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在旁侧静静听着, 在这喁喁私语间,仿佛一些早已经忘却的记忆,又鲜活如初。
她想起了那棵木芙蓉花树,母亲说是在生她那年,初搬到这宅子的时候种下的。
渐渐生得枝繁叶茂,于夏日里开出一树浅粉色的花来。
那时府里还没有冰鉴,夜里烫得睡不着的时候,她便总爱躲在树下纳凉,窝在母亲的美人榻上,一壁吃着栗子糕,一壁听母亲给她讲些哄睡的小故事。
只是来京城后,除了自己院子里那株,倒是很少在别处见到木芙蓉了。大抵是京城里的人规矩重,也觉得不吉利罢。
若说上次在旁处见到是什么时候,确是想不起来了。
硬要牵强些来说,那便是在谢钰的别业里,无意翻到他的旧画的时候。
画上不止有枝繁叶茂的木芙蓉,还有肥胖慵懒的狸猫,一只鎏金镶红宝的流苏璎珞,与她的红玛瑙耳坠。
折枝细碎地想着。
而她面前的铜盆里,经文与纸钱渐渐焚尽,只余下一层暗淡的灰烬。
旁侧秋草的语声也渐渐停了,只双手合十,拜了两拜,又将带来的元宝纸钱一并烧了,这才缓缓直起身来。
折枝也自蒲团上站起身来,轻理了理自己跪得发皱的裙裾,对秋草轻声道:“秋草嬷嬷,我们现在去殿外见哥哥吧。”
秋草也很想见戚氏留在世上的血脉,遂也随之点头,只将放地上的包袱收拾了,便跟着折枝往殿门处行去。
两人一同行出殿外,却见这座偏殿旁香客寥寥,且大多都是前来求签的姑娘与夫人,罕见男客。
更不见谢钰的踪影。
折枝左右望了一望,只得对秋草道:“哥哥方才说闻不惯殿内的香火味,要出去避上片刻。不过也应当不会离开太远,想来没一回便会回来。”
“那奴婢与您一同在这等着。”
秋草应了一声,又与折枝立在偏殿前略等了一盏茶的功夫。
却并未见谢钰归来,只见草丛间不少蜻蜓低低飞过。
秋草遂抬眼看了眼天色,有些担忧地转过脸来,对折枝道:“姑娘,这天色看起来怕是要落雨。奴婢出来的时候没带伞,得早些下山回去了。您若是等到了公子,也早些回府吧。”
折枝也有些遗憾,却也是无法,只得轻轻点头道:“雨日里路滑,您回去的时候千万仔细些。”
秋草迈开的步子顿了顿,看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又想起她小时候在戚氏怀里那粉雕玉琢的模样,心底也泛起几分怅然,遂又渐渐停住了步子,轻叹道:“奴婢如今与家里人一同住在京城北面的银杏巷里,姑娘看见那棵最大的银杏树再往里走三户,便是奴婢住的地方。姑娘若是有什么用得着奴婢的,差人过来吩咐一声便是。”
她顿了一顿,又温声道:“夫人是个心善的人,她若是在天有灵知道了这事,也不会怪姑娘。事已至此,姑娘也别太过自责,且过好眼下的日子便好。”
语声落下,秋草的身影也渐渐消失于青石小径尽头。
折枝独自一人立在檐下,看着天穹上的浓云愈压愈低,像是要垂下泪来。
就在那水珠将要染上她的羽睫的时候,脚步声微起,却是谢钰自青石小径上行来。
折枝轻瞬了瞬目,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走上前去,仰头轻声问他:“哥哥方才去哪了?”
“我闻不惯香火味,便在山门外立了会。”谢钰语声平静,抬手替她拂去了发梢上粘着的一小枚纸灰:“事情可做完了?”
