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人浅言交谈两句,便各别过。
蕙心几人回到屋子里,锦心头枕在婄云膝上闭目养着神,听到声响也没睁眼,只问道:“了了?”
“了了。”蕙心叹了一声,道:“也不知那叶夫人是怎么想的,叶三行事竟也全无顾忌,她就不要自己的名声吗?叶夫人也不为自己的几个女孩儿想想吗?”
澜心气鼓鼓地道:“谁知道呢。我就没见过这样的人家,还巡盐御史督察官员,真真是……叫人气死!”
“叶夫人与其说是要算计叶三,不如说是恼恨了叶大人了。”锦心淡淡道:“只看叶三如今行事,比刚来江南时可更跋扈了十倍不知。叶家还是叶夫人掌家,可知叶夫人在其中出了多少力。她再继续这样嚣张下去,整个江南的人都知道巡盐御史叶之余宠妾灭妻骄纵庶女连叶夫人想要管教都有心无力,他这督察官员的位子,还坐得住吗?”
未心呼吸微微一滞,“好毒。”
蕙心柳眉微蹙,望着锦心道:“你好生歇着,将养身子才是紧要,不要想那么多,没准还没有这么多门道呢?”
她知道自己这妹妹素来较常人聪明灵透百倍不止,但她也觉着,就是这份聪明灵透拖累了锦心的身子,故而并不愿叫锦心多想这些。
锦心不再言语,澜心却止不住遐想,道:“若我记得没错,叶家长女与次女这两个正房嫡出都已定了亲,一个是叶夫人的娘家,一个是西北边陲的武将人家,二人一胎双生,如今岁已及笄,婚期就定在夏日里?”
“不错。”未心点了点头,“听闻次女许的人家夫人与叶夫人是手帕交,想来叶夫人也就是因此而全无忌讳了。也罢,不提她们了,阿沁你可真是神了,身边的人一个赛一个的出挑,原来我只看绣巧细致婄云沉稳,妍儿虽有几分伶俐,也做得一个新式妆容,却没想她天赋竟如此出众,远不止那妆容的水平。”
妍儿有些羞赧,忙道:“今日是忽见那两盒胭脂才有了那个想法,不然放在平日里,那样的妆容我也是万万做不出来的,还是这铺子里做的胭脂好的缘故。”
未心朗笑两声,问她道:“你可愿意到我身边来?往后就专管我铺子里新式妆容研发之事。等过两年,我与你消除奴藉,做正经妆发娘子,一应月例银钱所得,可就不似如今了。”
妍儿迟疑一下,锦心温声道:“这是个好去处了,你就答应下来吧。但全看你的心意,你若有所不愿,就还在我这留着,偶尔替她研究些妆发,再过几年,照样替你消了奴藉。若做得好,什么富贵日子没有?”
妍儿扑通一下跪下,向锦心道:“姑娘舍银钱替我母医病,便等同救了我全家性命,奴婢此生都奉姑娘为主,尽心侍奉,以报恩泽。”
“你才多大,谈什么此生呢?”锦心倾身来扶起她,有些无奈,未心见了心中便很明白了,幽怨地道:“也罢,总归我没有你们姑娘的好命数,总是碰到你们这样的得力人。你既然舍不得你姑娘,我便不强求了,只是你有如此天分,被埋没了岂不可惜?”
锦心笑看向未心:“那就要看三姐姐的安排了。”
未心睨她一眼,嗔道:“你都替我安排好了,我还有什么可安排的?便如你所说吧,她这样好的天分,我哪里舍得叫她埋没了呢?往后我多寻些做妆发的书籍与你,你若是设计出什么新奇妆容,只管与我看,若是好的,我一定重重赏你!”
