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徵看向他。
观棋小声道:“不是普通哥哥?”
他刚说完,便看到小姑娘纯洁无瑕的大眼睛,顿时打了一下嘴:“呸,罪过。”
柔止没弄懂他,便只是收回视线,继续殷勤地盯着许徵,她有点腼腆地道:“就是,祖母不喜欢我,总说我没有三姐姐聪明,也不会念书,也不会写字……哥哥,你会嫌弃我么,也会像祖母那样,喜欢三姐姐,不喜欢我么?”
许徵想到大房的华柔嘉,自是摇头。
柔止便弯着眼睛:“嗯,柔止也最喜欢哥哥啦!”
小孩子总是天真的,要把喜恶都排上序号,许是许徵待他实在是太温和了些,她便自作主张地将自己封为了许徵第一喜欢的妹妹,这会儿便也说最喜欢许徵。
许徵瞧着她笑弯了的眼睛,不知道怎么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摸了摸她的双丫髻,却没有说话。
他先头身份极高,愿意同他修好的妹妹也不计其数,可许徵似乎天生情感淡漠,除却对了母亲外,便是血亲,也鲜有亲近之人。到了后来,因着身世坎坷的缘故,他性子愈发冷清疏离,已经想不起来上回这样同人亲近是什么时候了。
他也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会对着一个小姑娘,内心生出这些累赘的柔软来。
或许当真是有缘罢。
见他不说话,柔止便放了手中的勺子,牵起他的手:“哥哥,我吃饱了,我们回去吧。”
许徵道:“不怕了?”
他早就看出小姑娘吃饭磨磨蹭蹭,估计是怕回去挨祖母的训斥,这忽然转变的样子,倒是奇怪。
柔止扬起笑脸,用力地点点头:“嗯,因为哥哥在,所以不怕的。”
二人起身,许徵刚要叫观棋去给钱,柔止却抢先站了起来,从腰间的小荷包里头掏了一粒银瓜子递给摊主。迎着许徵困惑的神色,她大大方方地挥手:“我可有钱了,哥哥,你的钱留着自己花吧。”
许徵:“……”
虽然我的人设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但是倒也没有这么……穷困潦倒。
不过他到底没有拒绝小姑娘的好意。
……
晴儿柳儿将消息传回华柔嘉处时,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用力地跺了跺脚,恼火道:“你说什么?那个小贱人洒了我的早点?!她是发什么疯!”
晴儿柳儿自然不敢说是自己对许徵处寻衅在先,只是含糊道:“奴婢去厨房拿饭的时候,遇到了那外室子的仆人,便言语嘲讽了几句,结果路过清辉院,四姑娘便忽地冲出来,动手打了奴婢,还蓄意将咱们处的早饭弄洒了。”
华柔嘉本就对许徵和华柔止不满,听了这话,也顾不得深思其中隐情,用力地一拍桌子:“她是要造反吗?我好歹是她的姐姐!”她立时便做出了决定:“你们随我一道去告诉祖母!”
晴儿这会儿倒是有些犹豫:“要不要先告诉太太……”
华柔嘉板着脸,阴沉沉地道:“母亲忌惮她爹娘,只怕要叫我息事宁人,可我才是华家的嫡长女,凭什么要被她爬到头上!”
她自幼便因着母族势大,又得老太太教养,最是娇纵的,先头虽然瞧不惯华柔止,但也不很把她放在眼里。可这些时日她却在渐渐感到不安,或许是华谦回来了,又或许是那瞧着沉默寡言的少年许徵,让她渐渐意识到了危机——便连她母亲,都重视了柔止几分,还时常教导她要与妹妹好生相处。
前些时日,杨氏家中送来了不少鲜亮布匹,只说是京中的稀罕货,可杨氏一反常态,将华柔嘉原本想留的布匹送了一半给华柔止,这件事情之后,华柔嘉便愈发不喜那个三房的妹妹。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个空子,她是一定要借此出一口恶气的。
她母亲如今心眼儿都偏了,只有祖母,是看着她从小长大的,还是最喜欢她。她要是求到祖母头上去,不愁没人给自己撑腰。
华柔嘉连早饭都不用,便带着人,去了老太太所在的寿辉堂。
老太太年岁渐长,很是缺觉,早早便起了身,见了华柔嘉来,平日干瘪刻薄的面上浮现出笑容:“囡囡来啦?用早饭了没有呀?”
