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谢青鹤转身走到门前,吩咐候命的下人,请许章先生即刻入宫来。
为今之计,只有田文才能拎得清轻重,镇得住场子临机应变。
第242章 大争(54)
陈利带人去拍田文在馆阁的大门时,田文已经搂着新纳的美妾睡着了。
他的老婆孩子都在相州老家,寓居青州难免寂寞。此前谢青鹤离家出走,田文也挺焦心小郎君的安危,直到谢青鹤从王都安稳归来,他才安下心来过日子,前不久才张罗着添了一房美妾。
雪夜天寒,美人温软,田文吭哧吭哧使尽了力气,睡意正酣。
怀里的美人推了推他,小声说:夫主,有人叫门。
田文一个长鼾顿歇,不大爽利地睁眼起身,没好气地骂道:守门的小儿又躲懒!披上大衣摸黑去开门,离了被窝之后,冻得两条瘦腿直打颤。
大门方才拉开,一股寒气扑面而来。远远看着廊下陈利的身影,田文的瞌睡就彻底醒了。
你怎么来了?小郎君有事吩咐?田文麻利地套上袖子,转身吩咐,快把毛裤子拿来!
陈利按着腰间长刀上前,简单说了事情经过,又说:小郎君使我跟着许章先生一齐去华家。
美妾拎着厚实的毛裤过来,田文斜靠在门上蹬腿。
陈利见他冻得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似抓不稳地面,只恐怕他擦身摔倒,只得上前扶住他。
偏偏田文得知前因后果之后,反倒不着急了。穿好裤子之后,田文就坐在门槛上,慢条斯理地穿袜子,连脚趾头都要再三摩挲两遍,嘴里还问:是抓那时候跟着隽小郎君一起回来的黄毛丫头?
是。陈利答道。
田文这样慢吞吞的模样,陈利见着也有些着急。
不过,急归急,陈利并不催促。他一向拎得清身份,似他这样的武夫,就得服从许章先生这样脑子灵光的聪明人。
前几日是常九阳去葫井撂了那丫头的行迹,阎荭才派人去搜查下落,对吧?田文又问。
是。
田文就啧了一声,终于穿好暖靴站了起来:走吧。
青州夜禁从未解除,夜里只有巡逻的士兵提灯穿行。陈利带人来接田文,卫士皆着近卫革甲,策快马疾行,巡逻士兵远远看见他们烂银马具上竖起的锦绣角旗,即刻侧身让路,垂首不敢张望。
田文能骑快马,这会儿明显跑得有些懒洋洋的,拖拖拉拉赶到别宫门前,改换步行。
等陈利搀扶着他一步三滑赶到紫央宫时,已近子夜。
谢青鹤与阎荭都披着斗篷,正在门口等他。
田文刚踏进紫央宫宫苑时还摔了一跤,陈利拉都拉不住,揉着脏兮兮的袍子拐着腿近来,样子狼狈极了文弱书生雪夜赶路差点摔死了,谁还能怪罪他来得太慢呢?
谢青鹤皱眉责问陈利:许章先生生了一双螃蟹腿,你就不知道背着他来?看着他摔?
田文似乎被摔疼了,一只手揉着腰腿,一边打岔:真有八条腿横行霸道,不至于摔成这样。他倒是想背我,我也不叫他背。我站着这么高,叫他背着高两个头,摔下来不得断了腿?
陈利只管连连告罪。
田文抬起头来,似乎才借着灯火看见了站在一边的阎荭:这位是脑袋摔破了?
谢青鹤一瓢砸破了阎荭的脑袋,这时候已经包扎过了,刮了伤处的头发,抹了止血膏,天寒地冻怕头脑受寒,还缠了厚厚的绷带。这年月头冠代表着身份和品级,不能乱戴,紫央宫里哪有阎荭敢往脑袋上凑的帽子?就只能暂时把绷带露外边了。
阎荭原本就宛如冰雪的脸色越发冷彻,鼻孔中狠狠出了一口气,根本不肯搭理他。
田文是相州有名的浪荡子,游戏市井不务正业,跟随谢青鹤之后,也只以幕僚的身份行走。在陈家没有正式司职,也谈不上品秩,正经来说,他现在还是个平民身份。阎荭不理他,也称不上无礼。
谢青鹤向田文介绍:这位是阿父门下行走,姓阎,名荭,无字。
阎荭马上意识到小郎君不大高兴了。他不理会田文,因为田文是平民身份,是否行礼拜见都无所谓。哪晓得小郎君马上点明他的身份,门下行走。行走是客气话,小郎君真正想说的是门下走狗。
你不过是我父亲养的一条狗,也敢对我的幕宾先生无礼?
