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对宋毓下了逐客令的顾侍郎,从回来起就沉着个脸,在书案后单手持书,盯着那一页纸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花扬坐在离他不远的罗汉榻上,假练字真窥探地观察了他好久。总觉得今日的小白脸,好像气压特别低,哪儿哪儿都不对劲。
若是在往常,他总会隔段时候便过来看看她的练习,点评指导一番。而今日的他,仿佛石化,往那儿一坐,便似老僧入定……
花扬盯着他瞧了一会儿,隐约觉得,他似乎是在默默地生着气。
哎……
花扬在心里叹气,想不明白他到底哪里不对,可又觉得他冷面蹙眉的样子,实在养眼得紧。
比如,这线条流畅的下颌、弧度恰好的嘴唇、英挺的鼻子、深邃的眉眼……
“唔……”
忽然的四目相对,猝不及防。手上握着的笔一抖,在宣纸上留下长长一道墨迹。
眼见躲不掉,花扬只得弯起眼睛,对顾荇之露出一个清澈的笑。
顾荇之一怔,却神色复杂地移开了目光。
一脸不解的花扬被这偶然的一次眼神交汇弄得更加莫名其妙,扭头撇撇嘴,干脆低头画起画儿来:一个小圆圈连着一个大圆圈,两只小短棍儿是手,两根大长棍儿是腿。
她看着宣纸上那个简易的小人儿,回忆着顾荇之光风霁月、翩翩公子的模样,总觉得这张画还少了点什么。
于是,她想到了那晚所见,他深浅沟壑的腹肌和胯腹之间的东西。
握笔的手顿了顿,花扬抿唇,又在大圆圈上画了几条横竖交错的线,小人儿的双腿之间也添上了一根粗壮的小棍儿。
画毕,她盯着那副简易的“顾荇之”笑起来,有种孩子偷偷摸摸干了坏事的得意。
“笃笃——”
伴随两声轻柔的敲击,一只玉琢般的手出现在花扬的视野。
她怔怔地抬头,看见顾荇之依然阴沉着那张俊脸,神情肃然地看她,欲言又止。良久,却将视线落到她方才的画作之上。
“……”想把画收起来已经来不及了,花扬有一瞬间头脑空白,害怕顾荇之问她这画的是什么。
“画的是什么?”
“咳咳……”
果然!花扬被他这致命一问憋出了一串咳嗽。
灵光一闪,她眨着眼睛对面前的人做了个嘴型,笃定道:
乌龟。
嗯,她画的是乌龟。
顾荇之看着她满脸通红的模样,隐隐觉得不对,但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短暂一默,然后撩袍坐到了她身边,温声道:“从今日起,我不能再与你同睡一屋了。”
花扬歪了歪脑袋,没听懂。
自从那日她故意将杀人用的花簪交出去后,顾荇之天天都是守着她的。哪怕是晚上就寝,两人也是同睡一屋。她睡床上,他睡榻上,所以如今顾小白脸这句“不能同睡一屋”是个什么意思……
顾荇之见她不说话,广袖之下的手隐隐紧了紧,沉声解释道:“你是未出阁女子,按理说是不该与男子这般亲近的。许是我们在一起相处习惯了,让我忘了这一点。故而今日之事,是我的错,往后我会格外留意的。”
听到这里,花扬明白过来。
今日她和宋毓的事,让顾荇之误会宋毓意图对她不轨。本来嘛,宋毓带着那样一个面具,调戏调戏民女也很正常。但顾荇之却觉得,这件事他也有责任。
错在平日里跟花扬相处太随意。
既然要让花扬与外男保持距离,他也是个外男,所以也得跟花扬保持距离。
理清楚了前因后果的花扬,对顾荇之这“严于律人,更严于律己”的作派语塞,一时竟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一边揪着他的袖子拼命摇头,一边急慌慌地要在他胸口写字。
顾荇之没让她写下去,擒住她的腕子劝到,“闺阁女子名声要紧,你与我同睡一屋的事要是被别人知道了,将来出嫁,你夫君会介意的。”
花扬没听进去,蹙着眉继续摇头,用嘴型道:窈窈不嫁人。
听见小姑娘的话,顾荇之轻轻笑了。温热的大掌举起,想摸摸她的头,却在一寸之外停住。
他顿了顿,最终还是收回了那只手,握拳置于身侧,“可是在金陵,鲜有女子是不嫁人的。”
花扬仰着脸看他,一双眸子映着浅浅的晶亮。她思忖了片刻,牵起顾荇之的手,一笔一画写到:那窈窈可以嫁给长渊哥哥么?
