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什么?”范超大惊失色,“凭什么斩我?”
    随他如何极口喊冤,不会有人理他,就此不明不白地身首异处。而崔彦进奏报皇帝,不说范超投降,引起误会,只说他领兵突袭,已遭“阵斩”。敌兵一千余人,非死即伤,全军覆灭。
    这算是一个捷报,皇帝自然传旨嘉奖。而范超的厄运,却还不止个人丧命——他原来的打算是,投降宋军只作为力竭被俘,刘继元就不会为难他的家属,哪知事机败露,刘继业据实上陈。刘继元大为震怒,搜查范超家属,一律处死,将脑袋丢到城下。意思是向宋军表示:处置叛逆如此严厉,你们不必再期望有第二个范超出现。
    其实不然。没有几天,北汉又有一员大将郭万超,悄悄开城投降了宋军。郭万超是马军都指挥使,他一投降,北汉等于就失去了骑兵。同时城中的战备虚实情形,亦随着郭万超都带到了宋营,防守更加困难。
    因此,北汉人心惶惶,不可终日,大臣武将投降的,日有所闻。刘继元先还追查其事,到后来查不胜查,索性不闻不问。但是,他自己却还不肯投降,依恃城池坚固,以及忠心耿耿的刘继业,苦苦撑持,希望契丹援军能来解围。
    宋朝皇帝也非常焦躁,因为他的计划是在攻下北汉以后,另有一番大举措。旷日持久,损伤战力,即使攻下了北汉,也是得不偿失,因而召集亲信大将会议,希望能找到一条善策。
    “善策莫如劝降。”曹彬说道,“臣闻到刘继元执迷不悟,下令收集箭支,献箭一支,得钱十文。如今已聚集了百余万支——”
    “这好啊!”皇帝打断他的话说,“这批箭,我们正用得着。”
    “如果刘继元肯降,太原军实,自是北征的一助。只是刘继元的作为如此,恐怕负隅顽抗,尚有时日。”曹彬说道,“刘继元目前所恃者,是刘继业;未来所恃者,是契丹。如果能让他明白,契丹兵因石岭关之阻,决计到不了,而刘继业虽为名将,智勇过人,无奈单木难支,亦不可恃。”
    “对了!倘能说服刘继业来降,倒是釜底抽薪之计。”
    “不容易!”潘美答道,“据臣所知,刘继业绝不肯投降。”
    皇帝实在是希望刘继业能够归顺,不独是为了眼前太原的局面可以改观,更为了他将来可以为国所用。但大家既都认为劝刘继业投降是白费心血,也就只好先不谈此事。
    “臣以为欲使刘继元晓然于顺逆存亡之理,必先使其左右有敢言之人。”曹彬归结到本题上,“有个人,似乎可为陛下效力。”
    “你是说北汉中有人可为我效力?”
    “是!臣连日与郭万超长谈,对北汉内部情形,略有所知。有马峰其人者,如陛下能赐以恩惠,当可劝刘继元来降。”
    皇帝欣然答道:“果然有人能劝得北汉主纳地归顺,免我太原百姓涂炭,我又何惜万金之赏?不知马峰是何许样人?”
    马峰是太原人,北汉的老臣,为人持重而好议论。当刘继元即位之初,契丹愿与宋朝修好,传令北汉,不准妄自出兵攻伐宋军。刘继元认为这是契丹与宋朝勾结,出卖了北汉,痛哭流涕之余,打算出兵攻契丹以泄愤。
    北汉是契丹一手所扶植,兵力强弱悬殊,想出兵攻契丹,无异以卵击石,自速其亡。因此,马峰痛切谏阻,以为不可。刘继元事后也发觉自己的想法过于鲁莽,亏得马峰及时谏阻,才没有铸成大错。为酬谢他的建言之功,将他升迁为枢密副使左仆射,这是个掌管军务的职位。马峰自觉非己所长,同时年纪也大了,何苦干这个吃力不讨好的职司?因而告老辞官,在家修丹炼道,倒养得极好的身体。
    不过,他有个毛病,贪财而鄙吝。所以曹彬献计,在郭万超的部属中,挑取干员,假作逃回北汉,密报宋营虚实军情,而实际上是做宋朝的使者,密颁皇帝的手诏与马峰。
    这一计很顺利地实现了。
    马峰接到密使带来的蜡丸,剖开来一看,是大宋皇帝的御笔,嘉奖马峰老成持重,能顾大局。接下来表示,宋师百万,果然要攻太原,旦夕可下。只是雷震压顶之势,玉石俱焚,心所不忍,希望马峰勇于建言,劝刘继元归顺。最后又说,有许多珍宝预备赏给他,但如今不便携带进太原,已“别行存贮,专俟卿功成来归,可携去玩赏”。
    马峰得此手诏,大为兴奋。当时将密使养在府中,免得消息外泄。然后命家人预备一架藤床,自己睡在上面,装成病了的样子,抬进晋阳宫,要见“主上”。
    为了配合马峰的行动,这天宋营中又有一道招降的手诏,用箭射到城上,转入宫中,宋朝皇帝对刘继元说:“越王吴王,献地归朝,或授以大藩,或列于上将。臣僚子弟,皆享官封。继元速降,当保富贵。”刘继元看到手诏,正在心神不定之际,左右传报,马峰要求晋见。
    “也罢!”刘继元说,“倒听他说些什么。”
    马峰第一句话是:“臣来请死!”
    为什么请死呢?因为宋师百万,团团围困,四周深堑,欲逃无路。宋军不必攻打,只这样围上一两个月,城中粮绝援绝,必致出现人吃人的惨剧。他以垂暮之年,不忍眼见这样悲惨的境地,不如早死。
    或者,宋朝皇帝忍无可忍,断然发动总攻。破城之日,必然大事屠戮。与其死于敌军之手,不如死于君王之前。
    马峰的口才很好,又是加意做作。刘继元看到他以衰病之躯,痛哭流涕,心里便越发动摇了,只是口头上还不曾答应投降,只以好言安慰,派人将他送回府去。
    就在这时候,宋军又发动了猛烈的攻势。这倒不是皇帝的命令,因为各攻一面的将帅,听说曹彬出了计策,刘继元在早晚之间,便有出降的可能,要趁这片刻,各建功劳,多所杀伤,作为将来论功行赏的张本。所以不管青红皂白,一意猛攻,飞炮硬弩,一波接一波,如惊涛怒飙般扑向太原城头。南面和西北两处,更为猛烈,南城已经打开一个极大的缺口,但刘继业越挫越勇,亲自率领精兵把守,简直是筑成一道“肉墙”,堵住缺口。
    马峰得到消息,再次进宫,在人声鼎沸中,进最后的谏劝。认为求和已到了最后关头,刘继业所部虽勇,究竟是血肉之躯,能支持得几时?一旦被歼,宋师就可以长驱直入,那时要想投降,对方亦未见得肯接受。
    “唉!”刘继元长叹一声,“北汉三十年基业,尽于今日了!”
    于是刘继元派遣他的客省使李勋,连夜奉表请降。未曾出城以前,刘继元下令各城一律竖起白旗;只有守东南面的刘继业,不听乱命,抗敌如故。
    北汉投降的信息,飞报到御营,皇帝大喜,下令停止攻击。不久,李勋的降表亦递到了。皇帝到营门接见,表示接纳。接着,又派他的通事舍人薛文宝赉诏回太原,加以慰抚。同时移营到太原城北,连夜大张鼓乐,尽燃灯烛,开庆功宴慰劳从征将帅。
    然而刘继元正式请降的仪式,却一直未能举行,因为刘继业誓死不降。而大宋皇帝爱惜将才,越是他不肯投降,越是要他投降,对于各节度使自动请战,歼灭刘继业和他部下的建议,一概不许。这样往返磋商,结果决定对刘继业另做处理,北汉正式投降的仪式,先举行了再说。
    这已经在十天以后。黎明时分,刘继元穿白纱衣,戴乌纱帽,是罪臣的打扮,颈间还挂一条白麻绳,表示抗逆朝廷,罪该万死,准备皇帝降旨处死,便可用这条白麻绳勒毙。
    刘继元就是这样跪在御营前面待罪。皇帝自然降旨宽宥,并赐玉带、紫袍、金银鞍勒的骏马三匹,金器五百两,银器五千两,锦缎两千匹。此外,随降的北汉文武官员,亦各有赏赐。
    刘继元当然亦见到了皇帝,当面请罪。他说:“臣闻车驾亲征,就想束身归罪,无奈一班亡命之徒怕归顺后被诛,逼臣不得投降,以致旷日持久,多丧王师。”
    这所谓亡命之徒,是指投奔辽国的宗室刘继文和驸马都府卢骏。但皇帝没有将这两个人看在眼里,随他们逃到何处,都不关紧要。他所关心的是刘继业。
    问到此人,刘继元更是无奈。“刘继业本姓杨,非臣亲族,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其实可恨!”他说,“愿陛下发精锐围捕,以伸国法。”
    “不然。我要劝他来归顺。一方面你派人去转达我的意思,另一方面我再派人去劝他。”
    皇帝所派的,仍旧是通事舍人薛文宝,告诉刘继业的只有一句话:“如果你不肯归顺,大军只有四面包围,那时玉石俱焚,太原百姓首先遭殃。”
    为了全城百姓,刘继业不能再坚持原意了,于是向北一拜,掩面痛哭。这一拜是拜北汉的开国之主刘崇,感于知遇之恩,而国破家亡,不能再做北汉的忠臣,唯有尽情一恸而已。
    收拾涕泪,弃盔卸甲,也换上缟素纱衣,随着薛文宝到御营请罪。皇帝得报大喜,立即传见。而宋军将帅久闻刘继业的威名,不期而集,要看一看他的英姿。只见他身高八尺,挺拔如鹤,面红如火,衬着一部两尺多长的飘拂银髯,视线到处,精光四射,摄人心魄,真是好威武的相貌。
    但是,此时却是满面惭惶,只有些傲性之色。进入御营,往下一跪,用清澈的声音说道:“罪臣刘继业请死!”
