异议,寡人就旨令上官大夫动工了。听他说,工师已在描绘图纸呢。”
“只要大王、娘娘喜欢,祭司乐意,臣就没有异议。”
“既是此说,这事儿就定下了。”怀王转过话头,盯住屈平,“屈平哪,我们说说正事。”
“臣谨听!”
“昨日的事,寡人得谢谢你。你不但救了子启,还让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包括寡人,无不身临其境,深受震撼哪!”怀王由衷感慨,“屈平哪,是你让大家晓得了什么叫王法!又是你让大家晓得了有什么可以超越王法!”
“我王圣明!”屈平揖礼,“只是,臣不敢居功!”
“哦?”怀王愕然,盯住他。
“建议臣听从神谕的是祭司,赦免鄂君之罪的是巫咸大神!”
“咦?”怀王怔了。
怀王一直认为是屈平设下奇谋,既救子启,又全王法,更让朝野接受一场触及灵魂的洗礼,只没想到答案却是这般,不是计谋,而是真正的天意,救下子启的真是巫咸。
“屈平哪,”怀王压不住好奇,“你且说说,子启诸人贪财忘义,触犯王法,犯下不赦之罪,巫咸大神为何却要赦免他们呢?”
“臣以为,原因有三,”屈平释道,“一是巫咸大神大慈大悲,不仅宽待巴人,也宽待楚人及天下所有的人。大神主司天下云雨,云雨布施事关天下百姓,并非只有巴人哪!”
“你说的是,”怀王点头,“其二呢?”
“子启为大王骨血,王法为大王所颁,朝臣不敢用法,用法的只能是王。王若施法,则为骨肉相残,这是巫咸大神的母性之慈所不忍的,是以赦免。还有其三,巫咸大神并非赦免子启一人,而是赦免更多的人哪。乌金事涉满朝文武,更涉及一千五百无辜宛民,他们皆是底层百姓,参与搬运或押送,一是不得已而为之,二也是为养家糊口。按照大楚现行王制,他们皆在受刑之列!面对一千五百个无辜生命,一千五百个破碎家庭,巫咸大神她不能不赦啊!”
“善哉,巫咸大神!”怀王往空祭拜。
“大王,”屈平凝视怀王,“巫咸大神是巴人的神,楚人多不信。楚人不信巴神,就低看巴人。巴人得不到尊重,就不服心。欲服巴人之心,先尊巴人之神。巴人虽说无国了,但巴人还在。秦得蜀地,我得巴山,我若不能服巴人之心,巴人就会附秦。今巴人之神赦免王子,赦免涉及此案的众多朝臣,是上天赐予楚人结巴人之心的契机,臣是以奏请王上,举国敬奉巫咸,善待巴人,让巫咸大神也为楚民祈福怯祸!”
“寡人准奏!”怀王指向庙址,“寡人在此建庙,亦为示范。”
“此庙为王室致祭之所,”屈平奏道,“臣请在宫外亦建一座巫咸神庙,供楚民祭拜。至于郢都下里的神庙,大王也可拨出一点专款予以修缮,供巴人祭拜!”
“准奏。”
“臣叩谢大王!”屈平再揖。
“屈平哪,”怀王摆手,示意免礼,“建庙的事儿可作长远之计,我们的当务之急是秦人哪!淅水一战,秦人志气大涨,商於之地更难收回了!商於失于先王之手,先王一生,东破吴越,南得黔滇,西镇巴蜀,临终却失於地十五邑,为此自责,难以瞑目啊。是寡人向先王誓言收复商於,先王才算合眼!”
“臣有二策,可得商於!”
“请讲!”
“一是治内,二是治外。”屈平侃侃言道,“治内,大王要狠下心来,变法改制,使大楚脱抬换骨,否则,就无法抗御强秦。治外,大王要奉行苏秦纵策,结盟五国,尤其是齐。”
“事有次第,你且说说,这个内该从何处治起?”
“仍然从乌金起始。”屈平应道,“巫咸大神虽然赦免了鄂君之罪,但乌金私流的可能仍然存在,因为秦人得不到宛地乌金,是不会甘心的!”
“你拟个诏命!”怀王思虑一下,吩咐,“事有一二,不可过三。再有乌金输秦者,寡人不再祈请神谕,即诛三族!”
“臣受命。”
“呵呵呵,”怀王兴奋起来,“不瞒爱卿,乌金有了,寡人也已旨令兵坊琢磨乌金锻造技艺,三年之后,待我军卒全部装配好乌金兵器,寡人再征商於,与秦人决战!”
“大王宏愿虽好,却是忽略一事!”
“何事?”
“依然是乌金。”屈平应道,“据臣所知,宛地有矿六坑,有大小炉膛不下三十,但其中并无一坑、亦无一炉在大王手中呀!”
怀王怔住了。
“臣已查明,”屈平接道,“所有的矿坑皆在封君、世家手中,为其私产。既为私产,大王就无权处置,只能以市价向他们购买。臣尚未计算装备三军需要多少乌金,但可肯定的是,这是一笔巨额开支!”
是的,怀王从未想到这一层。
“敢问大王,这么一笔开支,钱从何来?”屈平直视怀王。
“爱卿可有应策?”良久,怀王方道。
“这就是臣的治内之策。”屈平应道,“臣奏请大王效法先君悼王,修订历代先王的过时之法,从封君、世家手中收回乌金、黄铜、金、银、珠贝等物的笼断治权,取缔金节等法外特权,在商贸、开矿、捕鱼、狩猎、垦殖等域,给所有平民以自由、平等之生产、商贸权利,由大王设专司统一管辖。偿能如此,大王呀,以楚地之广,楚物之博,楚民之勤,长不过数载,民可富,资可丰,库可溢,国必大治!”
怀王抬头看天,良久,似乎忘掉屈平,沿水泽大步走去。
屈平跟在后面。
怀王走有一程,顿住,盯住屈平:“你的制外之策,也即厉行纵亲,结齐制秦,可以做了。你可推举个合适人选,出使齐国!还有,转告苏子,如果方便的话,寡人请他郢都作客!”
“臣领旨!”
此番乌金案,子启因年轻气盛而吃了大亏。怀王的一顿暴打无非是些体外伤,抹些药、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把他吓坏的是那日在万众睽目之下的神谕体验,真正地惊了他的心,动了他的魄。
由于背伤没好利索,子启被府人小心翼翼地抬回府中,爬在榻上将养几日,方觉轻些。
外伤轻了,内伤却是加重。每到晚上,子启一入睡就做噩梦,梦中尽遭恶徒追杀,且被杀的部位无不在腰间,醒来后惊出一身冷汗,背疮也就分外苦痛。
将养期间,鄂君府前车水马龙,几乎天天都有亲朋好友赶来探望。
惟一没来的是王叔。
第十日上,王叔来了,同来的还有射皋君与彭君。
“王叔,”子启从榻上跳下来,拱手,苦笑,“不肖侄就不行大礼了!”
王叔撩起他的衣襟,验看他后背上一大片裹着药的纱带,泪水出来。
“王叔,没事的,只是皮肉伤,疾医说,再过几日就可结痂。只要一结痂,就没事了。”子启反倒安慰王叔。
“贤侄呀,”王叔抹把泪水,“几日前就说来望你的,可叔一直没来,不为别的,就为叔见不得贤侄的伤。听你射皋叔说,这几日你好一些,叔才过来。也正好有些事务,咱叔侄几个打个商量。”
“谢王叔!”子启礼让,“我们厅中说话!”
几人来到客厅,王叔三人在席位坐下,子启屁股上也有伤,只好直直地跪着。
“贤侄,”射皋君看着他的跪相,憋不住了,一拳砸在几案上,“你的这场苦断不会白受!”转向王叔,“二哥,你发句话,小弟这就使人宰掉那厮,为启侄讨回公道!”
“不消射皋叔动手!”子启恨道,“待伤痊愈,小侄自去手刃那厮!”
“贤侄,你要手刃哪个厮?”王叔问道。
“左徒,屈平!”
“唉,”王叔长叹一声,“贤侄,还有射皋弟,如果你们就此杀掉屈平,屈平可就是个枉死鬼了!”
“王叔?”子启眼睛睁大。
“这么说吧,”王叔语气缓缓的,“假使没有屈平,只怕贤侄早在神祭之前就被大楚的王法腰斩示众了!”
三人皆是惊愕。
“你们说说,”王叔扫视众人,“事情闹大了,一边是法,一边是情,你们若是大王,又能怎么办?靳尚出个馊主意,让大王行施家法,也就是贤侄挨的这顿打,拖屈平去看。靳尚想的倒是不错,屈平是个写辞赋的,心一定软,只要屈平应下,事儿就过去了。不料想的是,屈平没有应下。为什么没有应下呢?因为他不能应下啊。贤侄触犯的是国法,不是家法。这事儿已经闹得天下皆知了,家法怎么行得通呢?如果一顿皮鞭能够了事,今后怎么办?大家伙都在看着呢。宫中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其他王子,还有诸位兄弟,还有其他王亲,还有外戚,哪一个都与大王扯着皮,通着脉,连着筋。有此先例,他们有谁肯再守王命呢?有谁肯再服王法呢?他们都将是无法无天啊,因为已有先例,大不了让大王来一顿皮鞭了事!如果各室王子、各家王亲个个无法无天,宗室心里能服?百官心里能服?谁都不服,让大王怎么号令大楚呢?长此以往,楚国可真就土崩瓦解了啊!”