华柔嘉早在来的路上便红了眼眶,这会儿见到老太太,眼眶一红,万般委屈地投到她怀中,“祖母……”
老太太一愣,忙接住了她,问是怎么了。华柔嘉便低声地哭,说:“我知道我如今比不上四妹妹了,原是我自己不争气……”
老太太急得不行,又听见柔止名号,她最是不喜这个娇纵的小孙女的,如今见了华柔嘉哭,心眼儿早就偏到了十万八千里,立时便冷下脸问两个跟过来的丫鬟:“这是怎么一回事?那孽障又做了什么混事了?”
晴儿嘴皮子利索,这会儿便一五一十、添油加醋地又将事情再说了一遍。华柔嘉知道老太太对自己心软,便又低声啜泣道:“祖母,你可不要生气,我阿爹阿娘常说叫我让着四妹妹,她想来是孩子脾性,我也不欲与她计较的。”
华柔嘉如此,又何尝不是说到了老太太心坎里去了呢。
说到底,柔止的性子,便是她娘亲带出来的,林氏性子硬梆梆的,连带着这个女儿也不敬尊长。今日她敢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妹,来日,又如何还会尊重她这个当祖母的?
于是老太太当机立断,拍桌子道:“来人,去把四姑娘给我喊过来!”
华柔嘉仍在啜泣着劝道:“可是祖母,我阿娘说,三叔如今志得意满,让我不可与四妹妹计较……”
老太太愈发怒道:“他再出息,也还该叫我一声娘!我在一日,便不能由他们欺负你!”
婆子们去寻了人,不时便苦着脸回来禀告道:“老太太,门房说,是那位许小公子,将四姑娘带出了府去……”
老太太心中愈发不喜,只是冷笑道:“那便在门口守着,等她回来,叫她来见我!”
可不知是有意无意,她要教训孙女,却并没有通知三房的夫妇,华柔嘉敏感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却撇了撇嘴,心中恨不得老太太这番能够好生教训柔止一回。
柔止才进了门,便见老太太身边常伺候的婆子在门口等着,那婆子知道如今华谦才是府中的顶梁柱,并不敢对她不敬,只是福了福,客气地道:“四姑娘,老太太请您走一趟。”
柔止点了点头,朝许徵看了一眼,转身正要走,却见许徵也跟了上来。
她便试探着去牵了牵许徵的袖子,许徵反过来,握住了小姑娘有些冰冷的手心,摸到她掌心的汗水,他才瞧了柔止一眼。
到底还是个孩子,若真要被家中长辈苛责,又怎么会不害怕。
……
才到寿辉堂,便见老太太面沉似水地坐着,华柔嘉坐在她边上,眼眶犹是泛红的,瞧着说不出的可怜。
她还在低声地劝着老太太:“祖母,我是姐姐,理当是让着妹妹的,一会儿四妹妹来了,您可不要对她太过苛责……”
可她愈是劝,老太太愈是动了肝火,等到见了柔止进来,便用力地一拍桌子,喝道:“你这孽障,还不快些给我跪下!”