    “言重!言重!”皇帝亲自下御座,虚扶一扶,“你站起来说话。”
    “是。”刘继业起身肃立,静待垂询。
    “你本姓杨,是不是?”
    “是。臣本姓杨,臣父杨信,原任麟州刺史。”
    “你本不姓刘,就不是刘氏的宗室。北汉已经纳地,天下混一,各从其便,你就从此刻起,复你杨氏本姓吧!”
    “是。”
    “继字是刘家辈公的排行,你不必和他们混杂在一起。将继字去掉,就叫杨业好了。”
    这是符合他本心的,复姓复名,还我本来面目,本是光明磊落的英雄本色。随即谢恩,从此改称杨业。
    “杨业!”皇帝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臣有七男。”
    “噢,好福气!”皇帝问道,“你这七个儿子叫什么名字。”
    “叫延玉、延浦、延训、延环、延贵、延朗、延彬。”
    “你们把它记下来。”皇帝向左右吩咐,接下来又问,“你七个儿子,想来都是将才?”
    “不敢!”杨业答道,“第六男延朗,善治兵,与臣相似。”
    “你们也记下来。”皇帝再次吩咐,然后再问杨业,“听说你家的枪法很有名,称为梨花枪?”
    “这是臣的七个儿子,平日在一起研究发明的,一共三十六路,拙劣技艺,不足观也。”
    “一定是好的。”皇帝问道,“怎么叫梨花枪?”
    就这样温语垂询,召见了好些时候,方始结束。接着皇帝发布了诏令,任命杨业为右领军卫大将军,同时将他的长子延玉和第六子延朗补为供奉官。延朗并且奉诏改名为延昭。延浦、延训则补为殿直,是天子侧近的禁军侍卫,向来非亲信大将的子弟,不能做这样的职务。所以这可以很明显地看出,皇帝对杨业不仅重视,而且宠信。
    奉到诏令,杨业率领诸子,晋谒御营谢恩。皇帝看杨家小将,个个气宇轩昂,大为赞赏,特别是杨延昭气度沉稳,足当重任,更在心里默默记下,要好好提拔他。
    一一垂问已毕,又谈到杨家的三十六路梨花枪,面谕在御前演练。于是由杨延玉与杨延昭下场,各持一杆光彩夺目的银枪,双双对舞。但见光影如雪,真如满地梨花,方始悟出这路枪法命名的由来。舞到酣处,只见枪花不见人;皇帝目眩神迷,叹为观止,随即吩咐杨延玉、杨延昭兄弟,绘具图说进呈,预备通饬禁军,普遍学练。
    太原城被接收了,对北汉君臣也做了妥善的安置了。刘继元依照降王的成例,授职为检校太师右卫上将军,爵位封为彭城郡公,派人护送他的全眷回开封,安置于预先造好的邸宅中,安享荣华。
    太原被接收以后,一共得到北汉的十州四十一县,共有十三万五千余户,另外有降卒三万。但是,太原旧城,皇帝决定毁弃,因为这座城背山面水,墙垣坚厚,易守而难攻,万一北汉出奔在外的宗室,卷土重来,重新占领这座城谋反,就会大费手脚。所以决定将太原府降为州,称为并州,而以邻近的榆次县,为并州州治,另造新城。太原的百姓,移居榆次。
    但是,皇帝的用心虽然深远,奉诏处理移民的新任太原地方长官刘保勋,却忒嫌鲁莽,一切都还没有筹备好,便下令迁移。太原的百姓,还在观望之中,毁弃旧城的行动已经开始,城内四处纵火,火烧民房,老百姓争先恐后逃出城去,城门拥塞,烧死了不少人。
    而皇帝不知道这些情形,因为他已亲率六军,出太行八陉,直取幽燕,大举伐辽了。
    皇帝平服北汉,随即移师东指。攻燕伐辽的计划,凡是随征大将,无不明了,亦无不支持。但是伐北汉与伐辽是整个计划的两部分,必须前一部分顺利,后一部分才可以实现。换句话说,应不应该伐辽,要看伐北汉是不是顺利而定。
    伐北汉显然并不顺利。当初的构想,诸道并进,以泰山压顶之势,包围太原。如果刘继元不肯投降,一战可下,不损实力,亦不耽误时间。这样,一等御营抵达,随即过太行山,大举攻燕,是顺理成章的事。哪知太原固守两月有余,最后虽然平服,宋军亦费了极大的气力。以疲惫之师而攻坚,岂非自取其败?
    为此,皇帝召集御前会议,征询诸将的意见。起先大家不敢讲话,在皇帝的极力鼓励催促之下,曹彬终于开口了。
    他是极力赞成伐北汉,而且一切作战计划亦是他所拟订的,但对伐辽却不以为然,举出来的理由是:
    第一,士兵伤亡甚众,需要整补。未受伤的,体力疲惫,作战力大为减弱。
    第二,军粮、弓箭、武器、营帐及其他一切军需品,损耗甚多,尚未补充。
    第三,天气渐热。由河东到河北,过太行山时已是炎暑六月,劳师远征,且在盛夏,显然不利。而辽军以逸待劳,相形之下,更非所敌。
    此外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曹彬不便说出口,就是士气不振。不振的原因也有三个:
    第一,原以为太原弹丸之地,一鼓作气,便可攻下,哪知攻了两个多月。这一下,倒了锐气。
    第二,士兵这三四个月之中,艰苦备尝,渴望休息。而听说还要移师向东,想起炎夏行军的苦楚,先就有了怯意。
    第三,从唐末五代以来,军中的例规,每打一次胜仗,必定厚加赏赐。现在平了北汉,混一天下,是何等大事?但皇帝对应有的赏赐不提,反要向东远征,将帅士卒,自然怨言纷纷。
    不过这话要说出来,会使得皇帝震怒,所以一时忍住,想随后找个机会,婉言陈述。
    但就是那三点理由,已使得皇帝不能不作考虑。如果众口一词,是如此说法,皇帝当然不肯一意孤行,却偏偏有个人独唱高调。
    这个人叫崔翰,字仲文,是陕西长安人氏。生得相貌堂堂,为太祖识拔,颇见亲信。崔翰亦不负太祖的知人之明,多谋善战,轻财好士,颇得部下的爱戴。他长于练兵,指挥大军,更有独到之处。两军之前,皇帝阅兵,指挥官本来是殿前都指挥使杨信,哪知临事之前,忽然得了喉症而失音,连个口令都喊不响,如何指挥人马?因此,皇帝命崔翰接替。
    崔翰仓促受命,却从容得很。分布受校的士兵,南北绵亘二十里,不下十万人之多。建立五色旌旗,规定旗号,受校的士兵只看旌旗起伏变化,便知进退动止,六师周旋,浑如一体。皇帝在阅武台上检阅,既惊且喜,将他在藩邸时所用的金带相赐,许他为良将第一。
    这次征北汉,崔翰奉旨总领侍卫禁军,攻城的时候,担任游击,哪里需要增援,便到哪里,往来驰逐,格外辛劳。曾经有一次为流矢射中右颊,血流如注,而他神色不变,指挥如常。事后,皇帝亲临他的营帐慰劳,更见信任了。
    然而,这位足智多谋的良将,此时却与诸将的看法不同,他出班大声上奏:“用兵之道,所当乘者势也,不可失者时也。幽燕取之不难。”
    这在皇帝颇有空谷足音之感,分外觉得动听。但看到所有将帅的脸色,都有不以为然的神气,便要利用他来说服。
    于是皇帝故意这样问说:“强弩之末,不可以穿鲁缟。现在饷匮师疲,形势似乎于我不利,有何可乘之势?”
    “臣所谓之势,乃是天下大势之势。唐末以来,藩镇割据,如今上赖太祖皇帝开创,陛下继成,圣功神武,混一海宇,此是无敌天下之势,正当乘胜努力,一鼓作气,收复幽燕。至于饷匮师疲,不足为忧,唯在将帅协力。果然抚慰得法,岂有得胜之师而不能振作者?”