王叔一气讲出这些,三人无不心服。
“啧啧啧,”王叔接连赞叹数声,“思来想去,神谕真正是个好主意呀,上可全王法,下可全亲情。公开祭天,现场示众,上至王亲贵戚,下至街巷百姓,谁都看在眼里,没有谁不服心哪!”
“王叔是说,”子启小声,“那个横裂是……是他们故意做出来的?”
“阿叔看过了,是太庙的龟甲,是庙尹主持,由大巫祝他们烧的炭火,怎么可能故意呢?太庙的神是楚人的,巫咸神是巴人的,他们不在一个翕里!”
“那……”子启愕然,“若此,与他屈平何关?”
“那日谋议时,”王叔讲出原委,“是那屈平奏请神谕,奏请巴神,而巴神的祭司就住在屈平府中,与屈平朝夕相处!”
“王叔是说,那道横裂是祭司祈祷来的?”
“是啊!”王叔慨叹,“为救你的命,那个祭司可是把什么都豁出去了,当着万众的面,赤裸全身哪!”
子启捂脸,良久,抬头:“王叔,小侄该如何致谢?”
“待你痊愈之时,向屈平下个请柬,一是答谢他的救命之恩,二是代王叔邀他并祭司赏游章华,阿叔久未与人论诗答对了!”王叔给出谢方。
“侄启从命!”
“再有一个,”王叔扫视三人,“贤侄这得救了,合该议议秦人的事。”看向射皋君,“射皋弟,你可去见那个姓车的,探探他的口风!”
“二哥,”射皋君应道,“探归探,咱得有个底数,是不?”
“你们说说,这个底数如何给?”
“我还是那句话,”彭君应道,“退款!”
“彭哥呀,咋退哩?”射皋君一脸苦相,“秦人给的钱,该分的全都分下去了,官堆上没剩几个。钱已经分给大家,再让收回来,你看看,有哪家肯哩?别的不说,单是彭哥你家,能肯吗?你肯,几个小侄子肯不?嫂夫人,她肯不?还有老哥的几个嫡兄弟,他们哪个肯呢?”
射皋君的一连串发问,将彭君噎得说不出话来。是呀,无论是谁,吃到口并吞下肚的美食,再让他吐出来,是要抠嗓眼的。
“小侄赞同射皋叔。”在王叔看过来时,子启接道。
“既然这样,就是我说的,先探探风。”王叔给出决断,“如果秦人不肯通融,我们再议应对不迟。如果秦人通晓大义,尚可权变,就先听听他们作何权变吧。”
乌金出事后,惠王急召张仪回到咸阳。
“唉,唉,唉!”乍一见面,惠王就连叹三气,叹声夸张,抑扬顿挫,还夹杂一个苦笑和数个摇头。
“王兄这是怎么了?”张仪盯他一会儿,呵呵乐了,“是哪儿不舒服了吗?别是嗝住气了吧?”
“是这儿!”惠王指指心窝,“疼啊!”
“是为那一丁点儿金子才疼的吧?”张仪歪头望着他。
“好你个贤妹夫呀!”惠王急了,从席上起身,在厅中来回急走,边走边说,“什么叫那一丁点儿金子?那是过千镒呀,那是你姐夫从这牙缝子里一小点一小点儿刮下来的呀!不瞒妹夫,自打你做起这笔生意来,寡人我这……唉,别的不说,单是后宫,连她们的那点儿脂粉钱寡人都予以减半了!这下可好,犁头没捞到,连本也亏了呢!这叫个啥子哩?偷鸡不着蚀把米呀!”夸张地捂住心窝,“哎哟,哎哟,你这一提到,寡人的心口就又……哎哟……”
“哈哈哈哈,”张仪长笑数声,“仪有一剂良药,不定能治王兄这个病呢!”
“是何良药,快说!”惠王停住脚步,坐回席位。
“是桩旧事。”张仪缓缓说道,“王兄可曾听闻齐相管仲是如何制服莒、莱二国的国君吗?”
“寡人未曾听闻。”
“哈哈,没有听闻就好说了!”张仪正襟,动作夸张地捋把胡须,“当年管仲用于齐,桓公不爽鲁君,欲发兵击之。管仲曰,臣有一策,可不伤一卒而服鲁国。桓公问策,管仲曰,君服绨即可。绨为加厚的丝缯,穿之甚暖。桓公服绨,左右效之,齐民从而跟之,绨大贵。管仲发令,齐民不得织绨。齐民无绨,求购于鲁,鲁君喜甚,令其民弃耕而植桑、养蚕、织绨,鲁君使鲁国商人货其绨予齐,得钱兑粮而归。未及三年,见鲁民皆不耕种,管仲令齐民不得穿绨。鲁绨无处可卖,农田皆成桑园,鲁民大饥,粮价暴涨。管仲在齐鲁边境广置粮仓,低价售粮,鲁民皆奔齐地。鲁君无奈,亦奔齐求降。桓公未战而服鲁矣。”
“咦,”惠王听进去了,“这桩旧事有意趣。寡人亦不爽楚王久矣,你且说说,你这个管仲,如何服楚?”
“楚非鲁,楚民非鲁民,楚王非鲁公,张仪亦非管仲呀!”
“哈哈哈哈,”惠王长笑几声,亦捋一把胡须,“晓得,晓得,寡人全都晓得!”压低声,“可管仲他怎么能与从鬼谷里出来的贤妹夫比呢?再说,苏秦不在楚国,也顾不上楚国,南蛮之地,有谁能是贤妹夫的对手?”倾身,“敢问妹夫,欲用何策,也能让寡人不战而屈楚人之兵?”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张仪一连给出十二个字。
“惑其主?毁其钟?止其谋?乱其心?”惠王一字一字地吧咂一遍,凝眉,“毁其钟,何意?”
“王上可知黄钟大吕?”
“《周礼》卷二十二,《春官宗伯·大司乐》载,‘奏黄钟,歌大吕,舞云门,以祀天神’,可是此否?”
“正是!”张仪朗声应道,“此句是说,黄钟为阳律之首,大吕为阴律之盛,二者和合,可祀天神!王上呀,若是天神得祀,则国运昌隆啊!”
“以贤妹夫之见,何为楚之黄钟?如何毁之?”
“黄钟,乃阳律之首,起乐之声,古人常以之喻国之重器。敢问大王,何为国之重器?是金子吗?”
“非也。”惠王不假思索,“国之重器,乃人才也!”
“我王圣明!”张仪拱手。
“好了,毁其钟可解。止其谋呢?”惠王盯住张仪。
“要止其谋,先得知其谋!敢问王兄,假使您是楚王,眼见秦人磨刀霍霍,该作何谋呢?”张仪反问。
“若是对付张仪,寡人当从苏秦纵策,结盟齐国!”
“王兄还有何疑?”张仪笑问。
“最后一个呀,乱其心。怎么乱?”
“就用王上那点儿从牙缝子里刮下来的金子呀!”
“唉,”惠王再次捂住心口,做出痛苦状,“贤妹夫呀,你能不能不要再提这个事儿?”又拍几下,牙关一咬,“说吧,你打算如何用它?”
“换盐。”
“换盐?”惠王眼睛睁大。
“唉,”张仪长叹一声,“犁头是不行了,金子已到楚国那拨权贵的手里,讨回来也是不可能了。既然都不可能,为什么不换点儿盐吃吃呢?”
“可这……”惠王怔了,“巴人的盐泉,我们也有两处,听闻蜀地也发现盐了,寡人还打算卖盐呢,还要他们的盐做啥?”
“乱其心哪!”张仪一字一字,说得很慢,余味隽永。
惠王闭目有顷,猛地一拍大腿,连出两声:“妙哉,妙哉!”
二人相视,大笑。
“好吧,”惠王笑毕,拱手,“楚国的事,就劳烦妹夫了。对了,忘了告诉你一桩喜事,陈庄终于死了,如你所说,是让巴人杀死的。哈哈哈,那小子,心想得大,到人家的屋檐底下还不收敛,巴人吃不消他,就割了他的脑袋,听说是将他的脑壳子做成尿器了,也亏巴人想得出!”
良久,张仪吁出一口长气。
死罪虽免,不可不罚。作为惩治,怀王削去鄂君的宛城封地,只保留一个空的封号,同时罢免昭鼠的宛郡工尹职爵,诏告全楚各邑,以儆效尤。
怀王的这道诏令自然是由左徒府实施。在到鄂君府、昭鼠宅第宣旨的那日后晌,屈平意外接到子启的请柬,语气十分客套,一谢他的救命之恩,二代王叔邀请他与祭司前往作客,地址在章华台。
屈平琢磨不透背后深意,在处理完府中事务后,将请柬纳入袖中,回到草庐。
近些日来,屈平很少在他的府宅过夜,无论再晚,都要设法回到庐中。
因为庐中有白云。
他已无法忍受见不到她的日子,哪怕只有一天。
白云回来了,已在迎他。
“阿哥,”白云兴奋道,“今朝阿妹寻到一处地方,可以立庙!”
“是吗?”屈平笑道,“在哪儿?”