柔止自小到大便是父母捧在手心的,虽然长辈偏心,可老太太平日也不过言语苛责一些,她还是头一次面对这样的阵仗,小小的身子被声响吓得缩了缩,可她又想到许徵便在自己身后,便鼓足了勇气,没有跪,解释道:“是四姐姐的婢女无礼在先……”
老太太见她还敢同自己唱反调,愈发动了怒,她年轻时也不是个轻省的,年纪大了,脸上没肉,嘴角向下,愈发拖出几分刻薄模样,她冷冷道:“四姑娘不敬长姐,糟蹋粮食,如今更对长辈大呼小叫,成何体统!来人,把她给我带下去,在祠堂跪足两个时辰才许出来!”
便是许徵,也没有想到,这老太太竟如此不讲道理,半句也不听柔止分辨。
再看柔止,她早知祖母偏心,可被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惩罚,眼圈也红了,雾蒙蒙的眼睛中满是泪水,好不可怜。
她努力地睁大眼睛,似乎是想把委屈的眼泪憋回去,再争辩两句。
先前是老太太处理家事,许徵是外人,不好插嘴,可这会儿,他却轻轻地将小团子拉到了身后,直面华老太太。
少年人声音低醇温和,却又透露着不容人打断的气度,他淡淡地道:“同样是老太太的孙女,老太太不分青红皂白要罚四姑娘,有失公允。”
老太太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许徵。这少年生得确实是极好,身量颀长,容貌俊秀,虽还年幼,可气度矜雅尊贵,倒有些不敢叫人冒犯的意味。
华柔嘉见她一时没有说话,心中担忧她因为顾忌许徵而宽容柔止,便立时抬起头来,十分懂事地道:“祖母,许公子是咱们的客人,他既然如此说了……”
她这一语倒是点醒了老太太。她冷哼一声,说:“你是什么出身,也敢来质疑我?”
她顿了顿,又冷冷说:“不过是个外室之子,天生下贱!”
这话一出,柔止猛地睁大了眼睛,也顾不上自己还满脸泪水了,她道:“祖母,您怎可如此诬陷哥哥!”
华柔嘉计谋得逞,便躲在了老太太后头幸灾乐祸,见柔止还要给许徵分辨,不由幸灾乐祸地想——这个笨蛋,都自身难保了,居然还要想着别人?
许徵目光微凝,忽地便笑了。
少年自幼由豊朝万民供养,天生尊贵,便是如今落难,可一个眼神,便能叫活了六十余年的老太太心生敬畏,不敢再生造次。
第6章 三姐姐和祖母吃了好大一个……
少年声若朱弦玉磬,娓娓地道:“柔止无错,不必跪祠堂,老太太何必只听一家之言。”
老太太年轻时气性便极大,年纪大了,愈发肆无忌惮,可许徵三言两句,竟叫她内心生了些忌惮出来。
她气势只弱了这么一瞬,便被许徵抓住了空档,他以眼神示意柔止身后两名侍女,青霜白露终于等着了为自家姑娘分辨的时机,忙上前一五一十地将今日之事,说了个清楚。
“……厨房的人也可作证,今日分明是三姑娘的侍女先对许公子的仆从动了手,还说了许多不客气的话。如此,她们还专门跑到清辉院外头,高声地说些风凉话,我家姑娘原是想着做主人家的,如何能叫客人受委屈,便才出去喝止,可那两人愈发变本加厉,姑娘便叫我们也出去,教训了那些人一番……此事原是大房之人寻衅在先,我们姑娘原是好心!”