妍儿脆声道:“奴婢谢姑娘们恩典。”
锦心与婄云对视一眼,知道妍儿往后,算是有了着落了。
未心出手素来大方,妍儿若是做得好了,富贵自然不愁,日子也就不愁了。
那她前生的苦难,也就会离她而去了。
她是个骨子里坚韧的人,寻常生活中的小风波能耐她何?何况她如今吃住都在文府中,有锦心庇护,似乎也不会受什么困难所扰。
回到家中之后,蕙心将今日所遇之事说与文夫人听,又受了文夫人一番教诲,不说深有感触,至少也从中学到了一些。
文夫人如今是恨不得将自己前半生积累的经验都灌到蕙心的脑子里,好叫她日后遇到困难能够从容些,少吃些苦,但又怕揠苗助长的太过厉害,只能倾囊相授,看蕙心能够吸收几分了,并不逼迫于她。
在秦王府上下出孝之前,文家还有一件大事。
是转过年来了,赵婉及笄,文姝晴送了信来,邀请兄嫂与侄儿侄女们上京一游参礼,同时也在信中透露出赵老太太想见澜心一面的意思,文夫人心领神会,早早地开始准备起行囊包裹来。
赵婉的生辰是在五月里,一行人三月动身便足够了,文夫人特意为几个女儿裁了新夏衣、打造新首饰,文从翰夫妇亦跟随同行,几个年纪尚小的孩子被留在家里,文夫人将文从兴托付给徐姨娘照顾。
秦嬷嬷也被留在金陵,故而她对文从兴还是放心的,如今眼前第一要紧事还是二女儿要到赵家露脸,她尽全力想要准备周全,若是澜心在赵家丢了脸面,就相当于是文家丢了脸面。
这里头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她,或者说澜心都承受不住。
这本就是一门极度高攀的婚事,她与赵家人打过的交道又不多,甚至不比在秦王府从容。
至少对太妃,她有几分熟悉,打了多年教导,知道太妃的心性,而赵家大房,她却没有一个熟悉的人。
赵家那位太太如今已从家庙回到赵府,也不知往后又会闹出什么幺蛾子。
夜半深深,文夫人静忖半晌,心中还是不能安然平静,长叹一声道:“儿女福分啊。”
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可为人母的,如何就真能够撒手不管、不与操心了?
这话在徐姨娘身上也是适用的。
锦心要跟随文老爷与文夫人上京,她却不能随行,她自然是百般放心不下,这几日都住在园子里,亲眼看着婄云几人收拾锦心的箱笼。
她就拉着女儿的手,叹道:“我要留在家中看顾家务,照顾你弟弟,不能随行,沁儿你这一路上千万要保重身体。骆嬷嬷、卢妈妈,我把沁儿交给你们了。”
二人都干脆地答应下来,骆嬷嬷郑重道:“您放心吧。”
徐姨娘双眸含泪,“她自落了胎包便没有离我了那么长时间,我怎么能放心呢?”
这几日她一直守在锦心身边,寸步都舍不得离开,锦心心中无奈,她也有些舍不得与徐姨娘分别,但许是恢复的记忆逐渐多了,想起了早就熟悉的离别的滋味,故而虽然不舍,却并不十分伤心。
一直暗中观察她心情的婄云见了,终于悄悄松了口气。
锦心的身子,要防大喜大悲大怒大惊,伤心尤其伤身,她不得不小心再谨慎。
文家这边择定了吉日动身,文家众人一条大船,另有数条中等大小的船只依附大船而行,船上是众人的箱笼行礼与随侍仆役。
金陵的信件早到京中,文姝晴满心期待地等候着娘家人,但比她更望眼欲穿的,却是如今还没有“名分”的某望妻石。
今天阿锦到京都了吗?
