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山之阴,是以南处银杏树海中的一座孤坟,是暗卫影为自己选定的寓所。他成全了为王保保布下的情色陷阱,引颈自戮,血色自刀尖交融。当忠诚里掺杂了爱意,命令里混合了柔情,便注定了他的结局。但终于是有怨的。
她的曾祖母晋国公主赵琦保有一味宫廷秘药,嫣然醉。是仿照汉宫飞燕合德姐妹的息肌丸而制成,服之,玉体生香,骨酥体软,是人间难得的妖魅淫物。但食者是身如飞燕,轻盈袅娜若天宫仙娥,似可随风而起。食者亦是放荡肆意,若不得雨露滋润,便抓心挠肝,作得万种丑态。她几乎切齿怨愤,想得公子赤衣金冠,面上落成一片灰白惨败,仍笑了笑:“小嫤儿,这是颗糖霜。”
他苍白丑陋的爱意与贪欲,哄骗她吃掉缠绕一生的羞辱,去博得一个可能,或许十年,二十年,来自人间的追赠——临江王。
这就是她的父亲了,赤衣公子慕晞。
最了解她的人,刺下的刀刃往往最深最重,果真不假。影,这一句临别赠言,她是喜欢的。
所谓青梅竹马,最动人原是知交。
且说赵嫤旬山祭奠之后落落寡欢,教众看在眼里,万望着教主派遣衷肠,免受伤怀。杨不悔罗了几多泥偶木雕此类的玩物,正欲哄得赵姐姐欢颜,却被杨逍拦住:“不悔,你可是担忧教主忧思难解,去寻她欢心。爹爹劝你,就此打住罢。特使一早请了教主出游,你可别去,反惹得教主烦心。”
杨不悔还待放心不下赵嫤,又被杨逍一指点在额头:“教主与无忌乃是总角之交,彼此的知心人,你去添什么乱!”
事实倒也情如杨逍所言,张无忌纵不是知人甚深,却是懂得如何讨她欢喜。
水灯莲船,碧波流泛,偏是一尾清溪,映着天水一色,水没处正过腰间。赵嫤涉水而行,水灯共云天柳色都落在她眼底:“阿忌,你是怎么寻得此处的。”她拘了一捧溪水,顺次面颊眼睫而下,是铅华尽去的清绝逐艳,是露泣丹华的纤姿玉骨。
赵嫤贪凉,爱涉水,这是独属于少年玩伴的秘密。
张无忌笑意自扬,心怀叁寸甜蜜、七寸酸楚,解下背负的琴囊:“从云琴以云杉木为庄,于水中起调,别有意趣,潇潇且试试罢。”赵嫤自是爱甚,从云琴声色清越,遇水微沉,枕了半色苍凉半色轻灵,间有水花随弦音溅射,声色共赴山水。她想,这一壁,可抵得上汝阳王府珍藏的名琴沧浪了:“多谢阿忌。”
张无忌甫是欢颜笑语,心下已起风浪,那元人郡主竟真是料中了。与嫤妹分离这大半年,他只知,她刺杀元人将领,义退临淄敌军。原来,仇因情起,情从恨生。王保保精心甄选,贺她十六岁生辰的芳仪,她终归是喜欢的。他想,固然是宋师兄,这般解她心知她意,他也该是酸涩妒恨的。他一时想径直问她,潇潇,你可是还想着那人的,一时却恨道,王保保乃是元人领袖,怎能如他一般,同潇潇言笑无拘。
来自少年知交的遗憾也正在于此,敬爱一词,原是爱她过甚,不忍半点拂逆,才生了敬。敬她品貌风流,爱她若人若己。故此不敢冒犯,不肯相问一句,对方所思所想。
往往不肯问,到最后,已成了不能问、不再问。
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赵嫤从不曾想,还能在南地一个名唤星城的城镇上,听得这八个字。传国玉玺,称得上是宋朝皇室心照不宣的执着。纵其有宋百年搜罗寻找,不过得了几个支离破碎的消息,似真似假。但若有问鼎天下的野心,便难以抗拒这天授的珍宝。
年少轻狂的盗墓贼,白发苍苍的商旅,眼放精光的账房先生,惊得这八个字,便合了雅间的门窗,声线压得细密,再不得听闻。
