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不是秦王世子了。”夜风有些凉,锦心把花枝抱在怀里,将手往袖笼里一插,侧着头认真地纠正她,然后道:“谁知道呢?没准那位就是个情种呢。”
饶是素知锦心早慧,这会见她认认真真地说这话,未心还是有些忍俊不禁,连声道:“我的罪过,我的罪过,不该和你说这个的。这话可不要乱说,不过按照咱们大姐姐的人品性格,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你还叫我不要乱说。”锦心摇头又叹气,巴掌大的小脸上写满了无奈,一副拿未心很没办法的模样,叫未心又气又好笑。
她重重点了点锦心的额头,到底年长几岁,她生得又高挑,比锦心高出两个脑袋呢,这会点起额头也是十分顺手的,她笑着骂道:“小机灵鬼儿。”
对于未来秦王究竟是不是情种的讨论就此告一段落。梅姨娘的枕云馆离正院最近,这会很快到达,未心已经不随着梅姨娘居住,行礼与梅姨娘别过后,又继续往花园里面走。
姑娘的居所多半在花园中,姨娘们则在府邸后院的西边,府内人习惯将姨娘们居住的地方统称为西苑;姑娘们住在府邸正北方的“懿园”中,处在文府花园更深处,大花园中套小园,景致清幽,亭台水榭较之大花园更为小巧别致。
其中有几处院落,共计几十间屋室,如今家中年长的蕙心、澜心与未心都在园中居住,文夫人本是打算今年开春天气和暖后开始在里头给锦心收拾屋室,后来因除了蕙心之事,锦心又断断续续地病着,便给耽搁住了。
这会未心要回去,且还得走一段路程,文夫人留了蕙心与澜心在正院住,未心独自回懿园,幸而周遭仆妇环侍婢女周全,倒叫梅姨娘放下些心来。
虽如此,她还是吩咐身边的嬷嬷送未心回去,再归来复命。
见梅姨娘望着未心的背影有些不舍又放心不下的模样,秦姨娘宽慰她道:“孩子大了,未心是个有成算有主见的孩子,我看她在园子里住了两年,倒是适应得很好。”
“到底是大了。”梅姨娘叹息着摇摇头,又道:“这天儿也黑了,往常姐妹三个结伴还好,今儿大姑娘和二姑娘留在正院,虽然她也不小了,可我还是不放心。”
徐姨娘闻言,不由回头看了眼锦心,叹道:“我这一个,眼看也要离了我身边了。”
“沁儿搬走了,姐姐身边还有林哥儿陪着呢。林哥儿还小,正是缠人的时候,姐姐也不会孤单,哪里像我……”秦姨娘微微垂眸,神情略显落寞。
徐姨娘又顾不上失落了,先要宽慰她,三人就站在枕云馆门口,说了好一会子话,梅姨娘道:“不如进去喝碗茶暖暖身子吧。”
“不了。”徐姨娘回过神来,连忙道:“夜风还冷,我得带着沁儿回去了。碧娘,你身子弱,也不要在这吹风了,眼看天色愈晚,稍后怕是越发地冷了,咱们一起回去吧。”
秦姨娘笑笑:“听姐姐的。”
徐姨娘又叮嘱梅姨娘早些休息,三人又相互拜了礼,方才辞别。
天边一轮圆月皎洁,锦心回屋后用一只长颈细口、越有五寸来高的小铜瓶将那一枝杏花供上,摆在楼下回廊的栏杆上,仰头望着月亮微有些出神。
徐姨娘梳洗一番后,见女儿竟在屋外,便走来探看,见状笑问道:“沁儿也学姥姥拜月?这是求什么呢?”
