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消息传到潼关,所有的义军首领——自然包括李靖在内,都震动了。
    在李靖,迷惘多于焦虑,而警惕又多于迷惘。兵机不测,一丝的疏忽,可以造成绝大的失败。河东已经起兵,而且传闻粮秣不继,一心的指望,就在长驱而入潼关,就食于永丰仓。现在,他们全部希望落空了——这不是一人一家的得失,十几万大军,进退维谷,一旦溃败,流落民间,河东一片清净土,立刻就会糜烂。这责任在谁?
    一想到此,李靖万分不安。他自然不是没有替河东的义军想过,原来的打算,是等部署稍定,占领永丰仓以后,先拨一部分粮食接济李世民,然后等见了虬髯客,重新再研究合作的途径。此刻,他发现自己错了,错在没有能细想别人迫不及待的处境!狗急了还要跳墙,十几万军队不得一饱,自然什么事都会做得出来的。
    但是,刘文静的作风使他愤怒。他不以为别人的劫持张出尘,可以跟他的挟持王长谐能够相提并论,他是出于无奈而采取的一条唯一能够进入潼关的路,但刘文静可以旧事重提,先申述困难,请求合作或援助,于公于私,他是绝不会袖手的。这一点,刘文静应该想得到,而竟出以劫持一个弱女子的手段,是可鄙的、可恨的。
    因此,当孙道士探询他应该如何应付对方时,他断然决然地答道:“不理他!”
    “这不妥!”孙道士大不以为然,“这不是了事的态度。”
    “且等一等再说。”李靖心中焦急,表面却是沉着的,“刘文静不会知道出尘要来,特意在半路上设下埋伏。无非发现出尘的踪迹,临时才打定的主意——这主意,李世民不会同意,他知道了,一定会把出尘送回来。”
    “你有把握吗?”
    “有。”李靖毫不迟疑地答说,“李世民的性格,我很清楚。再说,若非如此,这个人又有何足取?”
    “但是,刘文静的气量,你也是知道的。”孙道士说,“三哥在太原耍了他一下;我在潼关又把丁全耍了;现在,你又把他到嘴的食,硬夺了下来。刘文静可是恨极了咱们,说不定就会迁怒到尊夫人头上。万一出了什么乱子,悔恨莫及!”
    “不要紧。”李靖摇摇头,“刘文静只听一个人的话:李世民——他能控制得住他。”
    “那么,”孙道士只好这样说了,“且等一天再说。”
    这一昼夜的日子特别长,消息沉沉,李靖的判断——李世民会送张出尘回来——无疑是错了!
    “怎么办?”孙道士问道,“还有半天的时间。明天中午,答复的限期到了,该如何应付,得要拿个确定的办法出来。”
    李靖开始感觉征兆不好,心乱如麻,一时竟失去了他平日那种从容不迫而有决断的长处。
    “我看这样,明天先答复他们,说还要考虑,再请他们宽限两天。”
    “这怕不行。”李靖迟疑地答道,“他们快绝粮了,等不及的。”
    “那就答应他们的要求吧?”
    “不!”李靖摇摇头,正要说下去,守卫的义军,匆匆进来报告,虬髯客到了。
    李靖和孙道士一齐迎了出去,彼此相见,忧喜交杂,李靖抢上两步,拱手说道:“三哥,幸不辱命。”
    “你干得好!”虬髯客握住他的手说,“失算的是我。”
    接着,虬髯客又与孙道士寒暄道劳。李靖不知他何以自责,找一个空隙,插口问道:“怎么说失算?难道东面形势不好?”
    “东面——你指洛阳那方面?那里依旧相持不下,我说失算,是不该让一妹冒险。”
    “噢……”李靖心想,张出尘被劫持的消息,已经传了出去,这对士气多少是个打击;新近归附的官军中,也难免有人会生异心,不管如何,在表面上要冲淡这一意外事件的严重性。所以,他低低说了一句:“三哥,你该先去劳军。”
    虬髯客稍微想一想,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便即作出愉快的神色,忙不迭地答道:“是的,是的。咱们马上就去。”
    于是,从人牵来两匹马,虬髯客仍旧骑着他那匹健硕的黑卫,按辔徐行,到南北两城及各山的驻区,向义军及归顺的官军殷勤慰劳,附带视察防务及重行编组的情形。
    这一个圈子转下来,虬髯客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同时对李靖也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及完全不同的估价。他原以为李靖属于策士之一流,运筹帷幄,独擅胜场,偶尔率少数劲卒,遂行奇袭,亦能凭他的机智,马到成功,至于大部队的指挥,可能非其所长。
    根据实际的观察,虬髯客才知道自己过去的想法错了,李靖是大将之才,他不但能将兵,将将更有一套独到的手法。每至一处,当守将有所请示时,他的答复,往往只有一两句话,便能叫请示的人欣然意会而去。虬髯客平心静气地自我检讨,觉得他亦不能比李靖做得更好。
    但是,他立即又有一种极其复杂的感觉,仿佛欣喜,又仿佛失望——失望是对他自己,平生意气自喜,立志要成为天下第一流人物中的第一位。而过去,曾输李世民一筹;现在,李靖又有凌驾他而上之的模样。他的“第一的第一”的志向,势将成为可笑的虚愿。
    这样想得深了些,他为自己悲哀的感觉,便也更分明了。忽然,灵光一闪,仿佛觉得他可以做一件出人头地、人所难能的大举动。然而那到底是怎么个举动?他无法说得出来。那一念来得太快,等他想要抓住它时,它已逃逸得无影无踪。
    回到都尉署中,进入李靖的私室,他们才谈到张出尘。虬髯客说他是特为赶来的,刚要领兵出发,骤闻生变,一切计划都搁置了,他特别强调,现在是救人第一。
    随后,李靖陈述他的看法,他相信李世民会把张出尘送回来。在虬髯客面前,他仍旧坚持这一看法——事实上,他不能不如此坚持,因为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救妻子出险,唯有等待着奇迹出现。
    “药师!”虬髯客说,“你一向是很冷静的,事情牵涉到一妹,由于太关心的缘故,便有些乱了。事实很明显地摆在那里,刘文静如非事出无奈,不会出此不光明的手段。李世民自然不会赞成,可是他能说刘文静不对,自动把一妹送回来吗?一个极现实的危机摆在那里,十几万人张着嘴等着,李世民拿不出解决的办法,却又把部下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打消了,请问,他何以服众?”
    李靖不答。他为李世民设身处地想一想,也认为不能不这样做。
    “统兵之难,就在这里,有时不得不替部下负责。这,你当然很明白。”虬髯客又说。
    李靖自然明白,他也明白虬髯客的意思,为了义气,不惜委曲求全。但是用兵的强弱,往往就是意志的考验,谁能坚持到底,谁就占上风,而他,此刻正在痛苦地坚持。
    “药师,一个人必得有承认失败的勇气,才有重振旗鼓的可能。眼前是一大顿挫,该尽快收拾,收拾好了,重新来过。”
    “三哥的意思是接受对方的条件?”
    “舍此别无他途。”虬髯客又说,“你不是本来就赞成跟李家父子合作的吗?”
    “不错,我本来赞成合作。但此刻不行。”李靖愤然作色,“在对等的地位上才可以谈合作。挟持之下,侈言合作,不过自欺而已。这几近投降的事,我李靖不干!”
    “药师别闹意气!大局为重。”
    “这不是闹意气,我正是为了大局。在潼关我是统帅,可是潼关不是我一人拿下来的,我不能为救我的妻子,把弟兄们辛苦得来的战果,平白与人分享。而且这不尽止于拱手让人,而是一种屈辱,我不能叫弟兄们为出尘而蒙羞。”
    这番义正词严的话,在虬髯客听来,多少是起反感的,觉得他是在唱高调,于是,脱口说出一句话:“如果你觉得你的处境为难,那好办,我先解除你的兵权!”
    李靖脸色微变,但旋即明白,虬髯客出于善意,因而振衣长揖:“三哥成全我跟出尘,感恩不尽。不过大丈夫行藏出处,贵乎光明磊落,进退之间,不可丝毫苟且。我从现在起,就将兵权奉还三哥,听凭三哥处置。如果出尘能脱险,我夫妇买山偕隐,从此不问世事。为了儿女私情,放弃责任,在我是惭愧痛心的,然而事出无奈,也只好抱惭终身了。”
    局面有些闹僵了!虬髯客看到李靖这样表示,越发敬爱,但苦于无法转圜,烦得不住搓手吸气,好久,叹口气说:“药师,我悔恨莫及!”
    “怎么?”李靖皱着眉间。
    “一妹急着要赶到你这里来,我不该冒冒失失怂恿她快走。她到底不懂用兵之道,而我应该想到河东部队受制于潼关,可能有所动作。这稍微想一想,就可明白,可是我竟未想,一念之差,陷害了……”
    “三哥,”李靖大声打断他的话说,“你不必自责如此。死生有命,谁也害不了谁!”
    “不!”虬髯客激动地说,“我心里难受。药师,你一定得听我的话,把一妹快接回来,我才能安心。”停了一下,他又说,“我是个孤儿,上无父母,下无兄弟。成年以后,走南闯北,倒是结交了不少好朋友,可是朋友到底是朋友,自从认了一妹,我才觉得我不是世间最孤单的一个人,原来我也有至亲骨肉。我自己私下立过心愿,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你,你们是夫妇,难道,你也不肯像我这样牺牲一点点吗?”
    这话说得李靖满心委屈,却又难以分辩,憋了半天,逼出一句话:“如果三哥肯早听我一句话,跟李世民合作,就不会有今天的为难了。”
    “你知道的,我不甘屈居人下。”
    “那么,今天又如何呢?”
    “我说过,为了一妹,我什么都可以牺牲。”他眼睛望着空中闪烁着,渐渐露出一种非常奇异而无法究诘其意义的微笑。
    李靖不能不感动,但要他放弃二十年来自我砥砺而成的军人的气节,以及兵学的修养,可是件极其为难的事。想了半天,总觉得此一刻还不是下最后决心的时候,因即说道:“限期在明天中午。到时候再说吧!”
    到了限期会有什么办法呢?他茫然地一点点头绪都想不出来。
    虬髯客却是个最善于自我排遣的人,眼前既无善策,且先抛开再说。召集义军,斟酒相劳。席间报告了些洛阳前线的情况,他心里对李密非常不满,此时并无一句谴责的话,只以乐观的口吻推论,由于潼关的变化,洛阳胶着的形势,将被打破。同时又断言,三年之内,天下可以大定,要过丰衣足食的太平日子,自然不是一下子可以办到,但是,那必是使人乐于刻苦的有希望的日子。
    酒酣耳热之际,虬髯客拔剑起舞,高吟着汉高祖的“大风歌”。舞讫,在义军将领的欢呼声中,徐徐收剑,取一杯酒,沥在阶前,指胸自誓:“皇天后土,鉴我微衷,如汉高‘分我一杯羹’的用心,虽得天下,我亦不为。”
    满座愕然,唯有李靖觉得刺心。此外,就是孙道士看出一点因由,他怕虬髯客再说出什么叫人惊疑的话来,辗转传猜,足以打击士气,于是赶紧拦在前面说道:“三哥有醉意了,去安息吧。”
    虬髯客闭着眼点一点头,然后张眼拱手:“各位宽饮,我先告退。”
    等他一走,大家也都散了。孙道士陪着李靖来到西院卧室,只听鼾声如雷,虬髯客已睡得很沉了。
    进入东面李靖的卧室,孙道士站住脚,踌躇了一下说:“药师,你总有个主意吧?拖延着总不是回事。”
    李靖怔怔望着他,叹口气:“唉,我好难。公私无法兼顾。三哥说怕我为难,要解除我的兵权;我倒真希望他这么办——那一来,至少还可以全我的私情。无奈……”他摇摇头说不下去了。
    “这,”孙道士觉得解除李靖的兵权,是件不可思议的事,“这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了。总之,你绝没有引退的道理。要救出尘,只有让步。你尽这一夜的工夫,细细想一想,如果没有好办法,那么你就不用管这件事了!”