再不谈及明教五散人,杨逍等人如何议论纷纷,只说赵嫤遣了韦一笑探听回来的消息,是四个字:佛光母寺。赵嫤难以释疑,一面深想,哪有这样巧的道理,不过市井瓦舍,得来稀世珍宝的下落。她一面却暗暗信了叁分,只因着,她听闻的皇室秘辛里,关于传国玉玺的下落,也有一个佛字。后梁举国兴佛,大修佛寺,而玉玺的踪迹断送在五代十国的烟尘中,若是后梁,倒也不无可能。更何况,后梁定都江陵,星城正是江陵左近的一个小镇。她想,赌上这么一把,并没有输的道理罢。
再探听佛光母寺的传闻时,已是万分慎重小心。一是予了店小二些许散碎银子,道是来为家人烧香祈福,二是请了当地最具威信的牙人掮客,说是扶灵到此,意欲泊居寺院,方便早晚香灶法事,最后是听了街上叁五个乞儿,寻问热闹。
最后得来的消息,大抵相类,再有些微处的不同,便是因着口耳相传而描补上的留白,难免因人而异。
星城的佛光母寺,在于城北山头,据传曾有恶龙食人,为佛陀收伏,产下一尾小龙,盘踞于德元正殿。而母龙感念佛陀善心,化作殿上明珠,佛光普照,佛光母寺由此得名。而其后山竹林,常年云雾缭绕,久久未散。有道是佛陀遗留的灵山佛道,也有道是前朝遗留的陵寝迷宫,如此种种。
一行人购置得棺木麻衣,解下称手的刀兵斧钺,有模有样地请来了灵官殡仪,便乔作了晋商张老爷的家眷。杨逍自告奋勇,做了张府的管事,排头去与这佛光母寺的主持交涉。待得灵宾令仪入内,张无忌并着赵嫤请道:“多谢慧难师父,予我家人方便。”杨逍装模作样打了个千,眼眉却横飞乱跳:“请少公子,少夫人安。慧难师父已吩咐寺内,打扫出了北院,供咱们打谯吃斋。”并非是约定的兄妹相称,但张无忌也受用这抖落的机灵眼,配合着支应过去。
赵嫤却是无心周全,她眼见这宝殿庄严,耳闻那佛音清梵,似乎隐隐有凄风缠上后颈腰窝。她十指合住那块无念石,是明教密道里得来的那一块,落在掌心有微微暖意。这地境怎么这般熟悉,若说是熟悉,又笼上了一层如真似幻的颠倒荒唐。难道是梦里曾经到访?
万阑俱寂。
白日里,端是个经纶称颂,法相森罗,此刻夜月入堂,得见一人孤身玉立,重衣结作深蓝,衣袂扬扬如飞。
寺内空旷如野,什么佛像蒲团,香坛木鱼,便连烛台灯盏也不见。这光影寂寥豁然为提笼斩开,如见披风烈红招展,香步行移:“赫叻克,你可帮了我的大忙,助我捉到这位明教教主。世子殿下才智非凡,堪称雄烁古今,空前绝后呀。”
赫叻克语调平缓,并不见得几多欢喜:“且亏了敏敏通风报信,才能成事。”他语意略有停顿,似乎含了一段惋惜,“可惜跑走了其余教众,只押住了一位特使,怎好同皇叔复命。”敏敏帖木儿闻言,星眸光转:“这位特使可杀不得,”觉察到这一句语气过于急迫紧要,便柔了声色,“我的消息正是从此人探得,最好放了他,让他做我们的信使,不愁不能为殿下再建奇功。”赫叻克随口应下,漫不经心道:“让你的人去安置俘虏罢。”敏敏帖木儿着意看那位金殿贵女的狼狈情态,到底了挂念情郎的心思占了上风:“阿二,阿叁,你们且随世子去。我亲去放了那位明教特使,好安抚一二。”
他似乎并不显得意外,又是一派万事不上心的自在情态,眼眸轻垂,似掩映了万重晦暗。
赫叻克垂眸望她,覆手取下那一颗无念石,于暗夜中的温润水蓝似有侵染,散出一缕冷辉,幽幽碧蓝。这好似是一个醒不来的噩梦,是一张牙舞爪,狰狞可怖的鬼魅面具,是一把低沉喑哑的声线:“这是第二次,你我之间,就此两清了。”
是时,中圈套懵懵陷入囹圄,解恩仇恍恍误落风尘。
月色溶溶,照见殿宇厅堂,明教余下教众,分明酣酣入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