“嗯。”折枝应了一声,略想了一想,却没与他说起秋草的事,只轻声道:“看着天色像是要落雨,我们快些回府去吧。”
谢钰淡应了一声,带着她往山门处行去。
可还未行至前殿,天穹下便陆续坠下雨点,近乎是一阖眼的功夫,便已成了倾盆之势,往滴水下织起一层密密的水晶帘子。
折枝躲在就近的一座檐下,拿帕子擦拭着衣襟上沾到的雨水。
谢钰只是随手将衣袖上落着的雨珠掸落,抬目望向远处的雨浪,皱眉道:“雨中山路难行,须等到雨停才能回去。”
折枝点头,将用过的帕子叠好,放回袖袋里:“那便只能在庙里用斋饭了。”
“只能如此。”
谢钰说罢再未多言,只又给了旁侧的小沙弥一些香火钱,让他引路去香客们歇息的客房,再于晌午送些斋饭过来。
今日天降大雨,留住了不少香客,小沙弥也习以为常,便将两人引至客房。
折枝先迈步进去。
小沙弥方想将谢钰往另外一间客房里引,却见谢钰已先一步迈过了门槛,倒是愣了一愣。他许是年岁还小,清修的时间也短,回过神来已是满面通红,忙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上前阻拦道:“施主,佛门清净地——”
折枝生怕引来了旁人,忙小声对他解释道:“这是我家哥哥。不妨事的。”
小沙弥有些迟疑,视线往他们面上转了一圈,却似是仍有些不信。
折枝略想一想,遂道:“小师傅若是不信,可去问问山门前引路的那位师傅,我们是不是同一个府上,一同过来祭拜母亲的。”
小沙弥见折枝不似诓他,便因方才的误会而愈发赧然,只呼了一声佛号,与两人双手合十致歉后便快步退了下去。
谢钰将客房的槅扇合拢,隔出一方只有他们两人的天地。
折枝方才在檐下站了许久,这会也有些累了,便往一旁的竹椅上坐落,又顺手打开了旁侧一方屉子。
见里头竟有一套简陋的文房四宝,大抵是供借宿的文人消遣用的。
遂捧了出来,放在桌面上,又对谢钰道:“如今离晌午还有一段时辰,空等着也是等着。不若哥哥再教折枝学几个字吧。”
谢钰背身看着窗外的大雨,语声平静得听不出半点情绪:“妹妹若是想学千字文,我改日自会教你。”
折枝知他今日兴致不高,便以湖笔撑着下颌略想了一想,轻声道:“那哥哥今日便教五个字便好。”
许是她的要求奇怪,谢钰终是侧过身来看向她,淡声问道:“哪五个字?”
折枝先是不答,只是拉着他往对面的竹椅上坐下,又将那廉价的淡墨在砚台里研好,这才轻声道:“折枝与哥哥的名字。”
谢钰握着湖笔的长指略微一顿,但终究还是没再说什么,只是依着她的意思,往宣纸上徐徐写下‘谢钰’,‘桑折枝’这五个字。
折枝也取过一支湖笔,略沾了些墨,试着往另一张宣纸上誊写。
只是寺庙里的文房太过简陋。湖笔的笔梢长短不一,又有些分叉。不用力时那墨迹淡得凝不住,可若是用力,那极薄的宣纸上却又容易碎开。
试了十数次,折枝才终于把握好力道,小心翼翼地写下第一个‘谢’字。
而钰字方写到一半,却觉腕间略微一凉。却是谢钰不知何时走到了她的身后,微俯身贴近她的侧脸,长指握在她的腕上,语声淡淡:“将湖笔握稳,写字的时候,不要分心,手腕不可颤抖。”
折枝轻应了一声,跟着他的手势又重新写了一次,果然看见宣纸上的字迹隽秀了许多。
便又陆续写满了一整张宣纸,才重新起了张新的,端端正正地写上了‘谢钰’与‘桑折枝’五个字。
折枝将宣纸放在桌上晾墨,细细看了一阵,略想一想,却又将那张宣纸从中撕开,重新拼合了一下,认认真真地又看了一次,这才小声道:“其实应当是这样才对。”
随着她这番举动,纸上的字也变成了‘谢折枝’与‘桑钰’。
“谢折枝,桑钰——”折枝念了两遍,轻垂了垂眼:“听着有些奇怪,大抵是折枝还不大习惯罢。”
她说着,又依着改过后的名字写了两遍,心底却渐渐生出几分疑惑来——
她身为女儿家,不改姓氏便也罢了。可为何谢钰回府许久,却一直用着外人的姓氏。
折枝偷偷抬眼去看谢钰,似是隔着那身襕袍,又看见了藏在锦缎之下的满身伤痕。
——既然她的父母对谢钰并不好,那谢钰究竟还有什么可眷恋,可执念的?