    很显然,孙道士跟虬髯客的看法和做法相同,李靖明白他的暗示,觉得自己以统帅的地位不便沉默,于是神色威严地说:“我希望你尊重我,任何行动,一定得经过我的同意。”
    孙道士欲语不语,仿佛要提出争辩似的。然而,他终于接受了他的要求,答道:“当然,我该尊重你。我有什么意见,会先告诉你。”说完,他就走了。
    天太热,李靖在屋子里待不住,取一条凉席,铺在院子里,坐着纳凉。沉沉的夜色中,随风飘来南北两城的更鼓声,这使他想起去年随张出尘星夜自长安出亡的那一夜,万千往事,一齐涌上心来。“快一年了!”他在心里感叹地说,这一年多少波折,多少变化,多少成就,细想起来,真太不平凡——而这一切都是由张出尘而来的,没有她,世上便没有李靖这个人——早为杨素抓去杀掉了!
    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她用怨责的眼光凝视着他,指他负义,指他狠心。“无论如何得救她出来!”他轻声自语着,霍然而起,绕着院子,一圈又一圈地漫步,很快地,思维都集中了,集中在李世民、刘文静和张出尘身上。
    他忽然想到,李世民即使迫于环境,不能不迁就刘文静,他一定会送个消息来,或者写封信解释他的苦衷,而竟没有。这不像李世民平日的为人,是何缘故?值得深思。
    除非——他恍然大悟,李世民根本不知道张出尘在他军中。是刘文静瞒着他干的好事,“擒虎容易纵虎难”,糟了!
    而且,也绝不可能“纵虎归山”。饥饿的群众是愤怒的、残忍的,胃的空虚使人失去自制,而生路的断绝,可以使人疯狂。即使刘文静无意于杀张出尘,但饥饿而又失去希望的群众,必然以她为泄愤的唯一对象,“十手所指,无疾而死”,何况十几万人,怕不把她撕成碎片?那时,刘文静、李世民——任何人都庇护不了她!
    这算是想透了!而随之而来的是冷汗淋漓、满心的惊恐和焦躁。
    望着深沉窅远的北方天空,李靖胸口像为一样重物所压,气闷得要窒息。他重重地透着气,夜深人静,即使是微微的呻吟声,也清晰可闻。
    一觉睡醒的虬髯客,听得声音有异,悄悄起来,向外张望,正看到李靖在仰天长吁。那迟滞的脚步,恰为心情沉重的写照,他从未见过他这样的忧心忡忡,一筹莫展。
    刚强的英雄,从不容许人见软弱的一面,何况是一见投契、情如骨肉的知交?虬髯客不知怎么心中忽然发酸,但他自知人事以来,便没有流过眼泪,这时挺一挺腰,还是把泪水忍了回去。
    低着头,默默地细想,入于忘我之境,他乃能充分体会到李靖的心境,那是一重重纠结难分的冲突,李靖挚爱妻子,但也忠于朋友的付托。为了朋友的大事业,为了保持高昂的士气,以及为了他自己立身处世所必须把握的不屈的正气,他不能接受刘文静的要挟。
    然而他又何能置张出尘的生死于度外——这比他置自己的生死于度外要难得多。不说他们夫妇的情分,只说张出尘出生入死,把他救出长安,以及在风尘中舒慧眼,识英雄于未达之时的那一份知遇之感,便使得他无论如何不敢担负辜恩忘义的名声。
    于是,那一丝曾在心头闪现的灵光,又浮现了——这一次,他很快地把握住了,乾坤一掷,全人夫妇之义,报答异性骨肉,这可是旷古绝今的大举动,不管李世民是如何的盖世英雄,也决计办不到这一点!
    就这时,云破月来,洒落一庭清辉,风过处,李靖的衣袂飘飘,看去竟似不胜萧瑟。而虬髯客却是满心愉悦,多少天来在李密那里所受的委屈,消失得一干二净,咳嗽一声,随手捡起朱红酒葫芦,推门走了出去。
    “三哥,怎么醒了?”李靖站住脚说。
    “酒醒了。”他一扬酒葫芦,拔开塞子,先喝了一口,然后递了过去。
    李靖把酒葫芦接到手里,看一看,摇摇头,又递回给虬髯客。
    “怎么不喝?”虬髯客笑道,“如此良宵,不可无酒。”
    李靖望望挂在西南天际的下弦月,不知不觉地说了句:“出尘这时候不知道睡了没有?”
    “当然睡了。”
    “三哥,你,你怎么知道?”
    “有你,有我,出尘还担什么心?自然照样睡她的好觉!”
    “唉!”李靖叹了口气,黯然地低下头去。
    “药师。”虬髯客又把酒葫芦递了过去,“你多喝点酒,睡去吧。看天色,四更将到,睡一觉起来,咱们好好商量。”
    李靖接受了他的劝告,直着脖子,灌了不少酒,然后踉踉跄跄,进了自己的卧室,倒头便睡。
    虬髯客提着他的酒葫芦,悄悄出了西院,来到马槽,叫醒管理的义军。大家都知道他的行踪不测,从不说去处,所以那义军也不开口,只以极快的手法,把他的黑卫配好鞍子,牵出槽头,拿缰绳交到他手里,才说了句:“三爷走好!”
    “有人问起来,说我一两天就回来。”虬髯客破例地这样吩咐了一句。他知道李靖一定会追查他的行踪,所以作此交代。
    出了都尉署的侧门,本想取道北城,较为方便,但北城守将是吴坊主,他不愿把行踪泄露给比较生疏的人,因而一直往南城奔了下去。
    南城原由李靖亲自坐镇,等大局一定,移交给了孙道士接管。四更天气,又是高爽的城楼,孙道士正睡得舒服,突然惊醒,侧身静听,一阵清脆、匀称的蹄声,嘚嘚而来。他听惯了那声音,心中讶异:“他,这时候上哪里去?”
    念头还未转完,身子已一骨碌地爬了起来,趿着鞋,匆匆下了城楼,正遇见虬髯客在叫关。
    “三哥!”他喊了一声。
    “噢,把你吵醒了。”虬髯客歉意地笑笑。
    孙道士与那义军弟兄们所负的责任不同,他必须得问一问虬髯客的行踪:“这么早,上哪儿去?”
    “咱们上去说话。”虬髯客把缰绳交给了在关城门的义军,首先走上城墙。
    两人就在城墙边上坐下。虬髯客举目遥望,黄河自北挟泥沙俱下,一直向东,滚滚而去,发出轰隆轰隆的声响,搅得人气血翻腾,不由得激起无限的雄心。
    “三哥,”孙道士打断他的沉思,问道,“你是上那面去?”他手指着风陵渡。
    “嗯。”虬髯客点点头,又问,“你说我该不该去?”
    孙道士看看他,没有做声。
    “不以为然?”
    “刘文静那小子,诡计多端。一个已陷在里头,我怕再陷上一个,事情更棘手了。”
    “不要紧。”虬髯客说,“你知道的,任何地方,任何人都留不住我。”
    “噢!”孙道士惊喜地问道,“你是想把出尘去救了出来?”
    “这……”虬髯客一愣,“我没有想到这个。”
    孙道士有些失望,但马上又自我鼓舞了:“我以前也没有想到过。我只是此刻触机,凭三哥你百万军中取人首级的身手,何不试一下?我挑几个极能干的人跟你去。”
    “这不行!”虬髯客摇摇头,“明天中午没有确实而可以叫他们满意的答复,立刻便有不测之祸。”
    “那还不好办?”孙道士接口答道,“我们骗一骗对方,说答应他们的条件就是了。”
    “不行!老孙,你的主意虽好,时间晚了。”
    “怎么呢?”
    “人生路不熟,得有充分的时间去摸他们的底细。比如说,出尘到底在什么地方就不知道。瞎摸瞎闯,万一露了踪迹,叫人笑话。”
    “就让他们笑话一次好了。为了救出尘,三哥,你还在乎这个?”
    “我自然不在乎。”虬髯客停了一下,说,“我就是为了救出尘,不敢做没有把握的事。万一不成,后果堪忧。”
    孙道士心想,会有怎样后果呢?一面骗他们,一面黑地里去救人,这会触怒了气量狭隘的刘文静,一狠心……
    他猛然打了个寒噤,直觉地说道:“投鼠忌器,使不得!”
    “我就是这个意思。”虬髯客点点头,忽然又说,“咱们这一年有意思得很!”
    一句话触动了孙道士的记忆,去年邂逅李靖,正是这炎热难耐的七月,一年的工夫,波涛迭起,经历过多少风险,到头来总是化险为夷。然而,龙争虎斗,搅得风云变色,也要有旗鼓相当的对手,才不寂寞。一想到此,对刘文静大有惺惺相惜之意,同时又动了跃跃欲试的心,于是贸然而起:“三哥,让我过河去,如何?”
    “你的花样真多。”虬髯客笑道,“跟刘文静正好一对儿。”
    “是呀。”孙道士也笑着答道,“我想会一会刘文静,好好斗他一斗。”
    “算了。”虬髯客以结束笑谈的语气说,“你不能拿出尘做赌注,老孙,你怕还不知道我的心情——我有点变了!”
    “噢。”孙道士迟疑着应声,关切地等他说下去。
    “我受了不少刺激,也得了不少安慰,自以为海阔天空,毫无黏滞,其实不然。我也是人,人之为人,就在一个‘情’字看不破也不必看破,这层道理,我这一年当中才懂得。”
    “嗯,嗯!”孙道士深感兴趣地说,“这你倒真是变了。不过——”他偏着头想了一下,又说,“你对朋友向来是很重情义的。”
    “从前我只有朋友,现在我才了解天下兄弟姐妹的骨肉之情。五伦之中,唯有孝悌从天性中来——我很奇怪,出尘不是我的胞妹,而我总觉得是一母所生。我在外面,常常会想,出尘不知在家干些什么。有时郁闷不堪,真想杀人,这时候,只要想想出尘的笑脸,叫我‘三哥,三哥’的声音,心境马上就会平静下来。我也常常在想,可以做些什么让出尘高兴的事。现在,又不光是让她高兴不高兴的事了,关乎她的安危清白。我把她看得极其尊贵,若是让她稍微受一点侮辱,就是我莫大的遗憾,而且这遗憾是无法弥补的。所以,我要尽早赶到河东。老孙,你该谅解我,我张某若不能庇护我这唯一的至亲骨肉,虽得天下,又何足贵?”
    真是变了!孙道士在心里想,他从未听过他如此长篇大论地谈过他的心事,那低沉而缠绵的声音,若非亲自目见耳闻,绝不能相信它出于叱咤风云的他的口中。然而那声音中的力量,却比他的任何暴喝、狂笑、大吼、长啸来得强烈。于是孙道士对他的感觉也变了,从前他只心悦诚服地听命于虬髯客,现在,他一心在想如何才可以帮助他。
    “那么,”孙道士想了一下,觉得眼前唯一可以帮助他的,只是表示充分的支持,“你快去吧!早早把出尘接了回来!”
    “是的。”虬髯客看看将曙的天色,“我该走了。”
    “我送你到渡口。”
    孙道士穿好衣服,随着虬髯客下了城,顺手取了枝松脂火把。虬髯客一骑当先,赶往风陵渡,孙道士的脚程慢,过了一会儿才赶上。
    依照约定,夜间举火为号,孙道士点燃火把,不住摇晃。好久,仿佛看见对岸有一点黑影在移动,渐行渐近,终于看清,果真是一条渡船。
    “是河东义军吗?”孙道士高声发问。
    “请问岸上招呼的是谁?”船上有人反诘。
    “潼关来人。没有错儿,快拢岸吧!”
    那条渡船,咿咿呀呀地摇到岸边,船头上的人一跳上岸。孙道士与虬髯客一见之下,相视大笑。
    “丁爷!”孙道士顽皮地笑道,“你的眼可大好了?”
    丁全大窘——所迎接的这两位客,恰好是他的冤家对头:一个伤了他的眼;一个治好了他的眼,却盗取了他的机密。
    “多谢三爷那一剪刀,多谢道爷的好药。”丁全强笑着,说了这两句自嘲之中怏怏不甘的话。
    虬髯客又大笑,拍拍丁全的背说:“不知者不罪。以后再不会有这种事了。”
    丁全自然不再提,恢复了正常的神色,说道:“两位请上船吧。”
    “我不去,我是送行的。”孙道士答说。
    “噢,只三爷一个人上我们河东?那等我先把三爷的‘伙计’送上船。”说着,就伸手去拉那匹黑卫。
    “别碰它!”虬髯客赶紧大声警告。
    但已晚了!那匹黑卫不让生人接近,蹶蹄就踢,还亏丁全躲得快,没有挨它一下,但那仓皇闪避的样子,已显得相当狼狈。
    虬髯客倒有些歉然,笑着对脸色青红不定的丁全说:“你先请上去。”
    等丁全上了船,虬髯客在黑卫身上,轻轻一拍,往前一推,那匹调教得通了人性的健驴,四蹄交错,通过了狭狭的跳板,在船中间稳稳地站定了。
    这时孙道士把虬髯客的衣袖轻轻一拉,问道:“三哥,要不要派人接应?”