阎荭缠着绷带的脑袋还冻得发疼。想起自己被小郎君开瓢之后,主人一声不吭的前事,他总得明白人在屋檐下的道理。
沉默片刻之后,迎着田文玩味的目光,阎荭主动作揖:仆阎荭,拜见许章先生。
田文似笑非笑地拱了拱手。
前事许章先生都知道了么?秦廷有奸细混了进来,就藏在华家后宅。荭郎来请命捉拿,只怕华家里外有些不清不楚的事情,请许章先生亲自走一趟,梳理看顾一二。谢青鹤替田文理了理身披的斗篷,拍了拍他摔得脏兮兮的袍子,雪夜路滑,就让利叔跟着许章先生一起,仔细跌了跟头。
谢青鹤派陈利去请田文的时候,已经决定让陈利跟着去华家了。
他不但要田文去全程跟着监督,绝不许阎荭在私下搞小动作屈打成招,还要派自己的卫士去给田文支用,若是阎荭仗着手底下兵强马壮跟田文起冲突,陈利带着的卫士也不是吃素的。
不管阎荭是否有其他想法,他的行动被谢青鹤派出一文一武死死监看起来,也足够难受了。
然而,他也无法拒绝。
陈起已经帮他把少君拦在了宫中,给了他一整夜的时间。
现在陈起已经歇下了,就是不想再为这事跟儿子别苗头,阎荭只能硬着头皮,独自应酬少君。
想到这里,阎荭想起自己被开了瓢的脑袋,心中苦笑。他的头皮能有多硬?不是照旧被少君一水瓢砸了个豁口?那水瓢还是主人放在那儿的呢。少君拿着多顺手。
与谢青鹤叙礼告辞之后,阎荭还记得礼让田文:许章先生,请。
※
送走了阎荭与田文之后,谢青鹤跺了跺冻得麻木的双脚,走回偏殿。
他临走前嘱咐伏传不必等他吃饭睡觉,中途吩咐召见田文,已经惊动了伏传,这会儿屋内还点着灯,伏传赶忙出来迎他,问道:我听说是缵缵出事了。
嗯。谢青鹤不及弯腰,伏传已经屈膝蹲下,帮他褪了被寒气浸透的靴子,顺手在他脚上轻捏了一下:凉透了。大冬天的,站在外边也动一动啊。
也没想到田许章那么促狭,拖拖拉拉快一个时辰才进来。谢青鹤说。
伏传也不用什么暖筒温水,直接将真元蕴于指尖,在谢青鹤脚上经络上揉捏,很快就有暖意从足底升起,顷刻间就缓解了寒冷带来的麻痹。谢青鹤浑身温暖,鼻尖甚至出了一点汗。
谢青鹤简略说了外边的事,伏传听说缵缵去了华家,也很意外。
他这时候才有心情询问:怎么就叫田文过去呢?依大师兄的脾性,肯定得亲自走一趟。
陈起不许我去。谢青鹤说。
谢青鹤心情好的时候,就会称呼陈起为阿父,若是感觉到陈起对他的敌意,或是他对陈起生起敌意了,就会直呼其名。陈起把去华家捉拿奸细的事情交给阎荭处置,不让谢青鹤插手,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谢青鹤当然不高兴。
伏传想了想,觉得不大理解:他这是冲着华家,还是冲着咱们?
当初谢青鹤要赦免华家,出于两个原因,一来仙道贵生,他有惜才惜命之心,不愿滥杀,二来饶过华家上下,也能安抚稳定青州民心。
这事情由谢青鹤主理,安莹在事后曾书信奏报陈起,陈起并未回复此事,算是默许。
但是,没有回复,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不置可否。
既不赞成,也不反对。
如果陈起认为华家的事处理得非常好,很符合他的心意,他必然会大肆吹嘘炫耀,夸奖儿子。
伏传也知道陈起小心眼,顿时怀疑他是不是又找旧账了?陈起是标准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一件事记在心里,但凡有机会,想起来他就要报复一下。而且,完全不分亲疏远近,有仇必报。
谢青鹤已经解开了发髻,松了松紧绷的头皮,闻香醒脾。
稍歇片刻之后,他才说:他若是有心借此生事,不会让我随意拿捏阎荭。
谢青鹤隐隐约约地觉得,陈起是故意让他跟阎荭生怨。但是,他又觉得,陈起不会这么无聊吧?
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许章先生和利叔都跟在阎荭身边,只要华家没有太出格,不至于被阎荭拉下水。谢青鹤打开妆镜台的小抽屉,拿出冻疮膏,在周指关节处细细涂抹。
涂着涂着,他慢悠悠地感慨:华家,有些麻烦。
陈家与华家毕竟有破家夺城之恨,华家更有不少人死在青州大战之中。
要说华家对陈家没有恨意,只记得谢青鹤的庇护赦免之恩,那是痴心妄想。华家上下几十口子,肯定会有人心生怨恨。谢青鹤的意图也只是把华家圈养起来,归顺认命的提拔起来,愤懑反骨的直接养废,整个华家都落入了奴籍,哪还有机会去兴风作浪?
