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总督与巡盐御史对这等大事失察,不说乌纱帽不保,不祸及家人就是好的了。
如此一来,前世恩仇,可谓又报了一番了。
前世江南总督、巡盐御史与方家合谋算计文家家产,害文老爷身死异乡,蕙心难产而亡,家人离散,这仇,前世锦心已经报过一回,今生倒不纠结于一定要他们血债血偿,免去官职沦为他们最看不上、最不在意的“庶民”,也算是清了。
而金陵知府当年伸手护了文从翰一回,保他能到姑苏向云家求救,又在徐家带着锦心与文从林匆匆逃窜时打开方便之门,甚至叫他夫人将文家尚未出世的五女华心暗暗收容在自家别庄里,这恩,锦心也算又报了一回。
自此,心里的一块大石算是落了地,锦心闭了闭眼,脸色煞白得吓人,拗不过她只能扶着她在楼下看着的绣巧忙道:“姑娘,咱们上楼歇着吧。”
徐姨娘忙道:“快,快上楼歇着。周嬷嬷,你快去催催,叫她们还不把药煎了端上来!”
文老爷对蕙心道:“你陪着妹妹上楼休息,我们有些话在楼下说。”
蕙心应诺,半揽半扶着锦心慢吞吞地往楼上走,见锦心虚弱的模样,文老爷恨恨道:“胡氏那毒妇,此时断不能轻易过去!”
过楼梯转角时,几人又隐约听到文老爷声音很沉地命:“传胡兴进来。”
这一夜文府上下无人安眠,文老爷盛怒之下将胡氏查了个底朝天,这些年她做过的所有小偷小摸的勾当都被翻了出来,胡氏娘家人通通唤人牙子来发卖了,胡兴也因失察被打发到郊外一个小庄子上做管事,若非他是文夫人的陪房,只怕他家也要一同被发卖了。
再有内宅外宅互相传递消息、包庇掩护,文夫人一一肃查,又拣了四五个夜里上夜在二门外小屋里赌钱吃酒的小厮出来杀鸡儆猴,家门上下风气一时为之一肃。
其实文夫人治家素来严明,规矩极重,如今底下人敢如此放肆,不过因这月余文夫人一颗心都挂在蕙心之事上,又要警惕外头的方家使坏,又生怕王府是拿蕙心出来挡箭或是有所图谋,一时也摸不清那边的心思,如此竟一时疏漏了家里。
如今重罚之下,家中婢仆自然不敢再行事出格,文夫人多少也存着些敲打的心思——毕竟近来是多事之秋,若是家中人口风不紧或是受人收买,届时祸起萧墙恐怕难以避免。
不如借此机会,重重地敲打一番,且对胡氏之事,她也是真动了怒气的。
若这事在家中再起一回,或是内院的消息再被传到外头去,那她的脸可真是被人重重地踩到地上了。
故而自乐顺斋出来,文老爷拎着胡兴去审胡氏,文夫人也未曾回正院歇息,而是趁夜巡查府内,在二门外抓住了赌钱吃酒的小厮,然后迅速将阖府婢仆唤起,到二门外亲眼看着她发落犯戒之人。
那几个小厮被重重打了板子后捆起来,文夫人端坐在下人抬来铺着银鼠椅袱的太师椅上,听着惨叫声眼皮子都没抬一下,只垂头慢慢地撇着茶碗中的茶水沫子,待板子打完了,才缓缓将茶碗放下,冷声吩咐:“扔到马棚里去,明儿再另行发落。”
众人便知这事未完,满满当当一庭院的人忙垂首恭敬肃立,但听文夫人又沉声道:“这些日子,我的心思不在内宅家事上,恐怕也将有些人的胆子养得大了起来。今儿召你们来,是要告诉你们,今天这样的事,若是再有第二次,便不是这样轻飘飘的发落了。”
她眉目极淡,目光冷然:“素日,你们都是知道我的。我平生最重‘规矩’二字,无规矩不成方圆,这家中事事处处都有定规,有老祖宗传下来的,有我这些年定下的,若是有人犯了,板子荆条都备着,再多轻者发卖、重者送交官府!我不看情面,只看做事。”
“是。”众人齐声应道,文夫人做这些事情时并未避着蕙心,甚至就把蕙心带在身边,此时蕙心端坐在文夫人身后,目光逐渐坚定。
回正院的路上,文夫人问:“怕吗?”
“女儿不怕。”蕙心扶着文夫人的手,道:“女儿知道治家要严,规矩要守,母亲按规矩发落犯事下人,女儿怎么会怕?”