    “不必。”虬髯客摇摇头。
    “不会化玉帛为干戈?”
    “我想不会。”
    “那么,什么时候回来?”
    “中午可到临汾。”虬髯客说,“若是一切顺利,今晚就回潼关,至迟不会超过明天中午。”
    “如果明天中午不见你们回来呢?”
    “那必是搅得一塌糊涂了!”虬髯客想了一会儿说,“不可能有那样的情形。如果真有那样的情形,你告诉药师,千万不可过河,坚守潼关,等我的消息——我人不到,一定会有信到。”
    这样说停当了,虬髯客一跃上船。丁全抽去跳板,一篙撑开,往对岸驶去。虬髯客坐在船头上,想起孙道士所问的一番话,倒觉得有些吉凶莫卜,心神不定起来。
    他不是怕刘文静或李世民会采取什么不利于他的举动,是怕张出尘性情刚强,出了什么不测的乱子。但细想一想也不会,限期既到中午,则在未得确实信息以前,刘文静和李世民,一定会对她加意保护,目前不必过虑,要紧的是,早早赶到临汾,一切纠纷,都可片言而解。
    渡河上岸,有人迎接,先把他招待到帐篷里吃了早饭,也喂了驴。然后在朝阳影里,由丁全陪着,飞骑往北而去。
    将到临汾,遥见红白旌旗飘扬,一望无垠,在正午的日光之下,显得十分灿烂。那天没有风,甲帐相接,静悄悄声息无闻,虬髯客暗暗佩服,李世民治军可真严肃。
    进了营门,丁全领先往右面的驰道跑了下去。虬髯客心中生疑,便即大喊:“老丁!”同时勒一勒缰绳,停住不动。
    “三爷,你有话?”丁全回马来问。
    “你带我到哪里去?怎么不往中军大帐?”
    “噢。”丁全先赔个笑,然后略带迟疑地说道,“三爷不想先看看刘司马?”司马是刘文静的新头衔。
    “不!我用不着看他,我看你们李大都督。”
    丁全无奈,只好领着他往中军大帐去见李世民。
    那中军大帐,气象森严,丁全远远就下了马,步行向前。虬髯客却不管这一套,按辔徐行,到了旗杆之下,把缰绳往下一撂,那匹黑卫便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
    于是有卫士上前问讯,丁全抢着迎了上去,略略数语,那卫士立即显现了肃然起敬的神色,退两步,一转身疾趋进帐。
    不多久,帐前闪出了李世民的影子,一抬眼看见虬髯客,定睛注视着,慢慢浮现了笑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然后,一撩衣襟,急步抢上前来。
    虬髯客这时才一跨腿从驴背上跳了下来,刚要开口,李世民先笑着大叫道:“三哥,我要罚你!”
    “世民,你这不是待客之道。我刚到,犯了你什么军令,你要罚我?”虬髯客也故意这样答说。
    “怎么不要罚你?”李世民一手扶着他的肩,一手指指他的胸,“你在太原,喝了我好几坛陈年汾酒,临了来个不辞而别。你说,该罚不该罚?”
    虬髯客纵声大笑,笑声一停,半真半假地说了句:“我怕刘肇仁要杀我!”
    于是,李世民也只好报之以大笑,一面移动脚步,挽着虬髯客的手进帐,一面侧身望着他说:“三哥,我真没有想到你来。”他指一指高挂中天的白日,“‘大旱云霓’,只你一来,我就觉得耳目清凉了。”
    “你放心!”虬髯客豪迈地说,“既然我来了,天大的事有我担承。”
    这话一出口,李世民倏然收步,身子微往后仰,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目光中,有九分肯定、一分否定的惊异。“三哥!”他正一正脸色问,“你愿意合作了?”
    “不为合作,我跑你这儿来干什么?”
    这再无可疑了,李世民大喜过望,把虬髯客延入帐中,指着他的位子说:“三哥,你请上坐,我来传令参见。”说着便要嘱咐卫士,召集将官。
    “慢,慢!”虬髯客一挥手问,“你这是干什么?”
    “这位子,”李世民指着他的座位说,“从现在起,三哥,就是你的。我理当让贤……”
    “笑话……”
    “三哥,你先听我说。”李世民抢过话来,以极恳切的神情望着他,“家父开府河东,我不能请他让位给三哥,只有我这‘右领军大都督’的位子,是我做得了主的。三哥,你先委屈一下。”
    一句话没有完,虬髯客仰面狂笑,声浪震得那座牛皮大帐嗡嗡作响。李世民和他的卫士都愕然不知所措。
    “世民,你毕竟输我一筹!”虬髯客笑声停了,笑容还挂在嘴角,“你以为我看中了你这个‘大都督’的位子?令尊自封‘大将军’,李密自封‘魏公’,”他双手拉开他的虬须,“我难道就不能自封个‘虬王’?”他正一正脸色又说,“这自然是笑话,说正经的,谈合作绝不能谈条件,否则,势利相结,利尽则翻脸成仇。世民,多说你雄才大略,盖世无双,看来也不脱世俗之见。”
    一番话,说得李世民既惭愧,又佩服,更敬爱,低眉敛手,恭恭敬敬地说:“三哥,你责备得丝毫无错。谈合作,不谈条件……”
    “不,不!”虬髯客又一挥手,词令如波翻云谲,“话又得回来,条件还是有的,只不过与富贵利禄无关而已。”
    “是,是,三哥你请说,我无不从命。”
    “那么,你先把出尘替我请来。”
    “张出尘?”李世民问。
    “还有哪个出尘?”
    “三哥!”李世民着急地问道,“你这话从何而起?”
    李世民的神情,毫无做作,他确是不知道张出尘在他军中。虬髯客稍微想了一下,便都明白了,心中恼恨刘文静太不讲交情,做事又欠光明磊落,非给他点颜色看不可!
    于是,他问道:“世民,你是不是说,把你的‘右领军大都督’让给我?”
    怎么忽然问这话呢?李世民看他的脸色,是那种暴风雨将来以前的平静,心知事有蹊跷。然而不能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的。”
    “如此,我现在就接你的权柄,行不行?”
    “行!”李世民不敢有一点迟疑。
    虬髯客点点头,走到公案旁边,拔一支令箭扔向卫士,随随便便地吩咐:“替我把刘文静抓来!”
    这话一出口,卫士却为了难,只拿眼盯着李世民。而李世民比他更为难,吸了口气,低声下气地喊道:“三哥……”
    “别‘三哥’‘二弟’的。”虬髯客冷冷地打断他的话,“此处不叙私情。”
    “是,是!”李世民向卫士使了个眼色,“去看看刘司马在不在?如果在营,让他立刻就来。”
    卫士大声应话,敬礼欲下。虬髯客叫道:“慢一点。”等卫士重新回身过来,他走过去,指着李世民说道,“你懂得他话的意思不懂?你出去打个转,回来向我复命,就说刘文静不在营里。”
    李世民和那卫士都大窘。在虬髯客嘿嘿冷笑声中,僵立无语。
    就这时,帐门口闪出一条人影,向上长揖,口中说道:“刘文静待罪军门。”
    这一来,不但大出李世民的意料,连虬髯客也一愣,急切间想不出一句话来回答。
    “三哥,一向好!”
    “谁是你的三哥?”虬髯客兜头给他一钉子碰。
    “是,是。三爷!”刘文静得了丁全的报告,知道大难可解,不惜委曲求全,所以摆出满脸戒慎恐惧,准备以他那一套柔媚的功夫,来软化虬髯客的暴躁性子。
    虬髯客是何等角色,既存心要跟刘文静过不去,便不理他那一套,冷冷地问道:“你奉了谁的将令,把张出尘劫持到此,藏匿不报?”
    “三爷!我,我是情急无奈。我知道错了。”
    “知错就好!拿军律来,看‘掳掠民女’是何罪名?”
    刘文静心里一惊,暗想:“这家伙倒真刁恶!给人安上这么个罪名——任何军律,若要认真执行,‘掳掠民女’都是军前立斩的罪。”自然,虬髯客只是借题发挥,但真的要让他大大羞辱一顿,威名扫地,也够难堪的了。
    正在惶急无计,忽听帐外人声嘈杂,一片声在喊:“火,火!”
    营地失火,是行军第一大忌。李世民匆匆说了句:“三哥,你也来看看!”便即抢步出帐。
    失火之处,相去尚远,烈日之下,火光不甚明显,但黑烟滚滚,以及一阵阵传来的哔剥之声,可以想见火势不小。这么热的天,那些营帐栅栏都被晒得干燥极了,这要一蔓延开来,会搞得不堪收拾,所以李世民十分焦急。
    回头一看,虬髯客和刘文静都已出帐。“三哥!”李世民拱一拱手说,“请你在此坐镇,我们去看看。”说完,向刘文静招一招手,从卫士手里抢过马来,两人一跃上骑,飞奔而去。
    这时各营都已加强戒备,有那专门负责营地勤务的军官,率领着一队带了绳索、铁锹的士兵,没命狂奔,赶去救火。另外有两队士兵,自小河边列队延伸,直到火场,手中极快地传递着盛了水的木桶。刘文静抬头一看,突然勒住了马,叫道:“大都督,火势不碍了,你请回去吧!”
    由于相隔已近,腾空的烈焰已看得相当清楚,橘黄色的火舌为黑烟笼罩着,滚滚不绝。幸好那是一座独立的营帐,四周有足够的空地缓冲火势,料无燎原之虞,李世民算是放心了。但既已到此,没有不去看一看的道理,所以摇一摇头,又挥一挥手,随即一叩马腹,依旧往火场中跑了下去。
    刘文静紧跟在后,跑不多远,只听稀里哗啦一片乱糟糟的声音,火焰迅即减弱,却蹿起更多的黑烟和灰沙——那座营帐,被拉倒了。压小了火势,一阵阵灼热的风扑过来,迫得人要倒退,两匹马不约而同地唏聿聿一声长嘶,直立了起来。李世民和刘文静都下了马,避到上风的地方,视察救火的工作。
    士兵们看见“大都督”一到,越发鼓足了劲头,泼水的泼水,扑救的扑救,不一会儿,火场中便只剩下一团团的白汽和遍地的水渍了。
    于是,李世民问道:“怎么起的火?”
    “回头再调查。”刘文静答道,“没事了,你请回。”
    就这时,有女人的嗓子,失声叫道:“是我放的火!李世民你别走!”
    “谁?”李世民诧异地问。
    刘文静万分尴尬,一时竟答不出话来。李世民突然意会。“是张出尘?”他问。
    果然是张出尘。她正在一小群护卫士的监视圈中突围,“不准拦她!”见机的刘文静,大声喝阻卫士。
    张出尘出现了,她穿着男装,却披散了一头长发,脸上一块黑一块白,加上淋漓的汗水,显得狼狈极了。
    “李世民!”愤怒的张出尘,手举一把柄上满镶珠宝的雪亮小刀,指着刘文静问,“你的部下,到底算是义军,还是土匪?”
    一句话,让李世民把整个情况都弄清楚了。他记得刘文静渡河回来以后,是这样报告的:虬髯客已从洛阳赶了回来,将领兵西进,打通函谷道。为了避免冲突,他依照指示,全师撤退,但曾写了一封信,交给半途截获的虬髯客派赴潼关的使者,托他转交李靖,信中说明委曲求全的苦心,希望李靖能在三天以内,提出合作的办法。
    当时,李世民还颇称许他持重而识大体。谁知道他暗地里做下这么件不光明的事,坏了河东义军的名声,以至于让张出尘骂得如此不堪,这太不可原谅了。
    然而,眼前不是指责刘文静的时候,他只抢步上前,一揖到地。“嫂子!”他说,“一切都是我的不是。先请到前面休息,容我赔罪。”
    “你不知道刘文静干的好事?”