“在东街。”白云应道,“是靳大人寻到的,说是地主愿意捐出来。我去看了,位置好呢,挨近一片水泽,是块高坡,大小正好立庙。”
“祝贺阿妹!”屈平拱手,“那处地方阿哥晓得,那处高台是当年干将、莫邪的铸剑台,当是郢都最好的位置了。对了,阿妹,想不想去谢谢人家呢?”
“谢谁?”
“就是将那块宝地捐给阿妹的人哪!”
“你知道他?”
“知道。”屈平从袖中掏出请柬,“看,人家请你来了!”
白云扫一眼,惊讶道:“是鄂君启?”
“是的,”屈平点头,“巫咸大神救他一命,作为回报,他献出这块宝地!”
“哟嘿,”白云嫣然一笑,“这个是该回谢一下。”
云梦泽章华台,轻风抚柳,阳光明睸。
三休台下,当屈平、白云跳下他们的辎车时,迎候在台阶处的是鄂君启与一个装饰妖艳的美姬。
美姬不是别个,是品香楼的头牌,秋果。
当然,她现在不叫秋果,叫一品香。品香楼中,一品香没有名号,有名号的是排在她身后的香,是二品香、三品香、四品香,直到九品香。
一品香只她一个,二品香,两个,三品香,三个,之后循序类推,九品香,九个。
一品香深藏不露,只陪鄂君一人。
相见礼毕,子启二人陪同屈平、白云踏上三休台,游览各处宫殿并景致。子启如导游一般,为他们一路解说每一处胜境。
游览一毕,子启引领几人走向观波阁,讲出当年先威王如何在此礼宾五国共相苏秦、苏秦如何当场揭掉号称三百多岁的假冒仙人苍梧子的老寿眉而促成楚国纵亲的故事,听得秋果唏嘘不已。
沿着观波亭后面的台阶拾级而下,几人来到云梦泽边,走向泽水岸边的码头。码头前停泊两艘大船,一艘如龙,叫龙船,一艘如凤,叫凤船。
龙船是楚王专乘,王亲若无楚王邀请,只能乘坐凤船。
几人登上通往凤船的踏板,候在船舱门口的王叔偕夫人迎上前去。
双方见面,奇特的一幕发生了。
王叔无视屈平,而是二目如炬,直直地盯住白云。
白云回以同样的目光,死死地盯住王叔。
二人都似着了魔,都是一动不动,都是不眨眼睛。在这个瞬间,他们像是都要把对方看透。
王叔的眼睛渐渐下移,从她的脸上移到脖颈上,再顺着她的脖颈移向胸脯。
一条金链从她的脖颈垂下来,直入她胸前的衣襟里。
王叔的目光渐渐锁在那条金链上。
子启懵了,看看王叔,看看白云,转向屈平,一脸纳闷。
屈平也是呆了。
显然,这是他做梦也没有料到的一幕。
“夫君,客人?”见王叔的目光直直地盯在人家的酥白胸脯上,君夫人过不去面子了,拿肘子轻顶一下王叔,悄声。
王叔这也回过神,目光从白云的胸脯上收回,看向屈平。
“臣屈平叩见王叔并夫人!”屈平朝王叔二人深深一揖。
“屈平!”王叔盯他一会儿,拱手回礼,点头,“嗯,果然是青年才俊!”目光再次转向白云。
白云亦前一步,大方揖礼:“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叩见王叔并夫人!”
不待王叔说话,君夫人跨步上来,一手拉过白云,将她好一番打量。
“啧啧啧,”君夫人抚摸白云的纤手,“好一个绝世佳人哪!”看向屈平,“有此佳人朝夕相伴,左徒大人好福分哟!”
见君夫人出语直白,白云脸上现出羞涩,看一眼屈平,勾头不语。
“谢君夫人!”屈平未动声色,朝她拱手。
“啧啧啧,”君夫人又是几声赞叹,咬死这个话题,“一个才子,一个佳人,真叫个天下绝配哟!”看向王叔,“夫君哪,此地风紧,不是待客处呢!”携手白云,径自走进船蓬。
王叔朝屈平笑笑,指船,礼让:“今天既到王叔的船上,王叔就不作官称,叫你屈子了。屈子,请!”
“王叔先请!”屈平回让。
王叔跨前一步,一把携住屈平的手,并肩跨入船舱。
这是一艘巨大的船,里面如同宫殿,各种设施,应有尽有。
凤舟开始移动,于不知不觉中滑向泽中。
远山映衬,景色绝美。
子启朝近旁一个暗舱打个响指,一时间,管弦协奏,钟石交响。音乐声中,舱门启开,一行八个美女络绎进来,长袖翩翩,舞姿曼妙。
舟入深泽,碧波万顷,曲缈人曼。
王叔却如中了邪,压根儿无视乐曲,也似忘了眼前的客人,时而闭目遐想,时而瞟一眼白云。
白云也是,从进舱的那一刻起,两只大眼一直锁在王叔身上,似是看不够他。
屈平则完全放松下来,两眼迷离,专心赏曲。
只有君夫人暗暗着急,一会儿看看王叔,一会儿看看白云,一会儿看看屈平,再后看向子启。
没有一人睬她。
一曲奏毕,王叔仍旧无话,一意沉浸在遐思里。
场面尴尬起来。
子启轻轻咳嗽一声,挥退舞者。
君夫人打破沉寂,盯住屈平:“听闻屈子精通音律,可知此曲?”
“君夫人过誉了!”屈平拱手,“恕臣妄断,此曲当为召南民风!”
“啧啧啧,”君夫人连声赞叹,“屈子大才今日知矣!”
接着,君夫人顺口吟出: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降
“哈哈,”子启兴奋道,“此诗小侄自幼就会。”匀气,接吟后面两阙: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亦既见止,亦既觏止
我心则夷
“啧啧啧,”君夫人竖起拇指,“贤侄好记性呢!”
“哈哈哈哈,”子启笑过几声,“小侄这叫班门弄斧呀!”故作惊愕地盯住屈平,“也是奇了,他们不过是奏个乐、跳个舞而已,并未吟出曲辞,屈子何以断出此曲就是召南民风呢?”
“回禀公子,”屈平拱手,“原妄断此曲,依据有二,一是此曲纯朴柔美,琴瑟和合而又不失刚正,与召南之风近似,二是舞者色彩服饰、肢体动作,均与召南之风相似。”
“哈哈哈哈,”子启大笑几声,“好一个琴瑟和合、肢体动作呀,”看向白云,别有意味,“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见过君子了,这也‘觏止’了,佳人该当‘我心则降’才是。对不,我的小美人儿?”搂住身边的秋果,嘴巴伸过去,动作夸张。
秋果嘤咛一声歪进他怀里,两手勾住他的脖子,将嘴唇迎上。
君夫人也把身子靠向王叔,仍在恍惚中的王叔本能而机械地用臂弯揽住她的腰身,君夫人就势依偎过去。
显然,这是事先备好的一出戏,是有意演给屈平和白云看的。
船舱里一双一对,只剩下屈平与白云了,且又双双挨在一起,再无一点儿肢体动作,倒是难为情了。
但屈平依旧不为所动,正襟端坐。
白云瞄屈平一眼,扑哧一笑,洒脱地解开长发,将头猛地一摆,一头乌发幅度极大地甩向屈平,半是调衅地看向子启,语气揶揄:“可怜这首小诗,经公子一解,竟就是歪了呢!”
“哟嘿,”子启急了,松开美姬,坐直,看向纪陵君,“王叔,小侄所解难道不正么?诗中所述,难道不是夫君在外,妇人苦候不见,愁思不得,忧心忡忡,热切盼望夫君归来,她好亲近么?”
王叔依旧盯在白云身上,神情恍惚,仿佛没有听到。
“屈子,”子启转对屈平,拱手,“你是大才,在下不学无术,敬请赐教!”
屈平淡淡一笑:“若是论《诗》,公子该当请教王叔!”
子启转向王叔:“王叔?”
王叔听若无闻,目光依旧在白云身上。
子启看向君夫人,努嘴。
“夫君哪,”君夫人脸色尴尬,拧他一把,“启儿向你求救哩!”
王叔回过神了,冲屈平笑笑。
“王叔,”子启指白云,“她说小侄解得不对,您评评看!”
“解……解什么呢?”王叔挠头。
“瞧你,”君夫人笑道,“心神游荡到哪儿去了?是《召南》,‘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呵呵,”王叔干笑两声,盯住子启,“你作何解?”
“小侄的解是,”子启眉飞色舞,“诗里那位女子思夫甚切,忧心如焚,俟夫君回来,二人终于享受人间极乐,兴甚志哉!”指白云,“祭司却说我解歪了!王叔评评,小侄究竟是歪了没?若是歪了,又歪在哪儿?”
“嗯,”王叔捋须有顷,“祭司所评甚当,此诗讲的并非思妇,而是君臣相思呀。君君臣臣,各安其道,离君臣苦,离臣君思。只有君臣和睦,琴瑟和合,才能国泰民安,天下归治!”
“哎呀,”子启摸摸头皮,吐下舌头,“听王叔此解,小侄真就是想到岔上喽!”
“公子没有想到岔上,不过是想歪而已!”白云重复她的观点。
“岔就是岔,我这……”子启看向屈平,“屈子,怎就又成歪的了呢?”