    皇帝听得这番话,觉得句句打入心坎,但仍旧掩藏喜色,故意问道:“我想暂且班师,明年春天再图大事。”
    “这就失时了,来往跋涉,徒耗人力物力。而且天威正盛,契丹又有内乱,无力对外,正是大好时机。愿陛下神衷独断,克竟全功。”
    说到这话,皇帝再不需做作了,点点头,庄严地说:“所奏与我的意思正相符合。我决定了。”
    于是加紧部署,率师东进。但崔翰的献议,实在过于轻率,人困马乏,天气又热,望着巍巍的太行山,士兵都懒懒地不想前进。
    皇帝得报震怒,决定大申军法,要严办几个不力的将帅。却有个侧近的马步军都军头,名叫赵延溥的,干冒宸严,极力谏阻。
    他说:“陛下巡行边陲,本以外寇为患,现在敌人未灭,先诛谴将士,如果以后再有所图,有哪个肯为陛下出死力?”
    皇帝毕竟英明,想想这话不错,打消了原意。派左右亲信将领,分赴前路各营,慰劳激励。这样结之以恩,士兵亦不能不振作了,当夜便渡过太行山,直往易州。契丹守易州的刺史刘宇,望风而降,留下一千人防守,太队继续前进。第二天又收服了涿州,进扑幽州城南。
    幽州的契丹守将,名叫耶律奚底和耶律学古。耶律奚底的部队驻扎在城外,两军接仗,耶律奚底不敌而退。一退退入城内,一面坚守,一面飞章回国告急。
    于是宋军分兵四面攻城,皇帝而且派定了潘美“知幽州行府事”,只以为几天工夫,就可以克敌致果。哪知幽州的城池相当坚固,而且耶律学古守得很好,所以攻了十天,虽然附近顺州、蓟州的契丹兵都已投降,而幽州依然不能攻破。
    原来的计划是以大吃小,要一鼓作气拿下幽州,现在劳师远征,旷日持久,万一契丹派兵来救,内外夹击,非吃大亏不可。皇帝一看形势不妙,下诏班师。
    班师实在是撤退。如果遽然一撤,必遭城内守军所追击,所以皇帝的车驾先发,命令攻城的各路部队,逐次后撤。这总算见机了,然而晚了一步,契丹的救兵已经赶到。
    救燕的都是契丹的名将:第一个是耶律休哥,第二个是耶律沙,第三个是耶律斜轸——后两个人是得到紧急命令,契丹内部,恐有变故,星夜赶回国内应变。结果一场宫廷政变,未曾发作,便已破获。局势既定,接到消息,说北汉已为宋朝平服。正在筹议如何应付时,接到幽州请援的紧急报告,便由耶律休哥挂帅赴援。耶律沙和耶律斜轸亦重新领兵,随同耶律休哥一起急驰南下。
    到达幽州,才知道宋军已在撤退。耶律休哥毫不迟疑地下令追击。
    契丹领先的一军是耶律沙,望着宋军旌旗追了下去,追到燕京西面的高梁河,追到了——这条河发源于昌平州的沙涧,细流涓滴,可以涉水而渡。皇帝一面渡河,一面命左右禁军抵挡。两军混战,耶律沙落了下风,急急引师而还。宋军为了保护御驾,不敢恋战,也就鸣金收兵了。
    就在这时候耶律休哥和耶律斜轸赶到接应,分左右两翼包抄,合力直扑,拦腰冲断。宋军见此光景,先就心怯,加以前后不能呼应,号令亦不统一,不知是向前抵御还是退保御驾。
    这样举棋不定,便成了进退失据。辽军却如猛虎出柙,士气正旺,个个奋勇向前,舞刀直砍。宋军且战且退,杀一阵败一阵,遗尸遍野,鲜血染红了一条高梁河,而耶律休哥穷追不舍。御营车多于马,有宫眷,有宝器,此时都成了累赘,皇帝为了逃命,只好都不要了,带着几名太监,沿着高梁河直往南奔。
    御营禁军,七零八落,但亦必得尽力抵挡。而耶律休哥剽悍异常,一路猛追,一直追到涿州,只望着皇帝的马尘,拼命挥鞭。
    越追越近,形势越来越危急。偏偏那一带是一片平芜——有名的督亢陂,就是燕太子丹当年命荆轲入秦,赍图以献的一片沃土。一望尽是良田,毫无隐蔽。皇帝只有投向一座村落,打算找个躲避的地方。
    此时前后相望,不过半里把路,耶律休哥下令放箭。一面放,一面追,乱矢如雨,皇帝屁股上中了两箭,几乎跌下马来。耶律休哥眼看大功将成,心头狂喜,怕乱箭射杀了大宋天子,反而不妙,下令停止放箭,同时宣布:凡能生擒宋朝皇帝者,膺千金之赏。
    这一下,辽军个个争先,直往那座村落扑去。经过一片树林,突然发现宋军旌旗,未及细看,已是一排箭射了过来,辽军立刻就倒了十几个,接着一员老将,一手持着银枪,一手挥舞宝剑,冲入阵来,劈杀砍刺,当者披靡。
    耶律休哥大吃一惊,急急勒马细看,那员老将似乎面熟,再看他后面的旗帜,是斗大一个“杨”字。
    “来将何人?”他用汉语大声喝问。
    得到的答复是一排劲急的箭,可惜不曾射中要害,三支箭都射在手足之处。耶律休哥亦几乎栽下马来。
    这员老将,正是杨业。他被授职为右领军卫大将军以后,只领虚衔,并无实际事务,所以皇帝在率师东征以前,特地面谕,希望他得便巡视边界,细心考察防务。杨业是个实事求是的人,奉旨之后,立即率领卫队,出太行山井陉,一路往宋辽边界巡行,不想无意之间,救了皇帝的驾。
    然而皇帝并不知道。进入村落,因为坐骑受伤,从人星散,又怕耶律休哥紧追不舍,所以匆匆换下龙袍,改乘一辆骡车,往南而逃,狼狈不堪。幸好耶律休哥因为杨业部下一挡,身被三箭,无法追赶,收师而还,才让大宋天子逃出一条命去。
    宋师大败,退到范阳。溃兵陆续齐集,卸甲丢盔,伤肢断足,包括皇帝在内,呻吟之声不绝,入目凄凉,入目惊心,吃败仗的滋味,真个难受。
    然而皇帝不得不强打精神,重新部署,命崔彦进、刘廷翰、李汉琼分守真定一带,阻遏辽军南下,然后引师南归。走到半路上,又发生一件让皇帝颇为气恼而无从发作的纷扰。
    有一天夜里,忽然“炸营”,士兵在睡梦头里,突然惊醒,拿着刀枪就往外奔。个个在似醒非醒的朦胧状态中,聚集在营外旷场上,你问我,我问你,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糊里糊涂地集合在此地。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官家找不着了!”