    李世民迟疑了一下,刘文静抢出来答话:“他不知道。出尘夫人,你骂我好了。”
    “哼,我还敢骂你?”张出尘冷笑一声,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看,只对李世民说道:“我相信你大概也不知道。你的部下,把我软禁在这里,一个要紧人见不到,一句要紧话不能说。没有法子,我只好放把火,把你引了来。烧掉你的东西,我以后叫药师赔你……”
    “笑话,笑话!”李世赶紧赔着笑说。
    “那么,我问你一句话,你现在预备拿我怎么办?”
    “自然是护送你到潼关。立刻就送。”又是刘文静抢着回答。
    张出尘理都不理他,依旧望着李世民等待答复。
    “嫂子,”李世民说,“请你吩咐!”
    “让我走!现在就走!”
    “这不行!”
    “怎么?”张出尘勃然变色,刚平息的怒气,一下子又都涌了上来。
    “嫂子,你听我说,”李世民的声音,潇洒而温柔,“你怕是误会了。我怎么敢不放你走?只是,嫂子,你这一副狼狈样子,怎么上路?到了潼关,让药师看着,不知你路上吃了多少辛苦,不心疼吗?”
    原来是一番好意,倒错怪他了。“那么,”她的神色和缓了,“你说怎么办?”
    “军中一切不便——我姐姐跟着家父在一起,如果她也在这里就好了。这样,”李世民定神想了一下说,“我们一路来,军民关系搞得很不坏。临汾很有几个熟人,我派人把你送去,要梳妆、要衣服都方便。回头再请到我那里,备一杯水酒,替你赔罪。”
    张出尘虽然伉爽,到底也是女人。是女人就没有不爱美的,所以李世民的话,在她十分中听。而且她天性爱洁,这么热的天,好几天没有能痛痛快快洗个澡,也真难受,这样一想,自更欣然乐从了。
    “不过,赔罪之说,免了吧!话说开了就算了,”她说,“找个地方息一息,我就走。”
    “不,不!嫂子,”李世民极恳切地说,“未能替你接风,至少该替你饯个行,聊表微意。吃完了,我马上派人护送你到潼关,这样,将来跟药师见了面,我做朋友的,也还有句话好交代。”
    张出尘心想,危难已度过,也不争在半天的工夫,从从容容,风风光光,让李世民礼送到潼关,未始不是件占身份、有面子的事。便点点头表示同意。
    “肇仁!”李世民转脸以很威严的姿态对刘文静说,“我把这件要紧差使交给你。你可好好伺候着,将功折罪。”
    “是。”刘文静答应一声,转过来向张出尘一揖,“文静奉职无状,一切请多包涵。见了药师兄,还求你替我瞒着点儿,给我留个将来见面的余地。”
    他们这样一吹一唱,恭维得张出尘满心舒畅,把几天来担惊害怕、郁闷焦忧的委屈,一扫无余。
    于是,刘文静亲自送张出尘回城,请一家富户的内眷代为招待,香汤沐浴,洗头栉发,都由那家富户的儿媳亲手照料,最后换上女服,自然也由居停供给。
    刘文静一直由那家富户陪着在前厅闲谈。到日落时分,张出尘翩然出现,容光焕发,像换了个人似的,骤然一见,刘文静竟有些认不得了。
    “咱们走吧!”张出尘向刘文静说了这一句,又回身跟送到中门的内眷,深深致谢,殷殷道别。
    门口已准备了一辆双马拉的青幔车,把张出尘送到车上,刘文静亲自跨辕,由四匹引马前导,出了西城,不远就是营地,马车直闯军门,到中军大帐停住。
    搴帷下车,李世民已在帐前迎接。“请进去吧!”他说,“有位嘉宾,等你好久了。”
    “谁?”
    “你一见就知道了。”
    张出尘疑云大起,急步进帐,抬头一看,失声叫道:“三哥,你怎么也来了?”
    “我特为来接你的。”
    “这……”张出尘突然发现,大事又要弄糟了,着急地大喊,“三哥,你快走!别管我。”
    “一妹,”虬髯客却好整以暇地,拿她从头看到脚,满意地点点头,“你好像没有受什么委屈。”
    张出尘气得生嗔。“三哥!”她没好气地说,“你怎么这么婆婆妈妈?”
    虬髯客未及答言,就听见一阵欢畅而戏谑的大笑。她倏然转身,慢慢抬眼,威严地搜索着,要看看是什么人敢如此放肆。
    放肆的是刘文静,笑得简直轻狂。李世民精神肃穆,不住用眼色示意阻止,可是阻止不了他。“说咱们三哥‘婆婆妈妈’,这可真是新闻,我还是第一次听见。”刘文静说完了又笑。
    这是极奇怪的态度!气宇并不宽宏的刘文静,在此将有绝粮哗变的紧要关头,何以如此高兴?难道他的危难已经过去?跟虬髯客有关系没有?
    如此想着,张出尘急于要弄清楚他的行踪和来意,但又不便当着李世民和刘文静,彰明较著地发问。略一踌躇,她先从无关紧要的问起:“三哥,你什么时候到的?”
    “中午。”
    “从哪里来?”
    “潼关。”
    “噢!”张出尘惊喜地轻喊一声,“这么快!”
    “我一个人自然很快。你知道我那‘小黑’的脚程。”
    这话不对吧!张出尘大眼珠骨碌碌地转着,要找出这句话背后所隐藏着的事实。她的疑惑,刘文静最了解,赶紧乱以他语:“后帐已经备了酒,喝着谈吧!”
    “不必了。”虬髯客说,“只要一匹马,一袋干粮,我现在就带一妹走。”
    “对,对。咱们现在就走!”张出尘一改原来从容回潼关的想法,急于脱出樊笼。
    客人去意甚坚,主人却是坚留不放,李世民和刘文静留客的用意可又不同:一个大部分出于款客和致歉的心情;一个则是希望把煮熟的鸭子,送到口中,不仅不容虬髯客变卦,最好能具体谈成合作的条件,大军开拔,跟虬髯客一起进入潼关。
    经不住李世民情意恳切,虬髯客便对张出尘说道:“咱们就叨扰了吧。”
    张出尘不便坚拒,点点头答应了。
    时已入暮,后帐幕布都卷了起来,只留一个穹顶;微微的晚风,摇晃着牛油巨烛的火焰,温馨地、朦胧地,不但衬托得张出尘云鬟雾鬓、绰约如洛水神仙,连伏虎金刚般的虬髯客脸上,都笼罩着一层罕见的慈祥之气。
    这确是个宜于杯酒言欢、促膝深谈的环境,李世民非常满意,把虬髯客和张出尘延入上座,亲自把壶斟酒。
    “草草不恭,真是只有一杯薄酒。”他站着干了一杯上好汾酒,拿空杯翻过来,向客人照了一下。
    豪爽的虬髯客也干了杯。张出尘不能喝烈酒,只沾一沾唇,说声:“多谢!”便即放下,在木盘中拈了一片肉,送往口中,那片肉色如玫瑰,十分鲜艳,但有酸味,相当难吃,不由得微微皱了眉。
    “十分抱歉!”李世民说,“实在无可款待,宰了一匹马。怕难下咽吧?”
    张出尘生性爱马,想到长嘶追风的骏物,竟成了人所憎厌的盘中餐,不免凄然。而李世民军中,竟至于杀马果腹,亦可想见他的窘迫。这样转着念头,越发失去了食欲。
    就此时,刘文静也来敬酒。“三哥,”他极郑重地说,“第一杯,是我赔罪。”喝干了,又斟满。“这第二杯,多谢三哥义重如山。”
    什么叫义重如山?张出尘无暇细想,直觉地伸手去拉着虬髯客的左臂,大声地说:“三哥,这一杯你别喝!”
    “一妹,”虬髯客微笑着提醒她说,“别人在恭维咱们呢!”
    “我不懂这恭维。‘义重如山’指的是什么?”她逼视着他问。
    “难道你三哥不是个重义气的人?”
    张出尘语塞。他的答复不能使她满意,甚至于他还没有了解她的意思,心里着急,却一时说不清楚。
    那略有些僵窘的刘文静,倒正好找到句话。“对了。”他向张出尘说,“就凭三哥亲自来接你这一点,就显得你们兄妹俩的义气,叫人又羡慕又钦佩。”
    这话也不错,在场面上,张出尘不能不松手,于是虬髯客缓缓抬手,喝尽了杯中酒。
    张出尘有着无数的迷惘和焦躁,但是她的视线不由得为帐外一连串的火炬所吸引了,数百士兵如两列火龙,蜿蜒进场,直到帐前停住,一齐躬身施礼。
    这是干什么?张出尘又加一层疑惑,侧身一望,虬髯客已从席上站了起来,挥手答礼,这才意会到是向他们致敬,便也跟着采取了同样的行动。
    敬了礼的士兵,迅速转身,用火炬围出一片广场,照耀得亮如白昼。然后一阵鼓声如雷,继以金钹、铜角、胡笳之声,众音杂作,气势惊人。
    那李世民这时疾趋上前,在虬髯客身后坐下,提高了声音说:“我有些小玩意儿,请三哥指点。”
    虬髯客还未答话,就看见帐外广场,又进来一队士兵,一样高矮,个个生得健壮高大,身披银甲,手执长戟。领先的一名,单手捧一面红白两色的大旗,踏着极稳健的步伐,来到帐前,倾旗向前。这自然又是致敬——极隆重的军礼,因为那面旗是山西义军的军旗,所以他等于代表全军致敬。
    这层意思,连张出尘都领会到了,赶紧又站了起来,肃然答礼。
    虬髯客始终未曾发言,可是极用心地注视着。数一数那一队士兵,共是一百二十八名,鱼贯交错,一化为二,分成左圆右方两队。
    鼓声复振,两队各有人持小旗一挥,方圆两队,按着节奏,往中间转去,一面转,一面变换队形,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时而如北斗,时而如九宫,时而如翼舒,时而如箕张。虬髯客心里有数,李世民是按照兵书上的阵法来编的一种“燕舞”。
    张出尘自然不懂这些。可是,舞步她却是行家,看那些赳赳武夫居然都懂音律,步法跟随节奏,舒徐转折之间扣得严丝合缝,大为惊异,自然也大为欣赏。
    三转以后,舞步渐缓,金鼓声中忽闻丝竹之音。然后响起了雄壮的歌声:
    少年胆气凌云,共许矫然出群。
    誓欲拯民水火,羞将开口论勋。
    接着,有更雄壮的声音相和,重唱那最后两句。这时,张出尘才发现广场四周,黑压压一片人头——那自然也是李世民麾下的义军,来与贵宾同乐。只是,这么多人进场,她竟毫无所知,不免又生新的惊异!
    歌声刚终,鼓声又震,银甲武士再度起舞,阵法愈变愈奇,愈变愈快,等舞步缓了下来,张出尘听那乐曲,知道又要唱了。
    这次唱的是一首七绝:
    震天金鼓起风沙,赴义征人暂别家。
    千里不辞行路远,时光早晚到天涯。
    万千义军,依旧应声相和,“时光早晚到天涯”那一句,唱得特别嘹亮悠远,声浪在初秋的夜空中,振荡出无穷的希望和欢乐。
    献舞的甲士,恢复了初入场时的队形,并再度向贵宾致敬。这一次虬髯客不仅挥手答礼,而且离席来到帐前,亲自斟酒相劳。
    于是,那一百二十八名士兵齐声高喊:“谢三爷赏酒。”仿佛早知他有此举,预先被教导好了的。
    “三哥!”陪在他身旁的李世民问道,“你看,这阵法的变换如何?”
    “很难得的了。”虬髯客一面回身走去,一面答说,“天威莫测,足见高明。只是……”
    虬髯客居然变得这样含蓄客气起来,李世民倒有些诧异,便追问一句:“三哥,你有所批评,怎么不肯跟我说?”
    “用兵求神速,求灵活,尽人皆知。我却另有看法。”
    “请问!”李世民很恭敬地说。
    “我以为以静制动,才是难得的境界。”
    李世民听出他的言外之意,指他的阵法,只求花巧,不够实在。如以不变驭万变,则变者疲于奔命,而不变者以逸待劳,胜负之势,不待交锋,便已判定。
    李世民深深点头,感激地说:“谨受教!”
    “一下子也说不尽那许多,以后你跟药师再研究吧。”他站住脚,视线扫了一遍,最后落在张出尘身上,点一点头,回身向李世民抱拳说道,“多承款待,我该送出尘回去了。”
    “不,不!”刘文静抢出来说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一早,我亲送过河。三哥,你是见首不见尾的一条神龙,难得把握,让我们好好向你讨教讨教。”
    其实,他是怕虬髯客带着张出尘一走了之,合作之议,就此搁了下来,所以留着他想尽一夜的工夫,谈出个确确实实、详详细细的办法出来。
    虬髯客自然知道他的用意,平静地点头:“不必了。我答应你的话一定算数……”
    “三哥!”张出尘大声喊道,“你答应了人家什么?”