“那就好。”文夫人抬起头,目光端正地直视前方,脊背笔挺,姿态极尽矜傲端沉,“明日还有一场硬仗要打,你就在正院歇下吧。”
乐顺斋里,徐姨娘心中余怒未消,到底放心不下女儿,见锦心服了药脸色还是没有好转,忙催促道:“快睡下吧,睡一觉,明日起来便好了。阿娘在这陪着你,不怕,啊。”
“阿娘。”锦心握住了徐姨娘的手,她的灵魂深处涌上浓浓的疲惫,眼皮沉重的叫她不想睁开,她最后也只是低声道:“莫怕,过去了……”
然后便闭上眼,不省人事了。
与上次闭眼时内心深处还有些放心不下不同,这次闭上眼时,她已重重地松了口气,将心头的最后一块大石放下。
这一关既过,往后余生,就真正可以,安稳平静了。
第十八回 提拔婄云;箱笼掌管权移交……
第二日是个极晴朗的天气,阳光明媚的,天气也和暖,天空是清浅的蓝,一碧万顷,干净透彻,园中花木葳蕤,牡丹并蒂,阖府满园生机勃勃,全然看不出昨夜一夜的腥风血雨。
锦心醒来时迷迷糊糊地觉着脑子里闷闷的,记忆也很模糊,她依稀记得昨晚出了什么事,大致记得事情的原委,但若是想要细思其中的细节,却是全然的一片空白。
这种状态从前锦心也有过,当时就从本心中觉得“不是什么大事,迟早会知道的,不要在当下难为自己”。后来在闫大夫诊脉的时候委婉地问了一下,确认自己的身体没有问题之后,锦心又在进香时试探了那位在她初次梦魇之后安下徐姨娘心的当代高功道长一番,他只说是“缘法”叫锦心“不必担忧”。
锦心于是就没有再强求自己一定要想起来。
其实她不是好奇心浅薄的人,但她更相信自己的直觉,面对这种明知道一时半刻不会知道答案的事情,她就没有再一定要想起来。
当然,锦心也清楚这种怪异现象不是每个人身上都会有的,至少她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在第二日便把前日所发生之事的细节忘记,除非是七老八十已经痴呆了的老人,或是天生头脑痴傻之人才会如此。
可她文锦心,如此智慧聪颖天资绝顶,怎么也不可能是痴傻之人啊!所以锦心私心里觉着,她一定是天上的小仙女下凡,这样所有的事情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她从小就比别人聪明——因为她是小仙女啊!她从小就知事——因为她是小仙女啊!她的直觉一向准得令人害怕——因为她是小仙女啊!至于这种今日忘了前日事的情况,定是因为前日她做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锦心这一番想法从未说与旁人听过,便是徐姨娘也是不知的,只有偶尔醒来搞事情的大锦心知道,也不过无奈之笑,倒觉着这样也好。
在阴谋诡计里泡得心都变了颜色,若非上天垂怜,她还真不能再拥有这样天真烂漫的时光。
锦心屋里素来只留一人守夜,卢妈妈昨夜未放心去,与绣巧同在屋里榻上歇着,早晨锦心一睁眼,一直关注锦心的绣巧便发现了,连忙走过来道:“姑娘今日觉着如何?”
锦心暗暗太阳穴,眉心微蹙:“头有些闷闷的疼,身上不大有力气。”
“是昨夜折腾的,太太昨儿晚上便说今日的请安免了,叫姨娘和您好生歇着,您不必起身。”绣巧利索地往锦心身后放了两个暗囊软枕,笑着道:“胡氏今儿一早就被拧送到官府去了。她娘家人尽数唤了人牙子来发卖出去,老爷又说了,看在他男人这些年跟着他在外奔波的份上,夫家只都打发到偏远庄子上,只给一日的时间收拾家当,夜晚城门落锁前必须出金陵。那边的庄子可贫瘠得很,可见老爷说动了大怒的。”
锦心向后一靠,绣巧又端了个茶碗来奉上,一盏颜色澄红的汤水,香气倒是清新怡人。
绣巧笑道:“昨儿晚上闹得那样乱,本来说我与卢妈妈守夜,婄云放心不下,在屋里加了条毡子,守着您也是一夜未睡。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就到后头茶房去,又向闫大夫讨了桑叶来,给您炖了这桑叶杏仁饮,说是春日服用疏散风热、清肝明目、润肺止咳,是极好的。”
锦心端来尝了尝,滋味倒是还过得去,不好喝也不难喝,寻常药茶也就是这种滋味了,这段日子她也喝习惯了,喝了半盏下去,问:“婄云和卢妈妈呢?”
