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星野昭昭,偌大的崔府渐渐沉寂。
谢渺沐过浴,坐在梳妆台前,由拂绿替她慢慢绞着长发。
回忆起白日里的一波三折,拂绿难免感慨,“小姐,有二公子在,孟远棠这人渣定能得到应有的惩处。”
那是自然。
谢渺心道:他是将来权倾朝野的右相,这种案子由他出马,简直是杀鸡用牛刀,大材小用得很。
拂绿见她不说话,又道:“二公子明察秋毫,通权达理,二夫人当年说得没错,他真是极好极好的人。”
拂绿偷偷瞄着铜镜,试图看出谢渺的波动,却见她安安静静,正在神游天外。
谢渺不由自主地假设,若前世她在孟远棠初次出现时,便向崔慕礼坦白过往,请他伸以援手,一切会不会有所改变?
答案是否。
崔慕礼帮她抓住孟远棠,她心里只会更加感激,更加爱慕,更加想嫁给他。而他迫于鬼泣林的救命之恩,又因苏盼雁另嫁他人,恰好碰上她投怀送抱,亦会答应她的要求,娶她过门。
依旧是一厢情愿的亲事,依旧不能得善终。
前世的悲剧深深刻印在她脑中,即便重来一次,许多事情都与记忆大相径庭,她仍抛不掉执念,无视那重重误会下可能掩盖的真相,心心念只想出家——崔慕礼与苏盼雁是阴差阳错的姻缘,而她谢渺,最终的归宿该是一间佛堂,檀香萦绕。
“小姐,二公子他——”
“拂绿。”她道:“我困了,睡吧。”
*
夜半三更,世人皆入梦,孟远棠忽被一盆冰水泼醒。
他被关在一间阴暗潮湿的密室,整个人呈大字型被铁链吊着。全身都在剧烈作痛,鼻间更是萦绕着浓浓腥臊,被冰水浸染的衣裳带走所有温度,他嘴唇泛紫,又冷又疼。
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烛光微弱,无法延伸到角落,只依稀照出一抹修长身影。
孟远棠哆哆嗦嗦地开口:“谁……谁在那里!”
那人踱步而出,腰间玉佩轻晃,泛着温润光泽。
孟远棠看得分明,男子修眉俊目,气度矜贵,正是崔家二公子崔慕礼。
“崔、崔兄!”他眼睛一亮,喊得甚是亲热,“你终于来了!”
他并不清楚昏迷后发生了什么,只庆幸能苟全住一条性命。想也知道,定是崔慕礼及时赶到,阻止谢渺对他痛下杀手。然自从下午被扔到这里,无水无光无饭菜也就罢了,他身上的伤没得治,喊破嗓子没人回应,后来便饿着肚子、忍着疼痛,精疲力竭地睡了过去。
这会不知是几时,空气异常森冷,他顾不上细节,像看到救星一般,感恩戴德地道:“崔兄,多谢你从谢渺那疯子手里救下我,若不是你,我定已魂归九泉,死不瞑目啊!今后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崔慕礼道:“哦?”
有戏!
孟远棠激动地手脚挥舞,不小心扯动伤口,疼得倒吸一口冷气,“崔、崔兄,我这样说话不方便,能否将我放下来,我们坐着慢慢聊?”
崔慕礼道:“本官觉得如此甚好。”
本官?
孟远棠察觉到他的立场,不敢造次,“是是是,这样就挺好,挺好。”
崔慕礼微敛凤眸,淡道:“孟远棠,你可知本官来此,所为何事?”
孟远棠见他脸色平静,话间愈发理直气壮。他搬出同套说辞,将华清之死颠倒黑白,又道:“我来猜猜,谢渺趁我昏迷后,定在你面前胡言乱语,将我描述成十恶不赦的坏人,对吗?”
崔慕礼不答反问:“你的意思是,她在说谎?”
孟远棠重重点头——他也没其他地方能动了,“对,她故意污蔑我,正是想让您杀了我,彻底堵上我的嘴。崔兄,你可千万不能着她的道啊!”
崔慕礼直指关键,“她为何要陷害与你?”
孟远棠道:“自是因为她心虚!崔兄,你听我向你慢慢道来。”他半天未饮水,说得口干舌燥,“能否让我喝些水?”
崔慕礼倒了半杯冷茶,亲手喂到他嘴旁。
孟远棠叼着杯沿一饮而尽,砸吧砸吧嘴道:“这事要从七年前,谢姑母将谢渺托付给我爹那时开始说起……”
孟远棠娓娓道来。
谢渺进入孟家后,因无谢氏管教,行事奢靡,挥霍无度,很快便散尽嫁妆,手头吃紧。她见孟府家产丰厚,遂起贪心,将主意打到孟远棠身上。别看她年纪小小,城府却极深,仗着孟远棠对她关爱,明里暗里地索要钱财。孟远棠怜惜她父母过世,对她百依百顺,不料此事被孟父孟母察觉,二人警谢渺安分守己,谢渺却变本加厉,趁着月黑风高的一夜,使人给孟远棠下迷药,爬上了他的床……过了几年,孟府落败,谢渺见再榨不出油水,又听谢氏说起崔家繁华,这才收拾好包袱,去往京城谋求未来。
他情真意切,口若悬河,绘声绘色的将谢渺描述成一个自小穷奢极欲、善于伪装的女子,而他则是温良恭俭、宽厚容德的兄长形象,因受诱惑才犯下错误。
末了,他还抛出证据——谢渺锁骨下长着一颗殷红的朱砂痣。
他信誓旦旦道:“崔兄,我所言没有半分假话,你大可向她的贴身丫鬟求证。”
崔慕礼似有所动,沉吟不语。
“常言道最毒妇人心,崔兄,你定要擦亮眼睛,莫要步我后尘!”孟远棠继续添油加醋,“谢渺贪图崔府荣华,想要攀上您这根高枝,怕我揭露她的真面目,所以将我骗到荒郊野外,杀人灭口,可怜我一片真心,错付给这般女子……”
竟还挤出几滴鳄鱼眼泪。
烛色煌煌,投落在崔慕礼眉间,结成一片截然相反的酷寒。
“原来如此。”他道:“你便打算用这般说辞,来诋毁阿渺的名声。”
……
孟远棠僵住脸,紧着嗓子道:“呵,呵呵,崔兄此言差矣,我是她亲生表兄,对她了解甚深,怎会恶意——啊!!!!!!!”