    “彼此合作。”
    张出尘退后一步,凛然问道:“这话从何而来?”
    “我想,彼此合作,比较好些。”
    “这与你平日的主张不符啊。”
    “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张出尘睁圆了双眼,脸色发白,胸部微微起伏着,是极生气的样子。
    “一妹!”虬髯客给她一个劝阻的眼色。
    她却不管,重重疑云,到这时非把它扫除干净不可。“此一时也,是说他们把我劫持在此,你不能不屈服,嗯?”她质问似的说。
    “嫂子!”李世民抢着抗议,“你不能这样说。我对三哥,对你,从无一点恶意。”
    “是的,你没有。但是你不能保证你的部下也没有。”
    “这是误会。我替我的部下道歉。”李世民又恭恭敬敬地一揖。
    局面有些僵了,她要跟虬髯客争辩,而李世民出头挡了驾——挡驾的人没有什么错,她不能迁怒于他。这一来,岂非变得有苦说不出?
    “一妹,咱们走吧,有话回家再说。”
    他不说这一句还好,说这一句,正给了她发威的机会:“三哥,你走,我不走!”
    “别这样!一妹,你叫我面子下不来。”
    “哼,面子早丢完了!”张出尘冷笑着说,“明明是个圈套,你为什么要往里钻?三哥,我问你,你是怎么来的?”
    “陪你去的那四个人,回来了两个,我才知道消息。”
    “这就不对了。那四位应该都到潼关,怎么回去了两个?”张出尘意会到了,“我知道了,四个人分成两拨,给你,给药师分头去报信,好叫你们来赎我回去是不是?”
    三个男人都不响,而表情各异,虬髯客持等待的态度——等她把脾气发完;李世民则以怨责的眼光看着刘文静;而刘文静躬腰低头,十分惶恐,自然,这一半是故意做作。
    “三哥,你怎么不说话?”张出尘埋怨地说,“我叫人欺侮了,你反来登门告饶。你,你觉得我是该受欺侮的?”
    “嫂子!”李世民接口说道,“你这一说,叫我们置身无地!”
    “那我们兄妹呢?你又把我们的脸面摆在什么地方?”
    “我当然要把你和三哥的面子找回来。”李世民说,“明天我亲自护送你回潼关,顺便再向药师道歉。”
    “这有条件吗?要了面子,丢了里子,吃哑巴亏的还是我们。”
    “这……”李世民迟疑了。
    虬髯客不能不表示态度,但刚叫了一声“一妹”就让张出尘高声打断。
    “三哥,你别说话!”
    “不!”虬髯客很快地回答,“我平生从未失信于人,‘合作’的话,不可更改!”
    这可把张出尘气坏了!她不明白虬髯客何以如此轻于许诺,要把将成的帝业,与人分享。而且他是一向主张独行其身的,忽然一改素志,更为可怪。或者……
    她忽然想到了,或者是李靖放心不下,委曲求全,以合作为条件,交换她的安全和自由,而虬髯客迫于友谊,不得不勉强同意。这样看来,倒也不能怪他。
    因此,她的气平了些。“三哥!”她问,“药师怎么说法?”
    “你知道的,他一向赞成合作。”
    “这一次呢?”
    虬髯客自然不便说实话,但就在略一犹豫之际,张出尘便看出真相来了。同时,她也想起,跟虬髯客见面以后,他始终没有提起李靖。这太奇怪了,无论如何,以夫妇休戚相关,李靖该有话托他转告,而竟没有,照此看来,他的河东之行,恐怕李靖根本就不知道。
    这时,虬髯客说话了:“一妹,你了解药师的性格,怕不了解他的处境,他的处境很难,我不能不出面来料理这件事。”
    这等于告诉她,李靖不便重提合作之议。“那么,你为什么要答应人家合作呢?”她说,“乾坤一掷,为的是什么?”
    “你!”虬鬓客斩钉截铁地说,“我把你看得比一片锦绣江山还重。”
    就这一句话,让张出尘震动了!自古以来,兄妹友爱之情,从无如此之重,而况是结义手足。此一刻,她的心头有着从未体验过的骄傲,但是,肩头也有着一种从未负担过的压力——这一份情义太重了,承受不起,报答不尽。因而她在无比的骄傲之中,感到了等量的恐惧。
    “三哥!”她的泪花在烛光中闪耀着,激动地说,“你绝不该这么做!那违反我的本心。我一心等着看你做一番顶天立地的大事业,称王称帝,富有天下——天下定于一,而且你的性格也是没有办法跟人合作的。你管你走,留下我一个人在这里,随便人家拿我怎么办,我不怕!三哥,有药师和老孙帮着你,干什么都会成功,你犯不着为我牺牲。一时的慷慨,会搞成终身的后悔。三哥,你得好好想一想。”
    “我仔细想过了。我不会后悔——为你,做什么都值得!”
    “为你,做什么都值得!为你,做什么都值得!”心中不住诵念着这句话的张出尘,入于痴迷,双眼茫然地凝视着远处,两行热泪,如断了线的珠串,滚滚而下。
    那是感激涕零的眼泪——人间最美丽的眼泪。旁观最清楚的李世民,心中一动,刚要开口,却为张出尘抢了先。
    “三哥!”她抹一抹眼泪,喘息着说,“有你这句话,我死而无憾。药师的处境为难,我也知道。天意人事,安排我走一条路,三哥,我把药师交给你了!”
    说到最后一个字,她极快地从衣袖中取出那把小刀,反手向自己的胸口剁去。但虬髯客比她更快,就在李世民和刘文静惊愕不知所措时,他已如闪电般,跃身一击,击中了她持刀的手腕,那把珍贵而锋利的小刀,飞落到两丈以外的地上。
    张出尘握着自己的手腕,疼得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虬髯客又心疼,又着急,还有深深的不满。“一妹,”他呵斥着,“你真胡闹!”
    而张出尘的情绪比他还要复杂,莫辨悲喜,仿佛还有无限委屈,这一切都归之于一声长叹:“唉!三哥,何苦?”她摇着头,“你是妇人之仁。”
    虬髯客失笑了。然而笑的只是他一个,李世民和刘文静,以及帐下的卫士,无不是面色凝重。他们都看到张出尘的生死一发之间的惊险场面,充分感受到了她的那一股刚烈之气。不论是谁,凡是真正表现了无惧于死的,都是足以使人慑服的。
    然而,对于张出尘何以求死,却只有李世民最了解,也最受感动,于是,他大步跨前,看着虬髯客和张出尘,以清清朗朗的声音说道:“你们两位,做哥哥的轻天下、重手足,做妹妹的宁愿捐生要成全兄长的事业,这番义气,自然罕见。不过,懂义气的也还有,三哥,合作之议,咱们取消不提,两位既是河东的贵宾,只请吩咐,无不从命。”
    说完,他的视线扫过四周:刘文静嗒然若丧;虬髯客微笑不语;张出尘却忘了手腕的疼痛,喜滋滋地答道:“二公子,你太客气了。趁这深夜,正好赶路,我现在就跟三哥告辞!”
    “好,我送到潼关。”
    “这万不敢劳驾。”
    “不,不!路上不能再有差错,不是我自己送,我不放心。”
    张出尘一想不错,万一刘文静再出花样第二次落入罗网,那就非搞得破脸不可,因此,她也不再客套了。
    于是,李世民点了两百甲胄鲜明的近卫骑兵,点起火炬,用全副“大都督”的旗仗,护送虬髯客和张出尘南下。
    夜深如水,加以全胜而还的心情,张出尘精神抖擞,跨一匹胭脂马,比什么人都跑得快。黎明时分,到了风陵渡口,遥望潼关,雉堞起伏,雄壮的城镇,半隐在晓雾之中,仿佛还看得到她亲手缝制的紫色大旗在微微飘动。
    “请下马歇一歇吧。”李世民勒住了马说,“我派人去找渡船。”
    丁全虽已回去,他带着的那一小队人还未撤走,很快地,把控制着的两艘渡船,都摇了过来待命。
    “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李世民说完这一句,猛然想到绝粮的危机还未解决,一颗心往下一沉,不自觉地喘了一大口气,下面还有几句门面话就说不出来了。
    张出尘发现他的神态有异,猜出了心事。但她咬一咬牙,装作未见,只说一声:“多谢二公子!”便回身向渡船走去。
    但虬髯客立刻又把她喊住。“一妹,”他用征询的语气说,“咱们也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吧?”
    这就多事了,张出尘心中不以为然,可是在场面上,要绷住面子,所以反身歉然地向李世民说道:“真的,我竟疏忽了。请二公子也过河,到潼关盘桓一半天,让药师也有个跟你道谢的机会。”
    “哪里的话!该我去向药师道歉。”
    于是李世民把两百骑兵留在北岸,只带一名徒手的卫士,伴着虬髯客和张出尘一起渡河。
    船到中流,发现潼关有了动作,城上多了许多矗立的人影,迤南迤北,伸展到底,显然,因为李世民的那一队轻骑,引起了潼关的警戒。
    李世民极注意地在观察,城上人多而不乱,刁斗森严,无隙可击,看来要进长安,除却以后慢慢再谈合作以外,别无途径。
    然而目前呢?慨然一诺,仁至义尽,诚然是人间一大快举。只是十几万军队进退维谷,可又怎么办?一想到此,顿觉心胆俱裂。
    转眼间,船快到岸了。关内出来三匹快马,顺坡而下,跑得极快,虬髯客的目力最好,回头向张出尘说道:“老孙来接咱们了!”
    果然,等他们一上岸,孙道士也到了面前,滚鞍下马,叫一声:“三哥!”便忙着先把张出尘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
    “怎么啦,老孙?”张出尘笑着嗔道,“有客人在这里,倒是劳驾你招呼招呼嘛!”
    “噢,噢!”孙道士转脸向李世民抱拳为礼,“这位想来就是最爱朋友的李二公子了?”
    “别这么称呼我!”李世民亲热地握着他的手,“老孙,你我虽是初见,神交可太久了!”
    “是呀!”孙道士说,“直到今天才见面,是太晚了点。但是……”他拿眼看着张出尘。
    “老孙,不算晚。”她毫无迟疑地回答。
    讨得了这个暗示,孙道士才把李世民奉为上宾,从身上掏出一面小旗,挥了几下,城上戒备的义军,立刻后退,很快地消失了。
    渡船上只带来虬髯客那匹黑卫,孙道士把自己的马让给李世民骑,从人的两匹,一匹给了张出尘,一匹他跟李世民的卫士合骑,挥上一鞭,当先引路。
    关门已经大开,一队义军站在道左,等李世民经过,以军礼致敬。自然,李世民也下了马,缓缓步行,含笑答礼,进了潼关,才重新上马。
    就这时,听得泼剌剌一匹马跑得好急——是李靖得到消息赶来了。
    “药师!”虬髯客和张出尘不约而同地高叫。
    两方面都勒住了马,凑在一起,李靖很快地跟张出尘交换了一个眼色,然后先招呼了虬髯客,再招呼李世民:“我算定了,咱们会在潼关见面。别来无恙?”
    “特来请罪。”
    “言重,言重!”李靖答道,“这里不是说话之处,请!”
    说着,把马一带让出路来,一起到了都尉署,在大堂重新见礼。
    “药师!”李世民肃然说道,“我驭下无方,冒犯了嫂子,又惊动了三哥,万分不安,必得跟你道歉。”
    “不,不。”张出尘抢着对她丈夫说,“二公子不知情,刘文静也是情急无奈。”她略有些窘地笑道,“反倒是我烧了他们一座营房。怪过意不去的。”
    “怎么回事?”李靖满浮着笑容。一半是想象到必是件极有趣的事,一半是娇妻历劫归来,有着掩不住的喜悦。
    “这也要怪刘文静不好。”张出尘答道,“他把我干搁着,什么人都见不着,我急于想见一见二公子,问个明白。没奈何,我告诉看守的卫士,说我吃不惯他的大锅饭,要自己做。那卫士上了我的当,替我搭了个行灶,又替我弄来油盐佐料。油倒在牛皮帐篷上,盐撒在火里,火苗往上一蹿,那么干燥的天,一下子就烧得轰轰烈烈……”说到这里,她突然顿住,仿佛自悔失言似的,然后转脸向李世民问道:“二公子,你不会处罚那卫士吧?”