锦心想了想,道:“没什么想求的,我都有了。”
徐姨娘垂眸轻笑,注视着锦心的眉眼温柔极了。
第十五回 文老爷归来,京中方家倒台。……
文老爷是今岁初动身上京,入部消算旧账、再计新支,与内府掌事核对今岁供货单帖,并兼内府掌事替换,又是一班人马,再走动结交人情一番。
京都事了后,原定继续东行,一路清查各省商铺账册,或有添减,粗粗一算,最少也需大半年才能归家。
得到文夫人飞鸽传书之后,文老爷便匆忙结清了京中事务,然后只带三五扈从快马返回金陵,一路未有停歇,原本至少需要一个多月的路程,竟叫他缩减到半月出头。
文老爷是个生意人,在弓马上并不甚精通,这一路归来极耗精力,跑死了几匹马暂且不说,只他归来时一身风尘仆仆,颧骨凸起,活生生是瘦了一圈,整个人面容沧桑,叫文夫人见了都不敢认,好半晌才哑声道:“老爷一路来,受累了。”
“阿蕙莫怕,父亲回来了。”文老爷脚步匆匆地往里走,语气很急地道:“我在京时听闻方家这一房的长女在宫中受封贤妃,陛下还恩赐其父母,算算时间,从京中来的那一队内侍应已到了金陵。方家得势,可曾再与咱们家为难?”
文夫人道:“老爷您先别急,京里的人昨儿个才到,方家如今正欢喜着,又要连着办几日的宴,哪里顾得上咱们家,咱们一时还有支应的功夫。再后头,他们纵要与咱们为难,一来咱们占着理,他们并不敢十分猖狂;二来咱们家也在金陵经营了几辈子,他们一时半刻还拿捏不住什么。”
文老爷这才松了口气,算是放下些心,见文夫人等人跟的脚步艰难,便微微放缓脚步,回头一看,顺手把腿最短却不要乳母抱的锦心抱到怀里,然后对文夫人道:“那阿蕙的婚事……”
他眉心微蹙,却并不远在女儿面前露出难色,便只道:“怕是要快些手脚了,咱们家也有些在外地的世交,晚辈后生中并非没有人品温厚老实的,虽有些委屈了咱们女儿,到底是避过一世的祸患要紧。”
文夫人面露迟疑之色,顿了顿,道:“咱们先进屋吧,有一宗事情,我慢慢与您说。一时半刻,我却也摸不清究竟是好是坏了。”
文老爷偏头看过去:“什么意思?”
文夫人缓声道:“倒不是什么天大的坏事,您且不要着急,我缓缓说与您听。”
这厢顾不得进后院去,众人在文府正房坐下,文夫人便将秦王府的事说了,又命人将秦王府送的礼物取来,文老爷听罢,静坐在那里,半晌没言语。
婢子斟了热茶来,因秦嬷嬷守在门口,众人随侍婢女仆妇也都在门外,便不敢入内。
蕙心垂头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澜心推了推锦心,姊妹两个上前去先接过两碗茶,奉给文夫人和文老爷。
文老爷听到响动,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接过茶碗,顺手揉了揉锦心的小脑袋,抬头对蕙心道:“你不要担忧,你母亲与王府那位不是约的后日吗?我且与你母亲同去,再谈一谈那位小王爷的口风。”
蕙心起身来向二人盈盈一拜,“女儿的事,叫父亲母亲操心了。”
她面上存着两份忧态,眸中神情复杂,文夫人顿了顿,还是安慰道:“你且放宽心。”又问:“我今日最后问你一次,如今方家如此得势,王府那桩婚事,咱们是舍了,还是应下。”
“……即便舍了,方家便能对咱们家高抬贵手吗?”蕙心又道:“若是不舍,咱们家也定然麻烦不断。”
进退两难。
文老爷捏着茶碗盖的手微微一顿,然后向上一拂,徐姨娘便会意起身,道了个万福,然后道:“后头家宴的菜式应当预备得差不多了,老爷夫人说,是摆在花园的水榭中,还是摆在正院里,我也好去预备。”
文老爷随口道:“晚间水榭风凉,摆在正院吧。”
徐姨娘面上笑容更深,应了是,然后对秦姨娘、梅姨娘、周姨娘道:“三位妹妹,后头事多,我一人一时恐怕支应不过来,几位劳动尊驾,帮帮我如何?”