绣巧一面取了袄儿来给她披在身上,一面轻声道:“卢妈妈说您醒来胃口一定不好,回去给您做些蒸糕带来;婄云一早被姨娘唤出去了,许是有话说吧。”
这时小婵、小桔子二人也捧着铜盆热水、青盐毛巾等物进来,闻声小桔子笑道:“我从后头来,见周妈妈开了库房取出好几幅料子和金银首饰,是要赏婄云姐姐呢。”
以婄云的手腕,想要收服锦心屋里这个小丫头倒是不难。
不过在此同时,婄云也是后来者居上,经此一遭,锦心屋里一直空着的大丫头位子只怕是要有了着落,这难免会触犯原本有可能登上这个位子的人的利益。
绣巧听了小桔子的话,看了一直低头闷不做声的小婵一眼,微微垂了垂眼,挽袖服侍锦心梳洗,在锦心梳洗之后,起身来对小婵说:“卢妈妈早上与我说,要给姐儿新做的荷包打两条络子……”
化未说完,徐姨娘屋里的丫头小蓝走进来在门口道:“绣巧,姨娘叫你呢。”
小桔子连忙冲绣巧挤眉弄眼的,“一定是要说大事了,姐姐快去吧。”
“好生伺候。”绣巧微微严肃些神情,小桔子连忙点头,倒不是十分怕她,她们打小一处长大,绣巧天性和蔼,对她们来说更像大姐姐一样,日常生活中照顾她们也多,她们自然敬重。
锦心倒是大概知道徐姨娘是为了什么事叫绣巧过去——胡氏走了,又是出了这样的事,徐姨娘一定不放心再将她的箱笼放在奶娘们手里管着了,不如叫大丫头上手,届时吩咐列账,她们也不敢不从,更好管理,对主子更有惧意,不像奶娘仗着有几分体面,行事更为放纵。
做事不老练和有所疏忽都不怕,徐姨娘会叫人提点着,而且据锦心所知,当年文老爷房中的箱笼物事,也都是徐姨娘管着,当时徐姨娘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年纪,还是秦姨娘的亲娘、文老爷的奶娘秦嬷嬷看重徐姨娘稳妥,亲自教导的呢。
这样算来,婄云和绣巧也不算小了。
但小桔子和小婵还想不到这里,绣巧一去,小婵将东西捧出去收好,回来向锦心欠了欠身,道:“我去后头翻些珠绒彩线来打络子用,姑娘新做的荷包是豆青色的,屋里的线颜色太艳,用上不好看。”
锦心点点头,听小桔子念叨着如“麦穗的风寒也不知好了没有”、“胡妈妈叫麦冬去帮忙,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锦心却道:“怕是回不来了。”
小桔子一惊,“……可是因为麦冬是胡妈妈的外甥女?”
“算你机灵。”锦心刮了刮小桔子的鼻梁,吩咐她:“那头屉子里有些小锞子,你看还有金的没有,若有,拿两个用荷包装上,若是没有,拿六个银的也好,装好之后你出去等着,麦冬会回来收拾东西的,你把东西给她,告诉她不必再来磕头了。”
小桔子有些怯怯地应了声,锦心知道她们这些小丫头们关系都很好,便道:“你去吧。”然后向后倚了倚,微微闭上眼,闭目养神。
麦冬是胡妈妈的外甥女,虽是夫家亲戚,但她与胡妈妈一向亲厚,徐姨娘也一定不会留她再在锦心身边伺候。
婢仆有罪者逐之而留其亲友在侧,这是御下大忌,这个道理,徐姨娘明白,锦心也明白。
麦冬性子和软、心思细腻,锦心确实舍不得她,但也绝不能留她在身边了。
叫小桔子带点东西给她,算是全了这几年的情谊。
且说小婵来到楼下,便听见西屋里的声响,不自觉地顿住脚步,悄悄聆听,便听徐姨娘温声道:“你们两个日后要一道好生服侍姐儿,姐儿身边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小婵抿抿唇,抬步往外走,神情有几分失落,倒还没有失神,从屋里向外看的周嬷嬷淡淡瞄了她一眼,眼中有几分满意。
锦心在屋里发了会呆、逗了会鱼,徐姨娘便带着绣巧与婄云上来,先与锦心亲昵一会,方温声道:“麦冬家里被你爹爹派到外头守别院去,她怕是也不能留在这边了,你屋子里空出一个缺来,太太说等回头叫人牙子来,给你买个好的补上。”
锦心眉目平静:“补不补上也没什么,我有绣巧婄云她们,也足够了。”
“可不是足够的,你总有到懿园去独居一院的时候,届时你院里的丫头就要再足足翻上一倍,再有底下洒扫上夜的婆子,届时少说也有十几个人呢,你也嫌烦不要不成?”徐姨娘取了檀木梳来笑吟吟地替女儿整理头发,用一条发带松松地在脑后一挽。
锦心没言声,而是看向婄云,冲她一笑:“恭喜了啊。”
“托主子的福。”婄云欠了欠身,徐姨娘含笑点点锦心的额头,道:“小鬼灵精。我与他们说了,也知会过卢妈妈,往后你身边的箱笼衣饰,逐渐叫绣巧与婄云上手掌管,她们都是顶稳重的人,我也放心。这几日叫她们常下楼,我教教她们。”
锦心往徐姨娘怀里一靠,笑眯眯道:“卢妈妈教她们就够了,何必叫阿娘费心呢?”
