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嘉不肯涂药,脸色苍白得吓人,让她本不怎么叫人注意的容颜怎么瞧怎么惊心动魄,这份掺杂着脆弱和冷淡的妩媚,只叫人打心底疼惜。
“什么时辰了?”静嘉哑着嗓子问,看都没看那粥一眼。
半夏无奈回答:“回小主,刚打过二更的梆子,您去歇着吧,奴婢守着杜若姐姐。”
“不用。”静嘉垂着眸子淡淡道,“你们都去歇着,今儿个不用叫人值夜,我来照顾杜若就好,去吧。”
见静嘉坚持,半夏不敢多说,迟疑着脚步出了门儿。
杜若已经喝过两次参汤,舌下含着参片,也不知是静嘉自己也有些起烧,还是杜若烧退了些,总之看她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了。
静嘉后背已经感觉不到太疼,只是钝钝的难受,她就跟木头一样坐在那儿,盯着杜若出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吱呀”一声门响,随即便有人急速踱步进来。
“亏得朕还没把你送别的妃嫔宫里,这才回宫一天就快叫人折腾死,你过去的机灵劲儿哪儿去了?”皇帝冷着脸进门就是一顿呲哒。
孙起行摸了摸脑门,赶紧关上门去外面守着,万岁爷的怒火还是叫安贵人受着吧,他腚还没好。
静嘉扭过头看见正和帝,慢半拍反应过来,下炕跪在地上:“奴才给万岁爷请安,您怎么来了?”
“朕再不来,过几日是不是就要给你们主仆收尸了?”皇帝冷哼道。
静嘉抬头看着皇帝,眼泪以叫人反应不及的速度充盈在眼眶子里,而后滑落脸颊,一串接一串:“万岁爷,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杜若是唯一陪在我身边的人了,我从来要的并不多,我只想安分度日罢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们都不肯放过我?”
正和帝没叫静嘉起来,只居高临下睨着静嘉,眸底暗潮汹涌。
明知道这女人是个狡猾的,明知道她可能在算计自己的怜悯,可看着她眼中大雾弥漫,泪落如雨,他还是忍不住心窝子钝钝的疼。
这女人一直都知道如何拿捏人的心肠,过去将他气得咬牙切齿,如今又叫人心痛如绞,别的不说,她倒合该是在后宫生存的好手。
他听孙起行禀报静嘉主仆被慎嫔重伤时,第一直觉就是静嘉在算计慎嫔。
从小在后宫长大的正和帝,比许多嫔妃都要清明,挣扎着爬上皇位,又要面对内忧外患,时刻都在筹谋的正和帝,比所有人都要了解静嘉,从她小时发生的事儿里便能看得出,对人对己她心肠都不软。
皇帝仿佛从静嘉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这种类似叫他忍不住靠近,却也没办法不排斥,所以他冷眼看着静嘉被打压。
只如今……见她扬起小脸儿红肿着漂亮的眸子盯着他,皇帝心里莫名有些压不住的烦躁。
他就着昏暗烛光定定看了静嘉一会子,深邃的眸底略复杂,随即他伸出手:“为朕所用,朕可以帮你。你想清楚,朕这里容不下两面三刀,若是你走错了路,安塔拉一族都要为你陪葬。”
静嘉看着那白皙而修长的手伸在自己面前,眼泪掉得更凶,她将自己的手放在还带着夜色温凉的大手上:“从我进宫那一刻开始,我就没有选择了。过去是静嘉不懂事,人要学会认命,这也是您希望我明白的事情不是吗?”
正和帝将她拉起身,本想继续训诫她几句,可瞧着她起身时难掩痛楚又更苍白几分的脸色,攥在手里的小手也热得不正常,他蓦地沉下脸来。
皇帝也说不清明自己为何突然怒火翻涌,他勉强压下这份暴躁,换一边柔荑拉着她往外走。
静嘉扭头:“万岁爷,杜若……”
“孙起行会让人看着她,你先管好你自己!”正和帝冷冷的声音叫静嘉不敢再说话。
等回到寝殿里,皇帝二话不说,上前将静嘉的衣裳解开:“去,趴着!”
