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绿抹着泪,继续道:“二公子,小姐那时候天天做噩梦,半夜哭着醒来,全靠念二夫人的信,想着您和二夫人才能安睡会。”
崔慕礼微凝,“我?”有谢氏并不奇怪,但他?
拂绿道:“自二夫人嫁往京城,每月都会给小姐写信。二夫人在信中写京城的新鲜见闻,崔府的趣人趣事,另外便经常提起您和三小姐。她说三小姐年纪小,初时十分排斥她这个新母亲,但您知情达理,不仅帮她消除三小姐的敌意,帮她融入进崔家。二夫人说,您才学斐然,年轻有为,待人温雅,处事有礼……”
拂绿说了一堆赞美之词。
所以,阿渺并非来到崔府后才喜欢上他,而是更早前便认识了他。
崔慕礼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时候小小的谢渺,是如何在一个个漆黑的夜里,被噩梦惊醒后,对着一张张信纸,一行行黑字,从中获得些许的安慰与希冀,又如何身处黑暗,却努力地展望未来。
她独身被困在孟府中,只能通过谢氏的描述,将他视为美好与救赎的化身。
彼时的他在做什么?
或许是白日在国子监上学,与师长同窗高谈阔论,回府接受祖父谆谆教导,父亲悉心点拨。闲时与三两好友饮酒下棋,游湖采风,抚琴弄萧……
他出生官宦世家,无需为生活奔波,为衣食发愁,要做的唯有精砺向上,延续崔家荣耀。他虽懂人心险恶,世态炎凉,但自小有人保驾护航,未曾体验种种不堪。
但那时,他喜欢的姑娘不过稚龄,已失去双亲,遭亲戚背弃,无人庇护下,如野草般独历风雨。
崔慕礼原本以为,在猜到真相那一刻,后知后觉的懊悔已是极致,不曾想,在亲耳听到那段往事时,他的身体里燃起一把火,反复炙烤着五脏六腑。
四年前,阿渺怀着希冀奔赴京城,锲而不舍地努力,想在崔府找到认同。但整个崔府除了谢氏,没有一人肯接纳她……其中亦包括了他。而她在无数次的尝试与失败过后,将委屈和脆弱化为坚强,塑为铠甲,牢牢裹住自己。
唯有如此,才能免受伤害。
崔慕礼喉结轻滚,狭长的眼尾泛起延绵殷红。
这便是他喜欢的姑娘,喜欢得太迟,又喜欢得太深的姑娘。
*
察觉到怀中的人在挣扎,崔慕礼回过神,反而将她搂得更紧。
“……”谢渺的理智徐徐恢复,忍着火气道:“崔慕礼,松手。”
崔慕礼轻抚着她的长发,目光锁着昏厥的孟远棠,此等畜生死有余辜,但他不该死得这样轻易。
阿渺受的苦,他得千倍万倍地还回来。
谢渺误以为他要秋后算账,推开他,淡淡地道:“你都看到了,我想杀了孟远棠。”
“阿渺。”
“想必你已经查清,在孟府时,孟远棠曾经半夜闯入我的厢房,试图——”
崔慕礼想牵她,“阿渺,不用说了。”
谢渺拨开他的手,“你们刑部断案,不都要被害者详细描述经过吗?我主动坦白,当初他欺我年幼——”
崔慕礼便道:“你再说,我不介意堵上你的嘴。”
……用什么堵?
谢渺瞅瞅他空空的两手,又看看地上另一团肮脏的帕子,心想:表兄妹一场,不至于……吧?
崔慕礼看出她的顾虑,虚虚握拳,掩唇说了两个字。
谢渺听得分明,蓦地瞪圆眼:还不如被脏绢子堵嘴呢!
“你——”她憋出两个字,“疯了!”
崔慕礼神色讳莫,“阿渺大可一试。”
谢渺恼羞成怒,又无计可施,只得悻然作罢,“不说就不说。”
她的事可以不说,但华清的事不可以。
谢渺随便编了个孟远棠酒后失言的借口,将他谋害华清一事说了。
崔慕礼听后,摇头道:“利益熏心者,随贪欲翕张。”
谢渺道:“你能治他的罪吗?”
崔慕礼道:“我会派人去郫县搜集证据,一切交给我即可。”
谢渺沉默了会,递出双腕,“你将我也抓了吧。”
崔慕礼道:“阿渺不畏恶浊,惩奸扬善,何罪有之?以后休要再提此事。”
他喊来沉杨,将孟远棠拖拽着带走,出院后,朝谢渺伸出手,“阿渺,我们回家。”
夕阳西下,暮色沉沉,他头顶是如画般的云舒霞卷,衬得他愈发俊雅出尘。
她想,那是他的家,而非她的家。她的家早在爹娘去世时便荒废,又在姑母出嫁后失去最后一根梁柱,坍塌在时光荏苒中。
那头,崔慕礼久久等不到她的回应,干脆绕到她身旁,主动牵起她的手。
“回家。”
“……”谢渺尽量维持礼貌:“请问,你是不是忘记被我打过一巴掌?”
