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你回来了,一路辛苦!”李世民先亲切地慰劳,然后问道,“事情办妥了?”
    “办妥了。”丁全把王长谐的复信,恭恭敬敬地呈了上去。
    打开信,只看了一眼,李世民就将信封、信笺一起转了给刘文静。口虽不言,那舒展的眉目,表示出极其满意的感觉。
    但刘文静跟他不一样,他仔细审视着信笺,又翻来覆去看信封上的封口,李世民和丁全都非常奇怪。“怎么?有什么不对?”李世民问。
    刘文静摆一摆手,示意他先不要说话,转脸向丁全问道:“你见到了王都尉?”
    “是。面见王都尉,亲手交付了那盒子。”
    “王都尉怎样个表示?”
    “他打开盒子看了一下,非常高兴。我就说:‘请都尉赏个回信,我好回去复命。’王都尉马上就说:‘我写,我写!’随即写了这封信交给我。又赏了我二十两银子的路费。”
    “这封信,是你亲眼看着王都尉写的?”
    “是啊——”丁全拉长了声音,张着口忘了闭拢——他深深地困惑了,不知道出了什么错。
    “这封信一直在你身上,没有随便摆在别的地方?”
    “是!”丁全振振有词地说,“这么要紧的东西,我怎么能随便摆在别的地方?”
    这下轮到刘文静困惑了。“奇怪!”他自言自语地说。
    “发现了什么疑问?说出来大家研究!”
    刘文静看一看丁全,向李世民使了一个警戒的眼色,然后又问丁全:“你在路上可曾喝醉过?”
    “没有!”丁全斩钉截铁地答说。
    “也没有跟什么陌生人打过交道?”
    这一问,丁全怵然一惊,而刘文静已经觉察到了。
    “看样子,你遇见过什么陌生人。”
    “一个道士,替我治好了眼。”丁全说,“此外,再没有跟什么陌生人打过交道。当然,吃饭住店,遇到的少不得都是……”
    “别废话!”刘文静极冷峻地又问,“那道士姓什么?”
    “我,我没有问。”丁全嗫嚅着说。
    这会儿李世民都发觉情况不妙了,“你怎么没有问呢?”他的话有质难的意味,但声音却仍是和蔼亲切的。
    “我忘了问了。”
    刘文静的脸色越发难看,李世民赶紧向他摇摇手,然后安慰丁全说:“没有什么,你别慌张。你把那道士治眼的经过,细细说一说!”
    丁全知道事态严重,不敢稍有隐瞒,老老实实把他所知道的,孙道士毛遂自荐,替他治好了眼睛的细枝末节,全都说到。
    “好!”李世民不等刘文静发脾气,便先温言慰谕,“这道士很够交情,他一来河东,你就把他带来见我。现在你先下去,好好儿休息两天!”
    “是。”丁全感激地应了一声,悄悄退下。
    等丁全一走,李世民的神情才稍稍显得紧张,“怕真的是出了毛病了!”他问刘文静,“你是怎么看出可疑来的?”
    “看吧!信上的折痕!”
    信纸上有两道折痕,这表示有人看过信的内容,重新折好了再放进信封去的。
    “哼!”刘文静又冷笑道,“孙道士这家伙专会捣鬼,到底也露了马脚!”
    “我倒很佩服他有办法。”一向最能服善的李世民,以十分欣赏的语气说,“虬髯客那里真是人才济济!”
    气量狭窄的刘文静,默然不语。他心里非常不高兴,这不独因为李世民夸赞“敌人”,更因为十分圆满的一着妙棋——打通了王长谐的关系,竟以丁全的一时愚蠢,尽泄机密,真是丧气得很。
    李世民则比他还要想得远些。“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咱们谈谈以后的事。机密已经泄露,虽只有寥寥八个字,虬髯客和李药师,还怕猜不出来是怎么回事?肇仁,”他问,“你看这会发生什么后果?”
    刘文静心头一惊!暗想不错,虬髯客那方面既然对太原采取敌对的态度,那么,知道了这一层机密,一定要想办法来打击破坏。这后果是相当严重的。
    对别人,刘文静总是朝最坏的地方去想的。“有一点不可不防!”他极紧张地说,“怕李药师会到杨素那里去告密——杨素多疑,即使抓不着确实的证据,一定也会把王长谐调走。那一来,咱们前功尽弃了!”
    这一层看得很细、很深,然而,“李药师不是那种人。”李世民摇摇头。
    “你总是信人太过。”刘文静大不以为然,“你相信虬髯客,结果如何?还不是叫他耍了?”
    “让他耍一下算得了什么?连这点容人之量都没有,不配谈四海之志。肇仁,”李世民以一半规劝、一半告诫的口吻说,“咱们以信义结交天下豪杰,一定要信得过人,人家才乐于为你所用。”
    这最后一句话,刘文静不能不在心中同意。他自己就是个现成的例子,李世民凡是交付了他什么任务,除非事前先有商量,事情办到中途,绝不加以干预。事后只有夸奖鼓励。办错了至多告诫下次不可如此,绝少责难训斥。因为如此,他才死心塌地,乐于替他尽忠竭智。
    但是,因为有这样的了解,他更觉得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义务:“多算胜少算,就算李药师相信得过,难保孙道士那些人不会出这个告密的主意——老实说,这是很厉害的一招,如果我换了孙道士,一定为虬髯客献此策!”
    话说得十分恳切,李世民不能不作让步,以为抚慰之计。“多做防备总是不错的。可是,”李世民问,“怎么个防备呢?”
    刘文静想了半天没有好的办法,既不能阻止别人去告密,也无法在杨素那里先作任何解释,而且还不可以先通知王长谐——王长谐知道了这样重要的密约竟致外泄,一定会存下不可共事的戒心,那就再不能取得他的任何助力了。
    “我倒有个办法。”李世民忽然兴奋地说。
    “请讲!”
    “重申前议,找虬髯客合作。”
    是这么个办法!刘文静爽然若失,但不便公然反对,只说:“听说虬髯客到洛阳一带去了,不容易找得到他。”
    “不必找虬髯客,找药师就可以!”
    “谁去找?”刘文静预先声明,“我可不去!”
    李世民无法再说下去了。他知道刘文静让虬髯客戏侮了一下,深恶痛绝,这一次丁全又吃了孙道士的大亏,自然更加敌视。
    但事情要有个结论,既然彼此都不能同意对方的见解,那就只有搁置下来。“观望一下吧,过了年再说。”李世民的这个结论,刘文静也接受了。
    大业十三年的新年,是隋朝开国以来,最黯淡凄惨的一个新年。从山巅到水隈,从城镇到农村,无衣无食的人民,都有这样一个看法,或者说是愿望,或者说是决心:大业十三年该是隋朝最后一年。
    不但民间如此,就是在扬州行宫的萧皇后,也有这样的了解。起初,有宫女密启皇后,说“外面人人要反”。皇后鼓励她去奏告皇帝——杨广大怒,杀掉了那个热心而不聪明的宫女。自此以后,再有宫女传言宿卫近侍谋反的“偶语”,皇后禁止她们再去告诉皇帝,她说:“天下事到此地步,已不可救药,何必再说?徒然让皇帝心烦!”
    而皇帝仍然沉湎于酒色,并且从他自己玩女人的经验中得到一个“灵感”,搜罗江都一带过剩的女人——死于开河、征辽以及其他不堪负担的徭役的人的寡妇,配给他的最亲近的兵卒,作为一种激发士气的手段。
    但江都以外,正汹涌着波澜壮阔的抗暴怒潮:年前,鄱阳曹天成自号“元兴王”;林士弘自称皇帝,国号“楚”。年后,齐郡杜伏威渡淮河,攻历阳;渤海窦建德设坛于河间,自称“长乐王”;随后,任城徐圆朗,攻破了东平。而瓦岗寨李密的部队,在虬髯客的策划指挥之下,攻洛口、取东都的大计划,也快成熟了。
    这消息传到太原,李世民和刘文静都异常关切。李密一出师攻占洛口,乘胜西进,李靖一定举兵响应,关洛连成一气,居天下之中,四方可传檄而定。太原太落后了!
