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叹了口气,拉起喜儿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你先随我回沉香院吧。”
喜儿点头,噙泪跟在折枝身后,一同出了月洞门。
远处的抄手游廊上,谢钰独自立在滴水下,见小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眸底的神色愈发淡了几分,似凝了薄薄一层冰凌。
“大人。”泠崖自暗处现身,对谢钰略一抱拳:“入宫的轿子已经备好。”
谢钰回转过身来时,神情已是素日里淡漠疏离,只略微颔首,抬步往廊下行去。
泠崖看着他的背影,迟疑一下,还是问道:“桑焕应当如何处置?”
谢钰并未停步,只淡声道:“淫心太重,不是桩好事。替他戒了吧。”
*
折枝一路绕着偏僻小径行至沉香院中时,已近午膳时分。
半夏与紫珠两人顶着日头踮足在月洞门外张望,远远见折枝过来,忙迎了过去,哽咽着低声道:“姑娘,您可算是回来了。”
说话间,两人的眼圈皆是红的,眼底却乌青,显是熬了一整夜未睡。
折枝叹了口气,轻声安慰了两人几句。
见她们的视线又落在后头跟着的喜儿身上,便轻声解释道:“这是喜儿,昨日里我能从漪雪园中脱身,还多亏了她。你们先给她在院子里安排个轻省的活计,等过几日风波过去了,我再想个法子,将人讨到院子里来。”
喜儿一愣,听得自己有了容身之处,眼里立时便蓄满了泪,往折枝跟前跪下道:“奴婢感谢表姑娘收留,奴婢愿为表姑娘当牛做马,绝无二心。”
“我们家姑娘是个心善的,可见不得你这样。”紫珠满脸的忧色间终于露出一丝笑来,轻轻将人搀起,又对折枝道:“姑娘,我先带她去院子里找个地方住下。”
折枝轻轻点头,迟疑了一瞬,还是轻声对半夏道:“半夏,你去替我备水吧,我想先洗沐一二。”
听到备水两个字,半夏与紫珠面上方聚起来的笑意霎时便散了,最后还是半夏低低地‘嗳’了一声,语声里说不出的沉滞。
半夏的手脚很是利落,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浴房中便已备好了热水。
折枝将身上的衣衫层层褪下,一一搁置在屏风上,抬步迈进浴桶。
放了花瓣的热水随之蔓延至颈项,也掩盖了她身上诸多旖旎痕迹。
折枝试探着将指尖落在腰际一小块红痕上,试着用了几分力道去搓洗,却只让那颜色便得更深了一些罢了。
折枝叹了口气,伏在浴桶边缘,有些无力地轻阖上眼。
这次,是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她阖着眼沉默了良久,终于侧过身,拿了些澡豆,解开发髻轻轻沐洗起自己的长发,试图将发上残留的迦南香清洗干净。
失去了清白之身,怅然若失自是有的,但若说有多难过,甚至于万念俱灰,想将自己一根绳子悬在梁上的念头,倒是从未起过。
其实,从相府的小轿上下来后,她便再未动过要嫁人的念头。
——嫁人又有什么好的呢?
要忍受婆母的磋磨,要打点一大家子的起居,还要容忍夫君一房又一房的往宅子里纳妾。
倒不如努力攒些银子,将欠谢钰的用度还清,然后便回到荆县里,在临水的城郊购置个一进一出的小宅子,养一院子的花草,聘一只狸奴。闲来无事便莳花弄草,煮茶弹琴,岂不是要快活许多?
如今不过是把回头路断了,倒也好更决绝的往前路去走。
她反复劝慰自己,心中紧绷着的那根弦也渐渐松乏下来。
浴水渐渐温凉,折枝不想让半夏进来添水看见那些羞人的印记,便加快些动作,将肌肤与长发细细沐过,遂披衣起来。
折枝回到前院中,让半夏与紫珠搬了一张美人榻在海棠树下,自己慵然躺在榻上,将湿发搭在榻缘上,随着春风晃晃悠悠。
明灿的日光透过茂密的枝叶落在周身,仅余下细碎几缕,并不烫人,只温暖地让人昏昏想要睡去。
半夏拿布巾给她绞着长发,终于还是忍不住担忧,轻声道:“姑娘,昨日您真的歇在映山水榭里了?”
折枝昨日里睡得不足,困意上涌,闻言便也只懒懒地‘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那,那为什么是前院里的喜儿一早便来我们这拿衣服?”半夏慌乱问道:“您昨日里的那身衣服呢?”
折枝轻阖着眼,语声含含糊糊的:“弄脏了。昨日淋了雨,裙角上溅了泥点。便让人拿去洗了。”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一时也有些吃不准。
只是谁也没敢问那最要命的事。
眼看着榻上的折枝将要睡去,紫珠叹了口气,也放弃了追问,只是压低了嗓音问一旁的半夏:“补身子的药可备好了?姑娘的小日子快要到了。若不喝药,怕是又会疼得厉害。”
半夏蹙紧了秀眉,也唉声叹气道:“备好了有什么用。姑娘不愿意喝这药,你也是知道的——”
折枝朦朦胧胧地听两人说着,不知道为何脑中倏然转过一个念头,困意霎时尽消了。
她睁开眼来,慌乱地自贵妃榻上起身。
“姑娘,您醒了?”两人皆是一惊。
折枝转眸看向两人,迟疑一下,还是绯红着莲脸轻声道:“半夏,紫珠……你们可知道从哪能弄到避子汤?”
半夏一颤,手里的布巾无声掉在地上。
“姑娘!”