“记得又如何?”
“你不松手,我会再给你一巴掌。”
“阿渺,殴打朝廷命官,按照大齐律例,当刑拘一月。”
“……”
荒宅越缩越小,阴冷被霞光冲淡,余晖跟紧两人身后,两道影子并着肩,一起往前走。
像风找到了方向,心无旁骛地往前一直走。
第90章
有崔慕礼善后, 谢渺便省去不少功夫。
她收拾妥当,对谢氏谎称孟远棠在半路遇到朋友,接他到江南玩耍去了。谢氏虽觉得奇怪,但想不出谢渺撒谎的理由, 何况又有崔慕礼在旁作证, 便将此事快速抛到脑后。
随即, 谢氏意味深长地打量起二人。
前些日子,这两人还互不搭理,怎么眨眼功夫又凑到一起了?
谢渺被盯得浑身不自在, 主动解释:“我们在城里游逛时,凑巧撞见了崔表哥。”
话里话外:意外, 一切都是意外。
崔慕礼却拆台,“不算凑巧, 是我担心阿渺对城中不熟, 特意出门寻他们二人, 想尽一回地主之谊。”
谢氏笑容更深,“慕礼身上伤势未愈, 仍想得这般周到,真是有心。”她瞥向谢渺, 淡淡吩咐:“阿渺, 记得待会炖盅参茸汤送到慕礼院中。”
谢渺马上道:“姑母……”
谢氏猜到她要说什么,轻忽道:“马上月中了?”
崔慕礼不明所以, 谢渺却听懂了。
每月中是谢渺朝谢氏支银子给书香造纸坊的时间,为此,她没少听谢氏的话。
谢渺将拒绝的话咽回肚子, 暗暗扫了崔慕礼一眼:你都有苏盼雁送的汤了, 还不快点拒绝?
崔慕礼心领神会, 笑道:“说起来,我已许久未饮过补汤。”
谢氏喜出望外:这意思是,他从未用过苏小姐送去的补汤?有戏,有戏!
“好孩子。”谢氏眉开眼笑,“你若是喜欢,我叫阿渺天天都炖。”
崔慕礼道:“那便有劳阿渺。”
母子俩相谈甚欢,彻底无视一旁的谢渺。
谢渺满心无奈:……姑母,你老实说,到底谁才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
*
二人从蒹葭苑出来,经过长廊时,谢渺忽然站住,说道:“崔慕礼,捉拿作奸犯科之辈本是你分内事,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崔慕礼道:“嗯。”
谢渺道:“我主动提供了线索,说起来,是你该感谢我才对。”
崔慕礼便朝她拱手作揖,“古有武松赤手斗猛虎,今有阿渺妙计擒贼人,怀瑜深感钦佩。”
“……”不是,这话听起来怎么怪里怪气的?
崔慕礼见她一脸郁闷,俊眸含笑,忍俊不禁。
又走两步,谢渺道:“我事先声明,补汤都是拂绿炖的,你还要喝吗?”
崔慕礼道:“喝。”无论是谁炖的汤,总要经过她的手送到明岚苑。
谢渺蹙眉,无奈地别开眼,“你又何必呢。”
崔慕礼望向廊外,池馆水榭,湖柳绕堤,迢迢水色倒影翘角飞檐,一条锦鲤正在碧水中畅游。
“阿渺。”他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
拂绿刚返还海花苑,便被揽霞一把捉住手腕,拉进偏房里。她仔仔细细打量拂绿,见她双眼红肿,脸色憔悴,心中登时阵阵发憷。
“拂、拂绿。”揽霞颤抖着问:“我是不是闯大祸了?”
拂绿经过一场“恶斗”,早已疲惫不堪,任是对揽霞有万般不满,这会也没力气发作。
“揽霞。”她哑声道:“你今年十七,过了天真烂漫、口无遮拦的年纪,说任何话前,都要先考虑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你我同是小姐的奴婢,没办法替她求谋荣华富贵,但至少该做到不为她添祸惹事。”
揽霞自知祸到临头,哀求道:“好拂绿,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不吃乔木送的糕点,再不到处说闲话了,你帮我求求情,让小姐别生我的气,我求求你了!”
拂绿怅然若失,小姐并没有勃然大怒,但她……
“小姐说,罚你禁闭两月,从此后,你与荔枝、桂圆一道在外院做事。”
意思就是,她从小姐的贴身丫鬟,降为最普通、随时都能替换的外院丫鬟?
揽霞掩面痛哭,“我要去找小姐,我要去找小姐……”
拂绿硬着心肠,漠然道:“小姐最近不想见你,你最好乖乖受罚,争取早日改过自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