    “本该严罚。但这情形不同,我不但不罚他,还要重赏。”
    “噢?”张出尘眼神闪烁地望着他。
    “若非他帮嫂子的忙,放起那把火,我到现在还被蒙在鼓里。那一来,普天下只说我李世民不情不义,何堪蒙此不白之冤?”
    张出尘微露雪白的牙,冁然而笑。李靖却是面有得色,一扬眉问道:“三哥,老孙!如何?”
    他们俩都知道他这“如何”两字的意思。李靖早就判定,劫持张出尘之举,李世民决未与谋。若是他知道了,一定会把张出尘送回潼关。现在,完完全全地证实了他的看法不错。
    “药师,我很满意。”虬髯客怡然自适地答说,这一句话,大家都了解的,但停了一下,他再说出一句话,却都愕然了,“本该是一局和棋,都只为顾忌着局外人,搞得纠缠不清。太可惜了!”那尾音很长,是虬髯客很少有过的语气。
    愕然之中,唯有李靖色变。“三哥,咱们不打哑谜!”他凛然地说。
    “好,我说。”虬髯客看一看李靖、张出尘,转脸对孙道士说,“今日之局无私。但世民远来,而且他心情沉重,处境为难,再说又是咱们的好客人,你陪世民去看咱们的部队,请他指点指点,顺便也散散心。”
    孙道士是一向什么都不在乎的表情,此时却沉默不答,脸上出现了临大事戒备恐惧的神色。
    “去吧,老孙!”张出尘笑容尽敛,投以抚慰的眼色。
    孙道士还是不响,视线扫过四周,最后落到李世民脸上。“请!”他说,“你该去看一看。”
    说到最后一个字,孙道士不等李世民有所表示,捉住他的臂,大踏步走了出去。
    堂上三个人,目送着他们,等背影刚一消失,张出尘便大声地嚷道:“三哥,你别把好好的一件事搅坏了!”
    虬髯客平静地摇一摇手:“一妹,咱们到里面去谈。”
    于是,来到那李靖曾彻夜踌躇的院子里,一进门,虬髯客便站住了脚,李靖自然而然地随着止步,张出尘却又忍不住了,想要发问。但看到虬髯客那瞻顾且有所搜索的眼光,不由得保持沉默,免得打断了他的思绪。
    “药师!”虬髯客以一种迷惘向往的声音说,“你记得吧,我临走的那一晚,在这院子里。”
    “当然记得。”李靖答说,“那晚上三哥睡得好沉。”
    “我想通了,心安理得,自然睡得沉。”他停了一下说,“你可没有想开,嘴里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又是一套。”
    李靖脸一红。“三哥,你当然知道我放心不下!”他说。
    “因为我知道,我才星夜渡河,交朋友相知以心,只要我知道你一心希望出尘安然归来就行了。”
    “那么,”张出尘说,“现在我安然归来了,什么事都可以丢开了。”
    “怎么丢得开?”虬髯客微笑着说了一句,“一妹,你是违心之论。”
    “三哥,我不懂你的话。”
    “很明白,我是说你心里丢不开。”
    “不见得。”张出尘倔强地回答。
    “要不要我指出你心里的不安?”
    “好嘛,你说!”
    “一妹!”虬髯客忽然又变得异常温柔了,“你何必非要跟我闹脾气?”
    “怎么?”张出尘还未开口,李靖关切而又困惑地看看虬髯客,又看看张出尘,问道,“你怎么跟三哥闹脾气了?”
    “不是我跟三哥闹脾气,是三哥自己的脾气变了。”
    “这话更叫人不解。”
    “三哥变得婆婆妈妈了。”
    虬髯客失笑了。“药师,”他说,“一妹骂我‘妇人之仁’!”
    “这,”李靖也笑了,“这说得匪夷所思。”
    他们那逗弄小女孩的神情,使张出尘大起反感,她踏上两步,回过身来,凛然看着她那关系最亲的两个人说:“我看你俩,临大事都不够坚定明快。自古成王成霸,都要能忍人之所不能忍,而你们不能。”
    “这话从何而来?”李靖愕然。
    “错了,一妹!”虬髯客从容接口,“卧薪尝胆,吞炭漆身,为了报仇雪耻,能忍人之所不能忍,才是大丈夫。至于为了一己私心,昧天下之大义,这忍人之所不能忍,乃是残忍。我所不取。”
    张出尘一听这话,气得眼都红了,她一心要帮他成就帝业,一片不忍之心,深自压抑,苦口婆心,煞费维护,结果反落了个“残忍”两字的批评,这委屈何处可诉?
    “好,三哥!”她一跺脚说,“从此不管你的闲事。”话未完,身子已转了过去,扬袂举步,是一怒绝裾的姿态。
    “一妹,一妹!”虬髯客的声音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惶急,“我不好,我胡说!”说着,抢步上前拉住她的袖子。
    张出尘使劲一夺袖子,却站住了脚,胸脯不断地起伏着,总觉得那口气难以平复。
    “何苦气得这样子?”李靖上来握住她的手,“你有话尽管跟三哥说。三哥哪一次没有依过你的话?”
    “他能依的就依。不能依的,你就死在他面前都没有用!”张出尘愤愤地说。
    李靖不知她在李世民军中,有拔刀自刺那一幕,虬髯客却一听就知道了她的牢骚。“一妹,”他激动地说,“你这一说,我心里难过极了。你也该想想我的本意,别太抹煞我爱护你的一片心!”
    张出尘不响。回想到在李世民大帐之中,他那为她乾坤一掷的惊人之举,自觉说话只逞词锋,未免太不识好歹。
    感激、惭愧,再加上那无可剖白的委屈,和自觉虚掷了的苦心,以及痛惜已成的帝业将要失去,于是,唯有付诸放声大哭了。
    哭声和眼泪又使她自己觉得羞窘,因而急急回身,踏着细碎的步子,往里奔了进去。
    虬髯客和李靖都有意外之感,互相对看了一眼,并不急着要去慰劝张出尘。他们都想象到她有一种无法用语言解释的委屈,唯有在眼泪中才能自自然然地流泻干净。
    “药师,”虬髯客在树下一块大石上坐了下来,以严肃但从容的神态问道,“你此刻心中有何算计?”
    “一切的经过,我还不知道,要算也无从算起!”其实,李靖已能猜出一个大概,只是不便措辞,故意这样闪避着回答。
    “我已经决定了。你应该能想象得到,而且我相信你一定赞成我的决定。”
    李靖细想了一下,答道:“只要不是迫于无奈、被屈受辱,则与河东合作,原是我早就劝过三哥的。”
    “李世民这样讲交情,怎会被屈受辱?是我自己愿意的。”
    有这一句话,李靖心中的游移疑虑,扫除了大半,他问道:“我不知道是何原因,使得三哥一改素志?”
    “原因很多!”虬髯客徐徐答道,“其中之一是我在李密那里饱经的刺激,瞻顾踌躇,为了个人的得失,忘掉共同的敌人,只看小处,不看大处,以至于搞得各人一条心,就像伸出一只手来,五根手指,木僵不灵,那还能抓得住什么东西?”
    这是从痛苦中熬炼出来的觉悟,譬喻虽浅,已足够说明他的看法。从他那坚毅沉静的眼中,李靖确信他的话出自肺腑。一年以来,苦心调护,最大的希望,是得到一个有利的时机,容自己进言合作,而此刻事态的演变,过了平日的希望,细想一想,李靖才能体会到那是件多么叫他兴奋鼓舞的大事。
    然而,“三哥,你呢?”李靖又迟疑了,“你是不能屈居人下的!”
    “对!我不甘屈居人下——这是我与生俱来的天性。在河东,李世民要把‘右领军大都督’让给我,我不要。我不能做他父亲的部将。”
    “那么!”李靖大为困惑,“这,怎么合作呢?”
    “你也是个糊涂人!”虬髯客稍显不耐地说,“合作不是分赃,何必非讲名位不可?”
    李靖紧皱着眉,集中思虑,细想他话中的涵义,却仍是不解,便又问道:“然则,三哥,你何以自处?”
    “我自有善策。”
    “说给我听听!”
    “我也要听听!”一串清脆的声音,自屋中透了出来。张出尘推开窗户,接口相问,她早已住了哭声,并已拭去泪痕,脸上依旧浮现着极淡但极甜的笑容。
    “一妹,”虬髯客笑道,“你哭够了?”
    “你们都不理我,我还哭个什么劲?”张出尘也笑了。然后,又娇嗔似的轻跺一跺脚,“三哥,你别啰唆,快说你的‘善策’!”
    “这一时也说不尽,咱们晚上再细谈。”虬髯客说,“既然决定合作,该早早告诉李世民,叫他准备。再晚两天,我看他们的战马都要填到肚子里去了!”
    李靖不解,张出尘却明白,一想起那色如玫瑰却难以下咽的马肉,心里还觉得难过,便不再多说什么了。
    于是,李靖叫人把李世民和孙道士都找了回来,商谈合作。自然,虬髯客是主要的发言者。
    “世民,我问你句话。”他说,“你十几万军队,后无粮草,前有阻隔,进退两难,眼看军心涣散,有哗变溃散之虞,这岂不是害苦了河东老百姓?”
    此一问太难作答,李靖夫妇和孙道士都急于要想知道下文。而李世民却是久久无语,因为正触着他心头的创痛,以至于蹙首低眉,心事如潮。
    “三哥!”他终于只好闪避,“我能不说吗?”
    “但说无妨!”
    李世民沉吟了一会儿,点点头,神情转为严肃悲苦:“各位都知道我军中的窘况,诚如三哥所说,河东义军有哗变溃散之危,万一贻害地方,皆是我一个人的咎戾,因为粮源不继之初,家父曾准备回师太原,由于我的力谏,才继续进军,所以今天的局面,该我一个人负责。”说到这里,语气转为激昂,“事情已摆在那里,十分明显,河东义军,成了骑虎之势,有进无退。我今天面下战书,五天之后攻潼关。不过,”李世民痛心疾首地说,“同为义军,出此自相残杀的下策,我难过极了!”
    李靖夫妇和孙道士都对李世民的答语,有意外之感,而虬髯客却是仰面大笑——笑得李世民愕然不解。
    “别难过,别难过!”虬髯客笑停了,拍着他的背说,“潼关不跟你打!”
    李世民诧异更甚,视线很快地扫了一遍,看到孙道士诡秘的苦笑,李靖沉着之中略现兴奋的表情,以及张出尘闭得紧紧的两片樱唇,仿佛有些不服气的神色,才恍然大悟:虬髯客仍旧维持着他在河东所许的诺言,因而心头如浪翻潮涌,生出无穷的喜悦,脸上的愁苦,自然也为嘴角的嬉笑所代替了。
    “世民!”虬髯客又说,“我佩服你是个硬汉。你说‘面下战书’,可见你此来纯为送我们兄妹回潼关,别无机心。交朋友就得这样才行。”
    “多谢三哥!”李世民逐一道谢,“多谢老孙,多谢药师,多谢嫂子。”
    “从今一家人了,不必客套。”张出尘一想事已如此,乐得大方些,便又说,“我想总应畅饮一场来庆贺庆贺。你们谈,我去安排一下。”
    “对,对!”虬髯客笑着对李世民说道,“你看,我一妹多贤惠!”
    一句话,把张出尘说得又高兴又不好意思,翩然往后院而去。喜心翻倒的李世民定一定神,才想到该商谈个具体办法出来,但不知该如何措辞,因而讷讷然有些艰于出口。
    李靖自然知道他的心意,然而他也还不知道虬髯客到底要采取怎么样的方式来合作,所以看看他说:“三哥,既然决定合作,事不宜迟,该让世民准备准备。”
    “这我就不管了,你们商量着办好了。”
    这一说,李靖便当仁不让了。他叫李世民尽快把部队开到潼关,这最快要三天的时间,在这三天以内,他将作成奇袭永丰仓的计划,只等河东义军一到,这个计划便可执行。
    “好极了!”李世民说了一句,忽又踌躇,“我该立刻赶回去才不耽误时间。”
    “你有人在这里,派人送封信给刘文静,不就行了?”
    “是,是!”李世民自责似的说,“我高兴得糊涂了!”