    于是哗然相问:“官家在哪里,官家在哪里?”黑夜之间,不辨方位,也没有人能答一句,皇帝是在哪里。结果一传十、十传百,个个惊慌,真的以为皇帝失踪了。
    国不可一日无君,军中更不可一时没有统帅。因而便有将领提议:“该立武功郡王!原该是武功郡王继任大位。”
    武功郡王就是赵德昭,太祖长子。天下原该父死子继,而大宋开国,却以杜太后的遗命,国赖长君,所以设下金匮之盟。太祖崩后,传皇帝弟光义,就是当今皇帝,以后再传另一皇帝光美,光美复传德昭。兄终弟及,本就不是正道,加以有太祖驾崩之夕,玉斧拄地,烛影摇红的疑案,越发使人不满。只是这种不满,平日谁也不敢说出口,此时机缘所至,不知不觉地显露了拥护太祖的本心。
    到得天明,才知道皇帝好好安歇在御营中,拥立德昭之事,自然作为罢论。
    乃至班师回京,情况与御驾亲征,六师齐发之时,大不相同。皇帝吃了这个败仗,威信扫地,身被箭创,许多法器、宝物,以及宠爱的宫人,落入敌手,真是丧气到了极点,每日长吁短叹,闷闷不乐。
    因此,太原之捷,应该要论功行赏的一件大事,一直搁着未办,将校士卒,不免皆有怨言。武功郡王德昭年纪轻,看不出眉高眼低,贸然为三军请命,说太原之赏,不宜再延搁了。
    皇帝正在情绪极坏的时候,而且平日检讨伐辽战败的原因都只为士兵不肯用命。只以从太原出发之前,诸将相谏,都说师乏饷匮,不堪驱使,自己听从了崔翰的话,硬要东征,似乎咎由自取,怪不得将士,真正吃的哑巴亏。只是心里憋着一口气,始终不消,这时听了德昭那两句不合时宜的话,勾起旧恨,再想到军中夜惊,曾有拥立德昭之事,就忍不住了,厉声答道:“等你做了皇帝,再来行赏也不晚。”
    德昭大惊失色。碰了这么大一个钉子,羞惭难当,还在其次;而听叔父的口气,大有猜忌之意,既觉得受屈难明,又不免暗中害怕,怕叔父有此猜忌,将来或有不测之祸。
    一时想不开,德昭抛下了新婚一年多的妻子,悄然自刎。皇帝得报,痛恨不已,抱尸大哭,追封魏王,赠中书令。这是这年八月间的事。
    不过,皇帝也有安慰的地方。九月间,契丹为报复宋军侵燕,派三员大将——耶律休哥、耶律沙、韩匡嗣,出娘子关入侵真定。
    此时真定的宋师云集,刘廷翰、李汉琼、崔翰、崔彦进会商决定,派遣一队官兵诈降,诱敌出营,包围合击。这队宋军去投降时,韩匡嗣大喜,但耶律休哥不以为然。
    “宋军的气势很盛,没有投降的道理。”他说,“这一定是诱我之计,可以不必理他。”
    韩匡嗣不听,决定接受宋军投降,同时亲自出营去接受。哪知宋军已有埋伏,正面是刘廷翰的部队,崔彦进领兵抄后路,李汉琼和崔翰分道并进。契丹兵猝不及防,大溃而奔。宋军追到真定的城西,大砍大杀,杀了一万多契丹兵,俘获一万匹马。韩匡嗣狼狈而遁,尽丧所部,只有耶律休哥全师而退。
    这个捷报到京,又鼓起皇帝的雄心。而契丹亦一步不肯放松,积极整顿兵马,预备再度南侵。
    到了第二年,也就是太平兴国五年的三月里,契丹发兵十万,浩浩荡荡,直奔雁门关。统帅是辽主耶律贤的妹夫,驸马都尉,官拜侍中的萧咄李。
    河东的雁门关有两座:一座在忻州天池县雁门乡,东临汾水,西倚高山,接岚、朔二州之界;一座在代州西北的雁门山上,又名西陉关。雁门山东西奇严峭拔,中间崎岖一径,唐朝在绝顶设关,即名雁门。萧咄李所侵入的就是这座雁门关。
    这座关在代州,自然由代州刺史把守,而代州刺史正是杨业。皇帝从上年秋天班师回京,原派杨业为郑州刺史,赋予他训练士卒的任务,后来因为“三关”要地,非得一员熟于边事的大将镇守不可,因而将杨业改派为代州刺史,兼“三关驻泊兵马都部署”,凡是宁武关、偏头关、雁门关这“外三关”戍守的兵马,都听杨业的号令。
    这时得报说,契丹重兵入侵,杨业自然不敢怠慢,吩咐小校:“唤六郎来见。”
    杨六郎就是已奉旨改名为杨延昭的杨延朗。奉召进见,父子商量军情。杨业说知军情,问他计何所出。
    “爹!”杨延昭反问一句,“是将契丹惊走,还是要痛击一番?”
    “能够迎头痛击,何乐不为?”
    “爹!痛击不难,却非迎头。”杨延昭说,“爹如听我的计策,只需数百骑,便可破他十万之众。”
    杨业对爱子原是言听计从的,但总怕他年轻不够沉稳,所以时时裁抑;此刻听他的话,便放下脸来说:“你又狂妄了!料事太浅,看事太易,总有吃大亏的日子。”
    “不是儿子敢于轻敌,实在是得地利,天生有此便宜之事。爹请看!”
    杨延昭取副笔砚,铺开一张白纸,落笔如飞,不消一盏茶的工夫,画成一张雁门山的形势图。然后搁笔指点,哪里进兵,哪里等候,哪里设伏,哪里动手。一个讲得头头是道,一个听得频频点头。
    因此,杨业只听探马一起一起来报:契丹将次到山;已经深入;渐近关口……只是听听,并不行动。部下将士,议论纷纷,不过素来信任“老帅”用兵如神,料知必已成竹在胸,所以虽做猜疑,并不惊慌。
    这样到了第三天,探马来报,契丹全军已经过雁门关南下了。
    数百精兵由杨延昭带领,衔枚疾走,由小路抄出雁门关北口,拊敌之背。萧咄李的副手都指挥使李重晦押兵殿后,突然听得背后一排响箭,回头一望,大惊失色,但见“杨”字帅旗飘拂,宋军已经塞住归路,居高临下,以建瓴之势,驰骤而下。火箭滚木,一波接一波地往下发射,契丹兵仰面受攻,无法招架,山谷狭隘,更无可回旋。
    萧咄李见此光景,急急由前路回援。而后队向前逃命,自己人拥塞在一起,乱成一团,形势更为不利。这时杨业又带数百人赶到,父子合力,痛击契丹,大获全胜,阵斩萧咄李以外,还活捉了李重晦。
    这是杨业为大宋所建的第一功,也是五代以来与契丹对敌最大的一个胜仗。捷报到京,皇帝大喜,高梁河之败所积下的一口恶气,到这时候才得一吐。论功行赏,将杨业升为云州观察使,仍旧兼任代州刺史。而契丹这一仗全军尽没,真让杨业将他们的胆子吓破,送他一个外号叫作“杨无敌”,在边界上只要望见“杨”字旌旗,立即远远避去。
    但是,除杨业以外,别处地方都打得并不好。皇帝却念念不忘恢复幽燕,廷臣亦多迎合皇帝的意思,唯独宰相张齐贤认为不可,上了一道奏疏:
    方今海内一家,朝野无事。关圣虑者,岂不以河东新平,屯兵尚众。幽燕未下,辇运为劳?臣愚以为此不足虑也。
    自河东初下,臣知忻州,捕得契丹纳粟典吏,皆云自山后转般以授河东。以臣料,契丹能自备军食,则于太原非不尽力,然终为我有者,力不足也。
    河东初平,人心未固,岚、宪、忻、代,未有军砦,入寇则田牧顿失,扰边则守备可虞,及国家守要害,增壁垒,左控右扼,疆事甚严,恩信已行,民心已定,乃于雁门阳武谷来争小利,此其智力可料而知也。
    圣人举事,动在万全。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胜,若重之慎之,则契丹不足吞,燕蓟不足取。自古疆场之难,非尽由敌国,亦多边吏扰而致之。若缘边诸砦,抚驭得人,但使峻垒深沟,蓄力养锐,以逸自处,宁我致人,此李牧所以用赵也。所谓择卒不如择将,任力不如任人。
    张齐贤认为能审慎“择将”,善加“任人”,边界就可安宁。“边鄙宁则辇运减,辇运减则河北之民获休息矣!”此为安边佑民的上策。行此上策,可以招致远方的向往仰慕,他说,“臣闻家六合者,以天下为心,岂止争尺寸之事,角强弱之势而已乎?是故圣人先本而后末,安内以养外。陛下以德怀远,以惠利民,内治既成,远人之归,可立而待也。”
    这番话看起来很有道理,皇帝接纳了。但也有人说:伐辽固然不宜,但幽燕必当恢复。因为第一,燕云十六州本是中国的疆土,岂可让黄帝子孙陷于夷狄?第二,燕蓟不收复,则河北受到严重的威胁,河南自然亦不能高枕而卧。但以辽国方强,恢复幽燕的时机未到而已。
    这一层道理,皇帝自然也很了解,所以积极展开联络各国的工作。首先是想与契丹以东的渤海国结盟。渤海国这一族称为靺鞨,就是女真族。国土甚广,辽河以东,直到鸭绿江与高丽接壤地都是。如果它能出兵夹击,契丹腹背受敌,必亡无疑。宋朝皇帝向渤海国提出的条件是,一旦契丹被灭,中国只要收回失地,关外契丹的土地,都归渤海。可是渤海不敢许诺。以后又遣使到高丽,要求发兵,高丽亦不肯应命。
    这是太平兴国六年秋天的事。过了一年,辽国内部发生了一件大事:耶律贤死去了。
    太平兴国七年九月,辽王耶律贤巡幸到云州焦山地方,得病不起。托孤给一文一武两大臣:韩德让、耶律斜轸。被封为梁王的长子隆绪接位。隆绪小名文殊奴,才十三岁,因而由萧太后专政,恢复国号为“大契丹”。第二年,改元统和。萧太后重用韩德让,军事则以耶律休哥为重寄,担任“南面行军都统”,负防范宋军北上的全责。
