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礼道:“你当知晓,公务细节,不便透露与外。”
谢渺在心底啐了口,她当然知晓,不是想着姑且一试吗?又不少块肉。
她犹不死心,“表哥,我与你亲如兄妹,说起来,也不算是外人。”
“亲如兄妹?”崔慕礼却意味深长一笑,“阿渺,兄妹关系,无法排除在外人的关系之外。”
谢渺:……慢着,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崔慕礼吐字清晰,慢条斯理道:“唯有妻子,才是我的‘内人’。”
谢渺不为所动,甚至还想来句佛经。
惑道者众,悟道者少。崔慕礼这张嘴,实在太适合去妖言惑众了。
她懒得再装模作样,撤下笑容,抿了抿唇道:“我听说,官府在找邹夫人与聪儿的下落。”
崔慕礼道:“是有此事。”
“如果说……我知道他们在哪,你信吗?”
崔慕礼如梦初醒,似是才想起来,“差点忘了,你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又正色道:“邹夫人与聪儿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你若知道他们的下落,还请照实说来。”
谢渺问:“你抓到他们,会如何处置?”
崔慕礼道:“自然是按照律例,公事公办。”
谢渺决定遵从本心,抬头与他对视,“我可以告知她的下落,但是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崔慕礼挑眉,“哦?”
谢渺道:“我想知道红河谷灾银案的细节,邹将军他——他当真是十恶不赦之人吗?”
崔慕礼心底微妙至极,脸上却故作讶异,“阿渺,红河谷灾银案的真相已昭告天下,你为何还会怀疑?”
谢渺静了静,道:“可能是因为……因为害怕吧。”
害怕他是另一个定远侯,蒙冤而亡。害怕重活一世,她依旧无法窥得真相,让他背负两世唾骂。更害怕她冷眼旁观,善心的邹夫人与聪儿白白丢失性命。
第70章
崔慕礼设想过无数种回答, 独独不曾想到会是这种。
害怕。
她在害怕什么?
仔细瞧,她脸上闪过着茫然与无措,随即浮现难以忽视的执着。正是这种执着,鼓动着她来寻他, 试探他, 并提出条件交换真相。
他往后一靠, 状似疲惫地轻按额角, 唇畔却扬起弧度。
这便是他的阿渺。
崔慕礼没有揪着那莫名其妙的缘由不放, 她身上的秘密诸多,不差这一个。
他问:“阿渺,你确定吗?”
“什么?”
“与我共享秘密。”
这话的意思是……有戏?!
谢渺忙不迭地点头,“确定, 我确定。”
“既如此,你需守口如瓶, 不得向外泄露半点风声。”
谢渺竖起三根手指,“我发誓,若泄露半点风声,就罚我天打雷劈——”
“好了, 我信你。”崔慕推过茶盏,道:“此事说来话长,阿渺不妨边喝茶,边听我慢慢道来。”
*
参星横斜, 有人绮梦初始, 有人被噩梦缠身, 没入沉沉黑寂。
谢渺缄默了许久许久, 久到室内的冰盆消融, 温度悄然回升。她攥紧手中帕子, 额头沁出汗珠,心却如堕冰窖。
真相竟是如此吗?邹夫人遭曲子铭残忍折辱,邹将军想替妻子讨回公道,阴差阳错下,却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
七百多名将士无辜的生命,便成为曲子铭那畜生的陪葬——
她咬紧牙关,愤声道:“不该这样的,邹将军本意非此,只是选错了方式报仇,真正的罪魁祸首是曲子铭,他才该被世人辱骂唾弃!”
崔慕礼比她要理智许多,就事论事道:“曲子铭是有罪,但邹将军的错也无可推诿,他引狼入室,害死七百多名将士,不管初衷为何,都洗不脱一身罪责。”
谢渺一噎,明知他说得有理,情绪却不能接受,“那曲子铭呢?他对邹夫人作的恶——不,不仅仅是邹夫人,兴许还有无数不知名的女子,无人知晓她们受到的摧残,世人甚至还敬佩惋惜曲子铭,以为他是个成仁取义的英雄!”
灾银没下落,崔慕礼并不打算坦白后续计划。
他道:“阿渺,人死灯灭,邹将军已经替她们讨回了公道。”
“公道?”谢渺语气嘲弄,“曲子铭死后被圣上追封为一品国公,百姓年年去他坟前祭拜上香,甚至在庙里为他捐了金身,替他撰写赞颂,这叫讨回了公道?”