只剩个肚兜挂在身上,静嘉莫名有些不自在,赶忙趴下将脑袋埋在枕头里,很快又被枕上尘味儿呛的抬起头。
“朕就没见过你这么蠢的!”正和帝冷着脸从袖袋里取出个天青色碎纹瓷瓶,倒出点带着玉兰香气的药膏子,粗鲁地伸手给她抹药。
只刚一碰到那三寸宽已经血瘀到黑紫的伤口,听见静嘉忍不住闷哼,他动作立马就放轻了许多。
皇帝从小到大都没这么伺候过人,叫自己这下意识的动作更是气得够呛:“说蠢都是抬举你,明日就是给太后请安的日子,铺垫了这么久,在太后跟前儿投个诚,日子怎么都好过些,偏你能蠢到作死。”
静嘉不言声儿,直到涂完药膏子,她都不抬头,只是偶尔深吸几口气,看着就叫人难受。
正和帝皱眉,动作柔之又柔地替她穿上里衣:“忍忍,这玉兰膏子里添了老红神,还有许多不常见的好东西,两日这肿就该消下去了。”
等他抬起静嘉的下巴,才发现这蠢货眼泪已经糊了满脸,显然还是委屈。
“你……”正和帝皱眉,又想训斥。
静嘉蓦地抱住他明黄色的腰封,将脑袋埋在他云锦龙纹便袍上,哭得声音发抖:“所有人都叫奴才忍忍,奴才忍了十几年,还要忍多久?”
皇帝到口的训斥噎在了嗓子眼儿,过了会儿,他才僵硬抬起手轻轻摸在她柔顺黑发上:“这次在朕怀里哭够,以后不许再哭,宫里容不下眼泪。你要记着,无论何时你先对别人脆弱,就等于把脖子放别人手心里。朕希望你明白,忍耐和柔弱也能成为刀剑,用对了地方,才能在你希望的时候杀别人个片甲不留。”
静嘉抬起头,声音沙哑的厉害,却也软得叫人心疼:“求万岁爷赐教,奴才愿为万岁爷的刀剑,只要能保住宝赫和杜若的命,奴才万死不辞。”
枯坐大半天,她明白了个道理,既然一定要做别人的爪牙,她为何不做天下最尊贵之人的爪牙?待得她爬上凌霄,万人之上,即便有无可奈何,起码能护住自己在意的东西。
此刻,她毫不犹豫将自己最脆弱的一面放在皇上手心,用忍耐和柔弱铸就利剑,只待替自己杀出条凌云梯。
这世间并无救赎,谁也不值得依靠,哪怕眼前看似温柔的九五至尊,也不过是因为她有利用价值。
那又如何呢?若是信命,她如今尸骨都该烂在安塔拉族陵旮旯里了,想活下去,她就得把那些个非要算计她的一个个都踹进深渊,与天挣命。
皇帝靠在被褥上,不动声色挪动了下让她靠得更舒服点,随即被褥上的尘味儿窜进鼻尖,让他心里怒火忍不住拱得更高。
内务府当的好差,前朝时先帝不管事,如今内务府那些包衣以纳喇氏为首,倒是成了连他都轻易动不得的隐患。
“如今后宫的局势,你知道多少?”心里算计着静嘉的用处,皇帝靠自己强大的自制力忽略她呼吸打在身上引起的骚动,淡淡问道。
静嘉思忖了会儿,哑着嗓子低低回话:“容妃的阿玛定国公,如今驻守西南边境,德妃祖父乃领侍卫内大臣主领皇宫禁卫,慎嫔的祖父为大理寺正卿,掌天下刑狱,其父纳喇费馨继任内务府总管,如此一来,除了关尔佳因为是太后母家,底气更足些,倒勉强呈三足鼎立之态势,万岁爷英明。”
若非正和帝善于平衡,外乱且不说,内里定是要从根子上开始腐烂的。
皇帝拍拍她脑袋:“你还忘了,司尔勒氏才是大清之主,除了朕以外,端亲王掌宗人府,醇亲王掌督察院,顺亲王掌九门提督,成郡王掌丰台大营,你可懂其中的机锋?”
静嘉听皇帝声音越来越凉,忍不住有点尴尬,她知道皇上这是笑话她差点嫁进成郡王府,好不容易避开反而一脑门扎进了后宫。
恍惚中静嘉忍不住寻思,莫不是上辈子她刨了司尔勒家的祖坟?