    但是,起兵要得到李渊的同意。李世民几次探他父亲的口气,李渊没有任何表示。这是很急人的一件事,李世民决定叫刘文静去跟裴寂商议。
    裴寂的官位是晋阳宫监副——晋阳宫监,由李渊以太原留守的身份兼领,等于一个空衔,富足的晋阳宫的管理实权,都在裴寂手里。在名义上,他是李渊的僚属,实际上则是李渊的密友,因此,要向李渊进陈机密大事,他是个最适当的人选。
    可是,刘文静对裴寂,看起来是好朋友,其实是有猜忌的。裴寂得宠于李渊,刘文静隐隐然有着妒嫉之心,同时他也不能确定裴寂到底存着什么心思。 “谋反”的话,是不是可以直言无隐,得要慎重考虑。
    好用心计的刘文静,知道裴寂爱赌,决定利用他的这个弱点。
    于是,他故意找些人跟裴寂去赌钱,并且故意让裴寂大赢,然后置酒痛饮。一连几天,把个裴寂摆布得乐不可支。
    看看差不多了,这天刘文静使了个眼色,不相干的人,一个个托故都躲了开去,只剩下他跟裴寂两个人。
    “玄真!”刘文静叫着裴寂的别号,装得不经意地说,“你爱赌,何不大大地赌它一下?”
    “怎么个大赌?”裴寂极感兴趣地问。
    “赌命!”
    “怎么回事?”裴寂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跟谁赌?为什么要赌命?”
    “跟你自己赌。”刘文静从容不迫地说,“而且一定可以像你这几天赌钱一样,大赢特赢。”
    “你说得我不大明白。”
    “看这个就明白了!”刘文静取出一束文书,交了过去。
    那是各地递来的报告,尽是举义起兵的消息。果然,裴寂一看便明白了刘文静的用意。
    “这不是赌命,是赌天下!”
    “对!”刘文静一拍桌子凑过去说,“这么大一个赌注,不值得干一下?”
    裴寂慢条斯理地卷好那一束文书,交还刘文静,徐徐答道:“外间流言,都说你跟二公子结交草莽,招兵买马,是真的吗?”
    刘文静无法隐瞒,点点头说:“确有其事。”
    “成就如何?”
    “义愤所积,人人都希望河东出兵。民心士气的归趋如此,所以一旦起事,三五万人,一呼可集。”
    “光有人也不行啊!”
    “自然还有别的准备。”刘文静兴奋地说,“在目前,河东是最安定的地方,打河南北避乱到太原的富户很多,他们都乐于捐输,所以粮饷也不必担忧。”
    “这样说来,你们已经都规划得差不多了?”
    “是的。”刘文静用清晰低沉的声音说,“只待留守一句话。”
    “二公子没有向他父亲提过?”
    “提过的,没有什么表示。二公子的意思,想托你进言。”
    裴寂抬起头来,深深看了他一眼,答道:“这种事,亲如父子都谈不拢,难道局外人说话,反能生效?”
    “你不是局外人!”刘文静立刻接着他的话,以极恳切的态度说,“有时父子不如密友,留守跟你无话不谈,你一定可以把他说服。玄真!”他放低了声音,睁大了眼,显得极其郑重神秘地,“天下汹汹,其实都不能成大事。以留守的声望,二公子的才能,加上河东的人力、财力、物力,进关中,取长安,正大位以号召天下,不出一年,就可奠定千秋万世的事业,那时候论功行赏,你是开国功臣的第一位。”
    这番话把裴寂说动了心,但是,进关中并非易事,所以还踌躇着,无法作一肯定的答复。
    刘文静看穿了他的心事,取出王长谐的复书,交给裴寂:“你把这封信拿给留守去看!潼关兵不血刃,就可长驱直入。一旦起兵,三月可到长安。”
    裴寂仔细看了那信,又问起那信的来历,刘文静细细地告诉了他。“好!”他觉得有把握了,决定试一试!
    于是,裴寂在晋阳宫好好布置了一下,邀请李渊赴宴。席间不提时局,只谈风月,加以宫女受了嘱咐,周流不息地殷勤劝酒,以至于李渊很快有了酒意。
    “天下如此之乱,你我还能安然在此饮酒作乐,实在也很难得了,”李渊感慨而又惭愧地说,“只是不免愧对苍生!”
    “河东靠留守的威望,可算乐土,但河东以外,”裴寂轻轻说道,“对留守颇有怨言。”
    “噢,这倒奇怪了!”李渊很注意地问,“河东以外我管不着,何来怨言?”
    “就因为管不着,才有怨言。‘斯人不出,如苍生何?’他们怪留守不该独善其身。”
    这是对李渊的恭维,他听了心里很舒服,便说了真心话:“世民跟我说过好几次,劝我有所动作,我觉得这件事出入太大,顾虑太多,所以没有理他。”
    “所顾虑的,是此二人。”裴寂以指蘸酒,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王、高。”
    王是虎贲郎将王威、高是虎牙郎将高君雅,这二个人名为副留守,其实是杨广特意派来监视李渊的——当然,这只有极少数的人能够看透这一矛盾。
    李渊斜睨着裴寂所写的字,然后举手一阵乱抹,这表示裴寂说对了。
    于是,他又用酒写字:“除之可耳!”写完了,又抹去。
    李渊不置可否,只说:“独孤皇后是我远房姨母。文帝在日,于我有恩,我也不能做对他不起的事。”
    “全一姓之私恩,负天下之仰望,窃为贤者所不取。”
    李渊不答。“喝酒吧!”他自己先喝了一大口,放下酒杯,以指击桌,高吟梁简文帝咏舞的诗句:“垂手忽苕苕,飞燕掌中娇。罗衣恣风引,轻带任情摇……”
    于是裴寂向侍酒的宫女使一个眼色。不一会儿,十二个乐工,抱着箜篌、琵琶、答腊鼓之类的乐器,列队上堂,席地而坐。然后八名健骨高躯的宫女,穿着奇异的胡服,脸和双臂用五色香粉画成“文身”的样子,手牵着手,碎步来到筵前,在急管繁弦声中,且舞且唱: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一去无消息,哪能惜马蹄。
    这舞来自西域,名为“昔昔盐”,舞曲却是文帝时最有名的文学侍从之臣,而晚年以文字贾祸,被赐自尽的薛道衡所作。
    李渊年轻时,曾受薛道衡的赏识,因此,这时听见唱他的诗,激起无穷的感慨。“薛道衡太耿直了。”李渊对裴寂说,“文帝亲口对我说过:‘薛道衡所拟的诏谕,都是我要说的话,十分得力。只是他的性子太迂阔了。’既然知道他迂阔,应该原谅他,为了他所上的一篇颂词,其中有几句触犯忌讳的话,便赐令自尽,未免叫人寒心!”
    “文帝刻薄寡恩。他的儿子更是有过之无不及!留守还记得那年有病,皇帝说了什么话?”裴寂故意这样问。
    李渊怎么不记得?两年前皇帝——杨广召他入对,因为有病误了时限,杨广询问缘故,左右回奏:“李渊病了!”杨广便说:“可得死否?”这话传到李渊耳朵里,才知道杨广猜忌极深,动了杀机。从此醇酒妇人,韬光养晦。但至今想到杨广的话,还可以叫他不寒而栗。
    “不谈这些吧!”他懊恼地说。
    裴寂知道这时候他需要借酒浇愁,于是抓住机会,左一杯右一杯地把他灌得酩酊大醉。
    等他清醒,已是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首先看到黄罗的帷帐,心里疑疑惑惑,这是什么地方?再侧脸看去,枕上一弯长发,细辨面貌,似曾相识,却再也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喂,喂!”他推着那艳丽的女郎,“你醒醒!”
    “嗯——”那女郎仍旧闭着眼,腻声哼着,然后扭了两下身子,蒙上被,一头钻在他胸前。
    李渊有些啼笑皆非,怔怔地出了一会儿神,慢慢记起昨晚上的情形,忽然意会,失声大叫:“不好了!”接着掀被而起,赤足站在砖地上,冷得发抖。
    这下因为动作太猛,把那女郎吵醒了。“留守,快上来!”她揉着倦眼,伸手来拉,“冻出病来,可不得了。”
    “你,你是晋阳宫的?”他问。
    “是。我叫信秋,伺候寝殿。”
    “伺候寝殿?”
    信秋用手在空中一画:“这就是寝殿。”又指指床,“这就是御榻。”
    “糟了!”李渊在心里说,深深吸了口气,顺手披了一件衣服,坐在那里发呆。
    他弄不清自己是怎么睡到御榻上来的,也不知道跟侍寝的宫女做了什么事,反正这是“犯上”的罪名,王威和高君雅知道了,可以密奏参劾,搞成杀身之祸!
    “信秋!”他定一定神,想先把事情弄明白,“我昨晚上怎么留下来的?”
    “留守自己说要睡在这里,谁敢说个不字?”
    “我说过那话吗?”他疑惑地自问。
    “喝醉了酒,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对呀!”李渊说,“你们知道我喝多了酒,不该听我的话。”
    “不听你的话,你要杀人。”
    “真的吗?”
    “留守,你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自己怎么不记得?难道真的醉得人事不知了?”
    “可不是!”李渊懊恼地说,“我不该喝那么多酒!现在——”他在想,现在该怎么办?