万万没想到,华家人都管束起来了,冷不丁从外头跑进去一个奸细。人算不如天算。
大兄赦免华家也没两年。真要为了这事重新翻起旧账,知道的是说华家勾结奸细,不知道的还以为大兄沽名钓誉,假惺惺地笼络了两年,最终还是杀了。伏传说。
谢青鹤倒不在乎虚名。陈丛干的坏事多了,也不差沽名钓誉四个字。
她与你提过华家吗?谢青鹤突然问。
伏传想了想才明白这个她指的是缵缵:那时候往青州回来的途中,她倒是问了我不少华家的事。我听着吧,她打听的不是华家,而是大兄。
人通常只记得真相,对于自己随口撒过的谎,很容易就会忘记。
谢青鹤还在燕城王府的时候,每天都很认真地记着自己的人设,那时候还能常记常新。现在离开王都已经大半年了,早已抛却了虚伪的身份,伴随着身份的谎言也早已抛诸脑后。
直到伏传提醒,谢青鹤才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投身燕城王府时,曾说自己在华家效命。
在缵缵的心目中,他就是一个失去旧主、辗转寻觅至王都,想要投靠燕城王,期盼着追随燕城王率领大军攻破陈家、替旧主报仇雪恨的天才剑客,忠心耿耿,心怀慷慨。
燕城王死后,谢青鹤失踪,缵缵很可能没有怀疑他的身份,而是认定他为复仇再觅明主去了。
谢青鹤与伏传面面相觑。
若缵缵是被谢青鹤的谎言引去华家,这事就真的撞见鬼了。
见谢青鹤指甲轻叩冻疮膏的盒子,久久不语,伏传试探地问道:要不,我出去看看?
以伏传的修为身手,悄悄地出去监看现场,绝不可能被任何人发现。陈起能管束得住谢青鹤,却管不住高来高去的伏传。
不必了。谢青鹤一口拒绝,纵然她是去华家找我,华家若没有别的心思,怎么会收留她?许章先生已经去盯着了,不必多生事端。洗洗睡吧。
伏传温顺地点点头,又问:大兄,你还没吃晚饭。
不吃了。谢青鹤根本没觉得饿,一把将伏传抱起,睡觉。
※
与此同时。
华家栖居的院子被团团围住,各处大门侧门洞开,灰衣持械之人鱼贯而入。
正在睡觉的华家人在梦中被惊醒,衣衫不整地被押到了门前的长街上,男女各在一处。
大多数华家人都很迷茫惊恐,不住询问事由,纷纷提及在紫央宫服役的华泽与华谷两兄弟。当他们被押解出门,看见陈利为首的卫士们身穿的近卫革甲时,对小郎君的指望就在瞬间化为泡影。
此次抓捕行动,小郎君不仅知情,而且亲自派了卫士前线参与。
这是被小郎君首肯的行动!
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可华家人日日夜夜都在做大祸临头的噩梦,今日不过噩梦成真。两年前他们还会挣扎反抗,如今再来一次,曾经抵抗过的勇气就似乎消解了,无力再挣扎。
华家的老祖母卞氏也被驱赶出来,被发跣足,满脸仓惶。几个媳妇连忙去搀扶她,又向身边的灰衣人祈求御寒之物:老人家身体虚弱,只请屋内收捡一身厚衣裳保暖。不住施礼哀求。
田文见状出声道:何必欺辱妇孺?
不等阎荭下令开恩,陈利已经侧头指示,身边的卫士马上快步进门,给卞氏找衣服去了。
眼看着钻进去七八个人,只有三两个慢腾腾地拿着披风斗篷出来,卞氏与几个年长的女眷披上了御寒,还有不少年轻小媳妇单衣伶仃地缩着脖子挤成一团,那几个出来的卫士又钻了进去,替其他女眷寻找御寒之物。
最开始只有阎荭的人进去搜检,陈利为了避嫌,并没有派人同去。
现在翻了半天没有结果,陈利也要担心阎荭求成心切往里边弄鬼,借着给女眷拿斗篷的机会,趁势派人进去盯着阎荭的人手。两边互相监看,谁也别糊弄谁。
阎荭明知道陈利派人进门的意图,他也没有阻止。他也很奇怪,为什么这么久都没搜出奸细?
焦躁的等待中,田文时不时跺跺脚,恨不得把手炉塞脚底下取暖。
又过了片刻。
灰衣人押着一个男子出来,这人满脸是血,低温下很快就凝成了冰渣。
被押着蹲在地上的华家人都很吃惊:辟儿?辟郎?
正是华辟。
华辟在青州府谋了份差事,也是华家除华泽、华谷两兄弟之外,最亲近陈家的子弟。当初安莹派人来捉拿华家上下,华辟劝说叔伯兄弟不要无谓抵抗,被华家壮汉们打了个头破血流。这事就让谢青鹤多看了他一眼。
此后华家籍没为奴,华辟没有资格再回青州府当差,也是谢青鹤亲自手写荐书,特许他复职。
凤首,此人便是收容奸细的家贼。押解华辟出来的灰衣人向阎荭禀报,吾与嫦籽蹲了三个时辰,亲见他开门引入奸细,为奸细准备饮食,密谈多时。
阎荭看了田文一眼,问道:奸细呢?
灰衣人脸颊微红,低声道:不知屋内是否有暗道,正在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