第29章 她还真没怕过谁(一更……
自打定国公平定了西南边境的乱民起义, 南方日趋稳定。
正和帝也没放弃对漠南的恩威并施,扶持着漠南各部落以多尔济部为首,兵强马壮且对大清俯首称臣, 北蒙鞑子即便喜战好侵也不得不老实下来。
至于藏区由西北驻军把守, 西藏去岁在大清支持下,确定了丹增汗王和桑盛第巴的统治地位, 军政空前统一,得以无惧胡人和北蒙侵扰。
如此进了正和六年, 耗时七年时间, 大清总算是解除了外患。
只外患暂解, 内忧却仍然无法小觑, 由于先帝在位时留下太多烂摊子,关尔佳氏如今掌西南兵权, 又是太后母家,所幸定国公不在京中,不然冲突会更多。
马佳氏在当初拉耶拉氏下马时立了不小功劳, 抓住机会扎根兵部,势力盘根错节, 有了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权势。
纳喇氏则与包衣联合在一起, 要知紫禁城最多的并不是主子, 而是奴才, 各大包衣氏族抱团, 连皇室都不敢轻易叫兔子急了眼。
正和帝即便努力平衡, 也不过是让前朝后宫勉强呈三足鼎立之势。
纳喇氏跟脚差些, 纳喇家便努力想法子跟主宗人府的端亲王牵扯上关系,意图洗净身上的奴才味儿,让慎嫔有百尺竿头的可能。
督察院直属皇帝管辖, 监管天下官员,可以直谏天听。马佳氏在军中势力不小,从政不免就缺些人脉,因此马佳府借着与醇亲王同属镶蓝旗,摆明车马自称为醇亲王的奴才。
太后从来都是聪明的,不然也教不出正和帝这样的皇帝来。
自打皇帝御极,她从未明面上进行过逼迫,关尔佳氏看着被约束的低调,私下里却与端亲王府和顺亲王府往来频繁。
皇帝有意压关尔佳氏一头,关尔佳蕙岚入宫也叫他压到妃位。太后半声儿不坑,扭头端亲王和顺亲王就以长辈身份力荐容妃入主本该为贵妃所居的承乾宫。
这些不用皇帝跟静嘉揉碎了说,孙起行叫人煎了药端过来,只听皇帝零碎着几句,静嘉蹙眉跟猫儿似的吹着气,喝药的功夫慢慢就想明白了。
怪不得成郡王明明是郡王却依然叫人忌惮,中立意味着保皇派,那就是万岁爷的铁杆簇拥,也不知怎么就没教好儿子。
“人无完人,朕也才发现,你这舌头数猫的,倒是娇气。”皇帝似是知道她在想什么,斜靠在被褥上,低头看着趴在炕沿的静嘉哼笑。
静嘉不言声儿,待得汤药没那么热,仰头将药一饮而尽。药里也不知搁了什么,又涩又苦叫人恶心欲呕,她忍着吐的冲动深吸气,又扯到伤处,小脸儿白得雪一般,生生叫铁石心肠都要化上三分。
皇帝蹙着眉将温水端到她面前,不熟练地喂她喝上几口:“朕刚才跟你说的,你可都听明白了?”
静嘉脑袋歪着靠在他身上,紧喝了几口水,这才沙哑道:“定国公不在京城,老祖宗又不愿与您伤了情分,不免束手束脚些。过去她纵容慎嫔压马佳氏气焰,可如今慎嫔算计……不叫马佳氏的女孩子进宫绵延子嗣,老祖宗未必乐意叫慎嫔生出坐大的心思。”
听静嘉比往日都要软和的声音,皇帝手捏在她脖间软骨上摩挲,一时倒是有些晃了心神。
“万岁爷?”静嘉没等到回答,忍不住将脑袋更偏些往上瞧。
可她忘了自己这会儿扎在哪儿,她又起着烧,灼热的呼吸喷到不可言说的地方,皇帝都还没反应过来,身体先一步诚实昂起头。
他今儿个穿了身三龙拱珠的便袍,静嘉眼睁睁看着下面两龙拱卫的地方,那被祥云托起锁着金边的玉珠快速变成立体,她才蓦地觉出自个儿这会子是真烧起来了。
她赶忙将脑袋往后仰,慌乱中又扯到伤处,叫她本就泛着血丝的红肿眸子又多了些潋滟水光。
“你老实些。”皇帝赶忙拉住她轻斥出声,随后用巧劲儿让她趴好,这才不自在地起身,“不早了,你先歇着,其他的下次朕再跟你说。”
静嘉也不敢抬头,闻着尘味儿乖乖趴那儿:“其他人都歇下了,奴才一会儿还得去照看杜若……”
“孙起行会安排,不用你瞎操心。”皇帝眉心拧得愈发厉害,“也不知道你过去是怎么当主子的,怪不得叫人欺负成这个熊样子,你要知道,朕身边可不留废物!”
