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心明白这个道理,也知道摘天巧若是一直开在西四街,在有些人心中的档次就一直上不去,故而开新店已经被列入计划当中,她如今更放心不下的却是新品研发。
“傲梅妆”和“立群芳”的热度是她从前未曾想象到的,也可以说是叫她赚了个盆满钵满,但接下来等“立群芳”的潮流一过去,她铺子里又要主推什么呢?
“天宫巧”如今也在铺子里卖着,口碑也十分不错,但远不如“立群芳”热销,未心思来想后,觉着还是一个主推特色的噱头在,“立群芳”的特色是梅花,如今梅花花季早过,接下来眼看就是五月里了,应该以什么花色为月季特色呢?
忖度数日,未心终于提笔,在花笺上挥笔写下“榴花”二字。
榴花寓意富贵如意多子多福,五月乃毒月,榴花盛放也有吉祥驱毒的好意头在其中,且榴花花色鲜艳又不是寻常正红颜色,拿来做胭脂是极有新意的。
她这日寻了个空子与摘天巧的几位“股东”一说,蕙心等人果然都十分赞同,澜心更是笑眼弯弯地道:“这四月都要到头了,该叫工坊里尽快研制出才是,端午前后各家都有赏花游湖的宴会,再请咱们沁儿做一‘榴花妆’,给大姐姐画上,凡响定也不错。我出嫁时私房的银子能有多丰厚,可全都指望着你了啊。”
天宫巧的账册她们三人也都翻阅过,单是开业这不足半月的日子,入账便有数千两,单价三两三一盒的“立群芳”卖出数百盒,真叫人怀疑金陵城理能轻轻松松拿出这个数买胭脂的人家真有那么多吗?
须知便是文家从前,每位姑娘每月置办胭脂水粉也不过是三两银子,当初定这个价位是未心盯着成本册子咬牙写下的,不想却一点没耽搁人买。
惹得一直未曾涉足胭脂水粉行业的文老爷都摸着胡子连道:“实乃暴利啊。”
文家比这个更赚钱的生意不是没有,但那些都是大宗的生意,未心这一份是文家从前从未经营也未曾放眼过的,不想也有如此流水。
不过说是女儿的生意就是女儿的声音,文老爷镇压下了几位盯着摘天巧客流眼睛都要红了的族老,一力支持未心自己的生意自己经营。
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这生意是文家的小姐做的,秦王谢霄还为此特意递话到了金陵府衙门,捏住几个试图上摘天巧闹事的人狠狠惩处一番,两相威压下,也无人敢上摘天巧闹事了。
这些事情锦心一概不管,她只管等着年底收钱的,看着那账册也颇为淡然,澜心见了直咂舌:“咱们沁娘这是视身外之物为浮云了?虽然咱们素来月钱丰厚,零花也不少,可单是半月不到就有如此利润,年底分红定然是个天文数字,你都不心动?”
当年一笔落下就是几十万两打底的锦心眨眨眼,看了澜心半晌,直把她看得后背发凉,嘟囔道:“小丫头又想什么呢?”
“我想,若是年底三姐能送到院子里几万两雪花银,我估计还能眨眨眼。”锦心呷了口茶水,慢吞吞道。
“咳咳咳——”蕙心一阵急促的咳嗽,摘天巧的股份,蕙心、澜心、锦心每人一成半,未心占五成,余下半成三分用来贿赂文老爷站在她身后当靠山,二分作为邵嬷嬷提供胭脂方技术入股,锦心这一成半的股份要分到几万两分红,那摘天巧一年得卖出多少胭脂水粉啊?
未心听了喝茶的动作也是一顿,不想不过半晌,竟然一拍桌案,气势昂扬地道:“阿沁你就等着吧,迟早会有那一天的!”
澜心一双杏眼瞪得圆圆的,却见未心与锦心已经握上手了,忙端起茶碗灌了口茶,轻抚胸口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虽然咱们都是亲姐妹,我如今算知道的,要论胆气,我与阿姐真是不及你们两个的。”
听了她这话,未心琢磨半晌也没分辨出好赖来,真情实意也有,打趣揶揄也有,她干脆不想这个,拍着胸脯道:“你们几个把私房钱投了我的铺子,我自然是要努力赚钱的,铺子生意好了你们分到的才多不是?”
蕙心用团扇轻轻按住她的手,声音微沉道:“不雅,仔细行事。”
“哦。”未心被她轻轻这么一敲,原本昂扬的斗志散去几分,恢复平时温雅斯文的模样,澜心便问道:“都这个时候了,才研制新品,可来得及吗?”