“就此诗所喻,”屈平略一思忖,解道,“王叔解作琴瑟和合,君臣融洽,为儒门之见,公子解作夫妻相思,人伦极乐,为俗民之见,各自成理。”
“是了,是了!”子启兴奋起来,看向白云,“大祭司呀,屈子所解你可听见?芈启所解也是成理,哪儿是解歪了呢?”
“如左徒所言,此曲为召南之风。”白云瞄一眼屈平,语气平淡,“风为民气之吹,此诗当是召南百姓借思妇之口讥讽时弊呢!公子不晓得苍生之苦,未能读懂此诗,所以解歪了。”
“敢问祭司,”子启再挠头皮,“此诗所讽何弊呢?又是怎么个讽呢?”
“讽的是征战之苦。”白云看向北方,“王命征战,不恤民难,丈夫秋日应征,或已喋血沙场,再无归期。思妇却不晓得,仍在晓盼暮望。思妇由秋盼到冬,由冬盼到春,由春盼到夏,不知不觉,秋日又至,希望、绝望并生于心,眼前不由生出幻境。在这幻境里,思妇终于看到其夫归来,于是男欢女爱,琴瑟和合,切切私情,溢于言表……”越说越慢,声音微微哽咽,“幻境过后,公子可曾想过?”
子启还没说话,秋果却联想到自己的家事及出征并战死的两个叔叔及两个弟弟,大受触动,放声悲哭。
屈平的眼眶也湿润了,深情凝视白云。是的,此诗他吟过不知多少遍,真还没有吟出这般感觉。看来,对于百姓疾苦,白云所感远胜于他。
王叔朝夫人努嘴,夫人会意,跟他走出舱门,来到船头。
君夫人小声嗔怪:“见到美人,魂都没了?”
王叔白她一眼:“你想哪儿去了?”
“什么想哪儿了?”君夫人回嘴,“是你交待过撮合他俩的,说是只要屈平爱上这个妞儿,就会在意大王的非分之想,他们君臣就会起隙,就会为此女争风,可你……人家没争,自家倒先争上了!”
“你就晓得争风!”王叔斥道,“去,收她为义女!”
“义女?”君夫人眼珠子连转几下,笑道,“这个好咧,臣妾这就去!”
二人返回舱中,于原位坐定。
“祭司,”君夫人看向白云,笑吟吟道,“老身有一不当之请,不知当讲否?”
“夫人请讲!”白云应道。
“老身膝下无女,甚是无趣,今见祭司倍觉亲近,诚意纳为义女,望祭司成全!”
屈平、白云皆怔,互望一眼。
王叔盯住白云,语气热切:“夫人所言,亦为老夫心意!”
“谢王叔、君夫人厚爱!”白云拱手,“只是,此为大事,白云不敢擅专,尚须禀报父母高堂,诚望王叔、君夫人理解!”
“这……”君夫人面色尴尬,看向王叔。
“呵呵呵,”王叔笑道,“这个自然。”倾身,“敢问祭司,高堂何在?”
“在……”白云伤感了,闭上眼睛,脸转向屈平,身体也靠过来。
屈平一手握住她,另一手指向窗外,叉开话题:“王叔,那个小岛景致不错哦,能否近些赏玩?”
“好咧!”不待王叔发话,子启击掌,冲隔舱叫道,“左侧小岛,近些!”
凤舟缓缓地荡向小岛。
赏过小岛,见天色不早,凤舟回返。
王叔看向屈平:“听闻屈子博学,老夫倒是想起一事,正好请教屈子!”
“请教不敢,”屈平拱手,“敢问王叔何事?”
王叔看向子启。
子启击掌,舱门开处,一人抱进一只陶壶,小心翼翼地摆在屈平的几案上。
陶壶很大,足有半人高,比水桶还粗,工艺稍显粗糙,但年代久远,壶上还有仕女与水、岸、花等彩绘。
见到彩壶,屈平二目放光,紧紧盯住它,继而双手捧起,上下左右翻看,旁若无人。
良久,屈平轻轻放下,看向纪陵君。
“此为老夫近日所拾,”王叔指着彩陶,“一直吃不准它是何物,敬请屈子鉴定!”
“回禀王叔,”屈平应道,“如果晚辈没有看错,此壶当是女英壶。”
“哦?”王叔倾身,“屈子何以知之?”
“据《王禹记》所载,”屈平侃侃言道,“舜帝亲手制作陶壶一对,一送娥皇,一送女英,供二妃沐浴时舀水之用。”拿起壶,做舀水并冲淋动作,“当是这般使用。”亮开壶底,指上面的字,“这里有‘重华’二字,当是舜帝名号。”指壶面彩绘,“所绘之女,就服饰看,当为帝妃女英。”
“天哪!”子启咂舌,看向秋果,“原来是圣女洗澡用哩,怪道……”
“呵呵呵,”王叔竖起拇指,“屈子果是博学!”看向子启,“贤侄,让他们好生包裹,待会儿放到屈子车上。”
“好咧。”子启拿起陶壶,起身就走。
“公子留步!”屈平看向王叔,“敢问王叔,为何放臣车中?”
“呵呵呵,是这样,”王叔笑道,“老夫拾到此物时,有言在先,无论何人,只要识出此物,老夫就拱手奉送。”
“臣屈平恳请王叔收回此言!”屈平拱手。
“屈子,”王叔为难,“难道你要老夫食言吗?”
“臣不敢!”屈平应道,“只是,王叔若不食言,屈平就得失心了!”
“哦?”王叔盯住他,“你失何心?”
“臣不才,”屈平指向天地,“早年曾对天地盟誓,此生此世,不做违心之事,不受违心之物。此壶既为王叔所拾,当为王叔所有,他人之物,屈平受之违心。”
“呵呵呵,屈子真是洁士!”王叔夸奖一句,看向白云,“若是此说,老夫就送给祭司了。”
“我?”白云没有料到王叔直接绕到她身上,惊愕。
“不是送,是捐!”王叔笑道,“听子启说,祭司欲在宫外修建一座巫咸庙,老夫甚喜,多少捐些善款,”击掌,“抬进来!”
二人开舱门进来,抬着一只箱子,将箱子放在白云前面的几案,离去。
“祭司请看!”
白云启开,是码放整齐的一箱金锾。
“此为一百金锾,权作立庙之资。倘若不足,祭司可随时登临老夫柴扉!”王叔指向陶壶,“还有此壶,老夫也作献祭,为巫咸神女沐浴洗尘!”
望着这对热心为巫咸庙捐地、捐金的叔侄,白云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
白云盯住王叔,再次凝视她。
二人对视。
白云起身,跪地,凝神,望空祭拜,喃喃出辞,显然是在与神交流。
良久,白云起身,朝王叔并夫人深深一揖:“巫咸山巫咸庙祭司白云诚谢王叔、君夫人、鄂君厚赠!白云已将三位献捐大礼禀明巫咸大神,巫咸大神允准收下,祝福王叔、夫人、鄂君!”
王叔、君夫人双双跪地,往空祭拜。
子启望见,亦拉秋果跪拜。
章华台下,望着屈平、白云的辎车滚滚驶远,子启悄道:“王叔,您莫不是……相中那个祭司了?今儿一见,小侄真正服哩,瞧把那诗解的,连我这铁石心肠也听得心里酸楚楚的。不是吹的,若论才艺,敢说不比那姓屈的差,王叔若是得之——”
“你瞎扯什么?”王叔横他一眼。
“可……”子启怔了,“今朝您那眼神,小侄从未看到过呢!”扑哧笑了,“连婶娘也看不下去了哟!”
“唉!”王叔长叹一声。
“王叔为何而叹?”
王叔没有应他,见车尘已散,微微闭目。
王叔眼前浮出巫咸山,巫咸庙,一个绝世美女坐在崖边,面对空谷弹琴。
王叔的泪水流下来。
“王叔?”子启盯住他,惊愕。
“阿叔想起一个人来!”王叔缓缓说道。
“谁?”
“巫咸山巫咸庙中的祭司!”
“咦?”子启叫道,“就是她呀!”又是一笑,“王叔呀,您怕是鬼迷心了,提着灯笼找灯笼!白祭司她明明白白就是从那山上、从那庙里走下来的!”
“唉!”王叔又是一声长叹,语气感伤,“贤侄有所不知,阿叔所说的那个祭司早在十八年前就已死了!”
“啊?!”子启惊道,“她怎么死的?”
“跳崖!”
“会不会是……”子启想了下,小声,“她跳崖后没有死,让个树枝挂住了啥的?”
“确证死了,巴人将她殓在石棺里,架在悬崖上,可她……”王叔吸入一口长气,慨然叹出,“这又分明活过来了!”
“王叔,”子启压低声音,“那祭司与您是不是……”故意顿住,诡秘一笑。
“是的,”王叔点头,“王叔有负于她啊!王叔欠她一条命啊!”放任泪水流出来,“二十年了,当是她来讨账了!”
“王叔,”子启急道,“您是说,祭司?”
“是的,”王叔喃声,“她们一模一样,那眼神,那鼻子,那嘴巴,那声音,还有那走路的姿态……”
“要是这说,”子启笑了,“天底下貌似的人可就多去了,有天我在宛城街上看到一个人,怎么看怎么像我呢。我让车夫一路跟着他走,嘿,越看是越像呀,音容笑貌,言语举止,无一丝儿不像,若不是让人查出来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我真还以为活见鬼了呢!”
“不仅仅是相貌,”王叔接道,“还有一个物证!”