没有,伤心。
第六十七回 甜言蜜语书信就,拜访赵家……
向京城行走一路奔波, 锦心便把狸子留在了家里,这只猫儿来到锦心身边也有两年了,养得愈发精乖, 在锦心身边乖巧听话极尽谄媚讨好之所能,在绣巧她们面前高贵冷艳睥睨众生, 实在是一只变脸修为精深的特技猫。
如今把狸子留下交给徐姨娘照顾, 也不知徐姨娘能不能降得住他。
水路平稳, 船走得又慢, 锦心也不晕船,故而这一路除了摇晃些,倒是走得还算舒适。
锦心的屋子在船的二层,在船舱里开窗望出去,正能见到波光粼粼的水面。众人顺运河一路北上, 这一路乃是本朝南北交通的要道, 官船商船都从这边走, 自然没有什么拦船劫财的, 期间一路都是风平浪静的。
莫名地,锦心对这份风平浪静有点不适应, 总觉着路上没个人拦路暗杀好像缺了点什么,这话自然只能与婄云说,婄云听了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二人嘀嘀咕咕说了许久的闲话, 锦心实在是支撑不住了,脑袋一点一点的,才躺下安睡。
她睡下后,婄云熄灭了灯,就坐在榻前, 静静守了许久。
她目力极佳,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晰视物,此时目光一寸寸细细打量着锦心的眉眼,总是满满的熟悉。这虽是一副稚嫩的面容,却又是她最熟悉不过的模样,见得久了,也不觉着别扭。
近来天气有些微热,锦心受不了寒又耐不住热,偏生晚上贪恋温暖要抱着汤婆子睡,往往睡到半夜身上的丝绵被便被踢到足下了,水上行船,寒气从下升起,婄云放心不下,便常守在她身边,半夜里替她掖掖锦被。
她已算不清这是她守在锦心身边的第多少个年头了,只要看着锦心一身生气,还能说能笑的模样,她心里便满满当当的,半分遗憾都没有了。
终她此生,也只想求眼前这一人平安而已。
文家的船只就这样一路慢慢悠悠地走着,都是江南女子,素日在园子里乘小舟采莲子泛舟游湖都是有的,文家一群女眷倒是无人晕船,叫文老爷很是松了口气。
他原本怕锦心身子弱,受不住这舟车劳苦,没想最担心的锦心都平平安安地到了京城,叫他长舒一口气之余,又欢喜于锦心的身子似乎比去岁好了不少。
京城的气候还是那么的熟悉,又干又热,来到时京中已是天气极为炎热的时候了,这边与南边不同,热起来干干的,没有一丝潮湿气,锦心也说不清在这是舒服还是不舒服,只是熟悉得很,虽也有些不适,来到京都后卧床了几日,到底没有从前发病时那般吓人。
一行人本应落脚在文家京中的宅子里,但文姝晴热情相邀,也是与娘家人相见一回太不容易,好说歹说,非要留众人在府内住下。
文家来的人口箱笼甚多,文夫人心知久留不美,毕竟文姝晴所在的这一支赵家,赵二爷官位不高,一家虽有文姝晴经营、赵老爷扶持,家底丰厚家境殷实,但在外却不好表现得太过张扬来,赵二爷毕竟还是个清流文官,故而一家四口只住着四进宅院,有下人服侍,日子过得低调,京郊的园子倒是占地颇广,但距离甚远,文姝晴要在自家安置文家人,自然是住在府中的。
住在府上,人口多了难免冗杂,叨扰太过。文夫人心中将这些算得明白,早早打发人来修整了京中的宅邸,架不住文姝晴的热情款留,便应下在这边先小住些时日。
箱笼还是收在那边府里,文姝晴自家人知道自家事,此时只是想留下娘家人好生亲近亲近,自然不会阻拦文夫人命人运送箱笼。
对她而言,能与娘家人再同住一日,都是上天莫大的恩惠,值得她仔细珍惜,藏在心中好生呵护。
赵婉年已及笄,出落得聘聘婷婷水莲花似的清雅,一身时兴花色的水蓝衣裙,面上粉黛不施,发间挽着一支白玉钗,洗去了从前的跳脱,身上真有几分斯文儒墨林下风致。
文家姊妹几人见她这样都吃了一惊,文姝晴笑道:“别看这丫头如今这样子,都是唬人的,我花了多大力气才扳过来的。等回头,你们几个玩去,没人看了,又是从前那个样子。”
嘴里说着,她面上也有几分无奈,眼中却满是笑意,文夫人道:“我看婉儿从前的样子便很好了,大方得体,活泼又俏皮,多讨人喜欢啊。难道天底下的女孩儿都得是斯斯文文柔顺守礼的样子吗?”