    信秋笑一笑,慢条斯理地下了床,铺床叠被,一点都不在乎的样子。
    “信秋!”他想到一个主意,“你想要什么东西,我送你。”
    “留守随便赏什么,我都要。”
    “好!等我回府,一定好好找些珠宝送你。只是有一件,我糊里糊涂在这里睡了一晚,你千万不要说出去!”
    “为什么?”
    “傻孩子!”李渊跺跺脚,着急地说,“这要让人知道了,不得了!是砍脑袋的罪名!”
    “我不怕!”信秋答道,“砍脑袋也砍不到我。”
    就这一句话,李渊恍然大悟,是裴寂做好的圈套,便冷笑道:“哼,信秋,你真胆大妄为!我先砍你的脑袋,看你怕不怕?”说着自己动手着履戴冠,看都不看她。
    这下把信秋吓得脸色大变,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哭什么?”李渊所期待的,就是要把她吓怕,“还不跟我说实话!”
    “我原不肯的。”信秋委委屈屈地说,“都是监副跟我说了多少好话,又吓我,说我不肯,留守会动怒,这会儿又怪我!”
    这自然不能怪信秋——只要她说了实话,李渊倒反有许多怜惜歉疚之情,便放缓了声音:“好了,不要哭了!你只听我的话,别在外面乱说,我仍旧送些首饰衣服给你。”
    “谢谢留守。”信秋泪眼婆娑地拜了两拜,立起身来,转往殿后去了。
    宽恕了信秋,李渊把一股怨气都集中在裴寂身上。怒冲冲出了寝殿,一直来到监副的官舍,探头一望,裴寂正安闲地在批阅文书。
    “玄真,你干的好事!”
    “留守,”裴寂站了起来,装作不解似的问,“酒可醒了?”
    这一问,把李渊问得说不出话来。可以想象得到的,裴寂一定会把昨晚上的荒唐,都推到酒醉了的他的身上,事过境迁,而且自己什么也不知道,要争辩亦无从争辩起,不如不说。
    然而这口被捉弄的冤气,无论如何得要发泄一下,于是他气鼓鼓地坐了下来,大声问道:“玄真,你算不算我的好朋友?”
    “留守怎么说这话?”裴寂疾趋到他身边,“我对留守的一片耿耿忠心,可表天日!”
    “那么,你为什么要害我?”李渊的语气缓和了些。
    “裴寂绝不敢!”
    “害人的事都已做了,还说不敢?你不是不知道,皇帝巴不得抓住我的错,把我除了。你,”李渊又愤慨了,“你对信秋威胁利诱,陷我入罪,王威、高君雅不正好抓住把柄了吗?”
    “留守一定要说我叫信秋侍寝是做错了,我就给留守赔罪。”裴寂徐徐答说。
    到底是可共心腹的密友,而且裴寂刚刚还强调了他的忠心,再听他这样一说,李渊无法再责备他了,但闯出来的祸要收拾。“现在该怎么办呢?”他问。
    “事已如此,留守必得定大计、决大策了!”
    终于迂回曲折地逼出了一句最真实、最要紧的话。“唉!”李渊长叹一声,久久无语。
    “留守!”裴寂又说,“天予不取,必受其害!天下已经大乱,河东一隅之地,不能长保安乐,请问留守,能为杨家‘留守’到什么时候?”
    “尽忠而已。”
    “为国人皆曰可杀的暴君尽忠吗?”裴寂冷笑道,“哼,怕只有留守一个人尽忠!”
    “怎么?”李渊大惊,“难道将士都有异心?”
    “留守真是昧于天下大势了!岂止将士有异心,黎民百姓谁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只以为留守顺天应人,必有一番吊民伐罪的动作,所以隐忍期待。谁知道留守只想长保禄位。而况隋祚灭绝在即,这‘太原留守’的禄位,亦无法长保。岂非愚不可及!”
    震于裴寂的慷慨激昂,所以最后那句不礼貌的责备,使得李渊深深自惭。形势如此,不能不朝着大家要走的方向去进取,否则搞成众叛亲离的局面,又何苦来哉?
    “唉!”李渊叹口气说,“我可真没有办法了!”
    一听这话,等于是答应了。裴寂大为兴奋:“留守,天与人归,大事必成。请听我细陈……”
    于是,裴寂将李世民和刘文静秘密筹划的情形,细细陈述,同时又把王长谐的复书,拿了出来,说明经过。
    李渊的信心建立了,但到底他是经过许多大风大浪,处事老成持重。“起兵也不忙在一时,目前最要紧的是机密二字。你告诉肇仁和世民,不可躁进,稳健沉着,出以万全。等机会到了,我自有主张。”他作了这样的指示。
    李渊的话,当天就由裴寂转达给了李世民。从此,他跟刘文静招兵买马,结纳豪杰,以及说服避难太原的富户,散财助饷的种种活动,进行得更起劲了。
    这以后,各地称兵举义的消息,越来越多,有的称帝,有的称王、称公,还有稍微“谦虚”一点的,仅称丞相或总管,在五花八门的自封的尊号之下,各自为政。李世民对于这些消息,不敢忽视,可也并不因为别人已着先鞭,太原势将落后而焦急。他只是密切注意着各地的动态,并派出干练的亲信去相机联络,准备一旦兵出河东,便可互为呼应,连成一气。
    其中只有一个消息,可以使他紧张。消息来自东都——李密开始行动了!
    在虬髯客亲临指挥部署之下,李密以精兵一千,间道出阳城,北逾方山,由罗口攻占洛口——那里有一个规模极大的粮仓:兴洛仓。开仓放赈,如李靖所预计的,很快地号召了数十万的义师流民。
    这是震动天下的大事。东都洛阳的留守,是皇孙越王侗,年纪虽轻,却不如他祖父杨广那样暴虐昏聩,他派刘长恭、房崱自东都发兵迎击,同时飞檄驻扎汜水的河南讨捕大使裴仁基,统兵西出虎牢关。洛口在汜水与东都之间,李密的部队遭遇了锐利的夹攻。
    这情势在虬髯客的估计之中。洛口一下,他亲率大军赴援,就地组织义师,分为十队,跨洛水两岸,抵御东西两面的敌人。自然,兵力偏重于西面,以期由守势变为攻势,乘胜追击,直趋东都。
    “东都一下,咱们的大势去矣!”刘文静不胜焦灼地说。
    “现在只有静以观变。”李世民自然也很关切,但他是从推翻隋朝暴政的全局着眼。“真可惜!当初没有能把合作谈成功。”他不胜嗟叹地。
    “怎么呢?如果是合作的话,咱们现在可以捡个什么便宜?”
    “不是捡便宜。是配合虬髯客占洛口的行动,可以一举攻破洛阳,东出江淮,西进潼关,事半而功倍。你看……”
    李世民指着地图解释:如果早有合作的成议,则在虬髯客攻洛口之先,太原先期以精兵屯晋南;洛口一破,等刘长恭、房崱领兵出击,便可掌握洛阳内部空虚的弱点,出晋南重险天井关,渡黄河,自孟津直趋洛阳,那时越王只有束手就擒。占了洛阳,出兵往东,洛口之围可解。而且主客易势,刘长恭和房崱陷入被夹击的窘境,不战自溃。然后会师渡洛水,痛击裴仁基,出虎牢,破大梁,分兵齐鲁,直下扬州,活捉杨广,大局可定。
    刘文静听得眉飞色舞,也觉得合作确有好处。但此刻,“仍旧可以捡便宜。”他说,“咱们赶紧派兵出天井关,渡黄河,先把洛阳拿下来再说。”
    “哪有这么简单!”李世民失笑了。
    “怎么?”刘文静讪讪地有些不好意思,“现在不行吗?”
    “自然不行!时机失去了。渡河攻洛阳,只能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奇袭,才可收功。现在等咱们这里一出兵,洛阳得到消息,只派少数人马,守住‘河阳三城’,要攻过去,便费劲了。若是李密一败,刘长恭回师相救,反而渡河攻了过来,大事更糟!”
    话虽如此,刘文静总觉得是个大好机会,就此轻轻放过,一无作为,怎么样也有些不甘心。
    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
    “咱们找个借口出兵,就说赴援东都,王威、高君雅一定不会疑心,然后兵出天井关,攻其不备,不就成功了吗?”
    “不行。”李世民摇摇头,“出兵要先奏准,若是自由行动,王威他们一定会起疑的。”
    “那就这样说法,河南有事,咱们不能不加意警戒,多派部队沿黄河巡逻,一有机会,立刻渡河。为了布防而调动,在留守的职权以内,不须奏报请准。”
    “这倒可以考虑。”李世民点点头,心中在想:如果虬髯客作战不利,渡河助以一臂之力,可以发生很大的作用。当然,他这一打算不会告诉刘文静的。
    “那么找裴玄真来谈一谈如何?”