    于是,李世民写下一封信,遣他的卫士,立即出关过河送给刘文静,命令河东义军往潼关开拔。
    等他办了这件大事,张出尘也安排好了筵席,来请入座。照规矩,应该是李世民的首座,他谦让虬髯客——虬髯客便也居之不疑地坐了下来。
    “似乎还少一位客。”虬髯客看了看四周说。
    “谁?”张出尘赶紧问。
    “王长谐。”
    一提这个人,李靖和李世民无不欣然同意,并且也都佩服虬髯客待人的道义和设想的周到。二李对王长谐都怀着疚歉之心,正好借此夕的盛会,尽释前嫌,重新结交。
    于是,李靖亲自引导李世民去到软禁王长谐的地方——在都尉署的花园中,王长谐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供应无缺,唯一的不便,只是王长谐本人的行动,不能越出花园以外;而此刻,这一层不便也消失了。
    惊喜交集的王长谐,被他们请了出来,跟虬髯客和张出尘相见,感觉中恍同隔世。但是,他很快消除了心中的不安、脸上的忸怩。看到虬髯客的豪迈,张出尘的大方,李靖的潇洒,以及孙道士的风趣,还有他们的出自真诚的亲切,立即激发出一片深挚的敬爱仰慕之心。
    席间,自然数虬髯客的酒兴最豪,其次是李世民。自出兵以来,他的心情从未有如这一天这么舒畅,因此,他是准备着大醉的。
    可是,先醉的却是虬髯客,到二更天,他在席间扶着头闭上眼,脸红如火,鼻息咻咻,一到了这样子,便得把他扶进去归寝了。
    李世民原以为必是一场长夜之饮,想不到虬髯客这么快就醉了。心想,李靖夫妇小别胜新婚,如此良宵,应该是专属于他们俩的,因此,他干了面前的酒,照一照杯,站起来说道:“来日相聚之时方长,我先告辞,趁夜凉正好赶路,我这就过河了。”
    做主人的李靖并不挽留,只说:“正事要紧,你先过河去安排吧。”
    于是,宴会散了。李靖亲送李世民出关。两人都感到有许多话要说,所以在义军火把照耀之下,他们并马关前,都沉吟着不忍道别。
    终于是李世民先开的口。“药师!”李世民说,“三哥这样的大恩,我不知何以为报。在河东,我准备让贤,不想碰了他一个大钉子,你知道不知道,他心里究竟作何想法?”
    “我跟你一样,也碰了他一个钉子。”
    “我在想,”李世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纵然他自己不愿争名位,然而名不正则言不顺,咱们应该做个最好的安排,一则表示尊敬,二则也要靠他来领导。”
    “是的。”李靖点点头,“但也不忙,以后再说好了。”
    “你不妨先说说你的意见。”李世民又说,“我这一回到河东,当然要赶紧把这好消息禀告家父。家父也一定会问如何安置三哥,那时我得有个办法提出来。你说是不是?”
    “那么照你看呢?”
    “我想三哥的地位,应该是一人之下。”
    “为令尊之贰?”
    “是。”李世民停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在我们弟兄之上。”
    李靖想要说:“他是不愿屈居人下的,就是令尊,亦无例外。”但是,转念又想,虬髯客既然可以改变独行其是、不求合作的本心,或许也可以改变不愿屈居人下的初衷。因此,他深深点头:“在令尊面前,三哥是晚辈,自然不能越了过去。我想,‘一人之下’的地位,他应该是有接受的可能的。不过,这要慢慢进言,不必操之过急。你我先把这意思摆在心里,一步一步朝这方面去做,总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好,好!就这么办。我走了,两三天以后再见。”李世民回马扬手,但忽又圈转马来,拱拱手说道,“嫂夫人面前,千万为我和肇仁善言解释。拜托,拜托!”
    “你放心!内人一定会谅解。”
    高声答了这一句,李靖立马关前,目送着李世民在他从人的两支火把映照之下,渐渐远去,直到他们到了河边,他才缓缓地圈回马头,进入关门。
    夜很深了,人也很倦了——他的疲惫倦怠是劳心的结果,正如虬髯客所说的,在张出尘被劫持的这场纠纷中,他的处境最难。应该是一个对她的安危最关切的人,为了表示不以私害公,以及维持军心的稳定和士气的昂扬,他必须在表面上做出对她的生死置之度外的姿态。其实,一日思量十二时,内心焦虑震撼,六神无主,那份苦况,只有他自己知道。
    三天的日子,在他比三年还长——三年的煎熬,可真是心身交瘁了。
    然而,终于她是安然回到潼关来了!她的笑靥、怒容和眼泪,都是这一天真真实实发生过,而不可能疑真疑幻的——于是,他兴奋了,腿上也有了劲,一叩马腹,飞快地赶回都尉署。
    一灯荧然,窗纸上照出张出尘的俏影。李靖一眼望去,心头涌生了无限的怜爱,跨进房去,先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从那温馨的感觉中,补偿他这几天的相思之苦。
    “别这样!”张出尘轻声警告,“三哥在对面屋。你放开,我有话问你。”
    “好,你说。”李靖放开了手。
    “没有什么要紧话,只请你去沐浴。这么热的天,一身臭汗,我可不许你上床!”
    李靖笑着往浴室走去,温汤中一泡,满身轻快,疲劳尽去。精神奕奕地回到卧室,觉得有许多话必须跟张出尘先谈一谈。
    而她,正也是同样的心思。“三哥到河东,你不知道?”她问。
    “这话很难说。”李靖答道,“我曾想到三哥会悄悄儿溜了去,我、我没有说破。”
    “那么,你是希望他溜了去的?”
    “可以这么说。不过,我实在也弄不清,当时我心里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在表面上,我是采取静以观变的态度。”
    “照你想,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就像你所做的,只要你跟李世民当面谈过,就不要紧了。”
    “唉!”张出尘叹口气,“咱们差一点不能见面。”
    “可是终于见了面。”李靖激动地说,“从此,咱们不要分离,尤其是你,绝不可以再单独行动,这份提心吊胆,简直能把人急得发疯!”
    张出尘满意地笑了。她虽豁达,但从各方面看来,李靖对她的安危,似乎不甚关切,这使她心头隐隐作痛。现在,她才知道,李靖为她所受的苦,过于她自己在河东所感受到的。
    “这样的结果,实在是很出意料的,我没有想到你在河东吃一趟辛苦,竟能促成咱们求之已久的合作。”
    “说来还是李世民最厉害,绕了无数弯子,到头来还是达成了他的愿望。”张出尘忽然忧形于色地说,“三哥怎么办呢?他说另有善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管他卖的什么药,咱们照咱们的安排去做。”李靖把他跟李世民商定的办法,说了给她听。
    心情已恢复平静的张出尘,细想一想,单靠自己的力量,并不能把虬髯客拥登大位。帝业既不可期,那么能有“一人之下”的相位,应该可以满足了。
    “咱们一定要劝得他答应,大家在一起,等时世平静了,好好过几年日子。”张出尘一直喜爱江南,“我要到吴楚之间去住几年,然后遍访南朝遗迹。啊!”她眼中闪耀着愉悦而兴奋的光辉,“烟雨楼台,春水绿波,江南的温柔,我在梦里领略过,亲到的日子该不远了吧?”
    他知道,南朝在她有着一份特殊的感情。公主的尊贵,是她此生中最向往的,这就是她何以热切盼望着虬髯客成就帝业的原因之一。由此看来,虬髯客居李渊之次,在她亦是一种委屈和牺牲。
    了解到这一层,他怕她还会变了主意,有所主张,那虽不足以破坏合作的成局,但会影响到团结的程度。因此,他觉得该用句话套住她,让她也分担些敦劝虬髯客的责任,那她自己就也不便再提出任何异议了!
    于是他答道:“三哥最听你的话。你好好劝一劝他,他一定听。”
    “好的。明天上午,咱们一起跟他说。好歹要说得他点头才罢。”
    剔暗了灯,二人携手共入罗帏。第一声鸡叫已听得见了。
    梦正酣处,张出尘首先惊醒,推一推李靖说:“你听!”
    睡眼迷离的李靖,听得一片擂门的声音,立刻清醒了,天色未明,叩门如此之急,不问可知,出了重大的事故。是兵变,还是来自长安的官军反扑?或者,河东出了什么花样?
    他没有工夫去细想,只极快地从床上跳了下来,顺手摘剑在手,问道:“谁?”
    “是我。”
    “噢,老孙!”李靖问道,“有什么紧急军情?”
    “不是什么紧急军情。三哥等你俩去话别!”
    这一说,惊得张出尘满身冷汗。等她急急披衣起床,李靖已拔闩开门,把孙道士放了进来。
    张出尘剔一剔灯芯,光焰蹿起,照见孙道士满脸惶恐忧郁的神色。那在李靖夫妇,还是初次见到。
    “怎么回事?”李靖比较镇静,“老孙,你慢慢说!”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孙道士顿着足说,“我跟他在一起多年,他的脾气我摸得熟透了,但这一次连我都不明白,他忽然说要走了!”
    “到哪里去?”张出尘抢着发问。
    “就是他不肯说,我才不明白。只叫了南关,让我来请你们夫妇俩去话别!”
    “话别?”张出尘大声地说,嗓子都有些嘶哑了,“话什么别?他哪次出门都没有这一套,常时连他什么时候走了都不知道,怎么忽然说要话别,难道一去……”她不忍再说下去了。
    “这太奇怪了!”面色凝重的李靖,对孙道士说,“你请先去,说我跟出尘马上就来。”
    等孙道士一走,李靖夫妇匆匆忙忙更换衣服。李靖先换好,亲自到槽头上去牵出一匹马,正在上鞍子,张出尘也到了。
    “别上鞍子了,快走吧!”她说。
    “你不能骑无鞍马呀!”李靖转念一想,作了极明快的处置,“来!你先上。”
    夫妇俩合骑一匹无鞍的快马。由马道出门,猛挥一鞭,飞驰南城。
    马极快,历乱的蹄声在破晓的长街上,敲出一片清脆的繁响。张出尘穿的是光滑的熟罗裙子,那匹喂得极壮的白马,也有着一身油光水滑的毛皮,因此,她在马后虽紧抱着李靖的腰,也仍旧坐不稳,几乎连他一起拖下马来。
    幸好,南关不远。快到城边,李靖放慢了马,由马道直上城墙。虬髯客正在等着,他面西而立,看不清脸,只他身后的初日,正自王屋山东面升起,熹微的光影,照出他健硕的身躯,屹立如山。
    张出尘一滑滑下马来,只叫得一声:“三哥!”便觉喉间哽塞,热泪扑簌簌流个不住。
    “一妹、药师!”虬髯客徐步迎了上来,分携着李靖夫妇的手,细看一眼,以低沉的声音说道,“我要走了!这一趟要走得远些。”
    “为什么?为什么?”张出尘大声喊着,“三哥,你是怎么想来的?你不能走!绝不能……”
    “出尘!”李靖打断她的话,提醒她道,“你先听三哥说!”
    “嗯,好!”她深深吸了口气,感到自己的身子和心都在微微发抖,但她强自抑制着,好让虬髯客从容陈述。
    “三哥!”李靖问道,“此行何往?”
    “东南方面。”
    “何时归来?”
    “十年。”
    “十年!”张出尘尖声一叫,但立刻又强忍吞声,“好、好!你说,你说。”
    “一妹!”虬髯客拍着她的肩说,“也许不到十年,我一定回来看你。”
    “为什么要这么长的日子?你去干什么?事先什么迹象都没有,说走就走,连老孙都在奇怪,弄不清你的脾气。现在又说一去十年,可又没有准地方——东南方面,到底是哪里?”张出尘说说似乎气上来了,一句高似一句,说到最后,拉紧了虬髯客的手,也更提高了声音,“三哥,这些你要是说不明白,我不放你走!好端端在一起,忽发奇想,说要走了,去干什么?”
    “自然是想去闯一番事业。”
    “难道这里不是你的事业?”
    “这里,”虬髯客先看李靖,后看孙道士,“这里的事业,我交给你们俩了。好好跟李家父子合作。”
    “我知道了。三哥,”李靖答道,“你不甘屈居人下,咱们把跟河东合作之议取消,仍旧自己干自己的!”
    “哪能如此?”虬髯客凛然相拒,“说出去的话,一定得算数。答应河东合作,万万不可失信。”
    “那么,我和出尘,仍旧跟着三哥一起走,从头干起。”
    “对!”张出尘迅即答声,“如果三哥一定要走,就带我们一起走。”她转脸又问,“老孙,你呢?”