折枝正细碎地想着,一道轻微的搁笔声响起。
谢钰的视线随之移落过来,眸色平静,眸底却似有暗色在这平静的表象下一转即逝,泛起锋利冰凌。
“妹妹在想什么?”
-完-
第52章
◎厚颜无耻。◎
折枝轻轻打了个寒颤, 忙低垂下眼去,将写好的宣纸揉成一团,丢进一旁的字纸篓里, 轻声道:“折枝只是觉得方才写得不大好,想着怎样能够练得更好些。”
“妹妹真是这般想?”谢钰俯身欺进了些,冰冷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迫她抬眼与自己对视:“妹妹在菩萨面前, 也说谎吗?”
折枝望进他幽邃的眸底,羽睫轻颤了一颤。想着自己方才的举动太过显眼, 谢钰大抵是猜到了什么。如今再是辩解也是无益,反倒会激怒了他。
迟疑稍顷,还是如实道:“折枝在想姓氏的事。哥哥回府许久,为何一直不曾改姓为桑?”
她将下颌抵在谢钰的掌心里,也抬眼望住了他, 语声虽轻, 却也认真:“哥哥方才说过, 在菩萨跟前, 不能说谎。”
谢钰垂目看着她,长指轻轻摩挲着她柔软的雪腮, 语声淡淡:“谢钰这两字,是陛下赐名。若是随意更改, 便是大不敬。”
折枝见他似乎并无怒意, 胆子也略微大了些,又轻声问道:“折枝从戏台上听过一些君臣典故。听闻君王赐姓, 大多是赐国姓, 抑或是王姓。哥哥的姓氏, 是有什么旁的渊源吗?”
“妹妹这句话, 应当去问圣上。”
谢钰轻哂,长指随之往下垂落,渐渐停留在折枝微启的朱唇上。
小姑娘今日是来庙中祭拜,素着一张莲脸,唇上也未着口脂。
如今去了阻隔,指尖传来的触感便愈发温软,像是能随着他的心意,揉捏成各种模样。
不知是起了几分兴致,抑或是单纯地惩罚她多话,谢钰反握住了她想要掩口的柔荑梏于椅后,指尖斯条慢理地拂过她的娇艳的唇瓣,越过雪白的贝齿,把玩着那无处闪躲的柔嫩丁香。
窗外烟雨连天,似有僧侣穿着湿透的草鞋踏过游廊,发出轻微的浸水声。
继而客房的槅扇被人叩响,大抵是小沙弥送饭过来。
折枝雪腮通红,说不出话来,只好抬起一双满是慌乱的杏花眸望住了他,提醒着他有人来了。
谢钰却仍没有放过她的意思。
而槅扇外的小沙弥等了稍顷,又重新叩了叩槅扇道:“施主,小僧是过来送斋饭的。”
折枝生怕被人瞧见,绯红着面色在谢钰的掌心里挣扎起来。
可力道不济,始终挣不过他。即便是用了全力,也不过像是一只稚雀在他掌心里扑翅,不似反抗,反倒令人觉得有趣。
谢钰淡看着她,薄唇轻抬。
槅扇外的小沙弥又等了稍顷,也不知是认为房内无人,还是担心出了什么事,便抬高了些声音提醒道:“那小僧进来了。”
说罢,随着轻微的一声响,客房的槅扇被人推开。
折枝骤然一慌,再不敢耽搁,贝齿重重一阖,咬在谢钰冷白的长指上。
谢钰抬眉,握着她手腕的长指略微一松。
折枝终于寻到了机会,一把将他推开。也顾不上看他面上的神情,只一把拿过自己的团扇,便慌忙自竹椅上起身,快步往屏风外行去。
方绕过那架简陋的木制屏风,便撞见了提着食盒的小沙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