    得到了李世民的同意,刘文静立刻派丁全到晋阳宫去请裴寂。但真巧得很,丁全还未出门,裴寂正好来了,神色匆匆,不像是无事来闲谈的。
    “肇仁正要派人去请你。”李世民说,“咱们有件事得商量一下。”
    “怎么,你已经得到消息了?”裴寂问。
    “什么消息?”李世民愕然不解。
    “咱们进去谈!”刘文静说。
    到了密室,裴寂报告一个刚自留守府得来的消息:“刘武周从雁门关发兵了!”
    李世民一惊。“是攻太原?”他问。
    “不像攻太原,是取娄烦。”娄烦在太原西北,那里也有一所离宫,名为“汾阳宫”。
    “刘武周跟突厥有勾结,这要引起外患了,是一件可虑之事。”李世民不安地说,“我父亲怎么说?”
    “他认为机会快到了!要我来告诉你,要沉着,不可轻举妄动,一切听他的意思。”
    “监副,留守是怎么个意思?”刘文静兴奋地问。
    “现在还不能决定,要看刘武周的动态。”裴寂又重申李渊的指示,“总之,记住一句话,一定要沉着,一切听他的意思。”
    因为有“不可轻举妄动”的告诫,增兵巡河、相机南渡的计划,自然是打消了。李世民每天照旧在刘文静那里饮酒下棋,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中,密切注意着刘武周的动态。
    由于得了突厥所援助的大批好马,刘武周进兵神速,攻下娄烦,盘踞汾阳宫——那里有五百宫女,刘武周把她们当作礼物,送给了突厥。但是,他却不敢南下攻击太原,因为他知道李家父子不是好惹的。
    在刘武周一进雁门时,李渊就下令整顿城防,准备坚守——而这只是做给王威和高君雅看的一种姿态。等听说汾阳宫的五百宫女,哭哭啼啼,将要出关时,他下令召集守将牧令会议。
    以副留守王威、高君雅为首,晋阳宫监副裴寂、晋阳令刘文静,以及各军郎将、校尉都奉召到了留守府大堂,李世民并无官职,只能在暖阁屏后,悄悄旁听。
    李渊全副戎装,出临大堂,等部属分班参拜完毕,他站起身来,徐徐说道:“刘武周自雁门进窥,攻占娄烦,盘踞离宫。我是太原留守,如果放纵刘武周,不加诛讨,这是轻弃守土之责,其罪当死。可是发兵得要有诏令,皇帝远在江都,一来一往,缓不济急。诸位看,我应该怎么办?”
    满堂静寂无声,只见大家面面相觑:有的拿不出主意;有主意的自觉不便首先发言;还有些人在没有想主意以前,先要研究一下留守作此征询的用意何在,如王威和高君雅就是这样的想法。
    “寇势日逼,要及早为计。”李渊又说,“诸位有话尽管说,毋庸顾忌。”说着,视线射向两位副留守,示意他们率先发言,作为倡导。
    王威和高君雅还未开口,人丛中冒出一个响亮的声音:“为了国家的利益,留守应该专断独行。”这先意承志的人,是司马刘政会。
    有人一开了头,跟着说话的人便多了:“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留守负专关之寄,理当发兵讨贼。”第二个说。
    “事机紧迫,延误不得了!”第三个说。
    “是的。”第四个说,“坐而行,不如起而行。我们愿效前驱。”
    于是议论纷纷,争相献策,却没有一个主张保守慎重的。王威和高君雅眼见士气如此,不便提出异议,两人对看一眼,取得了默契。
    “留守!”王威作了一个结论,“大家的看法都差不多,以早日剿灭乱贼为上策。我想,可以一面上奏,一面发兵。这样双管齐下,君命戎机都可以兼顾了。”
    “高明得很!”李渊点点头,转脸问高君雅,“君雅兄的意思呢?”
    “自然要迅赴戎机。”
    “那么,我决定照两位的意思来办。”李渊面对部属,提高了声音说,“诸位的意见都是一致的,我以诸位的意见为意见。不过虽说迅赴戎机,却也不可轻率,总期事出万全,一鼓荡平,才不至于让刘武周四处窜扰,为害民间。诸位回去,立即备战,一切进剿方略,我跟两位副留守商量停当,另有后命!”
    会议散后,李渊跟王威和高君雅商量,认为既要防守太原和晋北各地,又要出动大军进剿,兵力还不够充分,需要招募补充。留守是主帅,而且话也有理由,王威和高君雅自然表示同意。
    于是,招兵的告示,贴得到处都是。刘文静又奉了李世民的命令,多方策动,所以应募的壮丁,络绎不绝。由于晋阳宫库藏的富饶,粮饷被服,可以作充分的供应。但李世民的眼光看得远,并不因一时供应无缺便疏于筹划,仍在多方劝募捐输,太原城内的各类工匠及贫家小户,纷纷投入军需采办之中,造成了极繁荣的市面。
    这种情形,李靖很快地知道了。同时,虬髯客也知道了——他在洛水指挥作战,受了箭伤,李密把他护送回来,正由张出尘照料着在疗养。
    在虬髯客指挥之下,跨洛水抗东西二军的战役打得很好,刘仁恭一看形势不妙,退保东都洛阳。洛阳的城池坚固,一时攻打不下,战事成了对峙胶着的局面。
    虽在病中,虬髯客仍不顾张出尘的劝阻,经常邀李靖来研究大局,一谈就是通宵。李靖的看法是:洛阳,论守不如四塞之国的长安,论战不如四通之地的大梁,但不得洛阳,长安和大梁的重要性将大大地减低,所以洛阳为天下之咽喉,不得此地,攻下潼关亦不能发生太大的作用。
    而现在情况不同了,太原已有起兵的准备,一出河东,王长谐开关相迎。“那会搞成怎么个窘相?”张出尘焦灼地问。
    “西阻潼关,东绝河洛,成了孤立之势,就算别人不来攻你,自生自灭也维持不到多少时候。”虬髯客以尊重的口气,转脸问一句,“药师,是这样吧?”
    “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李靖点点头,“目前最大的关键在洛阳,洛阳一下,首尾相连,声势完全不同了!”
    虬髯客久久无语,然后长叹一声,不胜黯然。
    那种近乎英雄末路的神情,出现在争强好胜、豪迈飘忽的虬髯客的脸上,特别能引起人的伤感。“三哥,三哥!”张出尘怜痛地喊着,“你怎么了?”
    “唉!”虬髯客抚着左臂的箭伤说,“我看错了人!”
    张出尘一惊,急急问道:“谁?李密?”
    虬髯客点点头:“他不肯出死力打洛阳。”
    “为什么?”
    “为了保全他自己的实力。他准备自建尊号称‘魏公’……”
    “这样说,不是背叛三哥吗?”张出尘失声惊呼。
    虬髯客不响,李靖也不响。空气僵硬沉重得使她的呼吸都觉得困难了。
    最冷静的还是李靖。“洛口虽富庶,但一隅之地,李密也做不出大事来!”他看着虬髯客说。
    “人,只要有了私心,一切行事,便往往有乖常理了!”虬髯客停了一下,又说,“我曾跟他说,如果洛阳一时拿不下来,不必虚耗时间,间道越过洛阳,会合一起,西取长安。他还是不肯。”
    “总有个理由吧?”
    “他说他的部卒都是山东人,洛阳不下,不肯深入关中。”
    “哼!”李靖冷笑一声,摇摇头,什么话也不想说。
    倒是张出尘提出了极其扼要的一问:“那么,三哥现在对李密到底持什么态度呢?”
    “他说他先建尊号,只是为了易于号召齐鲁两淮的义师,称‘公’而不称‘王’,是准备将来拥戴我登大位。这番话,表面很动听,我不便有别的表示。而且,我绝对不愿见我内部有分裂的情形出现,所以等伤势稍好,我还要到洛口去,跟他彻底谈一谈。”
    “谈当然可以谈。”李靖接着他的话说,“一方面也要早自为计。”
    “你的话一点不错。”虬髯客停了一下,脸上重现坚毅之色,“我的想法是这样:李密既那样说,我就算他的话是有诚意的,一方面我仍旧要亲自去督战谈判;另一方面,我希望你想办法加强我的地位,我说话才有力量。”
    “这只有一个办法。”张出尘说,“早日把潼关拿下来!”