蕙心这会也回过味来,起身来笑道:“今日宴上无丝竹雅乐,不如我带妹妹们到园中折些鲜花插瓶,也算添些乐趣。”
“叫她们去吧,阿蕙你坐下。”文夫人刚要应声,文老爷便已开口,蕙心迟疑一下,点了点头。
这下子那三位姨娘也都会意,一时正堂中的人便去了大半,只留下文老爷、文夫人与蕙心、文从翰四人而已。
锦心慢吞吞地走在最后,转身时隐隐听到堂中文老爷声音极低地道:“我在京中隐隐听闻镇国公府家主母放利子钱曾逼死过……”
都说无风不起浪,这事情既然传出来,自然是有根据的。
这把柄可大可小,放在那些豪门贵族眼里是不值得一提的,因为拿出来也扳不倒方家,大不了镇国公落个休妻,不算什么,但在文老爷看来,若是用好了,也是有大作用的。
锦心拢了拢身上的比甲,心中暗道:我这可不是偷听,耳朵灵敏能怪我吗?那得怪耳朵。
如此,心安理得地更加放慢了脚步。
可惜她耳朵即便再好,也不可能厉害到走出近十步了还能听到屋中人低语。
若真有那本领,只怕没几日天枢阁的人就要找上门了。
等等……天枢阁是什么东西?
锦心皱起眉,好仔细地想了一会,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后来鬼使神差地问向婄云,婄云很是愣了一会,让后拧着眉纠结地回答道:“一个很费钱的东西。”
锦心瞬间半点好奇心没有了。
她私房钱攒起来可不容易,那是要留着长大后万一不嫁人好自己过日子的,她要吃银耳要喝牛乳,还要养绣巧婄云她们,用钱的地方多了,实在是不想和费钱的东西搭上关系。
即便天枢阁这个名字一听上去就很神秘。
但神秘背后隐隐也掩藏着危险,她生来胸无大志,贪恋平凡温暖,并不向往波澜壮阔。
如今这般,便已很好了。
锦心知道自己与寻常同龄人并不相同,人都说婴儿出生时思维混沌是记不住周遭事物的,可她如今还能回想起刚出生时眼里模糊的世界,并清晰的记得她第一次目能视物,看清阿娘的脸的时节。
这是她此生最大的秘密,直觉告诉她不能与人知道,如果叫人知道,那她平静的生活就会被打破。
从小到大,锦心对自己的直觉都无比信任。
因直觉隐下这个大秘密,因直觉厌恶胡氏,因直觉带回卖身葬父的婄云并许以信任。
甚至在三岁那年,第一次梦魇时,她直觉划过的一个想法竟然是——终于来了。
而现在,她的直觉告诉她,方家,得意不了多久。
故而她并不着急,在园子随意折了两枝花捏在手上,还能安慰安慰心有不安的澜心与未心。
二人哪里听得进去劝慰,还是到晚间时,见文夫人面上笑颜温煦,方才将一直提着的心放下些许。
锦心看得明白,在心中叹了口气——人小就是这点不好,说话都无人信服。
就在文老爷与文夫人为家族计议筹谋事,京中已有一番酝酿数日的风雨夹杂着雷霆之势狠狠劈在宫城上空,同时也劈在镇国公府上。
宫中一低阶采女撞破方贤妃与皇弟越王私通,次日温国侯上本参奏镇国公卖官鬻爵、强娶民女为妾、草菅人命、侵占民田、贪污赈灾款项、收受官员贿赂等十余条大罪。
更有因只未婚夫拒绝镇国公府嫁女,便全家惨遭毒手,未婚夫家亦满门俱亡,唯有自己侥幸留下一条性命的弱女子敲登闻鼓,上殿鸣冤。
一身伤痕,字字泣血。
一时民怨沸腾流言四起,尚在金陵春风得意的方家却不知铡刀已近,仍旧每日设宴欢饮、广邀宾客,方巡抚私下甚至以国丈自居,全然视京中那位正经国丈、当今承恩公于无物。
而在江南官场中,与方巡抚同级的江南总督并不愿与方家为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方家逾矩之处全当不知不觉;有监察江南官员、密文直递中枢的巡盐御史在奏章中也不过寥寥数字带过,皇帝若要深究,他就不算失职,皇帝若宠爱方贤妃、疼惜其腹中子嗣不愿深究,他也不会触怒圣颜。