静嘉微微缩了缩脖子,扭过脸儿歪在枕头上,看着皇帝昂藏的身影,好一会儿才软软开口问:“万岁爷,若是有一天,奴才手上沾了血腥,再不是如今的模样,您会嫌弃奴才心狠吗?”
“在宫里活着,哪个手上没造过孽。”皇帝淡淡道,安抚似的拍了拍她脑袋,只话说得冷漠,“你知道朕的底限在哪里。朕可以帮你,可若是你连走到朕身边的本事都无,也不值得朕费心思,懂了吗?”
静嘉眨了眨眼,面上露出个娇软又开心的笑:“奴才懂了,奴才定谨记万岁爷教诲。”
皇帝看着她白皙脸颊随着笑容露出两个清浅酒窝,并不显可爱,反倒衬得她那双清凌凌的眸子多了些妖娆,他心里更燥得厉害,扭身就往外走:“歇着吧,朕等着看你这顿打换来什么。”
待得皇帝出了门,静嘉脸上笑才落下来,又变成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她依然歪着脑袋没动,好一会儿才闭上眼睛,浓密睫毛在昏暗烛光摇曳下,似乎投下了讥讽的弧度。
没人会在意到底是谁挨了打命悬一线,即便杜若此刻死掉,大家也只会记住是她安塔拉静嘉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进而不屑于她的软弱。
既如此,那她就更得让人知道,打杜若就是打她,谁敢动手她就要千百倍还回去。宫里狼多虎也不少,唯有将那些猛兽都打怕了,她们才知道忌讳。
静嘉本还有些不放心,想咬牙起身去看看杜若,可药劲儿上来她眼皮子沉得厉害,听到外头有奴才走动的动静,她到底没忍住慢慢睡了过去。
再醒过来时,仍是半夏将她叫醒,天儿还是黑的。
“什么时辰了?”静嘉一开口就发现,她嗓音哑得几乎说不出话来,脑子也晕得厉害。
快到换季节时候,她小时跟墨勒氏斗智斗勇,身体底子不好,带了伤她就知道自己可能要不好。
天旋地转坐起来,静嘉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坐稳。
“小主您还好吗?不然奴婢去慈宁宫给您报个病吧?”半夏不敢撒手,瞧着主子这随时都要晕过去的样子,担忧极了。
“不必,伺候我梳洗吧。”静嘉忍着嗓子的疼痛哑声道,提着气起身梳洗完,坐到梳妆台前,熟练自其中取出一盒子颜色黯淡的面脂。
仔细涂着的功夫,静嘉余光见半夏眼神诧异,淡淡道:“昨晚的事情你该心里清明些,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不用我提醒你,不然你一家子的命,是谁都护不住的。”
半夏垂着眸子沉默,昨晚她刚睡下没多久,就叫孙起行叫醒。看见乾清宫大总管她确实心惊来着,只出来门看见乾清宫二把手蹲那儿煎药,孙起行老实守在门口好半天,半夏就慢慢麻木了。
照顾了杜若大半宿,有多少喜怒忧愁也都耗成了不会上脸的心思。
她上前一步,接过静嘉手中的面脂,替她将脖颈和手上腕子都涂抹均匀,声儿比任何时候都恭顺:“小主莫怪,奴婢早前儿没交代清楚,奴婢的阿玛早就去了,如今的额娘并非亲生,只有个哥哥是额娘带来的,早没一家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