    两人的眼光都落在李靖身上——他却异常沉着,从容考虑,整个情势有了大变化,他的计划也需要更张了。原来,他决定以洛阳为第一目标,攻下洛阳,即使潼关为太原方面所占,仍是可攻可守、进退自如的局面。而现在,看来要以攻取潼关为首要之着。潼关一破,对洛阳守军是一大打击,同时李密的部队也将受到极有力的激励,这士气的消长,可以很快地改变洛阳的命运。
    但是,怎么才能拿下潼关呢?他一直在苦思,而始终尚无善策。
    “药师!”张出尘提醒他,“该你说话了呀!”
    “我当然要讲话。不过这句话,我不讲你们也可以想象到。”李靖以极有力的声音说,“一定得抢在太原之先占潼关!”
    这一说,张出尘的脸上顿现欣慰之色,然而那只如黄梅天偶尔一露的阳光,很快地重新隐藏,仍是阴霾一片——她知道,潼关几乎已是太原方面的囊中之物,力敌智取,两皆无策。
    李靖缓缓地站起身来,在室中蹀躞着。他再一次研究进取的大方略,究竟是硬拼,还是斗智?为了加强虬髯客在李密那里的发言地位和影响力量,如果能以一场硬仗,打下潼关,即使牺牲惨重,在洛口那里可以取得补偿,算来还不失为中策。
    那么,潼关是不是硬拼拼得下来的呢?
    主客异势,强弱悬殊,这场硬仗的结果如何,谁也无法预料,但有一点,李靖是有把握的,他一定可以打一场出色的仗,把部下的力量发挥至顶点。同时,他也准备战死沙场,来报答虬髯客的知遇。
    这样打算停当了,他站住脚,慨然说道:“三哥,我尽力而为。从今天起就开始计划部署,早则十天,迟则半月,领兵出发。”
    “怎么?”虬髯客和张出尘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因为他们不知道李靖何以改变了智取的主意。
    “作战没有万全之道。”李靖激昂地解释,“战史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先例不胜列举,潼关虽说易守难攻,但自古以来,并无千年不坏的金汤,事在人为,只有怀必死之心,才可以死中求活,杀出一条生路。”
    虬髯客动容了!他了解李靖是为了急于替他打开困境,才有这样拼死的决心,其情可感,但其事并不足取。
    于是,他看了张出尘一眼,意思是招呼她一起来打消李靖的原议。而她却误会了!
    “三哥!”她觉得需要表示明确的态度,“我支持药师的计划!”
    “不,不!”虬髯客大为不安,“药师的计划,完全要不得。”
    “不然……”
    “你听我说……”
    “我志已决……”
    “你先让我说完。”
    李靖和虬髯客,抢着要说话,终于还是张出尘说了句:“你就让三哥先说。”李靖才住了口。
    “药师,你一向是最冷静的,何以此刻失之于如此操切?”虬髯客以长兄的口吻,微带责备地说,“洛阳不下,任何硬攻的手段,皆不可行——就算有稳取潼关的把握也不行!药师,你难道连‘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句俗语都记不得了?这里是根本重地,等你倾师而出,洛阳以轻骑袭我,垂手可得。那时你顾此失彼、进退失据,岂不是轻轻毁了我一生心血!”
    李靖精研兵法,自然也深明这层道理,只由于“士为知己者死”的一念,考虑不免轻率。此时在虬髯客以全局安危相责之下,红了脸,嗫嚅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在虬髯客,既然已把话说开了头,便索性要说个清楚:“咱们的处境,难在三面作战:一面洛阳,一面潼关,还有一面是太原。潼关既已成了太原的囊中之物,那么任何人攻潼关,即是间接与太原为敌,你不怕太原报复?而况,咱们这里的底细,李世民了如指掌,如果轻举妄动,授人以隙,那是太危险了。”
    李靖最了解李世民,从不放弃为他解释的机会,所以立刻就说:“李世民绝不会乘人之危的。”
    “但是刘文静不可不防。”虬髯客停了一下,作了个结论,“总之,潼关只可智取。你尽力去做,做到哪里算哪里。另一方面,我等伤势稍微好一点,仍旧回洛阳去,也要作一番最后的努力。”
    李靖接受了虬髯客的指示,内心愈感到责任的沉重,因为照现在看,李密已不可恃,虬髯客唯一主要的助手,只有他了。他在想,虬髯客虽说“做到哪里算哪里”,实际上很希望他能早日拿下潼关。基于这个了解,他决定亲自到潼关去看看动静。
    但这个主意刚一提出来,便遭到张出尘的强烈反对。“你别忘了!杨素正画图在捉拿你。”她说,“而潼关在杨素的势力范围之内。”
    “危险当然有的。不过王长谐也算是朋友,总可以讲点情面的。”
    “哼!”张出尘冷笑道,“王长谐已经跟太原通了款曲,拿住你,正好把你往杨素那里一送,借刀杀人,替李世民立功。”
    李靖忽然心中一动,仿佛看到了什么,但那像暗夜中电光一闪,来不及看清楚什么,便已复归于漆黑一片,印象飘忽,再也捕捉不住。
    “药师!”张出尘又神情严肃地说,“三哥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一定得谋定而后动——否则,有了万一的失闪,这,这……”
    她的眼中微闪泪光。夫妇的恩爱关切,出以庄重的规诫,这在性格坚毅冷静的李靖,是完全能够体会的。他一把揽住她的肩,用紧紧的拥抱,充分表示了他接受劝告的意思。
    “药师,”张出尘偎依着在他耳边说,“你一定要帮三哥!”
    “这还用你说?”李靖喟然轻叹,“唉,我当初没有能坚持,是我的错。”
    “什么事没有能坚持?”
    “跟李世民合作啊!”李靖松开手,用脚尖在地上虚画河洛的形势,“如果跟太原合作,李密由东往西,太原出兵晋南渡河夹击,我提三千精兵东向奇袭,洛阳三面受敌,越王非开城出降不可。”
    张出尘默然。她是有私心的,只望虬髯客称皇称帝,为国中第一人;而李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平章国事的真宰相。她自己呢,当然是“长公主”的身份,阿兄天子,夫婿英雄,这个美梦在她不知做过多少次了。因此,她的本心并不愿跟太原合作,是怕李家父子分了她“张”家的天下——这一点私心,她是连李靖面前都不肯说的。
    “当然,”李靖又说,“合作之议,现在也无从谈起。我……”
    李靖忽然顿住了,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空中。在偶然一转念间,他那“飘忽的印象”,突然凝固。这一次,他算是抓住了!
    “药师……”
    “别扰乱我!”他用略带粗鲁的声音说。
    张出尘不知他想到了什么,但从神气中,她看出他正集中全部思考力在想一件极重要的事,不敢打扰他,悄悄退到帐后去铺床叠被。
    那李靖恰像着了魔一样,一会儿微笑,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失声惊叫,一会儿自言自语,走遍了屋中每一个角落,足足有一个更次,没有跟张出尘说过一句话。
    终于,李靖安静地坐了下来,慢慢啜吸着茶,含笑注视张出尘,眼中闪现着扬扬自得的光彩。
    “我现在可以跟你说话了吧?”她故意这样问他。
    “当然可以!你不跟我说,我也要告诉你。”
    于是,他解衣上床,在同一个枕头上,以低得仅仅能够让她听见的声音,把他在一个更次中,细细筹划妥当的一切,作了极详尽的讲解。
    张出尘听得一阵惊、一阵喜,激动的心情好久都平静不下来。
    “怎么样了?”他得意地问。
    “好自然是好。但是……”
    “你尽管说,尽量找我计划中的毛病,事先筹划得越细密,临事之际才越有把握。”
    “我只觉得太危险了!”
    “不!看起来危险,其实安全得很。”
    “只怕弄巧成拙,满盘皆输。”
    “不会!”李靖摇摇头,“绝不会!”
    “你有把握,对方的一切做法,必都能符合你的想象?”张出尘说,“这整个部署,一节扣着一节,变动不得一点点,稍微有点变动,下面都接不上了。那时你自陷牢笼,可没有人救得了你!”
    “你的话不错。但我要你进一步去想一想,这整个部署之中,有哪一点会出我所料,发生变化!”
    张出尘细想一遍,竟找不出一点毛病。照李靖的计划行事,别人都在他摆布之下,如响斯应,一切的一切都是铁定而不可移的。
    “但有一点。”她特别提出警告,“只要稍微泄露一点风声,对方有了防备,咱们就完全受人所制,走到绝路上去了!”
    “对!这一点,是整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着。我想,在眼前,只能让三哥和老孙知道。此外,咱们要把机密保持到最后一刻。”
    商量停当以后,第二天李靖夫妇,把孙道士找到虬髯客病榻前面,关紧了门,密密商议。虬髯客认为是一绝好的妙计。孙道士更是兴奋万状,他拍胸脯保证,一定能把李靖的计划,执行得十全十美——在李靖的计划中孙道士是第一要角。
    “听了你的计策,我的伤势都好像轻了不少。”虬髯客笑道,“潼关现在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尽管慢慢来,事缓则圆,我现在唯一要求大家的,就只有两个字:安全!”