“什么物证?”
“她脖子上的那条链子。”
“咦,那链子怎么了?”子启应道,“宫里多去了。”
“如果阿叔没有猜错的话,链子下面当是连着半块玉佩!”
“咦,为什么会是半块?”
“因为,另外半块,就在阿叔这儿!”
“这……”子启奇道,“王叔既已认出,让她掏出来验一下不就得了?”
“唉,”王叔长叹一声,“王叔没有那个勇气啊。再说,你王婶还在身边呢!过去的事儿,她不知道是最好!”转对子启,“贤侄,王叔托你个事儿,派个合适的人去趟巫咸山盐泉,查一下眼前这个祭司的来历。”
“好咧!”
后半夜了。
屈平草舍里,白云坐在几案前的灯影下。
几案上,放着王叔捐赠的陶壶。
灯油将尽,摇摇欲灭。
一个模糊的身影向她走来。那身影渐渐走近,英俊潇洒,像极了年轻时代的纪陵君,但他的面部一片模糊。
一阵脚步声传进来。
脚步很轻,但在这夜的静谧里,声声如锤。
是屈平,穿着睡衣,前往茅房。
从茅房回来,屈平迟疑一下,拐过来。
“阿妹?”屈平走进来,站在她前面,盯住她。
白云似是没有听见。
屈平瞄一眼她一直捧在手中的玉佩:“在想那半块玉佩吗?”
“想人。”
“哟嗬!”屈平夸张地坐下来,“睹物思人哪!是想戴着那另外半块佩的人吗?”
“想王叔!”
“说起王叔来,阿哥也是奇呢。”屈平盯住她,“你们之前见过面吗?”脑门一拍,“哦,对,见过了,是那日行神谕的事,王叔在场,就坐在大王身边。”
“不是那日。”
屈平怔了:“不是那日,又是哪日?”
“梦里。”
“几时梦的?”
“很久很久以前。”
“是王叔吗?”
“不知道,”白云泪水饱盈,“我看不清他的脸!”
“你看清了呀!”屈平急了,“你那样看他,距离又是那样近!”
“是梦中。”白云喃声,“他一次次地走近我,可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既然看不清,你为何一见王叔就……”屈平顿住。
“我不知道。”白云泪水出来,“我……真的不知道,他……他那样看我,他的眼神,他的头形,还有……他的背影……”哽咽。
屈平伸手,从她手中取下玉佩,放在案上,轻轻握住它。
屈平走后,王叔夫妇与子启、秋果就留在章华台里休闲,白天或垂钓于泽边,或狩猎于苑林,晚上就与宫人逗乐,算是给子启压惊。
第三日上,彭君、射皋君驰至。
“秦人回话了!”射皋君喘息未定,指一下彭君,“是我与彭哥一起谈的!”
“咋说?”子启急道。
“说得不错,给出两个解方,一是退钱,若在三十日内全额退款,不收利金,三十日后,按天收取息金。”
“其二呢?”子启问。
“用货抵扣。”
“啥货?”
“巴盐。”
“巴盐?”子启笑了,“盐又不能当饭吃,他们已有两眼盐泉,足够吃了,还要这么多盐做啥?”
“我说了这事儿,车卫秦说,要巴盐也是没办法呀。他们查阅王禁,凡是贵重的货物皆在受禁之列,不贵重的也没办法抵扣,因为金额实在太大了,选来选去,只有巴盐。”
“是张仪提出拿巴盐还吗?”王叔问道。
“是哩。”射皋君点头,“事儿出来后,秦国闹翻了,都在抱怨张大人,说是他挑起这桩事儿的。纵使张大人那条长舌头也是解说不清,被逼无奈,张大人只好立下保书,若是讨不回来这些钱,他拿命顶。唉,没想到这事儿,竟把张大人逼到绝路上了。”
“可盐又不是钱哪?”子启挠头皮。
“这个张大人有主意,”射皋君笑了,“听车卫秦说,张大人的盘算是,盐到手后,他组织专人贩往西戎。西戎地盘大,盐是缺物。”
“西戎哪有那么多的金子?”
“拿盐换马,再拿马换金子,来偿还贵族们的这笔钱!”
“啧啧,”子启服气了,竖起拇指,“这人真是个鬼精,主意这么多!要是全都用在生意上,岂不是把天下的钱都赚完了?”
众人皆笑起来,对拿盐巴抵债不再疑虑。
“怎么个抵法?”王叔问道。
“彭哥,你说。”射皋君看向彭君。
“车卫秦提议按现价折算,我没同意。若按现价,咱就亏大了。”
“咦?”子启纳闷,“咋个亏大了?”
“犁头咱实际收的是三倍价,”彭君扳指头算道,“也就是一个犁头十又五铢,可实际上,犁头才值五铢。按一个犁头换五斤盐算,秦人买的一个犁头当换十五斤盐,岂不是亏大了?”
彭君这么一扳,把大家全都扳晕乎了。
“彭叔,来利索的,你想咋谈哩?”子启急了。
“我的意思是,”彭君不急不慌,“当初犁头是急货,且数量大,因而价格高些,不能按市场价折算。我们好不容易备齐犁头,这又改作盐了。秦人要吃盐,楚人也得吃,这么大的量输往秦国,楚盐必涨,若按现在的价折算,这不合理!”
“哎哟,”子启竖起拇指,“还是彭叔厉害!卫秦咋说?”
“卫秦让我开价,然后,他再与张大人沟通。我不敢开呀,这来与你们商量。”彭君看向王叔,“一切由二哥定!”
几人看向王叔。
王叔闭目。看眉头,他在思虑。
三人也都静下,等待王叔。
“你们看这样如何?”王叔抬头,“拿巴盐抵扣,这事儿可以定下。至于价格,就按秦人说的,市价!”
“二哥?”彭叔急了,“市价一斤才一铢呀!”
“为什么一定是一铢呢?”王叔随口反问。
几人没有反应过来,全都愣怔。
最先悟出玄机的倒是子启,一拳震几:“好!”
彭君、射皋皆看向他。
“盐是咱家的,肆店是咱开的,市价也是咱定的,哈哈哈哈,契约一旦签上,还不整死秦人?”子启讲出谜底。
彭君、射皋君这也反应过来,齐竖大拇指。
“可以与他们签约了,要写明市场浮动价。从明日起,各家盐肆暂停售盐。理由嘛,你们自己寻个。”王叔看向子启,“贤侄,你的身体撑得住否?”
子启拍拍胸脯:“棒棒的了!”
“几个盐泉,你去盯着。要让巴人加快煮盐。要善待巴人,衣食住各类供应要充足,可以悬点儿赏金,奖勤罚懒,让他们有个奔头。”王叔长叹一声,感慨,“唉,这些年来,咱们欠下巴人不少债呀。”
“小侄晓得!”
“真没想到,”射皋君按捺不住心头兴奋,“巫咸大神非但救下贤侄性命,这又让巴盐解掉咱一个大难题呢!”
“射皋叔说的是,”子启接道,“我们要敬奉巫咸大神!小侄有个想法,巫咸山盐泉是巫咸大神赐给巴人的,今朝转给我们楚人了,这又救下小侄的命,看来,巫咸大神不完全是巴人的神,也是我们楚人的。我们可在各家封地设立巫咸庙,在各家盐肆设巫咸大神的牌位,聘请巴人祭司侍奉巫咸大神,让巫咸神永世为我们楚人赐福!”指向王叔,看向二君,“为此,王叔已经率先捐金一百锾,小侄也捐出东街闹市区的一块宝地,合力在那儿设立一座巫咸大庙,供楚人祭拜!”
射皋君、彭君尽皆鼓掌,表态,将在各自封地传扬并敬奉巫咸大神。
乌金事毕,屈平写出一封长信,将楚国的情势及得到楚王重用等信息悉数禀报苏秦,邀请他赴楚,用楚之力,推动合纵制秦。
书信发走,屈平开始考虑使齐之事。
就眼下来说,最合适的人选是他自己,但此时此刻,他真还走不得,怀王也不会让他走,否则,就不会让他寻找“合适人选”了。
谁是这个“合适人选”呢?
屈平拨来扒去,竟无一人。满朝文武,谁都可以去,但都不能称作“合适人选”。
一个稍稍“合适”的人选是公子如,但屈平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一则公子如远在位于湘沅的封地,离郢一千多里,山高水远,此时派人去请,待他回来也要数月,二则子如原本是个闲散的人,志不在朝。前番从苏秦合纵,子如虽为楚国主使,但在所有事情上都没显出主见,是个好人,不是个理想使臣。
就在屈平绞尽脑汁时,一个人影猛地闯入他的视野。
陈轸。
是的,无论从哪个角度,陈轸都可称为怀王所要的“合适人选”。说实在的,屈平对陈轸的印象并不好,尤其是他陷害张仪、阻挠苏秦合纵等,还一度将他划归大恶之徒。但桑丘之会让他完全改变了印象。
屈平即刻动身,走向陈轸的府宅。
左徒府挨住昭阳府,陈轸府宅就在他的错对门,在宅地、建筑风格上趋近一致,不同在于,昭府与左徒府是楚王赐的,陈轸的府宅是他花钱买的。
比较起来,陈轸的府宅略小一些,但处在郢都这个位置,有这么一栋宅子,堪称是上等人的生活了。
陈轸闻报,迎出来,携住他的手进厅。
“啧啧啧,”陈轸盯住他看一会儿,感慨道,“真正没想到啊,堂堂大楚,竟然治在你个小小年纪手里!”