这些官场里的弯弯绕绕都不是如今的锦心要考虑的,她每日不过与丫头姐妹们玩闹,再玩玩可爱的弟弟,听阿娘给念两句书,闲来再逗逗鱼、吃吃小点心,婄云倒是偶尔会给她说些外头的事。
但也都是人口相传的“热闹事”罢了,官场中事,婄云虽然明白,但如非锦心问起,她绝不会在锦心面前提起。
锦心没问,她擅自提起,此时情势不同前生,她若擅提,一怕坏了主子的期许,二则也算逾矩。
但她眼界是有的,这些事情也看得明白,而且跟在才五六岁的锦心身边,周身素日都是稚子居多,婄云性子也不免活泼了一些,这几日听着府里底下人口中传的话,忍不住暗自腹诽。
皇后多病,不常露于人前;太子虽立,年龄尚幼,未有贤名。
自家姑娘腹中有了子嗣,方家难免想得更多。可惜,想得再多,架不住这一脉子息并不是当今圣上的。
这可真是要了九族老命的。
上辈子他们能瞒天过海,可这辈子,怕是没有那个好命了。
届时,江南官场还不定要怎么洗牌呢,巡盐御史尚且能明哲保身,江南总督怕是免不了要受斥责了。
何况……除了方家这个明炮,这偌大江南地下,可还深埋着一颗暗雷呢。
一颗既关系到她家主子,又会牵连至京中九五之尊的暗雷。
方家的下场如何,如今整个江南也只有婄云一人知道并记得,至少如今,京中传旨抄家的大部队没到,方家就还是如日中天。
只说文老爷与文夫人那日登门造访王府,长谈半日,归来时天色已晚,文老爷将蕙心叫了去。
看着自己出落得亭亭玉立温娴雅致的女儿,文老爷长叹一声,目露复杂之色,“依我看,秦王待你是真心。他说孝期一过,便会向朝廷上表陈情,将此事的来龙去脉说清楚,请封你为正妃。并且叮嘱我不必为方家之事担忧,想来是已有应对之策。”
言罢,又想了想,添了一句:“我瞧那□□倒是风姿不俗,年岁不大,行事却很是稳重,待人接物都十分得体,与老秦王决然不同,称得上是位良人。”
心中最大的两个隐忧都落下了,方家那边秦王叫他不必操心,他虽然不可能就此甩开手去,但□□说的胸有成竹,他便觉一直提着的心隐隐松下一些;再有就是□□聘女儿为正妃一事,他原先怕只是秦王府一时托词,要分散方府的注意,可今日见□□诚恳如斯,甚至斩钉截铁地立誓此生只有蕙心一日,觉不纳二色、无异腹之子,若有违之天诛地灭,叫秦王府一脉断子绝孙。
誓约狠厉不说,文老爷在商场沉浸多年,自然能看出这位尚未得朝廷明旨承爵,却已联手母亲将秦王府内外把持、甚至弹压下得宠多年的庶母与庶出弟妹,手腕可称“不俗”二字的□□字字不虚。
这会回到家里,他心中惊讶仍为完全散去,此时说完了正事,三人坐着饮茶,文老爷还是忍不住问道:“阿蕙你从前与那□□……当真不识?”
蕙心无奈地笑道:“女儿自幼长于闺阁,虽则咱们家规矩不似那些读书仕宦之家,姐妹们素日也能随着母亲出门逛逛,可素来都是一体行事,女儿哪里能够见到□□呢?不过……”
她微微一顿,似有些迟疑模样,文夫人忙催促道:“想起什么了?”
蕙心眉心微蹙,迟疑着道:“是前年到园子里避暑时,女儿在西边的亭子里抚琴,曾有人于墙那端以笛相和,咱们家的意荷园旁不正是王府的园子吗?女儿那时心怕外男惊扰,便不再到那亭子里抚琴了。如今细细忖来,与咱们园子西边相接的是王府别院东端,自来长子居东位,怕那日吹笛之人,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