    “那还用说吗?”
    始终平静的虬髯客,就算是铁石心肠,也不能不为眼前这番深厚的情义所打动,他略略感到眼眶湿润了,很快地眨了两下,赔笑道:“人生得一知己,可以死而无憾。有你们今天这样待我,我就算不虚此生了。不过,凡事要顾大局、负责任,自下潼关,义军声势大振,再与河东会师以后,西窥长安,东下洛阳,中原一定,杨广如釜底游鱼,不亡何待?当此紧要关头,你们怎可抽身?为全私义,不顾大局,则一切咎戾,都由我起,徒然叫我良心不安,岂非爱之适足以害之?”
    “三哥!”张出尘捉住了他话中的漏洞,理直气壮地质问,“你说要顾大局、负责任,那么,你这么飘然一走,岂非不顾大局、不负责任?叫我们不可抽身,自己却抽身走了,这话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的吧?”
    “一妹,你责备得有理。不过,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我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了……”
    “哪有这话?”
    “你听我说完。”虬髯客又欢喜、又伤感地握着张出尘的手说,“一妹,你记住我的话,一个人不管多么高傲,自己心里要有分寸,自己骗自己的人,一文不值!未遇药师和世民以前,我虽久已闻名,却以为才具逊我甚多。为友,是我帮手;为敌,不足为惧。其实不然!而况药师跟世民再加在一起,那足可应付一切了。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不是设闲置散,便只可供奔走。一妹,你不愿这样子委屈你三哥吧?”
    这话,却只有李靖能够驳他:“不然!运筹帷幄,我自信可与任何人争一日之短长;行军统驭,世民自然是大将之才;但统筹全局,决大疑、定大计,非三哥莫属。”
    虬髯客不断摇头,大不以为然。“你错了!”他说,“你仅许世民为将才,太小看了他。世民深沉英武,还有一项最大的长处,为你我所不及,他的肚量如海,善善能用——只看刘文静好了,以你我的性格,不能用刘文静,他能用,就算用了,刘文静对你我不会死心塌地,而对他,真是一片血诚。药师!”虬髯客停了一下,极严肃地提示,“这是人君之度。”
    李靖和孙道士都沉默了。都在回想着虬髯客的话,也都有一种迷惘而惊异的感觉。他们到此刻才真正了解虬髯客,以及由虬髯客而真正了解李世民。一腔热血、一颗赤心、一副义胆,粗豪的虬髯客情重如山,此刻才知道他还有海洋深的智慧,如炬的目光,照澈了前因后果,也看清了他自己的路……
    也许有一条路,是他所忽略了的,李靖在想。“三哥,”他毫不迟疑地把他的想法说了出来,“自古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安邦定国,尽有发抒抱负的机会,帝业不成,何妨做个名相?君权与相权并立,宰相平章国事,自有权衡,平生理想,不愁不能实现。三哥,我知道你是有理想的。”
    虬髯客笑了,是那种搔着痒处的舒畅的笑。“药师,你不愧是我的知己。”他说,“然而,你还未深知——我一直想跟你从容做十日的长谈,苦无机会。今天,你看到我的心里来了,我无妨稍微说一下。何以我不能居于人下?因为我的想法和做法,不能为在我之上的人所接受。我相信,我要说了出来,怕连你们都不能同意。”
    “何以见得?”张出尘觉得事有转机了,好歹要附和他的意见,便可把他留了下来,于是兴奋地催促着,“三哥,你说嘛,快说!”
    “我要说了,你们一定认为我匪夷所思。”虬髯客微笑着答说。
    “不会,绝不会。”张出尘极坚决地保证。
    虬髯客的笑容慢慢收敛了,微仰着脸,眼中闪现着深沉而略带幻想的光彩,用一种老师宿儒剖析哲理的徐缓清朗的声调说道:“‘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唯有德者居之。’那大公无私的境界,我向往了二十年了!自从夏商以来,天下成为一姓之私,争相杀伐,于是,国泰民安,便难永期。我曾自誓,如果我得了天下,一定把天下公诸天下人。若以为我有治国的才德,委以重任,我自然当仁不让;否则,另外选贤与能。我呢,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只守他的法,便不必怕帝力的干涉。这才是我千秋万世,名垂不朽的第一等事业!”
    这一说,张出尘岂仅认为他匪夷所思,简直震惊了!得了天下不做皇帝,世间哪有这种人?
    “你们想,我做宰相,哪个皇帝肯听我的主张?别说皇帝,你们也未见得会赞成我。”
    “不,三哥,我赞成。”张出尘大声回答。
    “那是因为我是你的三哥。”虬髯客笑道,“换了别人说这番话,你会赞成吗?”
    张出尘没有话说了。
    “三哥,你这番抱负,真是旷古绝今。不过陈义过高,怕五百年以内,都无实现的可能。”
    “岂仅五百年?”虬髯客负手仰望着遥远的南方,自语似的说,“也许千年以后,才有位大智慧、大魄力的豪杰之士,能做此石破天惊的大举动!”
    他那超然物外、跨越两间的先知姿态,直印入李靖夫妇和孙道士的心底深处,永难磨灭。他——这位粗犷豪放,看来胸无城府的三哥,心思竟关注在千年以后,无怪乎把及身的富贵,看作过眼云烟。这胸襟的开放,使得他们都感到再要劝虬髯客留下来,谈什么做皇帝、做宰相,已是件毫无意味的事了。
    就这时,拴在城门口的那匹黑卫,昂首长鸣,再看到虬髯客那长行必携的革囊和朱红酒葫芦,蓦地惊醒:虬髯客要走了,远远地走了!富贵可以看作浮云,这份比天伦之爱还深厚的情感,却是再也割舍不断。
    “你们送我出关吧!”虬髯客也有些强笑似的,“小黑在催我了!”
    李靖和孙道士都黯然无语,张出尘却是心如刀割,不由得颤声说道:“三哥,你真的要走?”
    这实在是句无意义的话——没有一点点意义,完全是情感。不管虬髯客如何提得起,放得下,这时也不免回肠荡气,他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盈盈欲涕的眼,侧过脸,抚着她的肩说:“一妹,你向来是很伉爽、看得破的人。”
    “怎么看破呢?三哥,我管不住我的心,我不能叫我自己不想着你。”
    “慢慢就好了。有药师安慰你——你们有许多大事要办,把心思放到那上面去,就不觉得什么了。”
    “出尘!”李靖也劝她,“你别这样子,反叫三哥难过。”
    “对了,”虬髯客接口又说,“一妹,我势在必行。你如果待我好,该让我潇潇洒洒、毫无牵挂地上路。”
    “是!”张出尘被提醒了,拭一拭眼泪,尽量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她要高高兴兴送他的行,就像他只是去探亲访友,乘兴出游那样——她知道,在此刻,她唯一能报答三哥的,就是如此了。
    于是,孙道士提起了那酒葫芦和革囊,领先自马道走下城去。虬髯客安详地举着步,李靖夫妇一左一右追随在他身边。
    “三哥!”一直没有说话的孙道士,站住脚,面无表情地开了口,“你到底上哪里?告诉我个准地方,等我帮药师攻到了长安,我找你去。”
    “你不能走。”虬髯客笑道,“刘文静的花招最多,只有你能制得了他。”
    这一说,大家都哈哈大笑。在此黯然魂消之际,这笑声是奇怪的、难得的,然而也是凄楚的。
    “真的,三哥!”张出尘说,“你倒是说个准地方!”
    虬髯客沉吟了一下,摇首不答。噘着嘴轻声打个唿哨,那匹黑卫嘚嘚地跑了上来,虬髯客微微一跃,便已稳稳地坐在驴背上面。
    “快牵马来!”张出尘慌张地吩咐。
    于是,虬髯客缓缓出了潼关,李靖夫妇和孙道士跨马相送。关前是一条坡路,迤逦两三里之远。走尽坡路,右面一座小小的岗陵,在这里,虬髯客停了下来。
    “万里之行,自此而始。咱们就在这里分手吧。”
    “一路保重。”李靖郑重嘱咐,“三哥,勿负十年之约!”
    “只要不死,必有相见之日。”
    生离已是不堪,却又道及死字,连孙道士都觉得心里好不是滋味!“三哥,”他说,“你可千万想着我点儿!你知道的,我不是做官的材料,不配那‘开国功臣’四个字。”
    “我知道,我会有信给你。”
    对这话感到最兴奋的,不是孙道士,而是张出尘。只要他有这句话,便不怕消息中断,他总有个去处,总有个家,等他通知了孙道士,她和李靖自然也知道了,那时候万水千山,再远她也要去看他。
    于是,她说:“三哥,我知道你心里另有一番大计划,要等做得差不多了,才肯让我们知道。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计划。你不愿意说,我们也不问。只就是老孙的那句话:你可千万想着我们一点儿。你的行踪向来变化莫测,我此刻并不觉得咱们要一别数年,有月亮的晚上,或者风雨无聊的日子,你随时会像神龙样地出现,来看我跟药师。三哥,你说,我这不是妄想吧?”
    “嗯,嗯。”虬髯客答非所问地说,“一妹,你不用我嘱咐,你自己知道,要为药师珍重。”又转脸向李靖说道,“药师,我可把一妹交给你了!”
    “是。”李靖恭恭敬敬地答说,“你放心,我会把出尘照料得好好的。”
    “是的,我很放心。我要闯我的去了!你们都回去吧!”
    说完,虬髯客头也不回地走了。张出尘一马当先,上了那小山,凭高望远,只见那匹黑卫四蹄翻滚,扬起好大一片黄土,渐行渐远,只剩下一点点黑影。
    最后,连那一点黑影也看不见了。张出尘却还舍不得走,举起手遮着润湿的眼,迎着朝阳,向东凝视。
    “出尘!”李靖温柔地抚着她的背,“回去吧!咱们记住三哥的话,朝前看,好好做一番事业。”
    张出尘点点头,又叹了口气,一步懒似一步地走下小山。李靖牵着两匹马,和孙道士跟在她后面。
    忽然,孙道士踮起脚来望着,大声叫道:“好像三哥回来了!”
    “什么?”张出尘举目望去,果然那一点黑影重又出现,越来越近,看清了真是虬髯客。
    三个人都欣然色喜,虽未说话,心里却是同样的想法。也许,虬髯客回心转意,打消远行的计划了。
    “走!”李靖抢先上马,迎了上去。
    “三哥,三哥!”张出尘老远地大喊,加上一鞭,反而越在李靖前面。
    很快地,彼此会合在一起,都勒住了缰。
    “三哥,你可是改变主意了?”
    她的问句,也是李靖和孙道士要说的话,他们都紧张地期待着,期待着虬髯客哈哈大笑,或者点一点头。
    “差点忘了件要紧事。”虬髯客从怀中取出一本四寸长、两寸许宽、蜀锦封面、装潢得极讲究的小书,从驴背上递给李靖。
    接过来一看,杏黄绫子的封签上,一笔草书,龙飞凤舞地写着四个字《张氏兵法》。李靖不必再看内容,便即拜了下去,高兴地说:“多谢三哥的厚赐。”
    “我半生心血在这上面。”虬髯客指着他的书说,“其中多奇计诡谋,不得其人,万不可传。切记,切记!”
    “是。‘不得其人,万不可传’。”李靖复诵他的话,表示敬谨接受。
    “三哥!”张出尘由他传授兵法,联想到他还该有一番临别赠言,“你再给我们留几句话!”
    虬髯客点点头,半仰望着沉吟了不一会儿说:“药师,照我看,不出三年,天下可以大定。记住!安内所以攘外,外患不除,男儿之耻。”
    “是的。我紧记着三哥的话——我想,我将来的事业在天山大漠。”
    “对,对!”
    虬髯客长长地吁了口气,视线扫过云封的群山,雄伟的潼关,将落到张出尘身上,突然一低头,拉开缰绳,一直跑了下去。
    “三哥,一路保重!”张出尘扬着手大喊。
    虬髯客没有反应,不知是他没有听见,还是故意不答,只见他的脚程更快了。
    这一次真的走了!人影越来越淡,终于消失。而在李靖夫妇和孙道士心头,他的影子却是越来越浓,像雕镂在石板上那样深刻。
    “真像一场梦,这一年!”张出尘不辨悲喜地自语,“一场稀奇古怪的梦——可是,还要做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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