    李靖的计策,确是绝妙,临时做起来也不难,事先的准备却是越细密越好。因此,虬髯客等养好了伤,重回洛口之前,根本不问李靖何时动手,只说准备动手以前,希望先给他一个信息,以便接应。
    洛口的战争,仍旧是胶着的状态,李密则终于独行其是地建立了“魏公”的尊号。消息传到太原,对李家父子是一绝大的刺激,招兵买马,越发加紧了!
    于是,王威和高君雅都动了疑心。他们发现暗中有人在侦察言行,不敢大意,借着巡城相遇的机会,第一次谈到存在各人心里的疑惑。
    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刘武周已由突厥的支持,在马邑自称“定杨可汗”,公然反叛,而作为留守的李渊,口称讨伐,却只募兵而不发兵,这是可疑之一。
    其次,一切战备,不像北出雁门关,准备战于沙漠的样子,反是军需中置办雨具,不用说,是要南下用兵了。
    “反迹已著,你我该断然处置。”王威说。
    “计将安出?”高君雅问。
    “自然是派专使到扬州,密奏皇上。”
    “没有用!”高君雅摇摇头,“如果泄露风声,你我必遭毒手。而且,看这样子,不等咱们的专使到扬州,他们父子恐怕就要动手了。”
    “那么,照你的意思?”
    “只有在这里除了他!”
    王威考虑了一会儿,终于深深点头。但是,李渊护卫严密,不容易下手。而且,大部分兵力掌握在他们父子手里,处置不善,激起剧变,就算能够杀了李渊,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
    “咱们回去好好想一想。”高君雅说,“过一两天再细作筹划。这件事,最要紧的是机密!除你我以外,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嫂夫人面前,亦透露不得一个字。千万,千万!”
    王威是有名的惧内,所以高君雅才这样特别叮嘱。兹事体大,王威算是紧紧记住了这个警告。
    在城上分手以后,高君雅回到留守府去处理日常公务。轮到副留守看的文书,却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其中有一道牒文,来自晋阳令刘文静,说春旱已久,将成灾荒,拟请留守在晋祠主持祷雨。
    这道牒文,触发了高君雅的灵感,一算日期,在五天以后,文武大僚,齐集晋祠,正好一网打尽。一想到此,高君雅欢喜得要跳起来。
    于是,他亲自去见李渊,先谈了些别的公事,然后呈上文书,以提醒注意的口气说:“五月初一,晋祠祷雨,请留守别忘了,期前斋戒。”
    “你替我去吧!”李渊皱着眉说。
    “是。”高君雅先答应一声,然后迟疑地下了个转语,“只不过……”
    “怎么?”
    “久旱不雨,民心惶惶。为了安抚人心,我以为还是留守亲自去主持的好。”
    这句话提醒了李渊,民心士气是他最看重的。留守不亲自祷雨,显得对天不敬——下了雨还好,若是依然干旱,老百姓的一口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那后果可就严重了。
    “是,是。君雅兄顾虑甚周!”李渊感激地说。
    高君雅心里十分得意,而表面却愈益恭谨,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才退了出来。下值以后,写了个柬帖,把王威请来小酌。
    屏退仆从,他们两人杯酒深谈。高君雅把准备借祷雨的机会,逮捕李渊、裴寂、刘文静等的密谋,说了给王威听,问他的意见。
    “这是个好机会。”王威说,“可是城里如何?”
    晋祠在太原西南十里的悬瓮山,而李家父子的兵马,足可控制全城,城里闻变,必定有所动作,是否能镇压得下来,大成疑问。所以王威的顾虑,实为全局成败的关键。
    “我想过了。”高君雅说,“你我两人得分头行事,一个在晋祠,一个在城里。我想,我负责晋祠那一方面……”
    “不,不!”王威有自知之明,才具不及高君雅,所以打断他的话说,“城里重要!君任其难,我任其易。”
    高君雅想了一下,慨然答应:“好!”又说,“既然如此,那一天自城郊到晋祠的警戒,得用你的部队。”
    他们两人都是“郎将”的本职,各有属于自己统率的部队,虽然为数不及李渊的多,却是他们敢于出此密谋的唯一凭借。
    于是,在高君雅的策划之下,他们作成了极细密的行动计划。自城郊南门至悬瓮山晋祠,十五里的大路,由王威的部队担任警戒。另外拨一批干练的士卒,易穿士庶的便服,混在观礼的民众之内,一方面作为戒备兵力的一部分,一方面等事发时鼓噪响应,左右民意。
    祷雨的时刻是在中午,只等李渊率同文武官属下跪祈天时,王威举剑为号,警戒的部队自四面集中,包围祭坛,逮捕所有官员,然后向民众宣布李渊谋反的罪状。
    在城内,高君雅于中午同时采取行动,第一个目标是活捉李世民,然后以晋祠生变为名,用留守府的符信,召集在城各部队长官集议,一齐解除兵权。这样兵不血刃,大事可定。
    计划只能作到这里为止。王威把前前后后的细枝末节都想了一遍,问道:“如果李世民不在城内,到晋祠去了呢?”
    “那是他自投罗网,归你一起解决。”
    “这样,你挟持他使用留守府的符信召将的计划,不是落空了吗?”
    “这不要紧。”高君雅说,“如果那天上午,知道李世民也去晋祠,我可以预先假借别的名义,召集会议,按照原计划进行。”
    “咱们的联络呢?”王威又问。
    “以烽火为号。同时利用警戒的部队,快马传递信息。”
    “如果两方面都成功了,咱们在城里会合,以后的一切自然都好办了。万一有一方面失败,如何善后?”
    高君雅深深点头:“这一点异常重要。我想这不外乎三种情况:一是你成功,我失败;二是我成功,你失败;三是你我都失败。关键在你那方面,晋祠得手,李世民不能不俯首听命。”
    “先说我失败,你成功。”
    “如果你失败,自然是个混乱的局面,奋战坚持,等我赴援。”
    “如果你失败,也是同样的情况,等我回城相援。”王威说,“只怕两方面都失败。”
    “真的出现了那最坏的情况,只有会合一起,力战夺围。”
    “向哪个方向夺围?”
    “自然是向东。”
    王威和高君雅的部队,驻扎通往河北的一线,所以向东夺围,可得掩护。但是,高君雅原来准备秘密抽调此一线大部分的兵力以为镇压之用,现在要留下夺围的退路,原计划不能不打消。这对密谋的执行,自然是有影响的。
    但大致说来,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王威派定了警戒的部队,并且亲自到悬瓮山去勘察了地形,决定了部署的细节。这一切他都不肯假手于人,因此,把李家父子瞒得滴水不漏。王威只待祷雨那天早晨,指挥亲信,秘密行事。
    哪知到了第三天,扬州派来一位使者,持着诏令,召李渊入觐。
    “晋阳宫宫女侍寝的事发作了!”李渊在心里想,这当然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密。
    猜疑之心一起,首先要打听这两个副留守最近的行动。裴寂找了李世民和刘文静来商议,此外还有个刘政会——由于首先创议留守用兵,得有专断之权,因而,他现在亦能参与最高的机密了。
    说明了事由,裴寂首先发问:“各位看,这件事是不是王威和高君雅捣的鬼了?”
    “那还用说!”刘文静脱口相答。
    李世民却不愿如此武断。“其事在可疑之间。”他说,“有一点,可以试验出来,如果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密,他们为了避嫌疑,表面上一定装得漠不关心,不妨从这方面去观察一下,或者可以看出个究竟来。”
    “是的。”裴寂点点头,“还有一层,留守不见得肯奉诏,这在扬州当然是估计到了的,估计到了便一定有第二步的处置,诏令上命王威代理留守,那么,一定另有密诏给王威,内有留守如不奉诏,便当如何的指示。”
    大家都同意他的话,只有李世民独持异议:“不然。我的看法正好相反。扬州知道我们跟王、高之间的矛盾,行事特别谨慎,必不会有密诏给王威。实际上也无此需要,留守不奉诏,他们亦没有办法;留守奉诏,大权由王威代掌,自然配合扬州的意志行事,不必另有密诏。”
    这番分析,连裴寂亦不能不佩服。于是作了两点决定:第一,试探王威;第二,调查扬州是不是另有密诏给副留守。这第二个任务,托付给刘文静,因为他有人埋伏在王威和高君雅那里。
    很快,刘文静得到了确实的结果,最近从无任何来自扬州的使者,到过王威那里。但另有一个奇怪的消息,说王威派人到市面上买了一百多套平民士庶穿的服装,不知作何用处。
    这确是件费解的事,刘文静极为注意,命令报告消息的人,特别侦查,看把那些服装分发给什么人使用。
    王威却自以为成竹在胸,依旧从容不迫。皇帝召李渊入觐的事,他是知道的。心里在想,李渊必不奉诏,皇帝将会大失所望;然后,他用一辆槛车把李渊解送扬州,那时皇帝又会喜出望外。不用说,加官晋爵,是指顾间事了。
    “留守有请!”卫士来向他报告。
    这自然是谈入觐的事,他想好了应该保持的态度,随即奉召到留守府,李渊在后堂以便服接见,在座的还有裴寂。
    “请看!”李渊把诏令递了给他。
    看了诏令,王威谦恭地答道:“我一直托庇在留守荫下,凡有疏漏,都蒙留守教导,一旦叫我代理,虽是极短的时间,也怕力不胜任,实在惶恐得很。”
    “这你不必客气。”李渊徐徐答道,“凡事跟君雅兄商量着办,也就差不多了。”
    “是!”王威平静地说,“君雅兄才具远胜于我,其实应该叫他代理,才是正办。”
    “圣命如此,也不必再说了。我此去不放心的是,讨伐刘武周这件大事,为了增强实力,计出万全,耽误的工夫也不少了。你看,现在该怎么办?”