*
午时初刻,谢钰的官轿无声停落在太极殿前。
此刻正值膳时。不知为何,白玉长阶上却未见宫人鱼贯而来,反倒只有御前的宦官重德守在长阶尽头,见谢钰来了,便笑着行了个礼道:“圣上今日已提前用过午膳,此刻正在宣武堂前里跑马。”
他说着,唤来一个小宦官接替自己守在殿门前,自个提起衣摆,快步行下玉阶,对谢钰道:“奴才引您过去。”
谢钰颔首,与他一同往宫道上行去,眸色微深:“陛下是如何起得兴致?”
赵朔年幼习马时,御马失控,将其从背上甩下。若不是救驾及时,恐怕当场便要被踏死在乱蹄之下。
此后虽斩了与那匹御马有关的一应宫人,但赵朔仍旧于心底落下了一个病根,以致于如今仍是谈马色变。用来跑马的宣武堂,更是已荒废了许久。
那重德笑答道:“这不是北边新贡上来不少好马。其中有几匹格外不同,很得陛下喜欢。”
谢钰颔首,再未多问。
两人一同行至宣武堂前。
赵朔果然正像模像样地骑在一匹乌云踏雪上,由马奴牵着,绕着宣武堂一圈又一圈地遛马。
谢钰也不出言打扰,只是远远抬目看着,直至赵朔骑着马渐渐行至近处,这才看出了端倪来。
那马其余部位与寻常马匹无异,唯独四肢尤为短小,即便是孩童骑在马背上,也不过是一侧身便能够着地面。
倒没有了摔马之忧。
赵朔也远远看见了谢钰,待到了近处,视线却又落在他颈间那突兀的白布上,立时便讶然道:“少师这是怎么了?”
谢钰抬手,指尖轻摁上那卷白布,淡声答道:“家中养的娇雀儿啄人,令陛下见笑了。”
赵朔今日心情颇好,闻言果真大笑起来:“朕早就与你说过,不听话的鸟杀了便是。少师非要养着,如今可后悔了?有些鸟,是养不熟的。”
“确是有些不知好歹。”谢钰淡应了一声,“但臣与陛下的想法却不同。臣以为,无论是养得熟与养不熟,锁在身边便是。”
“即便是不亲近臣,也别想离开半步。”
“少师真是颇有耐心。”赵朔对鸟雀之事不大上心,只随意赞了一声,便让从人牵马至谢钰跟前停住:“少师今日又带了什么有趣的小玩意过来?”
“自然是有的。”谢钰淡笑:“陛下请随臣来。”
赵朔起了兴致,信手把马缰一抛,便翻身下马,随着谢钰往马场外走。
重德忙亲自接过缰绳,牵着乌云踏雪跟在两人身后。
他的目光落在谢钰身上,眯了眯眼,想起了当初第一次在马场上见到谢钰的情形。
那时候的权臣谢钰不过是众多太子伴读中的一员,素日里言语不多,出身更是低微到不值一提,谁也没将他放在眼中。
直至,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在习马时马匹受惊,被甩下马背。侍卫们离得略远些,尚来不及救驾,还是这位大人持刀斩下马首,从乱蹄之中将太子救下。
那时候他还于私底下感叹过一句,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果决,待长成了,也不知是何等模样。
却不曾想,这位曾为太子伴读的权臣,随着年岁愈长,反倒愈显温雅守礼。
……至于这温雅之后藏着些什么,应当无人想要领会。
*
赵朔得了新的玩意儿,很快便将其余诸事皆抛到了脑后,便连谢钰亲自将批好的奏章放回龙案上,也不过略一颔首,只让崇德又拿了新的经笥给谢钰。
“劳烦大人了。”崇德仍旧是赔着笑将谢钰送至太极殿外,顿了一顿,又道:“大人未曾入宫的时日里,静太妃倒是亲自往太极殿来了几趟。只是陛下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没能说上几句话。”
谢钰面色如常,只是轻笑着道:“公公有心了。”
崇德连连摆手,只如什么也不曾提起过一般笑道:“在这宫里当差,哪能不处处留心呢?”
他说罢,又笑着对谢钰行了个礼,便回到太极殿中伺候去了。
谢钰独自步下长阶,倒也未曾立时回府,只是信步行至一座荒废宫室前。
一名宦官服饰之人抱着几件要浣洗的旧衣迎面而来,在行至谢钰跟前时,如其余宫人一般躬身行礼,语声放得低低的:“大人有何吩咐?”
谢钰并未停步,只冷声道:“宣武堂上的马匹是谁送来的?顺着这条线查下去。”
“是。”那人应了一声,面色如常地往前行去。
两人错身而过,谢钰却缓缓停下步子,抬目看向身旁的废宫。
宫墙破败,蒿草人高,便连匾额上锦绣宫三个泥金大字也因多年无人修补,而褪尽了金漆,结满了蛛网。
谢钰沉默着注视了一阵,眸底神色晦暗,辨不清喜怒。
直至身后风声微动,泠崖自暗处现身,对他抱拳道:“大人。”
谢钰淡声开口:“何事?”
“沉香院中的丫鬟紫珠去了街上的济仁堂。”泠崖顿了一顿,吐出最后几字:“……抓了一副避子汤的方子。”
良久的沉默。
谢钰终于自牌匾上移开了视线,唇角轻轻抬起,语声低柔,带着些温柔的笑音。
“看来妹妹是等不及要见我了。”
*
沉香院上房中,紫珠打帘进来,小心翼翼地将一只木盘放在折枝跟前的案几上。
而半夏更是警惕地往回张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这才紧紧掩上了槅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