    再下一年,宋朝也改元了,称为雍熙。雍熙二年,有个屯守边境的将领叫贺怀浦,与他的儿子雄州刺史贺全图,一向喜欢发议论,此时上书皇帝,说契丹主年纪太轻,母后专政,宠信一班佞臣,这是讨伐契丹的一个大好时机。
    他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契丹母后专政是不错,但宠信的却不是一班无用的佞臣。萧太后萧燕燕,方在盛年,宫闱寂寞,难免有像武则天的“莲花六郎”那样的宠臣。但效劳床笫并不能效劳疆场,这一点在萧太后是看得很清楚的,绝不会以私害公。
    然而皇帝却偏偏听信贺家父子所未说对的那一半,决定来年春天,大举取燕,以曹彬挂帅,衔头是“幽州道行营都部署”。这因为仍旧算皇帝亲征,所以衔头中有“行营”字样。
    曹彬左右还有两路人马。一路是米信负责,由河北东面直上出雄州,也就是幽州东北的顺义县,一方面阻断契丹南下,一方面配合曹彬夹攻幽州。
    另一路与曹彬在定州也就是河北定县分道,曹彬略微偏东,直扑幽州;定州路都部署田重进则略微偏西,出飞狐口——这一路与第四路的任务不是攻城,但比攻城来得重要,是预备与契丹大战的主力。
    第四路由潘美挂帅,衔头是“云、应、朔等州都部署”。云州是大同一带,应州是浑源一带,朔州是马邑一带。这三州在太行山之后,原是石敬瑭割与辽国的十六州中的三州。皇帝决定收复失土,所以命潘美由河东往河北打,与出飞狐口的田重进会合,不仅要挡住契丹援燕之师,而且要求迎头痛击,希望这一场硬仗,就能打得契丹一蹶不振。
    四路人马中,潘美这一路最受重视,其中原因之一是,他的副帅就是杨业。
    雍熙三年三月,曹彬由河南北上,派出先锋李继隆,取固安,攻新城,直逼涿州。契丹的守将名叫贺斯,已被李继隆阵斩。契丹兵溃而复集,将由东面来接应的米信所部三百人,团团围住。米信手执大刀,步战突围,幸好曹彬亲自带兵赶到,内外合力,在新城东北,大破敌军,随即占领了涿州。
    田重进这一路的人马,急行军到了飞狐口以南,遭遇了敌人。契丹的这名主将,名叫大鹏翼,官拜“西南面招讨使”,领兵相拒。田重进自己在东面列阵,命他的部将荆嗣绕道到西面,趁黄昏时分,直扑敌阵。契丹兵的阵地在一处高地上面,向下猛冲,得了地利,宋军吃了一个大亏。相持数日,各不相下,荆嗣想了一条计策,派出两百人沿大路布设旗帜,同时率领部下所有人马,疾趋敌阵,叫骂挑战。
    大鹏翼扎兵在山上,遥遥望见大路上旗帜连绵,以为宋军后路的重兵,已经到达,估量不敌,准备退去。田重进就趁他这气馁的片刻,挥兵猛攻。契丹大溃而逃,大鹏翼为宋军生擒,于是飞狐口和灵邱的契丹守卒,望风而降。荆嗣打了个极漂亮的胜仗。
    于是田重进乘胜转战到飞狐口以北,颇有斩获。而第四路的潘美亦打得很好,由勾注山的西陉进入,越过雁门关,破敌寰州,进围朔州。这两地的契丹守将,都举城投降。接着连克应州、云州,截断了契丹的进援之路。
    不幸的是,曹彬打了一个损失惨重的大败仗。
    当曹彬与诸将出征以前,面谒皇帝辞行,皇帝对进取方略,曾作过一番明确的指示。
    “潘美与杨业行军要快,直趋云、朔,但行动要隐秘。曹彬将兵十万,不妨大张旗鼓,声言必取幽州。缓缓行去,以持重为上,不准贪功轻进。这一来,契丹必以大兵救幽燕,对山后各州,就顾不到了。”
    此是声东击西之计,曹彬的任务就在诱敌深入,掩护潘美与杨业以精兵袭取太行山后的寰、朔、应、云各州。但是曹彬的部下,却不明白皇帝的深意,尤其是先锋李继隆,轻骑疾进,所向克敌。捷报到京,皇帝总不免疑虑,觉得曹彬这一路进兵太快,违反了他的持重的训诫,不能达成诱敌的目的。
    及至兵到涿州,与耶律休哥快将形成短兵相接之势,如果鼓勇直前,一举而下,自然也是好事。然而曹彬的部队却无力前进了。
    这主要的是因为遇见了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耶律休哥的人马不多,只能坚守待援。他白天不敢出战,只是虚张声势,到了晚上,派出轻骑,四处骚扰,遇见人单势孤在巡逻的宋军,估量吃得掉的,毫不客气地下手,神出鬼没,对宋军的士气颇有影响。而最狠的一着是伏兵林莽之间,绝宋军的粮道。这样十天下来,曹彬军粮不继,无法再留在涿州,沿白沟河退到涿州以南的雄县,等待粮食。
    皇帝得报,大为困惑,哪有敌军在前,不作坚守之计,而退师待粮的?因而飞骑传旨,命曹彬赶紧再沿白沟河南下,与米信一路取得联络,等潘美与杨业扫平山后各州,再会合田重进,一起攻取幽州。
    但是,曹彬的部下,眼见潘美与田重进接二连三地打胜仗,自觉握重兵而不能有所作为,是奇耻大辱,因而谋议纷起,这个也要进攻,那个也要进攻。曹彬与米信商议,怕压抑太甚,会激起兵变,决定再度进兵涿州。
    这一次进兵,大家带的都是干粮,到了有井、有河的地方,席地而坐,就水进食。而耶律休哥,派出不少小部队,十二个一群,专趁宋军进食的时候来骚扰。这对宋军构成了极大的困扰。自救不暇,疾于奔命,加以天热缺水,士兵苦不堪言,从雄县走了四天,才到涿州,已经搞得人饥马乏,困顿不堪,什么雄心壮志都丢到九霄云外了。
    相反,契丹的战斗力却增强了,萧太后与她的儿子文殊奴,亲统大军南下应援,自幽州西南行,渡过桑干河,已到涿州东北的驼罗口。曹彬与米信自知不敌,只好去而复回,向西南撤退。
    哪知耶律休哥却不放过他们。萧太后所统的大军是正兵,耶律休哥所带的便是奇兵。奇正相生,一明一暗,耶律休哥暗中追了下来,追到涿州西南四十里,拒马河以北的岐沟关,一仗大胜。曹彬与米信已经无法部勒各营,只有连夜渡过拒马河,打算到易州安了营再说。
    渡河之时,耶律休哥自然乘胜追杀,宋军在拒马河中溺死的,不计其数。到了第二天日出,整顿残兵败将,就在河边休息,一面派出兵去,到邻近村落收集了一些米粮食器,埋锅造饭。吃到一半,得到警报,说耶律休哥已在下游渡河而南,即将杀到。宋军一惊而溃,不复成军。耶律休哥的精骑,果然风驰电掣而来,宋军再次大败,弃甲如山,遗尸塞河,等于全军覆没。
    接着萧太后也渡过拒马河,商议进止。耶律休哥主张乘胜南下,尽取河北之地,与大宋以黄河为界。萧太后忖度国力,自觉还吞不下这一大片地方,不肯听从,领兵回燕。论功行赏,耶律休哥居首,封为“宋国王”。
    经此巨创,大宋皇帝重新做了一番持久的部署:以田重进屯兵清苑以西的定州;潘美回镇代州;将云、应、朔、寰四州的官吏百姓,迁移到河东、关中一带,以为坚壁清野之计。这个护送四州吏民内迁的任务,即由杨业担任。
    其时契丹萧太后卷土重来,要想打一场歼灭战。前敌大将是耶律斜轸,率精兵十万想追击护送四州吏民西行的宋军,结果在涿鹿附近,遇见贺怀浦的儿子贺全图。一场厮杀,宋军不敌,往南败退。南面就是小五台山,峰峦阻隔,无法再退,为契丹杀伤数万人之多,而贺全图总算逃得了一条活命。
    于是耶律斜轸回师转攻蔚州。这是个有名富庶的地方,不能不救。救蔚州的是潘美与贺全图,出飞狐口,向北进兵。
    飞狐口是河东重险,其地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百有余里,成为山后九州的噤喉。但是,此地易守难攻,或者可以作为一条急行军的捷径,却不宜于出击,尤其是敌方有备的情况下,出飞狐口攻击,弃险就危,本身虎落平阳,敌人可以守株待兔。所以潘美回救蔚州之役,为耶律斜轸所伏击,不支而退。
    这一下,不但蔚州失陷,而且在它西面的浑源及应州亦大为震动,守将都弃城而走。于是耶律斜轸乘胜沿桑干河北岸西进,攻克了应州东南的寰州,打算截断杨业的去路。
    杨业的负荷甚重,云、应、寰、朔四州吏民内迁的护送之责,都落在他肩上。此时正由他的长子延玉协助,率领精兵在应州以东、云州以南、朔州以西的地区,居中指挥掩护。现在眼看耶律斜轸攻占了寰州,如果向西越过雁门关,直扑朔州,则四州的吏民如入袋底,而从东面的蔚州到西面的朔州这一个袋口,尽为契丹所封锁,百万吏民尽成俎上之肉,这后果太严重了。
    于是,杨业与潘美及两护军商议——两个护军一个叫王侁,本职是蔚州刺史;一个叫刘文裕,原是顺州团练使。王侁为人刚愎自用,而且一向嫉妒杨业的威名战功,加以蔚州失守,自觉面上无光,所以情绪更不好了。
    杨业精于韬略,熟于地形,估量敌我之势,提出了一个极好的撤退计划。当时的情势是寰、应两州的吏民,已经随军集中,而北面云州、西面朔州的吏民却正在待命。所以当前的课题,就是如何在强敌压迫之下,将分散的四州百万吏民,迅速而安全地内撤?