    王威一时无法作答,便说了老实话:“这件大事,一直是留守在主持,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
    李渊点点头:“因为如此,我想慢一点动身,总得先跟你谈妥当了再走,路上我才能放心。”
    “是的。”王威平静地回答。
    在一旁侧耳倾听的裴寂,看王威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倒有些困惑了——他的“漠不关心”到底是如李世民推断的,属于故意的做作,还是真的本心无它,非要弄清楚不可。
    于是,他在旁边发言了。
    “留守!”裴寂向李渊抛过去一个眼色,“‘君命召,不俟驾而行。’请留守明天就动身吧!”
    这是反面的试探,如果王威表示:不必如此匆忙,等大致安排就绪了再走也不晚。那是寅僚朋友间相处的正常态度。如果同意裴寂的话,那就显示他内心巴不得李渊早走早好。然则刚才那种漠不关心的样子,不问可知是装出来的。
    但王威的反应,出于裴寂的估计以外,他口虽不言,脸上却有紧张的表情,极注意地看着李渊,要听他如何作答。
    这一下连李渊都发觉了。他也懂了裴寂的眼色,便特意作出考虑的神情,好久,憬然有悟似的说:“不错。我是赶快动身的好。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帝的疑心病重,不赶快走,倒显得我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不敢去见他似的。”说到这里,又转脸吩咐裴寂:“玄真,请你替我准备一下,我明天一早就走。”
    “不,不!”王威不等他的话说完,赶紧阻拦,“到扬州要一个多月的工夫,想快,也不争在一两天。”
    “多待一两天也做不了什么事,何不早走?”
    “留守难道忘了?后天晋祠祷雨,是个大典。”
    “噢!”李渊看了看裴寂,迟疑地说,“也好,我等祷了雨再走。”
    无意说谎话,最怕有心人装作无意在旁边听。王威一时情急,露了马脚,自己还未发觉,裴寂却捉到了一条线索,等王威一走,立即告诉李渊说:“晋祠祷雨,留守万不可去。看他们有什么花样搞出来。”
    “光是不去也不行!得要弄弄清楚才好。你快去调查明白来告诉我!”
    “当然要调查。我去找肇仁。”
    裴寂到了晋阳令署,跟刘文静一谈,把他所接到的王威派人采购庶民便服的报告参合在一起研判,可以更进一步地确定,晋祠祷雨,必有阴谋在内。
    那么,是什么阴谋呢?
    仍旧是李世民、裴寂、刘文静、刘政会这四个聚在一起商议,刘政会职居司马,掌握着部队的动态,稍一检查,立即发现了一个疑点。
    “啊呀,我疏忽了!”他惭愧地说,“祷雨那天,由城郊到悬瓮山的警戒,由王副留守嫡系的部队担任。这一点,我先倒没有注意。”
    这一说,大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看法,王威和高君雅,多半将在晋祠发动劫持留守的阴谋。等到晚上,刘文静接到一个报告,便几乎可以证实了他们的看法——这个报告说,王威所采购的一批便衣,已分发给他亲信的部属,叫他们在五月初一,混在晋祠祷雨的百姓之中。
    这再无可疑了,王威在观礼的百姓中都埋伏了人,可见其计划的周密。然而,他们没有工夫再去进一步搜查证据,第二天月底,下一天就是五月初一,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来筹划应付。
    “我以为以和平处置为妙。”李世民首先表示,“内部的裂痕,只宜弥补,不宜扩大。”
    “势不两立,已无法弥补了!”刘文静的态度很激烈。
    “我跟肇仁的看法相同。”刘政会附和其议。
    “玄真,你看呢?”李世民问裴寂。
    裴寂比较持重,他要先彻底了解双方面的办法。“和平处置如何?”他反问李世民。
    “请留守下令,另调部队,担任警戒,让他们自己肚子里明白。”
    “养痈贻患,防不胜防。”刘文静大声地说。
    “噤声!”裴寂赶紧喝阻。
    “咱们不要防他们,要争取他们。”李世民说,“一定要和衷共济,力量才雄厚。”
    “哼!”刘文静冷笑道,“你一片诚心待人,人家待你怎么样?你忘了虬髯客给你的教训了吗?”
    “不然!”李世民从容答道,“你要往远处看……”
    他的话没有完,刘文静却又要抗声相争,裴寂赶紧做了个强有力的手势,加以制止:“别作无谓的争执。肇仁,你平心静气说你的办法。”
    于是,刘文静说了除去王威和高君雅的办法。办法自然很多,主要的是得下决心,他反复申说,王、高是一大障碍,若不翦除,贻患无穷。接着,刘政会又作了补充,言词异常激切。
    看到二刘的态度,李世民不便再多说。裴寂也为他们说动了——不过,他所考虑的是除去王、高以后,连带发生的剧变的局势,得有一个妥善的决策。
    “翦除王、高,我也赞成。不过这一来,就是公然跟扬州为敌了,不容咱们再有从容筹划的时间。”他慢吞吞地说。
    “本来就筹划得差不多了。就此出兵,有何不可?”
    “而且,”刘政会接着刘文静的话说,“就算没有这重公案,咱们也该早日举义,如果形势落人之后,要想扭过来,可就吃力了!”
    “你看呢?”裴寂转脸问李世民。
    “我自然希望早日举义。”李世民答道,“谁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
    “这不就对了吗?大家的意见,殊途而同归,没有什么冲突。”刘文静兴奋地说,同时跟刘政会交换了一个眼色。
    裴寂点点头:“各人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我回去报告留守,看他的意思。”他特别嘱咐刘文静,“肇仁,你听我的信。”
    刘文静把刘政会留在署中,一直守候到深夜,也没有见裴寂有什么消息送来。于是,他写了密简,打发丁全,骑一匹快马赶到晋阳宫去向裴寂讨信息。
    四更已过,丁全才回来报告说:“监副睡了。”
    “睡了?”刘文静说,“这时候当然睡了!但总有句回话。”
    “别无回话。只说:‘监副睡了。’”
    刘文静还没有开口,刘政会跳脚骂道:“裴玄真这老家伙,真岂有此理!这是何等大事,怎么不理不睬,到底什么意思?”
    刘文静不响,嘴角慢慢出现一丝诡秘的冷笑,挥挥手叫丁全退了下去。
    “怎么办?”刘政会冷静下来了,他从刘文静的脸上,看出别有会心,“裴玄真到底什么意思?”
    “老弟!”刘文静拍拍他的肩膀说,“你连这点意思都不懂?就是你说的,‘这是何等大事’,而且就剩下明天一天,再无从长计议的工夫,而他居然拿‘睡了’两个字来搪塞,这不是太出乎情理了吗?”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
    “告诉你,”刘文静放低了声音说,“这是不答复的答复。”
    “啊!”刘政会恍然大悟。
    “这就叫‘默成’!”刘文静说,“姜是老的辣!裴玄真的心计城府,比你我深得多。咱们不能不佩服他。”
    兴奋异常的刘政会,没有工夫来跟他评论人物,只说:“四更都过了,咱们得赶快动手!”