“来得及。”未心道:“我晨起翻了工坊里上月送来的按照邵嬷嬷方子做出的样品,其中有一盒的颜色若入些榴花,再调整下配料,是能做出榴花颜色的。我已叫王嬷嬷传了话出去,叫他们加紧预备,过几日我出府去瞧瞧。”
文夫人对几位姑娘并不十分拘着,或者说除了那些顶级的世家门阀或有些酸腐人家讲究女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时下民风颇为开放,大多数的富家女子还是能时常上街闲逛的。
而挡在文家几位姑娘出门前头的拦路虎有且仅有一只——课业。
课业过关,文夫人便很好说话;课业不过关……对不起,先在家好生修习课业吧。
锦心如今也入了学,几位女教习文夫人都与她们长谈过,知道锦心的身子,对她的要求并不严苛,至少在蕙心等人看来是这样的,澜心有回哀哀怨怨地对锦心道:“和我当年比,你如今过的可是神仙日子。”
锦心倒不觉得,一日里十二个时辰,若是什么事都没有,如今气候和暖百花盛开,她能在庭院里躺椅上消磨上一半时光,如今每日到懿园中水榭上就学,虽然五日一歇,还是时常叫她感到郁闷。
尤其是学习的都是些她信手拈来的东西,甚至不必先生多加教导,她眼睛一扫就知道应该怎么做的……更郁闷了。
人都说温故而知新1,可那是建立在温习学习过的知识的基础上,锦心如今每天“温故”的对她而言都似常识一般,实在无奈。
而且还影响了她躺倒,真真是浪费了大好光阴。
但这话可不能往外说,文家对于女儿的教育还是颇为看重的。往年夏日到园子里避暑,姑娘们还能躲个懒,今年文夫人与秦姨娘双双有喜,身子沉重不好折腾,倒是留在了府中,无形之中课业便又比往年多了几个月。
澜心连连叫苦,但也不过是私下里与锦心她们絮叨一下,蕙心近来打理家务,课业不重,偶尔来园子里听一两节课,抚琴作画对她而言都甚是顺手。
她自幼在学习上便十分勤奋认真,如今不能在园中听课还颇为遗憾,闹得澜心半个字的抱怨都不敢说与她,生怕挨了训斥。
未心每日要忙着生意上的事,两边兼顾也不清闲,但还都顾得过来,只是冬日里养出的几斤软肉尽数消退,身形更为消瘦,又兼浮躁消退沉稳更重,着起青衣来倒是有一番往日不见的风姿,比起原先全靠面容撑下来的飘逸出尘,更添沉静气度。
梅姨娘既心疼,又颇为欣赏这袅娜轻盈的身姿,心里头纠结了好几日,最终见未心竟然有继续瘦下去的趣事,终是心疼女儿占了上风,连日催促膳房炖了补汤送到未心院里。
姊妹几人各有甘苦,锦心还苦兮兮地描红背千字文,琴只学了指法,棋还在被规则,画还一笔未动过。
每每见蕙心从容泼墨、潇洒抚琴时,她都颇为羡慕,有心加快进度。但纵是她展示出几分天资,那几位教习却还是保持着慢悠悠的进度。
品出锦心的意思后,生怕锦心催她们似的,下了课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地走了,生怕锦心拉住她们说话。
锦心心中颇为郁闷,最终还是找到了症结所在——文夫人。
那几位教习不敢加快进度,甚至比之前面几位姑娘还有意放慢了进度,是怕累坏了锦心的身体。
锦心也不好说那些东西她感觉自己都早会了,如今这样纯属浪费时间,只能对文夫人表示她觉得如今手头上的课业都颇为简单,希望文夫人能请教习们加快进度。
随后又恳切而真诚地表达了对蕙心抚琴作画的羡慕与喜欢。
文夫人听了微怔一瞬,旋即压下一声叹息,笑着揉了揉锦心的头:“这个母亲说了可不算,教习们不敢加快进度,是怕叫你劳累了伤身,身子总是比别的都重要的吧?你若是喜欢琴画,你三位姐姐都是会些的,澜心未心虽不及蕙心精通,却也过得去,哪日她们哪个得闲了,你拉着她们教你一些便是了。”
虽然没磨得文夫人同意,好歹另磨出了个法子,锦心出去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把自己一身她也不清楚都是习自于何地谁人的技艺过了明路。
琴上她身边现成就有一个人,先生教授那些基础指法的时候她运用得颇为流畅,教习疑惑随口一问,她便都推给了婄云。
画上婄云不大精通,还是要拜托三位姐姐的,但她又不是一张白纸,最终还是借着屋里丫头们描花样子为托词,总算让自己成了“有一点绘画基础”的人。
澜心十分热情,好为人师,欢欢喜喜地教起了锦心。
锦心也没和她藏拙,没过多久她就感到自己被锦心“掏空”了,捂着心口心碎地去向云幼卿接手大半家事,略闲下来些的蕙心寻求帮助。
蕙心听了挽袖上阵,教了两日,心中既是欢喜又有些惋惜,百般思绪复杂,最终都化为文夫人那日未曾出口的一声轻叹。
不过这都是后来的事了,如今四月里头,文府里还有一件喜事。
赵斐府试中了。
红榜第三,虽不及文从翰当年,但在才子遍地的江南,龙兴之地的金陵府,也算是极好的成绩了。
这是赵家的喜事,却也算得上是澜心乃至文家的喜事。
至少消息一传进来,未心便笑眯眯地向澜心道喜,彼时正是在水榭中习画,短暂一刻钟的休息时间,丫头婆子们奉了点心果子上来,文夫人院里有个人过来,送了四碗糖蒸酥酪,澜心随口问她母亲可有什么事,她便笑呵呵地道:“外院里望春馆住着的赵家二公子中了,红榜第三,太太打发我来告诉你呢。”
未心立刻反应过来,因先生不在,四下里都是心腹,便笑着向澜心道:“如此,二姐姐可以放心了。”她又倾身附在澜心耳边,轻声笑道:“这诰命夫人的吉服,也落实了二三成了吧?”