不等这句话写完,那只在他心口上作乱的小手就被他握住了。
顾荇之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一时脑中空白。
嫁给他……
轻飘飘的一个念头,却搅乱了他长久的平静。顾荇之自己都快忘了,他已经多少年里都没有起过这样念头,偶尔听别人提起,也是随意的一笑置之。
可如今被她这么一说,竟忽觉心中轰然,以至于握着她的那只手,都不可抑制地抖了抖。
周遭烛光暗去,慢慢凝成另一幅光景。小佛堂里那个一身素衣,常伴青灯的女人如细烟的轻聚,缓缓浮现在眼前。
他想自己那个知礼明仪、进退有度的母亲。
尽管在他出生之前父亲便去世了,十多年里,她孝敬公婆、昏晨定醒,从不曾做过任何逾矩之事。
许是母子之间血脉相连,顾荇之总能察觉到她许多外人察觉不到的情绪。比如,他从记事起便知道,每月母亲脸上笑意最多的时候,是白大夫来府上看诊的时候。
一开始他并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直到祖父将她关进了小佛堂。
彼时,每每路过那间小佛堂,顾荇之总会看到母亲瘦弱的背影被桎梏在青烟缭绕之中,像与人间都隔着一道屏障。
那时起他便知道,顾氏之名,像一片上好的织金云锦。所有人都想变成上面的姹紫嫣红、花团锦簇。可一旦被绣上去,那就是一生的禁锢。
烂了、坏了、腐了、朽了,也永远都在上面。
“你可知道嫁给我意味着什么?”顾荇之垂眸,定定地看她。
花扬重重的点头,比划到:永远跟长渊哥哥在一起。
顾荇之浅浅地笑了一声,温声道:“可远不止这样。”
眼前的人思忖片刻,继而目光坚定,摸了摸自己的肚子道:还有,生小宝宝。
“咳咳……”顾荇之被她这石破天惊的一句怔住,隐隐觉得耳根子有点发烫,慌忙移开视线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身边的人似是不解,拉拉他的袖子,还欲再说些什么,却听门外传来一阵慌乱的脚步。
“大人,”福伯拍着门,语气焦虑,“刑部的秦侍郎带着人来了,现等在正堂呢。”
顾荇之闻言一怔。
一个时辰之前,秦澍才从顾府离开,除非是有什么要紧的事,他该不会大半夜地折回来,而且还带着人。
心里忽然有些空落落的,顾荇之回头看花扬,不敢把这样的情绪表露出来,只柔声安抚了她几句,整装跟着福伯走了。
正堂之中,秦澍一身官袍立在那里,身边跟着刑部的几个侍卫,看向他时神色含忧。
“我是接到刑部的急令才来的,”他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踌躇了半晌才道:“春猎要用的马匹出了问题,群牧司那边说是你的意思。所以……”
秦澍顿了顿,实在为难,“你得跟我往刑部走一趟。”
往刑部走一趟。
平平无奇的一句话,却暗藏太多的玄机。顾荇之心中了然。
夜风幽幽,他抬头看了看秦澍那张眉头深锁的脸,面色沉静点了点头。
*
两人的马车很快便到了刑部。
夜已渐深,照理说官员们早该下职,可今夜的刑部却格外的热闹。
顾荇之跟着秦澍行入刑部正堂的时候,里面已经坐了好些人。刑部尚书、御史中丞、还有大理寺卿林淮景。
见此场面,他不禁轻哂,吴汲这是要抢着时间赶在徽帝醒来以前,给他来一个叁司会审定罪了。
“顾侍郎,”刑部尚书左易见他进来,温声道:“今日只是请你来问个话,若有什么误会也好早日澄清。”
言毕伸手往旁边一延,“你不是嫌犯,坐下说话吧。”
一旁的林淮景闻言,眉毛蹙了蹙,却也不敢表示异议。
今日这局本是他提的,可南祁律法规定拿人都得先通过刑部,除非认定了案件性质为重案要案,才会移交大理寺处理。
可朝堂之上,谁不知道左易是陈相的人,他不放心把这件事完完全全地交由刑部先审,便以叁司之名,要求连夜会审。顾荇之本就是朝廷叁品大员,如此一来,也合乎规矩,且规避了自己打算越权提审所带来的风险。
顾荇之淡然一笑,撩袍往一旁的太师椅上就坐了下去,语气平淡地问道:“不知林大人连夜要见顾某,所为何意?”
他说的是林大人,而不是几位大人。
林淮景一听这话,脸色骤然难看起来。
如今的局势,顾荇之自然看得清楚。
原本在接受陈相一案的时候,他便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徽帝虽因病弱而不理朝政,但身为帝王的他不会不知道陈相的薨逝意味着什么。
今早他在大朝会上的表态,一方面是就事论事、为民生负责,另一方面,实则也顺水推舟,回应了徽帝要推他上位的态度。
春猎一事,若是徽帝有心要否决,根本不会被拿到朝会上讨论。他这么做,自然是知道声称“为生民立命,为天地立心”的顾氏后人不可能放任此事不管。
只要顾荇之站出来,朝堂之上便会形成新一轮两相对立的局面。
可天不遂人愿,徽帝在关键时刻病倒了。主和派自然要趁这个难得的机会,除掉最有可能接替陈相的顾荇之。
他想到了这一步,却没想到对方动作如此迅速。吴相辅国的第一件事,就是对付他。
林淮景白着脸、抖着唇,盯着顾荇之的眸子里都能飞出刀来。
“今日下午,太子接到群牧司的公文,说春猎要用的军马已于两日前被调去了位于南边的朔州。而调用马匹的指令,是出自中书省顾侍郎之手。”
说完换上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看向顾荇之,缓缓问到,“顾侍郎,你可记得此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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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花画的乌龟和一个搞笑小剧场,在我微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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