不留情面,却又一针见血。
崔慕礼亦觉默然,叹道:“邹将军死前曾恳求我,替他保守邹夫人的秘密。”
谢渺苦笑一声,道:“我懂。”
懂邹将军的爱妻之心,宁可抗下所有污名,也不愿妻子的旧伤被重新撕裂,暴露在世人的非议之中。
谢渺不知想到何事,眸中升起茫茫嘲色。
有些时候,世人对受害者的苛责,更甚于对加害者的关注——普通男子犯错尚且如此,又何况典子铭位高权重,是个外表光鲜亮丽的屎壳郎。
倏忽间,她陷入一片阴晦,消沉到了极点。
崔慕礼误以为她在为邹远道夫妇而怅惘,劝道:“别想了,再想该掉头发了。”
谢渺:……不愧是状元郎,连安慰都独具一格。
她思忖片刻,问道:“邹将军死前,除了要你保守秘密,是否还提了其他要求?”
崔慕礼不意外她会这样问,赞赏道:“阿渺聪颖,邹将军的确还有要求,他希望我能保住邹夫人与聪儿的性命。”
“你,你答应了?”
“是。”
谢渺怔住,莫非前世邹夫人和聪儿也有可能活了下来?
“然而……”崔慕礼无声叹息,“你或许不知,被邹将军盗走的一百万两灾银仍下落不明。”
谢渺眼皮一跳,所以?
“灾银未归位,即便掘地三尺,圣上也要找出邹夫人与聪儿的下落。”他目光沉凝,说道:“所以,你早些告知邹夫人与聪儿的下落,我便能早些安排人保护他们安全。”
一百万两灾银是关键。
谢渺的心砰砰直跳,从袖中拿出信封,推到他面前,“邹夫人与我见过面,她约你明日去信上的地点赴约。”
崔慕礼打开信纸,一扫而过,极为自然地道:“明日申时,你备好马车等我。”
“我?”谢渺指着自己,“我也去?”
“我为此案督办,身边眼线诸多,贸然出府,恐会引人注目。”崔慕礼给出的理由十分充分,恳切道:“帮人帮到底,阿渺能否替我打个掩护?”
行……行吧。
谢渺勉强答应,未注意到崔慕礼眸中转瞬即逝的笑。
*
翌日申时,崔慕礼上了谢渺的马车,与她一同挤在不算宽敞的车厢里。
马车小巧简约,平时正好容得主仆三人。这会坐进个身材修挺、长手长脚的男子,空间陡然变得拥挤,稍不注意,两人的衣袍便会蹭到一处。
谢渺几乎将身子贴到角落,尽量避开接触。崔慕礼倒是面容舒展,一派悠然自得。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地点附近,谢渺目送他跳下马车,正要放帘,却见崔慕礼回身,道:“阿渺,还要麻烦你件事。”
“嗯?”
“邹夫人与邹将军感情甚笃,陡然得知邹将军犯案的背后隐情,恐怕会……”他长叹了一声,难掩惆怅。
谢渺问:“表哥的意思是?”
“你与邹夫人同为女子,有些话,由你去劝更为合适。”
同为女子。
谢渺细品这几字,心道:不,不仅如此,便连遭遇都有几分相似,只不过她比邹夫人幸运许多……
是的,幸运。
她神情无波,点下了头。
*
谢渺跟在崔慕礼身后,在巷子里左弯右拐,到了一处农家小院前。
隔着门板,里头传来几声鹅叫。
崔慕礼叩门,过了片刻,妇人粗鲁的大嗓门响起,“正是吃饭的点,哪个不长眼的来窜门,家里是没米没面了还是咋地,特意来我这蹭饭?”
相比之下,崔慕礼言语有礼,泠泠盈耳,“这位大嫂,我是外乡来的游人,正好路过此处,想跟您讨碗水喝。”
短促静默后,门被人从内打开条缝,一名面相精明的粗衣妇人探出半张脸,戒备地打量他们,“何姓?”
崔慕礼道:“崔嵬扶桑日,阔会沧海潮。”
妇人又看了谢渺一眼,终究没说什么,开门让二人进来。
谢渺刚跨过门槛,便听到一阵翅膀扑腾声,随即有道白影风驰电擎地朝她袭来——
她还来不及反应,便被崔慕礼揽到满怀清香里。他脚尖一挑,轻松将那肇事的大鹅踢离三米开外,大鹅气得“嘎嘎嘎”直叫,不服气地又扑过来,却被冲过去的妇人一把捞住脖子,在半空里来回甩了好几下。
妇人骂骂咧咧道:“小畜生,来个人就恨不得叨块肉下来,老娘是缺了你的吃食吗?总有一天要把你宰了炖蘑菇吃!”
她将鹅关进笼子里,顺手摸出两个鹅蛋在裙子上擦了擦,抬眼一看,嗬,这两人还搂着呢!
崔慕礼似乎还舍不得松手,谢渺费劲推开他,面无表情地想:不知道现在去学武,还有没有武师肯收她为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