显然,这是陈轸对他的很高评价了。
“先生怕是言早了!”屈平拱手谢过,苦笑一声,叹道,“楚国太老了,沉疴太多了,积重难返啊!”
“就冲左徒此言,楚国有望矣!”陈轸回个礼,竖起拇指,“左徒百忙之身,屈尊寒舍,想必是有用轸之处。你我都是直人,说吧!”
“使齐。”
“结齐制秦?”
“正是。”
“是大王旨意吗?”陈轸盯住屈平。
“不是。”屈平摇头,“大王令晚生荐举使齐人选,晚生扳来数去,最合适之人,莫过于先生!”
陈轸闭目,沉思。
“先生,”屈平缓缓说道,“淅水一战,大王让秦人打醒了。大王开始明白,我之大患,不是秦人,而是楚人自己。大王已下决心整治,然而,治内是场硬仗,尤其是楚国山高水广,地大人杂,稍有不慎,后果不堪设想,是以短期之内,不可外战。”
“咦,”陈轸目光错愕,“左徒为何一口断定楚国短期之内会有外战呢?”
“敢问先生,”屈平直射陈轸,“如果您是秦王,是张仪,能心平气和地看着我泱泱大楚全力内治吗?大王卡断了秦人的乌金供应,您能就此息心吗?”
陈轸微笑,点头。
“还有,”屈平接道,“无论是魏国、赵国、韩国、燕国还是齐国,苏子连战连胜,张仪处处吃败仗,如果您是张仪,能甘心吗?前番在啮桑,晚辈私会苏子,苏子说,张仪的下一步落棋,必在楚国!晚辈年少言轻,苏子的话不能不听啊!”
“好哇,左徒大人,”陈轸再竖拇指,“能够明白这个的,在楚国没有几人了!”
“先生谬奖!”屈平拱手。
“你可以荐给大王,”陈轸拱手,“就说陈轸愿为左徒走这一趟!”
几乎是一夜之间,郢都的大小盐肆,全都不卖盐了。
起初,店家没给任何解释,后来问的人多了,才各自寻个因由,什么盘账啦,检修啦,人手换啦,卖完了,在进货啦……
郢都人没有在意,因为一日不吃盐没啥问题。
第二日再去,依旧没盐。
及至第三日,店门开了,但买家吃惊地发现,盐价变了,由每斤一铢变为二铢。足金一铢折铜钱一个布币或两个小贝币。贝币也叫蚁鼻币,因它看起来像是放大了的蚂蚁鼻子,具体折算是俗成的,但市场的盐价统一定为足金。二十四铢为一两,一锾金为足金六两。
休市两日,巴盐竟然涨价一倍,郢都人不再淡定了,各家盐家的门前迅速闹腾起来。听闻风声的百姓也都急眼了,纷纷赶到店里打探消息,但没有一人肯买,即使已经断盐的也不肯加价。
关于涨价,店肆没给任何解释。
又是两天过去了,人们只看不买,到第三日头上,店家贴出告示,盐价调至每斤三铢足金。
盐价五日翻两番,郢都人全疯了,成群结队的百姓赶到左徒府投诉。
与此同时,黑水关卡急报飞来,说是有几辆辎车满载食盐,过关入秦。由于食盐不在关禁之列,且对方出示大王金节,他们非但不能拦阻,连关税也无法加收。
屈平明白,一场远比乌金还要凶猛的大战来临了。
屈平知道,这场大战的对手,正是以王叔为核心的王亲封君集团,因为巴地的三大盐泉的治权,完全操控在他们手里。
屈平决定走步险棋,在向怀王举荐陈轸之后,拉上昭睢,直入陈轸府宅。
“先生,”屈平开门见山,“前番所请之事,大王已经允准。请先生收下这些!”取出诏令与使节,放在陈轸案上,指昭睢,“出使所备的其他细节,由昭睢具体办理,劳烦先生辛苦一趟了!”拱手。
“轸乐意效劳!”陈轸拱手回礼,“敢问左徒,何时动身?”
“越快越好,等不得了!”屈平苦笑。
“何事急切?”
“盐。”
“左徒是说,”陈轸的眼皮眨巴几下,“轸在使命之外,还有——”顿住。
“是的,”屈平拱手,“想请先生顺带做笔生意,带一些海盐回来。听闻齐地海盐物美价廉,味道也不比巴盐差呢。”
“呵呵呵,”陈轸接道,话中有话,“是呀,有钱大家赚,不能让人独吞哪!”
“先生说的是,”屈平应道,“这笔生意可算先生一份!”
“太好了!”陈轸拱手,“轸候的就是这句话呢!敢问左徒,想买多少?”
“多多益善。”
“善也该有个善的数呀!”
“三百车吧。”屈平略略一想,“分作三批,第一批五十车,第二批一百车,第三批一百五十车!”
“左徒的胃口还不小哩!”陈轸接道,“一车若是码实,少说也有四五担哪!”
“楚地大了,生意好做。”屈平笑了,“再说,也是为先生方便呀。”
“呵呵呵,”陈轸笑了,“是呀,老夫带给齐王这么大一宗生意,他想不结盟怕也舍不得哟!话说回来,既然是生意,如何开价,如何结款,左徒可有考虑?”
“依齐市行价,运抵楚境,运费归齐人,货到付款,如何?”
“左徒得出个订金。万一货到不要呢?”
“先生放心,”屈平应道,“既做买卖,在下自会遵守行规!”看向昭睢,“昭兄,按照行规,订金怎么出?”
“这个不一等呢,有出一成的,有出三成的!”昭睢应道。
“先生,二成如何?”屈平看向陈轸。
“成。”
二人出门,昭睢盯住屈平:“左徒,三百车,二成您知道要多少钱吗?哪儿弄去?”
“走,我们这就讨去!”屈平拉上昭睢,拐个弯,竟然直入昭睢自家的府宅。
“向齐人买盐?五十车?”昭阳眯缝起眼睛,良久,转对家宰,“邢才,你算算看,依齐地市价,五十车需要多少锾金?”
“七百锾金足矣!”邢才拨拉一会儿算盘。
“备足七百锾!”
“老奴遵命!”邢才拱手。
“呵呵呵,”昭阳看向屈平,“年轻人,这是一笔好生意呢,你该当入一份才是!”
“谢前辈提携!”屈平拱手,“有前辈打伞,晚辈自当乘凉。不只是晚辈,相信屈门、景门也不会放过这千载一遇的好机缘呢!如果大人不介意,大王、娘娘不定也会凑个份子!”
“好哇,好哇,”昭阳惊喜,“有钱大家赚嘛。”拱手,“屈门、景门,还有大王、娘娘那儿,有劳左徒了!”
“晚辈乐意效劳!”屈平示意昭睢,辞别出府。
“不是三百车吗,怎么才说五十车?”昭睢不解。
“呵呵呵,”屈平诡秘一笑,“说多了,吓到令尊怎么办?再说,有这七百锾,下个订金绰绰有余矣!”
兵贵神速。
陈轸一行使齐人马于翌日凌晨就出发了。
车辆将行,屈平送别,握陈轸手道:“先生,盐的事,不可差池哟。现金买卖,大可不必禀明齐王,一到齐地就购货,速发五十车回来!”
“晓得!”陈轸指向身后一辆辎车,“有个账头清、性子急的人跟在身后呢。”
屈平抬头望去,身后的一辆辎车里露出一只头来。
是昭府的家宰邢才。
又是一个漫漫长夜。
草舍里,屈平闭目端坐,身后墙上是满架的竹简。
白云走进,端着一碗她亲手炖的莲子羹,轻轻放到屈平案上,之后是拨灯,加油,续香。
屈平似无所见。
白云瞟他一眼:“阿哥?”
“嗯。”屈平心不在焉。
“盐价涨到六铢了!”
“嗯。”
“百姓怨声载道啊。”
“嗯。”
“听说盐肆明天又要关门了!”
“嗯。”
“嗯嗯嗯,”白云急了,翻他个白眼,“你就晓得嗯?听见没?我是白云,你阿妹!”
“让他们涨吧。”屈平这才抬头,看她一眼,抱歉地笑笑,“再有一个月,盐价就会再降回来!”
“为什么?”白云怔了。
“因为你的阿哥已经派人前往齐国,如果不出所料,三百车齐盐不日将至!”
“太好了!”白云兴奋地跑他跟前,语气钦敬,“原以为阿哥是只书虫呢,没想到阿哥这还……”
“唉!”屈平长叹一声。
“阿哥,”白云诧异了,“有盐要来,你该高兴才是,叹什么气呢?”
“阿妹有所不知,盐只是表,不是里。”
“里在何处?”
“在制。”
“制?”白云诧异了。
“譬如说这盐吧。”屈平解释道,“依据王制,楚国的盐铁杂金、江河湖产,表面上为王室所有,实际治权却在不同的封君手里,尤其是,”瞟她一眼,“某人梦中的某王叔,几乎拥有所有盐泉,把持所有盐肆!”
“咦?”白云的大眼眨巴几下,“既然为王室所有,大王下道旨令,全部收回就是!”
“大王只能收回大王自己的封赏,不能收回全部!”