“嘣”的一声轻响后,他齿袭剧痛,猝然口喷鲜血!
他、他的牙,他的牙!
“表兄?”崔慕礼收回手,朝他步步逼近,“你算她哪门子的表兄?”
崔慕礼唇畔噙笑,深眸却如渊,危险至极。
孟远棠痛得呜咽难鸣,目光无法从他身上挪开。
此时的崔慕礼褪去谦雅,周身寒意逼人,就像——就像刽子手举着的那把刀,饮过无数血颈,冤魂滋养出的骇怪!
“呕!”
孟远棠将方才饮下的茶水全数吐出,哭着求饶,“崔大人,我知道错了,您别杀我,您留我一条狗命!我什么都能做,只要您不杀我!”
“杀你?”崔慕礼仿佛听到笑话,“崔某是朝廷命官,怎能草菅人命。”
孟远棠刚一喜,又听他问:“孟远棠,听过胡庶五十刑吗?”
孟远棠茫然,什么胡树五十行?我还杨树六十不行嘞!
崔慕礼道:“胡庶是汉人建朝后的第一位掌邢官,他生来嫉恶如仇,最恨作奸犯科之辈,在他任职的三十五年里,他共发明五十种刑罚,专用来惩戒犯人。”
孟远棠的瞳孔急速收缩:他,他什么意思?
崔慕礼不疾不徐地问:“剥皮,断椎,烹煮,灌铅,插针……足足五十种刑罚,你更喜欢哪种?”
孟远棠抖若筛糠,惧到极点已说不出话。
崔慕礼轻笑一声,附到他耳边道:“放心,我不仅不杀你,还保你能活到六十。”
第91章
一眨眼便到崔家祭祖的日子。
天未亮, 崔家祠堂内便供上三牲饭菜,三茶五酒,由崔太傅主祭,所有崔家男儿们汇聚一堂, 长者着褐色深衣, 小辈则是广袖襕衫, 烧香叩拜,读祝文,献嘏词, 以求先祖保佑。
沉香弥漫间,崔家男儿神色正肃, 一秉虔诚。
待到焚祝词时,崔太傅将酒酹在棉帛上, 回身喊道:“怀瑜。”
崔慕礼从人群里走出, 朝他恭敬作揖, “怀瑜在。”
崔太傅道:“来。”
崔慕礼踏上台阶,站到崔太傅身侧, “祖父。”
崔太傅将手中祝词叠好,递给他, “由你来焚烧祝词。”
此话一出, 下首的各位心境不同:有不满的,有欣慰的, 有艳羡的,更有郁闷不已的……
“是。”崔慕礼颔首,接过祝词后, 先往堂前一拜, 声声朗道:“松柏落落, 厉寒不衰,常青之志,傲骨不折,愿我崔家砥节砺行,勿忘在莒。”
其余崔家男儿声若洪钟,齐齐念道:“愿我崔家砥节砺行,勿忘在莒!”
崔慕礼焚尽祝词,站起身后,崔太傅朝他肩上拍了拍。
力道虽轻,其意重如千钧。
祖孙二人未置一词,却都心如明镜:崔家未来,已到了换人携领的时候。
祭祀结束,众人返回崔府。
崔慕礼与崔士硕并肩而行,崔士硕问:“身上的伤可好些了?”
崔慕礼道:“林太医妙手回春,用药精准,如今伤口已无大碍。”
“那就好。”崔士硕问:“若是缺药缺银子,尽管上你母亲那里支。”
崔慕礼道:“好。”
崔士硕又问:“打算何时回刑部?”
“罗尚书前些日子便派人来催,我预备明日复工。”
“这个罗必禹。”崔士硕不悦地负手,“刑部没其他人了吗?光等着你回去做事。”
崔慕礼道:“陛下秋狩将归,红河谷灾银案亦到结案关头,罗尚书忙得席不暇暖。”
“行吧,那你注意分寸,别劳神伤身。”
“多谢父亲关心,我晓得。”
两人踏进禹园,崔士硕道:“再有半月是慕晟的百日宴,你提前空出时间,莫要与其他事务撞到一起。”
崔慕礼道:“好。”
崔士硕偏首看了他一眼,道:“你祖母昨晚找我谈天,说起了你的婚事。”
崔慕礼问:“祖母说了什么?”
崔士硕意有所指,“苏小姐最近来得很勤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