    撤退的地点,杨业已经选定,是在朔州西南七十里的翠峰山下,这座山东面连着石碣谷,绵延二百余里,其中地势平坦,可容数十万人暂时躲避。
    石碣谷的北面连接大石口,在应州以南三十里。杨业的计划是一方面调集在代州的后备部队,往应州增援,一面让云州的吏民南下,这时在寰州的耶律斜轸必定向西进攻,而云州吏民与代州部队联成南北一线,为西面造成一道屏障,正好让朔州吏民趁这一段安全的时期,由翠峰山避入石碣谷。
    在应州,只要能将耶律斜轸挡一挡,则云州部队及随军的吏民,就可以由大石口进石碣谷,谷口用一千人以强弓硬弩护守,另外派遣精锐骑兵,往来联络、策应、游击。这一来,四州百万吏民就都可以保全了。
    听罢这番计划,潘美还未表示态度,王侁却已抢着开口。
    “手下有数万精兵在,何必如此胆小怕事?”王侁信口说道,“应该一路杀过去,杀出一条血路,堂堂皇皇进雁门关!”
    “是的。”刘文裕附和其议,“应该好好打一仗。”
    “不行!”杨业断然决然地答道,“这是必败之势。”
    “怎么?”王侁嘴角挂着邪毒的冷笑,“你不是号称‘无敌’吗?如今看到敌人连连进逼,不肯接敌,莫非另有打算?”
    这句话说得太严重了,是隐然指责杨业有异心。降将受此诬指,很难洗刷,杨业为了表明心迹,愤然答道:“我不是怕死。因为时有未利,徒然牺牲士兵,不能立功,何苦做这样的傻事?现在你这样说,我就拼一拼,让大家看看,我是不是怕死的人?”
    杨业一怒回营,想想自己这样子忠心耿耿,仍旧要遭人的猜忌逼迫,不由得凄然下泪。杨延玉眼见老父受人欺侮,心如刀绞,愤愤不平。然而他亦深知他父亲的性情,言出如山,决无更改,既然已放下诺言,要与耶律斜轸拼一拼,就只有想办法拼出个道理来。
    父子俩盘算来盘算去,只有一条诱敌之计,可以败中取胜。然而胜是国家胜,他们父子俩却多半要牺牲了。
    “如果我死则国生,自然要为国捐躯。”杨业吩咐延玉传令,“明日正午出兵!”
    第二天正午出兵之前,特地请了潘美来,有话交代,其实也就是诀别。因此,杨业的容颜惨淡,使得潘美亦大为伤感。但他实在亦希望杨家父子能打一个胜仗,好振作士气民心,所以只有将心肠硬了起来,听其自然。
    “此行对我一定不利!”杨业一开口就是绝望地表示,然而也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太原降将,当年自以为必死无疑,官家不杀,反而重用,感恩图报,总想立尺寸之功,报答知遇,所以用兵一直慎重。诸公说我怯敌,我就只好先死在敌人手里了。不过,我亦不能白死,拿我父子的性命,为诸公换一场大功。此刻出兵,入夜突袭,明天我把敌人引进来,引到陈家谷口,就是反败为胜的时候。请诸公在谷口埋伏弓箭手,分左右翼夹击,可以叫他片甲不回。切记,切记!”
    说完上马,领着他的百战劲卒,浩浩荡荡地向东而去。潘美与王侁亦就连夜调兵,在朔州以南的陈家谷口,布下阵势,准备大大地立一场功劳。
    其时耶律斜轸的锐气正盛的部队,已经迫近应州,他所忌惮的,也就是杨业,因而所派出去的谍探,亦最注意杨业的动向,发现“杨”字旌旗,远远从西而来,纷纷赶回后方报告。
    于是耶律斜轸召集部下诸将会议,都认为对杨家军列阵打硬仗是件不智的事,只可智取,不可力敌。当时便由耶律斜轸定计,派他的副将、萧太后母家的族人萧挞览设下伏兵,由他自己率领大军迎战。
    两军将次相遇,杨业将他的长子延玉唤到马前,遥遥指着东面的山路问道:“你看如何?”
    “向来契丹望见爹的帅旗,即令不是急急避开,也总要停下来观望一番,现在看敌人大旗,竟是耶律斜轸自己领兵来抵挡,一路急行,毫无瞻顾,莫非有诈?”
    “不错,我也认为必有伏兵在后。不如将计就计,先杀他一阵再说。”杨业嘱咐,“你先去!不可深入。”
    “是!”
    杨延玉领了将令,带了他亲手训练的两千骑兵,风驰电掣般往前冲去。耶律斜轸略一驻马,将马鞭往回一指。杨延玉因为早已识破计谋,不理他这番做作,横枪跃马,领头冲锋。耶律斜轸急将后队改作前队,潮水一般将人马后撤,但改作后队的前队,已为杨延玉追到,麾军大杀,顿时死了有三四百。
    转过一个山口,但见双峰对峙,一线中通,是一处险隘。杨延玉心想,如有伏兵,必定设在此处。一个念头还未转定,飞箭如雨,交射而下。耶律斜轸的部队却又停住了,在转换队形。杨延玉随即将马腹一夹,转身过去,传令撤军。
    这是有意要引敌深入,所以杀一阵,败一阵。转眼之间,天色已暗,两军鸣金收兵。杨业屯兵翠峰山下,派出谍探,四处查访。接二连三回报,契丹各路人马,不断开到,估量敌我兵力大概是五与一之比。
    杨业得报,亲自登上高冈,在月光下举目四顾,狼烟处处,旌旗相望,刁斗递传,信号不绝,不由得黯然长叹。
    “我早说过,时有未利。”他向延玉说,“如今果然!云、应、寰、朔四州黎民恐怕要受苦了!”
    “爹,”延玉问道,“今夜就奇袭如何?”
    “奇袭当然可以,但决胜负还得在陈家谷口。”杨业仰脸望月,神态肃穆,好久才低头回身,默默走下高冈。
    杨业回营,分兵三路,夜袭契丹。耶律斜轸自然也有防备,等宋军杀到,命左右两翼据垒坚守,亲领中军迎敌——这一路是杨业父子所率领。真所谓“上阵还须父子兵”,配合得极其密切,倏尔东西,倏尔南北,只要主攻的杨延玉阵势方向一变,杨业立即补上背面的空隙,加以部下训练有素,虽在黑夜之中,并不混乱,因此这一仗虽未能踏破敌营,但杀敌却是不少。
    萧挞览见主帅拒敌无功,下令各路人马往中间集中,于是杨家父子陷入重围。天色将明,形势越将不利,杨业认为突围诱敌的时机已到,一马当先,往西面归路杀去。
    这时漫山遍野的契丹兵,将杨家父子冲成两截,团团围住。耶律斜轸策马上冈,综观全局,用一面紫色旗指挥进止,任凭杨家父子勇猛绝伦,只是死缠不放,滚到东、滚到西,杀了个把时辰,死的人也不少,只是无法取胜。
    然而耶律斜轸并不担心,人是血肉之躯,只要缠斗下去,杨家父子不能脱困,便有精疲力竭、束手受缚之时。同时他又在想:如能生擒杨家父子,不独对宋军是绝大的打击,对自己部下也是绝大的鼓舞,而且劝令投降,收为国用,更有绝大的关系。
    当然,他也有英雄相遇惺惺相惜的意思,因而分遣左右驰到阵中传令:“千万不可伤及杨无敌父子,如能活捉,膺千金之赏。倘或误伤,军法从事。”
    这一下,契丹兵越发逼迫得紧了,但只是包围,等杨家父子冲过来时,尽力招架,却不敢施用乱箭。杨业心知敌人的用意,乐得暂且歇息,静待后援。
    援军是他昨夜突袭之前,就已部署好的接应之师。这两支兵,一支由杨延昭率领,一支却是一员老将所带——此人名叫王贵,并州太原人,行伍出身,当到淄州刺史。这次伐辽,调集各路人马,王贵被分拨到潘美部下,但他佩服杨业,自愿改隶。今年已经七十三,比杨业还大四岁,但执礼极恭,作战亦非常得力。
    这两支人马,一左一右,同时杀到。耶律斜轸得报,急急传令,分兵抵御。这一来,阵脚便就松动了。杨业平生大小数百战,什么阵仗都见过,见此光景,便知援军已到,而此时正就是重围之中,唯一可乘之机,因而下令突围。
    其时在陈家谷的潘美与王侁,已经领兵守候了一夜。照道理说,如果杨业吃了败仗,乘机诱引敌军深入,就应该先有探报,以便早做准备;哪知整夜过去,消息沉沉。王侁有些沉不住气了。
    王侁与潘美分任左右翼,陈兵谷口东西。为了消息不明,他特地带着亲兵到陈家谷口西面去看潘美,商议进止。
    “到底是胜是败,总要有个确实消息才好。”王侁焦急地说,“这样心里七上八下,实在不是滋味。”
    “你少安毋躁。”潘美答道,“杨老将临走之前,说得清清楚楚,他引敌到此,我们伏兵夹击。只等着就是。”
    “不然。”王侁大摇其头,“我们不要上他的当!”