“旁的女孩儿我不知道,她要嫁国子监祭酒家,斯文守礼些,不惹人眼,往后日子好过。至于旁的……就看她的命数了,我听斌哥儿说,那位卫家公子不是个迂腐性子。”文姝晴摇了摇头,招手叫蕙心到她身边来坐,与文夫人道:“蕙娘今年也十七了,这婚事……”
文夫人道:“嫁妆早就在预备了,动身前秦王府行了除服礼,等回到江南,她也就要开始备嫁了。”
文姝晴听了,叹道:“这本是喜事,可斌哥儿的婚事也定在明年,我怕是不能亲自回金陵给蕙娘送嫁了。”
文夫人便安抚她道:“要见未来侄婿,往后有的事机会,还是斌哥儿的婚事要紧些。”
二人又说起几个孩子的婚事,听闻未心与谢家定亲,文姝晴从前虽然知道,却没来得及细问,此时详细问过因由,听闻如今谢家当家的已是谢陵,便道:“这也是一桩好亲了。文氏女配谢氏子,做谢家的当家主母,堪当得是门当户对。”
文夫人点了点头,文姝晴迟疑一下,文夫人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于是道:“老爷已开了宗祠,将未心记在我的名下,往后,未心也是咱们家的嫡女了。”
“那就更好了。”文姝晴喜道,又有些嗔怪地对文夫人道:“这样大的事,也不与我说一声。”
文夫人笑了,又与她说起别事来,说着说着便提到了要带几个孩子去镇国寺与明安观进香,文姝晴知道家里情况特殊,便笑道:“也罢了,虽是两边的教派,但错开日子去拜也没什么。却巧了,近日镇国寺的步云大师出了关,哥哥不是与他有些交情吗?拜访一番,便是不能请动他给沁娘做场法事,让他念两句经持诵持诵也是好的。”
文夫人听到便上了心,道:“也不知步云大师出关多久,要说,还得这两日就过去才是。”
二人于是定下后日往镇国寺进香去,锦心的身子慢慢修整着,这几日虽未大好,出去走走散散心的力气倒是有的,何况一路不是乘车就是坐轿,费不上什么体力心神。
而且……锦心扬头,似是不经意间与婄云对视,婄云心中已然了然。
等出了赵府之正房,回到自己屋里,没等锦心吩咐,婄云便道:“奴婢便修书一封,将时间、地点送与贺主子。”
“不错。”锦心捧着温茶在手,缓声道:“我也有些想他了。”
说起这话的时候,锦心眼里含着几分温和笑意,又似有淡淡的无奈与真切的思念,真叫人恨不得就醉在其中。
婄云笑道:“贺主子若是知道您这话,喜得不知怎样好呢。”
她这么说都算是给贺时年留面子了,真要按她心里想的,是贺时年知道了,指不定一蹦能蹦出三尺高,直接跳到承恩公府屋顶上去,然后提着剑直接杀到夏狄王庭。
锦心这句话,情意只是一重,这情意从何而来呢?
从记忆而来。
婄云心里头有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她笑眼望着锦心,见锦心眨眨眼没说什么,便继续道:“那您说,奴婢要不要把您这句话写进去,哄一哄贺主子呢?”
“你再替我添上一句,‘思汝 念汝 甚想汝 知汝思念意吾心与汝同日日盼相见’。”锦心慢悠悠地吩咐着,神情平静坦然不见半分羞赧,婄云心中好笑,应下了又打趣一句:“您如今可有些前世的风范了。”
调戏起人来一套一套的。
锦心镇定地点了点头,“我想他前世一定就是折服在我口齿伶俐之下。”
甜言蜜语嘛,这还不是张口就来?
婄云一听就知道这记忆还是恢复得一半一半,若是全然恢复了,锦心这会定然不是如此说的,当即心中虽有些失望,但也习惯了,没有太落寞,笑着应下后,研墨提笔去写回信。
本来回信都是锦心亲笔写的,但她近来一路奔波劳累,手腕无力,写出的字迹虚浮,平白叫人忧心,便还是把这个重任交给婄云了。
婄云这个信使已经做了有两年了,如今功夫纯熟,又因如今已在京中,通知个见面的时间地点罢了,信件上寥寥几字,最终竟是锦心的甜言蜜语占去大半江山,于是信也写得极快,不多时得了,密封好,她又将一根头发丝塞到新封口处,锦心也是头一次见她封信件,拄着下巴瞧着,笑道:“我还以为你会在新封的封口处用药呢。”
婄云手一顿,旋即转头望着她,眉眼温和地轻笑道:“在世为人了,就算是为积些阴德吧,何况如今情势不比前世紧张,倒是不必谨慎到那个地步。”
锦心点点头,只道:“也好。”
去镇国寺的日子定下了,在过去之前文家一行人还有一个行程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