“为什么呢?”
“这就是制了,也就是症结所在!”屈平指着案上摆着的一捆捆历代王制命书,“楚国的祖制为分封,国土属于大王,也属于整个王族,由大王依据文治武功、亲疏远近,分封给王室的全体成员。立楚迄今,每一代大王都有封赏,受封赏者均视所封所赏为己产,世袭传承,后世继统的大王是无法取缔的!”
“这……”白云眼珠子转几下,“土地有限,代代分封,岂不封完了?”
“封完了,楚人就发动战争,征伐邻国。楚国原在丹阳,只有弹丸大,今日纵横数千里,皆因于此!”
“没办法了吗?”白云凝眉。
“办法有一个,”屈平指着这些卷岫,“变先王之法,改先王之制!”
“对呀,”白云急切道,“阿哥为什么不进谏大王呢?先王是王,大王也是王。先王可以立法,大王为何不可立法?先王可以定制,大王为何不可定制?”
“阿哥进谏过了,”屈平苦笑一下,摇头,“可大王之心,迟迟未决啊!”
“难道大王不想改制吗?”
“做梦都想。大王甚至晓得,法制不变,楚将亡其国!”
白云想一会儿,抬头:“盐价涨成这样,大王晓得不?”
“晓得。”屈平点头,“阿哥天天奏报!”
“奏报,奏报,”白云眉头紧皱,“你们这些臣子就晓得奏报!你该拉他市集上走走,让他亲眼看看他的子民!”
屈平略一沉思,两眼放光,一拳砸在几案上,端起羹汤,夸张地嗅几下,咕噜一口,吧咂几下:“嘿,这羹汤真甜哪!”
“人就不甜了?”白云娇嗔地瞟他一眼。
“这人嘛,阿哥还得再品一下,”屈平眨下眼睛,又喝一口,更为夸张地吧咂几下嘴皮子,“嗯,比这羹汤甜!”
白云嘴角一撇,扑地笑了。
郢都西市的闹市区,初冬,一个晴朗的天。
怀王一身商人打扮,与屈平、屈遥、宫尹一行四人有说有笑地穿行在人流中。街主巷两侧是各种各样的行、铺、肆、馆,时不时会出现一堆人围着玩杂耍的、摆街摊的、看相算命的、卖小吃的……
人来人往,或聚或散,或说或笑,或吵或嚷,说不尽的热闹。
西街是平民与社会低层人的街市,怀王从未来过,一路不停地向屈平与屈遥问这问那,道不尽的好奇。
陡然,前路被一群愤怒的民众挡住。
民众很多,不下两百,将街道完全堵死。
怀王加快脚步赶过去。
原是一家铺面,铺门紧闭,愤怒的民众正在拍打并撞击店门,斥骂声不绝。
“请问老丈,”怀王询问身边一个老者,指众人,“他们这是——”
老丈扫他一眼,朝上面一指:“看上面!”
怀王顺手望去,见门楣上有块匾额,上面写的是“彭氏巴盐”四字。
怀王一下子想到盐的事,心里一凛,问老丈道:“这盐……今朝几铢?”
“唉,”老丈指向铺门,“不是几铢不几铢的事,是根本不开门!”
“咦,为何不开门?”
“说是仓里没货了。”
“没货了?”怀王纳闷,“再进货呀!”
老丈盯他一眼:“听口音,客人不像是外地人呀,哪能不晓得呢?”指店门,无奈中现出激愤,“仓里有的是货,这辰光全都码在后院里呢!”
“这就奇了,”怀王越发不解,“有货为何不卖?”
“为涨价呀!”老丈情绪激动,“这个月来,店家已经断货六次,每断一次,盐价就涨一铢,这辰光,巴盐已经贵过黄铜了!这且不说,好不容易熬到开门,店家还要限购,每人只许购四两!一家几口人,四两才够吃几天?”
“这……竟有这等事?”怀王愕然,略略一顿,“这家断货,为何不到别家盐肆?”
“唉,”老丈长叹一声,“在这郢都,所有盐肆是一个价,说断货,都断货,说涨价,都涨价,说限购,都限购。”抹泪,“人不吃菜可以,不吃盐不成啊,饭菜不香不说,浑身也没力道,干不成重活啊!”摇头走开。
“这家盐肆为何人所开?”怀王看向屈平,火气上冲。
“彭氏,”屈平指向匾额,悄声,“当是彭君。所有市集,店家招牌大多冠以姓氏、门第,彭氏是彭君的,前面还有一家,是射皋氏,再旁边一条街道还有两家,一家是鄂氏,一家是纪氏。”
“偌大个郢都,难道只有他们几家?”
“在郢都,还有其他几个氏,全是王室封君的。”屈平指向不同的方向,“在郢都之外,有部分店肆为屈、昭、景等宗亲所开,但他们的盐都得从盐泉进货,因而不敢不听命于盐泉。”
怀王的脸色阴沉下来,大踏步向前走去。
“不仅仅是盐,”屈平跟上几步,“铜、乌金、鱼、肉……大多数货色和店肆,甚至说,凡是能够生钱的地方,都脱离不开这些姓氏!”
怀王顿住步子,回身盯一眼盐肆上面的匾额,大踏步拐向另一条街。
屈平压低声:“还看盐肆?”
“看!”怀王气冲冲道,“我要看它个遍!”
怀王连看几个街道,处处都是暴怒的购盐人及叫骂声,有过分的骂着骂着就骂到他这个楚国之王的头上了。
怀王的火气越聚越大,眉头冷凝,腿脚也越走越沉。
“大王,”屈平低声,“这已看过八家了!”
“唉,触目惊心哪!”怀王语气沉痛。
“大王若想赏心悦目,前面有条花巷!”屈平指向另外一条街巷。
“花街?”怀王顿来精神,“走!”
几人连拐几拐,步入花巷。
花巷不长,满是奇花异草,品色甚多。
看过几家,怀王嗅到一阵幽香,抬头一看,匾额上写的是“巴山兰苑”,店里人不多,只有三人,看样子都在选货。
“嘿,这儿有家兰苑呢!”怀王看向屈平。
“嘘!”屈平压低声,朝店中努嘴。
怀王看过去,站在花盆后面的是白云,一身巴女打扮,正在为客人介绍货品。
“是祭司!”怀王来劲了,又看一眼匾额,“是她的店呢!”
“唉,”屈平苦笑一下,摇头,“不瞒大王,自祭司住到臣舍,臣的兰苑就遭殃了,各种兰花相继失踪,先是一棵一棵,继而是一片一片,臣暗察明访,方才查明,是祭司干的,这不,全让她搬到这儿开店了!”
“嘘——”怀王跨前,走进店里,寻个空间站定。
屈遥、宫尹要跟进去,被屈平拉住。
有两个客户已经选好,付钱后端着花盆走了。
店中只剩下怀王与最后一个客户。
白云看向怀王,假作没认出来,揖礼:“这位贵人,要买盆花吗?”
见白云没有认出,怀王一阵高兴,揖手回过礼,指一盆花道:“这是何兰?”
“燕兰!”白云应道,“这盆好呢,在孕期,马上要开花了!”
“放过来!”怀王指向另一盆,“这是何兰?”
“鸢尾兰!”
“放过来。”怀王指向一盆没有开花的,“这一盆呢?”
“报春兰!”
“放过来。”
怀王指一盆,白云拿一盆。
眼见怀王将店中花全指个遍,剩下那个仍在挑三拣四的人急了,指着一盆道:“这这这……这一盆!”
白云将花移给他,笑了:“还拣不?”
“不不不,不拣了。多少钱?”
“一贝。”
那人摸出一个贝币,递给白云,拱手谢过,端起就走。
“水不要多哟,一个月一次,浇透。”白云叮嘱他。
那人谢过,匆匆走了。
怀王笑笑,将店中剩下的兰花一个一个皆指一遍。指到后来,白云不拿了,笑道:“贵人哪,您这是要把小店买空吗?”
“店家舍不得吗?”
“生意好,哪能舍不得呢?贵人就说全要,我就省得搬了!”
“看你搬花,很受用呢。”
“哟嘿,”白云笑了,“那我得加收一份搬钱!”将剩下的兰盆全搬出来,密密麻麻,排了两排。
“多少钱?”怀王捋一把胡须。
“我数数看!”白云数过,道,“打总儿三十三盆,其中有十盆是每盆三铢,十盆为每盆两铢,其余十三盆,每盆一铢,打总儿是——”扳指头,“六十三铢!”
怀王击掌。
屈平三人走进来。
“屈……屈大人?”白云佯作惊讶。
“是你呀,今朝我是来起赃呢!”屈平指着几十盆兰花,“怪道我那兰苑越来越不齐整了!”
众人皆笑。
“有什么好稀罕的?”白云撇嘴,“待我回那巴山里去,给你挖出一大船来!”
“好吧,服了你。”屈平笑了,“晓得你把这些花卖给何人了吗?”
“卖给这位贵人了呀!”白云指指怀王。
“晓得这位贵人是何人吗?”屈平盯住她。
白云假作认不出,盯住怀王:“这位贵人,您是何人?”
屈平正要解释,怀王摆手止住,朝白云拱手:“郢都荆槐见过店家!”