    “上当?”潘美愕然,“他会给我们上什么当?”
    “杨业号称无敌,现在让我们一逼,逼出阵去,有道是困兽犹斗,何况是他这样的老将,自然拼了命往前攻。他是看看反正不打不行了,不如大大打他一个胜仗,却又怕我们分他的功,有意这样说法,让我们在这里痴等。我们不能上他的当。”
    “这话?”潘美有些动摇,“倒也有些道理。”
    “自然有道理。”王侁自己为自己鼓起了一阵没来由的信心,“降将多不可靠。再说,世上哪里有自己吃败仗,拿自家性命去替别人换取立功机会的人?这样的人,岂不变成了圣人?”
    潘美更将信将疑了。“然则,”他说,“计将安出?”
    “我们不上他的当,赶上去一起打。有功大家有,不能让他一个人独得。”
    “这要考虑。万一他真的引兵到了,怎么办?我看,得要慎重。”
    王侁想了一会儿说:“好!我也赞成慎重。如果他引兵而来,这时候已经入谷,我派人到托逻台去探望。”
    托逻台又名多罗台,是翠峰山两面的一处峰。峰峦不高,独占地形之胜,陈家谷中的情况,能够一目了然。当时派遣亲信,飞骑察看。不久回报,谷中毫无动静。
    “潘公,我的话不假吧!”王侁理直气壮地说,“赶快向东进兵吧!”
    潘美踌躇不决,好久好久才说:“不!这时候不是争功的时候,我们应遵照约定,守在陈家谷口。”
    王侁微微冷笑,答非所问地说:“潘公,我可进过忠告了!”
    这句话包含着两层意思:一是忠告潘美将来不要后悔,再是表示他要独行其是了。
    然而潘美却一时想不通,只在思索杨业何以没有探报,同时左思右想在考量着杨业究竟有几许胜算?等警觉得王侁可能已经擅自行动,方始如梦方醒,急急派人飞骑到谷口东西探视究竟。果不其然,王侁已经领着所部人马,快马加鞭地往东趱行,打算着去分杨业杀耶律斜轸的功劳了。
    这一下搞得潘美心里七上八下,大有进退失据之势。朝好处去想,杨业与王侁建功,自己向隅,患得患失,坐立不安;朝坏处去想,杨业败回,引敌到此,本来左右翼夹击,可以退敌,现在左翼已失,只有右翼拦挡,就像堤防有了缺口一样,必成溃决,自己岂不是白白葬送在里面?
    本来坏处亦可变成好处,现在王侁一抽身,坏处就坏定了。这样想着,潘美得了一个计较,立即传令,全军后撤十里,直到交河北岸暂驻。同时分别遣派得力探子,往陈家谷内及东面益州边界去打探消息。
    由于杨延昭和王贵的两支援兵一到,杨业掌握最适切的时机,趁契丹兵铁桶样围住的阵脚稍一松动之时,身先士卒,领着劲骑奋力冲杀,终于冲出一道缺口。千军万马,纵横混乱之中,由外向里攻的杨延昭,望着帅旗,杀开一条血路,终于父子兄弟在刀光箭雨中聚首了。
    震天的呐喊厮杀声中,彼此连交谈的声音都不容易听到,自然不可能从容商议。杨延昭在马上高声喊道:“大哥,你快向北杀进去,引开一支敌军,等我保护爹爹进谷。”
    “不行,你是生力军,你将敌军引开去,还是我保护爹爹进谷。”
    “不,不!大哥——”
    “怎么这等婆婆妈妈的!”杨延玉大声喝道,“休得误了大事,快走,迎上东北来的一彪人马!”
    杨延昭还要与延玉争那保父的重任,而杨延玉却已不由分说,一箭射到他马头前面。坐骑受惊,掉转头去,杨延昭手执枪尖,轻轻往外一撩,枪杆甩在马屁股上,立时直冲,正好迎上东北来的一队契丹兵。
    于是杨业由杨延玉保护着,引敌入谷,且战且走,亦走亦停,略略检点部下人马,损伤倒还不多。
    入谷追赶杨家军的是耶律斜轸的先锋耶律奚底,他谨守着耶律斜轸的告诫:对杨家父子,绝不可轻忽。因此追得甚紧,却不敢短兵相接,只是三道并进——谷路以外,另遣善走的步卒,由山路两面,夹护而行,遇到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施放乱箭,颇收效果,宋军死伤者渐渐地增加了。
    就这样苦苦纠缠,杀一阵,败一阵,自午间到日暮,看看已至陈家谷口,杨业传令,只看他的坐骑放开辔头,大家就都跟着奔跑,早早脱出陈家谷口,集结待命。
    杨业的意思是一出陈家谷口,预先约定左右两翼,便好发动夹击,不但败中取胜,自己的部下亦可保全不少。哪知跃马挥鞭,直奔谷口时,抬眼一望,空荡荡的哪里有什么伏兵?这一急非同小可,急急用旗号下令后队暂缓,徐徐勒住了马。
    杨延玉也看出不妙,赶到马前,俯身过来,低声说道:“爹!怎的没有人?”
    “不应该没有。”杨业的神气非常难看,“你喊一声看!”
    杨延玉身大声宏,运足丹田之气,喊了出来:“大宋伏兵在哪里?”
    山鸣谷应,一片“大宋伏兵在哪里”的回声,直传到远处,连契丹兵都已听见。耶律奚底得报大吃一惊:“果不其然!杨无敌有鬼计!大家小心!”
    然而只有声音,不见人影,且连疑敌的旗帜都不见一面,耶律奚底省悟了。
    “真是弄鬼!且等着看,如果没有伏兵,今天非活捉杨家父子不可!”
    杨家父子此时正在谷口,相向大哭。杨业伤心的是,潘美与王侁纵有妒忌之心,必欲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快,又如何不为国家想一想?忍心不顾,坐视强敌深入!受国深恩的大将,是这样毫无心肝,真正人心大变,又岂能不为天下后世一哭!早知如此,倒不如拼命杀他一阵,何苦诱敌深入?死得太不值了。
    杨延玉是为怜痛老父而哭,所以一等杨业收泪,怕惹他伤心,亦就强忍悲声,请示进止。
    “唉!”杨业长叹,“平生未曾有过困境,太原之围,不过一死报主而已。如今,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真难煞我了。”
    “爹亦不必伤心!”杨延玉说,“等我来挡一阵,爹请先走,找着奸臣,账总算得清的。”
    “唉!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杨业摇摇头说,“我领兵一走,你未必能挡得住。四州吏民都在交河北岸,抢着渡河,如果你我一走,契丹十万精兵,长驱而下,不但四州吏民尽被屠杀,而且代州亦将不保。”
    “这么说,是扼守此地?”
    “扼守谷口,先要布置伏兵,潘、王已经撤守,如之奈何?”杨业指着两旁谷口高山说,“攀缘而上,不是片刻间办得到的事,我们犹未部署妥当,契丹兵已经杀到,岂不是自速其死,如今只有回师攻杀。”
    “那不是自陷重围?”
    “是的。舍此别无良策。”杨业说道,“只有用大家的血肉之躯,为四州黎民换来一段渡河的工夫,不然,于心何安?”
    “那,”杨延玉咬一咬牙说,“事不宜迟!要回攻就要快。”
    说着,带转缰绳,双腿一夹马腹,向北直奔,护旗的小校,紧紧跟随在后,只见杨延玉的绿底白字将旗,迎风招展,很快地卷入人潮之中。
    于是杨业亦就跟着扑了过去。然而天色已暗,双方都不能不暂时停了下来。杨业父子复又会合在一起,商量的结果,认为此战的目的,就是延挨时间,既然契丹驻兵不前,自己这方面也落得休息一夜。
    于是一面分兵警戒,一面派人出谷去寻潘美或王侁,打算联络上了,还能得到他们的援助,天明以后,犹可一战。
    奉派联结寻访的两名干当官,出谷以后,沿路打听。如杨业所预料的,四州的难民,已经拥向朔州和应州南面的交河北岸。然而要打听潘王两军的去向,却以人多口杂,莫衷一是。
    竟夜奔驰,直到天明方始打听清楚,王侁向东而去,发觉杨业并未获胜,无功可争;如果再要回驻陈家谷口,一则时间来不及,二则亦怕为潘美所笑,进退两难之下,索性撒手不管,领兵撤向雁门关再说。
    潘美本来屯兵在交河北岸,也是听得杨业兵败,而陈家谷口伏兵既撤,敌军势必乘胜追击,其势正盛,不能不避,因而领兵沿着交河向西南方向逃去,看样子也要进雁门关,回代州了。
    两人又聚在一起,商量何去何从,却是异口同声地要赶回谷中归队,杨家军可死不可逃。
    经过这一夜,耶律奚底已完成了三面包围之势。天色甫明,鼓声大振,杨家父子披挂上马,迎敌力战。梨花枪已弃去不用,短兵相接,只用白刃,手起刀落,也不知杀了多少契丹兵。无奈一层围一层,就算敌人不作抵抗,也不是他们父子两人所能杀得尽的。
    杨业、杨延玉都负了伤,伤口不止一处,然而越杀越勇,越战越远,直入敌后,手下却只有一百多人了。
    杨业已经换过三口刀,一口刀砍得刀刃卷了边,抛掉后又从部下手中另换一口。自己精疲力竭,浑身流血,都可以不顾,坐骑受了重伤,却是无可奈何之事。
    “爹!”杨延玉大声喊道,“爹到林子里去躲一躲!”