老太太听得眉头紧皱,看向华柔嘉,华柔嘉脸色也一阵青一阵白。
她只道是柔止蓄意找自己的麻烦,哪里知道自己的婢女做出了这样过分的事儿?如今还偏偏捅到了老太太跟前,倒显得她不懂事不会做人了。
柔止方才被许徵出面说话给惊着了,这会儿见老太太神情犹疑不定,便也回过神来,委委屈屈地道:“三姐姐如果不喜欢我,便冲着我来就是,又何必为难阿徵哥哥……阿徵哥哥本就孤苦,若非我今日过去,还指不定,要被欺负成什么样子呢……”
华柔嘉吃了一惊,哪里想到自己会被她反告一状,忙从座位上下来,跪了下来:“祖母,我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
外头忽然响起一道清亮的女声,柔止眼睛一亮,喊了一声“阿娘”。众人都看出去。
林含瑛方才出去了一趟,哪里知道一回来,自己的宝贝女儿便出了事。她美目一扫,先看了柔止那头,见她被许徵牢牢地护在身后,除了眼眶红了些,瞧着倒是没有大碍。林含瑛这才抬起眼,同老太太行了个礼,“母亲。”
老太太一贯不喜这个儿媳,平日也不怎么见她来请安,这会儿见她来了,便讽刺地一笑:“你倒是来得及时。”
林含瑛扬眉,笑了笑,也讽刺了回去:“母亲说笑了,丫鬟来寻我,说大房的丫鬟克扣我三房客人的膳食,言行之间,更是多些冒犯,我听了此事,自然也无心旁事,早早赶了回来。”
说罢便看着华柔嘉,柔声道:“三姑娘倒是同我说一说,你自己对下人管束不力,被你妹妹给撞见了,替你料理,你为何还这么委屈?”
林含瑛才懒得管什么小辈不小辈的,这些年她牢牢护着女儿,连丈夫都可以不搭理,隔了一层的她祖母也好,或是心怀不轨的隔房堂姐也好,要是惹了她女儿,都照骂不误。
华柔嘉是一贯知道这个三婶婶难惹的,何况这会儿她并不在理,如今这样被质问了一番,脸色几次变化,嗫嚅着道:“我并没有污蔑四妹妹的意思,只是……只是听了下面人的话,便有些误会了……”
老太太见她可怜,心想着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孩子,能有什么便也沉下了脸,“你身为隔房长辈,怎么好和她一个小辈计较?”
“我自然是不与三姑娘计较的,”出人意料的是,林含瑛笑了笑,扶起了还跪着的华柔嘉,替她拍了拍衣裳,慢条斯理地道:“小姑娘家家嘛,有些气性,也是正常的,这事儿确实是柔止做得不好,就算听见了奸仆克扣贵客,又怎么能冲动用事,怪罪到自己姐姐身上来呢?”
华柔嘉忙道:“三婶娘说的是,是我被奸人蒙蔽,这才误会了妹妹!”
柔止听见母亲数落自己的不是,顿时睁大了眼睛,瞧起来更委屈了。许徵见她要张口,忙拉了拉她的手,示意她安静。
只有老太太觉得不妥,林含瑛何时这么通情达理过?
果然,林含瑛话锋一转,又道:“既然是奸人蒙蔽,那就好办了,三姑娘委屈,我叫柔止给你道歉,可这起子乱嚼舌根、阳奉阴违的小人,却是断不能再留在三姑娘的身侧了。”
华柔嘉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
柔止也呆了呆,旋即用崇拜的眼光看向她阿娘。
她阿娘这会儿通体都好像沐浴在佛光里,真的好棒哦!
小丫头眼睛里的星星都好像要掉出来了,许徵瞧着,眼中闪过笑意,低声问她:“你不喜欢她们么?”
柔止用力地点了点小脑袋,气鼓鼓地道:“她们太丑了!”
其实能够在姑娘身边伺候的丫鬟又怎么会丑,可柔止此语,说的并非样貌,而是内心。
两个丫鬟仗着自己得势,肆无忌惮地欺负旁人,误导主子,混淆是非,鲜亮的外表下,是极为丑恶的内心。
换成往日,林含瑛再是强势,手也伸不到隔房的侄女手中去,可如今她占了理,华柔嘉这个蠢货又说出了自己被奸人蒙蔽这样的话,林含瑛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她微笑道:“依我看,便寻了牙婆来,发卖出去,这等搬弄是非、心怀鬼胎之人,再是留着,也只是教坏了姑娘,柔嘉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