“巴女白云见过荆大人!”白云拱手回礼。
“不瞒店家,”怀王指着地上的兰盆,“这些兰花堪称花中之娇,草中之贵,荆槐甚觉有趣,也想在后花园里辟块兰苑,荟萃天下之兰,日日赏玩,岂不成趣?”
“听到荆大人这番高论,”白云敛笑,一本正经,“小女子奉劝大人不要买了!”
“哦?”
“因为它们既不娇,也不贵。”白云指着兰盆,“在巴山绝谷,遍地皆是。它们生于山,长于野,断非高屋大厦所能豢养。”略顿,“小女子实在忧心贵人将它们养死了呢!”
“这……”荆槐看向屈平。
“天下有趣者,莫过于人。大人若是只想寻个趣味,倒是不妨看看人市!”
“人市?”怀王略显尴尬,干笑一下,“好呀,好呀,荆槐此来,为的正是寻个趣味!敢问店家,人市何在?”
“贵人请跟我来!”白云跨出店门,头前走去。
人市就在下里,离花巷隔三条街巷。巷子很长,是郢都惟一的奴隶市场。
由远及近全是摊位,站在摊中的不是货物,而是一个个失去人身自由的男女奴仆。被售卖者身上插一根茅草,众多买家东游西走,拍屁股,摸腰,审牙口,挑肥拣瘦,如相牲口一般审察这些人奴。
白云带着怀王四人一家一家地看过去。
场面触目惊心,怀王目瞪口呆。
几人正自观察,前面传来凄厉的哭叫声:“娘——”
是个孩子。
听到声音,白云心里一揪,加快脚步。
怀王四人紧跟于后。
一个衣衫褴褛的女人蜷缩在一个摊位上,背上插着一根茅草,身边已经不见卖主。白云急赶过去,见她嘴里吐血,已经咽气了。
白云蹲下,把脉,泪水夺眶而出,从随身所带的箱包中摸出一块白布盖在她脸上。
“阿姐,阿姐呀,”囡囡抱住白云的腿,使劲哀求,“救救我娘亲吧,囡囡只有一个娘亲了!”
白云跪在地上,无声悲泣。
囡囡这也明白过来,扑到那个女人身上,大哭起来。
怀王常年住在深宫里,不曾见到这般悲惨场景,眼里落泪,走过去,抱起囡囡,将她背上的稻草拔下来。
“孩子,”怀王问道,“你……你们为什么会……会在这儿?”
“娘亲啊,我的娘亲啊!”囡囡死命挣脱,怀王只好放她下来。
囡囡抱住她的娘亲号哭。囡囡的哭声凄厉,悲怆,不忍卒听。
怀王的泪水哗哗流出。
屈平扯下怀王,走向旁边一个卖孩子的摊位,问那摊主:“请问,这家的主人呢?”
“唉,”那摊主长叹一声,“看到这女人实在不行了,扔下她们跑了。”
“你知道这个女人不?”
“知道一点,”那摊主应道,“她主人对我抱怨足足两个时辰呢,说是倒霉死了。”
“怎么个倒霉?”
“她是隶农,”摊主指着尸体,“她的公公二十年前跟从领主出征,战死在宋国,她的男人几个月前又出征,战死在淅水,她的婆婆伤心过度,于上个月病死了,为给婆婆治病和安葬婆婆,她借下领主一些钱,领主看她们家没有男人,短时间内还不起钱,就将她们母子三人卖给人贩,也就是卖她的主人。那主人将她娘仨带到郢都,本想多赚几个钱,没想到她在这节骨眼上染上大病……唉,寒心人哪!”
“她的儿子呢?”屈平急问。
“昨天让人买走了。领人辰光,这女人就病得快不行了,那孩子不肯走啊,抱住他娘那个哭啊,”那摊主揉泪,“我天天在这儿卖人,也算是个铁石心肠了,看到这生离死别,真心受不了。”
屈平拱手谢过他,看向屈遥:“遥弟,去买个棺木!”
夜深了,屈平的草庐外面,起着一堆篝火,躺着一口黑棺。三面招魂幡插在棺上,另有旗幡插在草庐各处。
囡囡一身缟服,一脸虔诚地跪在棺前,两只大眼盯住在风中摆来摆去的旗幡。听白姐姐说,她的妈妈就伏在那些旗幡上面。
屈遥击罄,内尹起节,屈平作巫阳,白云作巫祝,伴随节拍绕着篝火跳起招魂舞。
怀王静坐于一侧,一脸沉重地看着整场丧事。
招魂仪式结束,四周静穆,远处传来更鼓声。
“白姐姐,我娘亲回来了吗?”囡囡扯一下白云的衣襟,轻声问道。
“回来了。”
“她在哪儿,”囡囡一脸急切,“我怎么没看到呢?”
白云指向一面旗幡:“就在那面旗上,她在看着你呢。”
“娘,娘!”囡囡站起来,冲向那面旗幡。
白云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扯住,抱在怀里。
“我要去寻我娘亲!”囡囡挣扎。
“你不能去!”白云轻声,“你去了,你的娘亲就飞走了!阴阳相隔,你是看不到她的。”
“我娘亲……会走吗?”囡囡紧张地问。
“不会的,她永远在你身边,护佑你。”
“可我哪能晓得她在我身边呢?”
“过一会儿,你的娘亲就会飞过来,住在你的心窝里,你早晚想到她,她就来了!”
“阿姐,你怎么晓得?”
白云指指自己的心:“因为阿姐这儿也住着一个娘亲,无论何时,阿姐一想到娘亲,娘亲就会出现在阿姐跟前。”
“阿姐,你的娘亲什么样子?”
“跟阿姐一样,穿着白衣服,会飞。”
“会飞?”囡囡眼睛大睁。
“是的。”白云似是回到过去,“有一天,我睡醒起来,见不到娘亲了,我四处寻她,外公说,娘亲飞走了。我问外公,娘亲在哪儿飞走的,外公把我领到山崖上,指着远处说,我娘亲就是在那儿飞走的。我也要飞,可外公不让我飞。”
屈平惊呆了。
老天,这是白云第一次吐露她的家世,对另一个同样失去娘亲的囡囡。她的娘亲是跳崖的!可她讲得那么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远古的故事。
“阿姐,那辰光你多大了?”
“应该是……”白去指向囡囡的下巴,“到你这儿!”
“比我还小哩?”囡囡惊讶。
“是哩。”白云轻道。
“可你有外公,我……”囡囡揉泪,“我啥也没有了。阿大没了,奶奶没了,娘亲没了,只有一个阿哥,可……我再也寻不到他了……”伤心地哭起来。
“你有阿姐!”白云轻轻拍她,“从今天起,你就守在阿姐身边,阿姐到哪儿都会带着你。”
“阿姐——”囡囡紧紧搂住白云。
姐妹俩的对话很轻,但在这静穆的夜里,字字入耳。
怀王静静地听着。
怀王的心被这对姐妹搅动了。
“入二更了!”内尹凑近怀王耳边,轻声,“该回了。”
“不回,”怀王语气决断,指向棺木,“就在这儿,为亡妇守灵!”
堂堂大楚之王,却要为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亡妇守灵!内尹吧咂两下嘴皮子,咽下已到口边的话。
夜越来越深,寒气入侵。
囡囡在白云的怀抱里睡熟了。
见篝火小下去,园丁老伯抱来更多的薪柴,架在篝火上。
篝火再度燃起来。
怀王、屈平、屈遥绕着篝火席地而坐,白云抱着熟睡的囡囡守在棺前。
“我王,”屈平声音很小,“想不想听听囡囡的阿大是怎么战死在淅水的?”
已经打盹的怀王猛地睁眼,盯住他:“讲。”
屈平指向屈遥:“我王可问屈遥,他是见证者。”
怀王看向屈遥。
屈遥讲起真实的淅水之战,一步接一步,从景翠如何布局,到战役如何发生,再到秦兵摆阵,景翠击鼓进攻,直到败退的最后环节,末了道:“除兵器之外,其实一个重要的败因是士卒厌战。看到前锋溃败,大家争相撤退。多数兵士不是死于秦人,而是死于自己人。”
“他们……”怀王震惊,“为何厌战?”
“个中原因,大王在人市上已经看到了。”屈遥的目光转向棺木。
怀王闭上眼去,似乎不相信这一切是真的。
“不瞒我王,”屈遥不无沉痛,“殉国的万人中,真正战死沙场的不超过三千,未战而折者不下七千,惨不忍睹啊!”
怀王面色变白,呼哧喘气。
“大王,”屈平接道,“非臣危言,大楚号称雄兵六十万,多是封君家兵。家兵多为奴仆、皂隶临时拼凑,胜败为领主之事,与己无关,一旦战死沙场,则身为乌食,家亦无养,所以惜死厌战。封君各为己私,无不视其家兵为逐利之器,所以不愿争先。民不聊生,贵门侈靡,官贪吏腐,将士惜死,凡此种种,皆亡国之象,再不整治,大楚不堪设想!”
“你……”听到亡国二字,怀王略显不快,顿住,轻叹,“唉,以你之见,当如何整治?”
“无他,”屈平应道,“变法改制,收回治权,奖励耕战,重整朝纲,刻不容缓了!”
“你先行筹策吧。当务之急是盐,齐盐何时能到?”
“听令尹说,若是不出意外,首批五十车可在二十日内抵达郢都!”
“转谕昭阳,这批海盐免征关税!”
屈平拱手:“谢王鼎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