    杨业无法听得见他的话,不过他自己也看到了那片森林,也想到那里可以暂避,只是那匹马受伤太重,竭蹶不前,有些指挥不灵了。
    杨延玉见此光景,不愿恋战,杀开一条血路,赶到他父亲面前,顺手拉住坐骑嚼环,不顾一切地拖着就走,总算将杨业救到了森林里。
    部下一百多人也紧跟着,匿入森林。“遇林莫入”原是戒条,敌军不明情况,不敢贸然入林搜索。好在契丹兵多,耶律奚底下令在森林四周监视,自己骑着马巡逻,同时指派会说汉话的士兵,高声喊道:“杨老将军请出来!归降契丹,可保富贵。”
    招降的声音,随风送到,杨业倏然动容,环视着围在左右的一百多人,招招手说:“你们大家都过来!”
    “爹,”杨延玉劝道,“你好好歇一歇,不必劳神。有什么话告诉我,我去宣布。”
    “不!让我自己跟他们说。”
    于是杨延玉指挥那一百多人,排成一个正方队形,静听杨业讲话。
    “这样的形势,与当年楚霸王被困垓下,毫无两样。我受国深恩,已经下定决心。你们都有父母妻子,跟着我一起死,毫无益处。我从此刻起,解散队伍,准你们自由行动。赶快逃吧,逃回汴京,将今天的情形,上报官家。”
    “老将军说哪里话!”有人大声答道,“我们不走!”
    一唱百和,只听大家齐声附和:“我们不走!”
    “不要固执!听我的话。”
    “不听!不听!”队伍中显得很激动,“别的话都听。就这句话不能听老将军的。”
    杨业叹口气,既伤心,又感激。杨延玉便也劝道:“爹,弟兄们既然如此,不必勉强。不过,看样子只好各自为战了。”
    “也罢!”杨业点点头,“各自料理吧!”
    于是杨延玉向大家宣布,队伍化整为零,各人自己去找机会,乘暇蹈隙,能战则战,能走则走;走得脱的,都到六郎延昭旗下集中。
    事到如今,也只有这一个办法。如果集结在一起,想冲出重重围困的敌阵,无非白白送死,倒不如分开来多方偷袭,反正杀一个契丹兵够本,杀两个就占了便宜。当然,也有恋恋不舍,只是跟在杨家父子左右不去的。
    “爹,”杨延玉指着一条溪流说,“沿溪而上,或者可以脱困。我往那面攻,但见火起,爹赶紧往这面走。”
    这是声东击西之计,但实在不会有多大用处,只是他不忍埋没爱子的一片孝心,便点点头答应。
    于是杨延玉领着二三十个人,检点火种,齐声呐喊,往西面冲了过去。林子外面,立刻便有乱箭射了过来,杨延玉一手高举盾牌,一手举着火把,冲入林中,拣那积年松脂堆积之处,用火把点燃。其余的人如法炮制,很快地浓烟滚滚翻腾,橘红色的火苗,东一处、西一处接踵而起,只要连在一起,立刻就会变成一道隔绝敌人的火墙,东风一吹,西面下风的契丹兵就会大吃苦头。
    见此光景,杨业便即上马,由东南方沿溪急走。溪旁是连绵不绝的崖壁,蜿蜒曲折,越走越僻。遥听岭上有马蹄声,但视线为崖壁所阻,自己看不见敌人,敌人亦看不见自己,这样走去,或者能够脱困,亦未可知。
    然而,他并未想到袍影落入溪流,早就为敌兵所见,飞报耶律奚底,策马来看,料定必是杨业。此时如果出声招降,杨业必不肯从,反费手脚。所以抽箭搭弓,赶到一处比较开阔之处,预先守伺。等杨业的人影一出现,弓开满月,箭去流星,正射中马头。一起一蹶,将杨业掀下马背,杨业落入溪中,后脑磕在一块大圆石上,顿时晕厥。
    等他悠悠醒转,发觉自己是睡在一座营帐之中,而入目的却都是契丹兵将,脑后虽然一阵一阵地在痛,然而复苏以前的记忆,却很清楚,杨业知道自己是被俘了。
    “杨老将军,”一个契丹装束却说着极好汉语的中年汉子,半跪在他面前,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茶,“请把这个喝了,保存元气。”
    “不用!”杨业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还是陈家谷。”
    杨业凝神静听了一会儿,没有杀伐呐喊之声,战事已经结束。或者说,陈家谷的战事已经结束,契丹兵可能出谷去攻代州了。
    “请你们主将来说话。”
    “一会儿会来。杨老将军,事已如此,你须保重身子!”
    “多谢你。”杨业答道,“败军之将,唯求速死。”
    “不要这么说!杨老将军,我们都很敬重你的。”
    杨业不答,而且将眼睛闭上。不管此人如何说法,他只当秋风过耳,无动于衷。
    不一会儿,耶律奚底来了。杨业说过要请他来叙话,所以将眼睛睁了开来,只见敌将俯身下拜,自陈姓名,接着便劝他归降。
    “你不必痴心妄想!”杨业答道,“我哪里还有面目求生?我请你来,只想要求一件事。”
    “请尽管说!”耶律奚底忙不迭地答道,“只要能够效劳,无不如命。”
    “我部下被俘的,请将军善待。”
    “是的。”耶律奚底答道,“不过大部分都力战而亡了。”
    “噢,”杨业又问,“犬子延玉的下落如何?”
    “公子刚烈非凡,兵败自刎了。遗体已经盛殓,老将军要不要见他最后一面?”
    杨业摇摇头,闭上了眼,终于眼角渗出两滴泪珠,但是他很快地抹去了,张目说道:“死得好!”
    “老将军!”耶律奚底问道,“你还能骑马不?”
    “你问这话,是何用意?”
    “如能骑马,我们想护送你回敝国养伤。”
    “不!你们不必费心!”
    说完,杨业又将眼睛闭上了,不管耶律奚底怎么说,他只是不答,而且从此绝食,滴水不进。
    耶律奚底无奈,只有派人去向耶律斜轸请示,作何处置。
    正在攻打雁门关的耶律斜轸无法亲自前来处理,只交代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让杨老将军死!
    然而,杨业求死之志,坚决异常,不管耶律奚底如何动之以情,哭声相继,苦苦劝解,杨业只是闭目不语;说得他不耐烦了,竟要夺人的佩刀自刎。耶律奚底既恨且敬又烦,一筹莫展,只好听其自然了。
    于是气息奄奄的杨业,终于在第三天深夜,一瞑不视,咽了气依然正襟危坐,望之如生。护视的契丹兵,惊为天神,环拜在地,齐声祷告他在天英魂,庇佑边界生灵。然后飞告耶律斜轸,备棺盛殓,用很隆重的礼节,为他下葬。
    杨业的噩耗,震动了边界,除了已经沦陷的寰州以外,云、应、朔三州本来还在坚守,由于杨业兵败被擒,人心顿失倚恃,成了瓦解之势,三州将吏,尽皆弃城而走。
    杨业的噩耗,也震动了朝廷。皇帝痛悼不已,追赠太尉、大同军节度使,抚恤布帛一千匹,粟一千石。除了杨延玉以外,其余诸子都升了官。杨延昭杀出一条血路,还救陈家谷被阻,改援雁门关,打了一场胜仗,功劳更大,由供奉官升为崇仪副使;殿直延浦、延训升为供奉官;延环、延贵、延彬都授职为殿直,一起在皇帝侧近的禁卫军中供职。
    为了振饬纪律,当然也要追究责任。责任最重的是王侁,革职除名,发到金州看管;刘文裕坐视不救,罪名与王侁相同;潘美降官三级,戴罪图功。
    这个大战役到七月间告一段落。打得比较好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李继隆,所属部队,虽败不乱;一个是田重进,全军不败。因而分别升了官,田重进为马步军都虞候,李继隆出知定州。此外从曹彬起,无不贬官降职。
    到了十一月,萧太后带着文殊奴,再度统兵南下,以高梁河一役曾经大破宋军的名将耶律休哥为先锋都统。君子馆一战,宋将刘廷让统兵数万,但以酷寒,士兵僵手冻足,竟无法拽弓,以致大败。河朔官军,皆无斗志,契丹乘胜追击,直到德州,杀官吏,俘士兵,大掠而去。
    皇帝痛悔轻举妄动,向大臣发誓:“你们大家看着,看我以后还做不做这样的事!”接着他又叹息,“如果杨业不死,何至于会有今天这样不堪收拾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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