    是的!刘文静从沉思冥想中惊醒过来,时间真是不多了,至多只有两个时辰可供部署,而且调兵遣将,必须在极端机密的情况下进行,如果稍有风吹草动的迹象,王威和高君雅起了疑心,抢先采取行动,那时大动干戈,喋血三晋,便将摇撼民心,搞成不堪收拾的局面。
    好在实权都在二刘手中,虽然时间匆促,也还能悄悄地摆下天罗地网。到了卯初时分,一切都已准备妥当,静等王威和高君雅来送死。
    全城文武要员,这时都来到了留守府。照例,朔望“衙参”,但以五月初一,晋祠祷雨,所以提前一天。卯正时分,王威和高君雅陪着李渊一起升座。参拜完毕,李渊宣布:皇帝下诏令召赴扬州,不日就要启程,留守的职务,指定王副留守全权代理。
    于是,王威说了几句谦逊的话,同时表示:“留守府一切大小公务,都秉承留守已定的决策,照常进行。”
    这就算作了交代,李渊问道:“各位还有什么事要陈告?如果没有事就退堂。”
    “有事!”堂下有人响亮地答应。只见刘政会从行列中闪了出来,手里持一通文书,高高举着,大步走上堂去:“留守!有一通密牒。”说着,把密牒双手呈上。
    李渊却不接,看着王威说:“拿给副留守看。”
    “不!”刘政会大声答道,“得要请留守亲自过目。”
    事出突兀,满堂鸦雀无声,等待打破这个哑谜;而李渊却从容得很,把密牒接到手里,慢条斯理地拆了封,但看不到几行,脸上变了颜色,同时双眼很快地上下移动,匆匆看完,把密牒收入封套,凝神静思。
    “请留守明示处理办法。”刘政会催促着说。
    李渊挥一挥手,示意他少安毋躁,然后转脸对王威说道:“有人告你跟君雅谋反!”
    “什么?”王威从座位上霍然而起,“谁告?是……”
    王威是个草包,高君雅怕他莽莽撞撞,把话说错了,赶紧投以一个眼色,然后抢着说道:“不用这样子!真是真,假是假,大家都在这里,事情可以说得明白、辨得清楚的。”
    王威会意了,坐了下来,请高君雅去应付——但他心里愤怒难平,只拿眼瞪着刘政会。
    “请问留守,”高君雅问道,“密牒上怎么说?”
    “说你们勾结突厥。”
    高君雅大笑,满堂愕然。等他笑完了才问:“谁告的?”
    李渊还未开口,刘政会大声地说:“我!”
    “是你!”高君雅沉下脸来,厉声问道,“证据何在?”
    “哼!”刘政会冷笑着说,“你自己做的事,自己明白!”
    高君雅忽又转为平静了,侧脸向李渊说道:“请留守跟他要证据。如果没有证据,请留守把他押起来,严办!以下犯上之风绝不可长,否则,十几万大军,请问留守如何统驭?”
    在那样的场合中,李渊无法不听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话,便也放下脸来对刘政会叱斥:“刘司马!你没有证据,怎能诬告上官?”
    “自然有证据。”
    “呈上来!”
    “是。”刘政会答应一声,慢慢地转过身来,行列末端的刘文静微一点头,这表示证据已经准备好了。
    “你听到留守的吩咐没有?”高君雅断定他拿不出他们勾结突厥的证据,所以再逼他一句,“快呈上来!”
    刘政会却更从容了,回身答道:“马上还你的证据。”说罢,徐步走到堂前。
    事情越来越玄妙了,两行侍立的文武官员,谁也不知道他葫芦卖的什么药,都是睁大了眼,视线随着他移动。
    “把人带上来!”刘政会走到滴水檐前,大声命令。
    于是角门上出现了一队卫士,捧着刀,押着上十个也是穿了军服的壮汉,走到檐前,一字排齐。最后一个卫士,捧着一大包簇新的便服,走上堂去,下了一跪,将衣服放在公案前面,便又迅速退下。
    这就是证据!在王威和高君雅一到留守府,刘政会便发兵搜捕王威的亲信卫士——这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可以行动,幸好及时办妥了。
    王威和高君雅的脸色大变。堂下窃窃私议之声渐起,刘政会不敢怠慢,指着那些被捉来的人,高声叫道:“要证据,只问王威的亲信卫士!王威跟高君雅密谋,趁明天晋祠祷雨,杀尽太原大小官吏,然后领兵出雁门关,投奔突厥。”
    “你简直血口喷人!”高君雅戟指怒斥。
    刘政会不理他,手指那些衣服,环视他的幕僚,说道:“自城郊至晋祠,十五里路的途程由王威派兵,一手控制,这还不算,他叫他的亲信卫士,易穿便服,混在观礼的老百姓之中,其意何居?”他倏然转身,直指王威,厉声道:“你说!你是什么意思?”
    王威没有想到他跟高君雅的密谋,刘政会不但完全清楚,而且有他的亲信卫士,在堂前俯首无语,心理上已完全慑服,傻了似的,期期艾艾,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
    李渊到这时候才想说话,但刚要开口,只见行列中闪出刘文静,大叫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还不与我拿下!”
    “下”字还未出口,屏风后面抢出八个卫士,一面四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抓住了王威和高君雅。
    “反贼!”王威怒骂着,“你们这班反贼!当心天子讨伐,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一面骂一面挣扎,但哪里挣得脱,徒然被卫士把他的手臂,扭得痛彻心扉而已。
    乱过一阵,等王威和高君雅被押了下去,堂上重归于肃静,李渊咳嗽一声,以留守的身份,对这件在众目昭彰之下破获的叛乱案,发表了意见和指示。
    “我痛心得很!”他以低沉的声音说,“各位刚才都看到的,其事不假。幸亏刘司马及时告变,否则明天此时,在这里的人,都在王威和高君雅的掌握中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紧握一握拳,嘴角牵动着,发出受惊时所生的那种痉挛——那样的动作和那样的表情,看在文武官员眼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大家照旧供职,明天晋祠祷雨,照常举行。王威和高君雅,交法司严讯,首谋必究,胁从不问。”
    这几句话,缓和了大家的情绪,一个个恢复了平静沉着的脸色。
    “可是有一点,我现在不能不明告各位。”李渊又说,“方今天下汹汹,河东算是一块清净乐土,从我算起,既受地方的供养,便有保境安民的责任,决不容许再有任何叛乱的行为发生。王威和高君雅的阴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还不十分清楚,可能有人受他的煽动,参与其事,甚至蠢蠢思动。我希望大家加意防范,如有知情不报,包庇窝藏,叫我发觉了,一定严办。请各位回去,转告部属亲友。”
    说完,退了堂。文武官员,眼看二刘如此神通广大,轻轻易易就破了这么大一个叛乱案,并且以极明快的手法制服了叛徒,不是佩服,便存戒惧,所以回去以后,各都加了几分小心,把秩序维持得很好。
    但是,事实上是个外弛内张的局势,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队,自然会有所动作,如果处置不善,会激出极大的变故——自相残杀的结果,不但老百姓会被溃败的散兵游勇所蹂躏,更予敌人以可乘之机,可能招致刘武周勾结突厥入寇,弄成内忧外患、交相煎迫的危局。
    因此,留守府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紧张气氛。李世民虽无官职,却是发号施令的主帅,在这紧急应变的重要关头,他没有时间跟大家从容讨论,简洁了当地作了几项决定。
    第一项决定是下令戒严,城门关隘,严密盘查,防止王威和高君雅的人,走漏消息。第二项决定是指派劲卒,秘密监视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队,同时用留守的名义,发布命令,要求那些官兵,照旧服勤,并且提出两点保证:不受丝毫歧视,与其他任何部队的待遇完全相同;以及王威和高君雅,将受到公正的审判。
    这两项决定,执行还比较容易。感到棘手的是王、高的嫡系部队,大部分驻扎在外,极难控制,一闻变故,不是集结兵力,猛扑太原,便是把部队拉到河北。不论怎样,都是一种损失。
    李世民决定用遮断分化的办法,他叫刘政会发兵符,把最远的、驻娘子关的高君雅的部队调入太原;一面命令驻五台的精兵,星夜南下接防,隔断了往河北的通路。其他王、高的部队,一部分调五台、一部分调晋南,防区夹杂在李家军中间,万一生变,易于镇压。同时,李世民叫刘政会查明那些部队的饷银粮服补给的情况,发仓开库,尽量补足。这样恩威并用,大家都相信可以把他们安抚得下来。
    安排好了这一切,李世民去见他父亲。李渊正由裴寂陪着在喝酒,他把处置经过,逐一作了报告。
    “唉,随你。”李渊叹口气,喝口酒,“败家也是你,兴家也是你!”
    李世民微笑不答,却只拿眼看着裴寂。
    裴寂报以会意的眼色,然后向李渊说道:“留守,事到如今,只有化家为国了。”
    “谈何容易?”李渊摇摇头,“怎么个‘化’法?”
    “第一步当然是开府。”
    于是,李渊开府称“大将军”;李世民以“右领军大都督”做先锋,带着刘文静起兵太原,直指潼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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