“你的事,我做多少都不算费心。”徐姨娘摇摇头:“卢妈妈虽好,有些事情做得也不尽全,不如我教教她们,也是一顺手的事,正巧我想着盘一盘你的箱笼,先叫她们上上手。”
说着,又叫立夏去看:“我叮嘱卢妈妈叫她早些进来的,怎么这会子还没回来?”
立夏过了一会来报:“卢妈妈从后头进来了。”
徐姨娘忙道:“快叫她过来,就等她了。”
锦心见徐姨娘今日将另一位心腹嬷嬷贺嬷嬷也叫了过来,便知道她是要仔细盘一盘自己的库房,也好,锦心自己都摸不清胡氏究竟从她这里拿了多少东西,如今看来最珍贵的莫过于那两颗东洋大珠,其余的零碎,金锁、手镯一类尚且有数,零碎锞子、金银又该如何呢?
徐姨娘这账今日只怕是不能算得十分清楚了,但不清楚也要盘,没得叫东西稀里糊涂地就丢了的道理。
徐姨娘关起院门带着几位心腹将锦心的箱子盘点一遍,她曾掌事多年,手腕是等闲人不能比的,绣巧是头次被带着习学,见她行事干脆,含糊的账面一眼下去就能瞧出其中的猫腻,不觉暗自惊叹,看得更加用心。
第十九回 我们家主子,就是这般的喜新……
一套盘查下来,本已做好损失极重的准备的徐姨娘方微微松了口气,放下些心来,道:“还算她行事有几分顾忌。”
旋即又面色铁青——给主子碗里下药的事情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顾忌,只能说是向箱子伸手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不过既然丢的都只不过是些布料金银,珍贵的只有那两颗东洋大珠,徐姨娘原本铁青的面色好看些许,周嬷嬷小心地斟了茶来,缓声劝道:“姨娘消消气,幸而姑娘屋里的贵重物件还有您计算着,倒没叫那不要脸的摸了去。”
“这算什么‘幸’。”徐姨娘冷声道,小蓝进来通传:“胡兴在外头,说要给姨娘和姑娘磕头。”
立夏柳眉一竖:“他女人做出那样的事,他还有脸来磕头?”
徐姨娘一言未发,可见也是迁怒,倒是锦心拉了拉身上的坎肩,轻笑着道:“问问他有什么话?”
小蓝顿了顿,小婵已应声拉着小蓝去了,徐姨娘瞥了锦心一眼,倒也没说什么。
锦心舔着脸笑着凑过去,道:“阿娘,咱们也不能平白叫那胡氏占了便宜不是?胡兴是个识趣的人,您等着瞧吧,这会不传他进来,他就知道意思了。”、
“这会倒是机灵起来了。”徐姨娘无甚好气地刮了刮锦心的鼻梁,轻哼一声,又道:“那边坐着去,叫你好生躺着,偏要下来。”
锦心满脸谄媚讨好:“我这不是也想核算一下损失嘛……”
正说着话,小蓝与小婵从外头进来,小蓝手上还捧着个匣子,欠了欠身,道:“胡兴说这是从家里箱子里搜出来的。”
徐姨娘淡淡瞥了一眼,小蓝连忙打开,见其中除了有两枚比莲子还要大上一圈的洁白珍珠之外,还有几张银票,小蓝道:“胡兴说,这是他从胡氏记的账目中算出的数目。”
徐姨娘拿起银票一看,登时轻嗤一声:“胡兴倒是会办事的。收起来吧,登在姑娘的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