“偏你这蹄子嘴坏!”澜心手上画笔一歪拍了未心的手背一下,脸颊微红,“我知道了,酥酪放下,你去吧。”
那嬷嬷笑着应下,又道:“太太说了,这样的喜事,姑娘也该贺上一贺的。”
澜心镇定地点了点头,不过未心在旁边看着,她手上画笔捏的旁人都替她手疼。
待那嬷嬷走了,澜心低头一看,桌上一纸墨梅图已初见雏形,比之往日被蕙心评价“匠气”的画作,今日的墨梅画的却颇有两分风骨。
枝干苍劲,傲立雪中。澜心垂眸看了半晌,又换了笔来,在雪中稍稍勾勒出一位披着红色斗篷、撑着油纸伞的女子。
也不过三两笔间,便有了神韵,女子立在树下,仰头望着墨梅,尚未细致地画出眉眼,却叫人迎面感受到雪中的热烈与柔情。
“今儿的画,画得真顺。”蕙心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澜心抬头看向她,对上蕙心含笑的眼眸,一下连耳根也红透了。
未心在旁瞄了两眼,也啧啧称奇,澜心今日这一幅画绝对远超她的水平,但见她这会耳根子都红透了,未心也没过去打趣,拉着锦心到那边小桌上吃酥酪了。
榴花主题的胭脂果然在五月前被研制出来送进了文府,锦心这回实在是没法子了,那傲梅妆也是她忽然想起的古书上的妆式,又随着自己喜欢改了两分,可榴花妆书上是没有记载的,她绞尽脑汁地想啊,想到最后感觉头都快秃了,还是决定不在为难自己。
往未心那里逛的时候,恰巧碰见她在翻唐宋两代的妆容本子,这也是留下来的旧书了,锦心跟着瞄了两眼,却忽然有了灵感,匆匆在未心脸上画就了。
两靥橘红额点丹若,眼旁饰珍珠,描画得远山眉黛长,唇上抿上一点同色的口脂,盈盈一点鲜艳颜色,恰如那樱桃小口。
榴花颜色是红但比大红浅,偏鲜艳更近橘红,又比橘红深。若是肤色发黄用这颜色便是大灾,但未心肤色白皙,压得住这颜色,更衬得面容鲜丽,鲜妍如一朵初绽的石榴花一般。
胭脂在额间绘上的花卉不必花钿牢固,亦化亦脱落,偏生比贴上花钿更灵活能变通,颜色也更为鲜艳瑰丽,故而许多闺秀不怕这份麻烦,以胭脂点花钿。
而叫婄云给未心画的这一朵榴花含苞初绽,花朵尚未完全绽放,娇怯怯的花骨朵上探出微展的花瓣,更衬少女容颜气质。
妆容初成,未心揽镜一照,极为欢喜,又忙叫蕙心、澜心二人来,四人嘀咕一番,都觉得这妆容甚好。
未心拍了拍锦心的肩,道:“还是咱们阿沁可靠,如今看,你也可以凭技艺占个股的,若是这个妆容推起了这‘丹若明’,我便再分与你五分股份,正好凑个两成。”
锦心连忙摇头道:“不过是个妆容罢了,不值这个,我也不是做这个的,在这上头也无甚天赋,不过拾古人牙慧罢了,万一下回再推新品,我便‘文娘才尽’了,三姐你股份也给了,届时可怎么是好啊?”
说到这她心里也有些心虚——其实半是古人牙慧,一般应该是后人牙慧才是。
她常在梦中见到未来的妆容样式,刚才见到古时的妆容册子才忽然想出这个,幸而当代不用这种浓丽妆容久矣,若在唐宋两朝,她靠这个恐怕是半碗饭都吃不上。
未心还要说什么,蕙心低声道:“等这妆容有了结果再说这个也不迟。”
锦心心中讪讪,便与未心说起叫她养两个妆发娘子之事,未心摇摇头,叹道:“咱们没想到这个?我第一个便想到她们,也没说榴花,只随意点了两样花卉叫她们做妆,中规中矩,枉费我一番期待。”
几人对视,这也是没法子的事,在“傲梅妆”横空出世之前,本朝敷粉、描眉、抹胭脂的上妆流程已经流行百年余了,浓妆也不过胭脂重些,这些妆发娘子自然也习惯了中规中矩,在“傲梅妆”之后虽有创新,却也不过是稍作改动或者直接搬古人样式来,鲜有令人眼前一亮的。
最终未心只嘀嘀咕咕地说起若推着妆,铺子里的各色粉应该也会卖得极好,三人不明所以,面面相觑。
随后锦心便没大关心铺子里的事儿了,天愈发见热,她身上也有些不大好,端阳徐姨娘回娘家的时候她跟着回去一日,回来便病了,断断续续卧床半个来月,宴会是一次没去,自然也没见识到如今“丹若明”在闺阁女子中有多流行。
她只安心养病,偶尔有精神或翻两页书,或描两笔画,婄云仍是常抚琴与她,颇为悠闲。
庭前的榴花开得如火如荼,在采下第一篮赠与各处插戴的时候,秦姨娘院里终于有了喜讯,她在五月十七这日发动,艰难一日夜,终于在午夜刚过,天将破晓时诞下一个整整五斤2重,极壮实的哥儿。
这孩子在娘胎里养得太好,后期秦老嬷嬷虽劝秦姨娘少进饮食,奈何秦姨娘的胃口好,常常喊饿,身边的人也不敢不给。
经历了产时的艰难,秦姨娘才泪眼汪汪地看向秦老嬷嬷,“阿娘,女儿不该不听您的。”
秦老嬷嬷怀里抱着小哥儿,见女儿这样,半是心疼半是恼地道:“这会知道疼了吧?”
“知道了,再也不生了!”秦姨娘几近悲愤,秦老嬷嬷却愣住了——她让秦姨娘知道疼是要叫她下一胎听话些,可没想想到却叫秦姨娘想到这里了。
她张口想劝,但在目光触及女儿苍白虚弱的面孔时却忽然顿住了,好像无形之间有什么东西噎在她喉咙里,她张口好半晌,最终也不过涩声说了一句:“往后知道听话了吧?”
徐姨娘在旁用湿热的毛巾慢慢擦拭着秦姨娘额上的汗,听见秦老嬷嬷这话,笑着拍了拍秦姨娘的手,“听到没有?嬷嬷心疼着呢,往后可要听话啊,不许自己半夜敲敲到厨房里找吃的了。”
锦心是为了看热闹来的,其实她身子还没大好,但实在想看看这位小弟弟,便歪缠着徐姨娘带她过来,这会凝视着秦老嬷嬷怀里胖嘟嘟的小娃娃,好一会,扬唇一笑。
真不一样了。
这是一个,从前没有,象征着崭新未来的小娃娃。
锦心翘脚摸了摸弟弟的小脸蛋,心里笑着念了一句:可要慢些长大啊。
第五十三回 就好像还处在他与锦心日日……
小娃娃被取名从业, 文老爷取的。
小从业的洗三礼与满月礼都办得很热闹,文夫人身体愈见沉重无法操办,便交代云幼卿来操办这两场宴席, 又叫蕙心一同帮忙。
她是有心历练二人,并非故意为难二人, 故而将事情交代下去之后, 还将她屋里的秦嬷嬷派到那边去帮二人的忙, 秦嬷嬷在她身边服侍多年, 对文府上下行事关窍都极为了解,往年旧例她也都了然于心,有她在旁帮忙,这两场宴会操办下来不成问题。
当然这些与锦心都没大关系,她死缠烂打求着徐姨娘带她去看了孩子, 回来又觉着头昏脑涨闷闷的热, 婄云一面叫人煎消夏茶, 一面叹息道:“这眼看夏日里了, 就要到梅雨天儿了,过几日可怎么熬呢。”
西屋炕上也撤掉坐褥, 只在锦垫上铺设凉席,屋里立了个冰鉴,锦心坐哪就挪到哪——这也是因为锦心大了一点, 又不在园子里, 文夫人才敢叫人在她屋子里放冰,往年怕她受了凉,万不敢用这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