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了青苗,吃掉。发了良种,吃掉。亲授手艺,不会。命令改行,不敢。
不听话,杀头!
对面也只会闷不吭声地跪下磕头,连大人饶命四个字,都要别人喊了才傻乎乎地跟着喊。
伏传在朝堂上和权臣污吏斗得风生水起从没带怕的,面对底层百姓却生出了无穷无尽的挫败感。
他当然知道那也不怪百姓麻木数千年来底层都看不到希望,上进又有何用?从小贱民努力变成老爷们捏起来更刺激好玩的大贱民么?
所以,今天伏传能看见在冬天早早起床盘活挣钱的农人们,心里就特别地高兴。
没有人应该浑浑噩噩地活着,浑浑噩噩地死去。人就像是地里的苗,有土,有水,有一缕春风,就会顽强地长出来,结出果实。如果苗长不出来,那必然是土不好,水不够,霜雪太严酷。
不过,伏传并没有开心太久。
在路上走了一会儿,他就发现情况有点诡异:路上的农人,好像都不大高兴。
这么寒冷的天气,还没出正月,正该走亲戚躲懒的时候,还得辛苦盘活挣钱,不高兴倒也说得过去。可是,一个人不高兴也罢,两个人不高兴也好,哪可能一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都不高兴?
伏传心中奇怪,此时也无暇他顾。大师兄有差遣下来,其余事情都要后退一步。他琢磨着把剩下两个炼魔窟都烧干净了,再来看看这里到底怎么回事。
往城南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伏传才发现这里有大片石灰岩,到处都是石灰池。
谢青鹤标注的炼魔窟就在一处废弃的石灰池附近,四周竖了牌子,告诫不许入内。
不过,就在炼魔窟不到三丈之外,就有新的石灰池凿开,由工人正在烧石灰。让伏传觉得诡异的是,这里烧石灰的工人也都个个沉着脸,仿佛生无可恋。
老丈有礼。伏传不得不上前打招呼,敢问老丈
哪晓得被他叫住的老工缓缓搅了搅池子,仿佛没听见他说话,悄无声息地走开了。
伏传侧头看了一眼,其他开采灰石、烧石灰的工人,也都与这老工人一样,做事缓慢安静,面上隐带忧愁安静!偌大的石灰池工坊,光伏传看见的工人就有七八个,居然没有任何人说话!
伏传将老工人拦在原地,指尖在他额上一点。
那老者脸色陡变,沾着石灰烧起燎泡又有冻疮的双手捂住太阳穴,发出痛苦的嗬嗬声。
伏传还得在包袱里掏了掏,找到一枚谢青鹤写好的玉符,直接在那老者额前晃了晃,真元噗地印出,符法虚影萦身,愣是把玉符用出了法印的功效。那老者三魂稳固,终于安静了下来。
不等伏传说话,这老者就一副气炸了的样子,转身就往外跑。
请留步。伏传拦在他面前,老丈
那老头儿暴跳如雷,呼地摔开伏传拦在身前的胳膊:没空!
伏传也不好真的仗着功夫好就拦住他,只好让了一步,那老头儿气冲冲地跑出去,脚下打滑,啪唧摔地上。不等伏传去扶,他自己一骨碌爬了起来,一瘸一拐速度飞快地继续往外跑。
伏传也没办法,只好拎着安神玉符,继续去找另一个慢吞吞干活的工人。
这个工人年纪略小些,约摸三十出头,两只手上也都是冻疮和烧石灰不慎沾上的燎泡,伏传心想,若是靠这个营生的工人,大略不会这么不熟练吧?一个把手烧坏,二个也把手烧坏?
他用玉符在工人额上晃了晃,那工人也捂住太阳穴镇静了片刻,慢慢恢复过来。
这位大哥有礼。伏传打招呼。
这人倒是没有转身就跑,定睛望着伏传的模样打扮,带了些惊惧迟疑地问:尊驾可是侠少盟少侠?
伏传和侠少盟关系不错。侠少盟的前一任盟主是白如意,继任盟主则是沔城苏家的三公子苏文载,也就是紫竹山庄女弟子花清的丈夫。如晏少英、颜宝儿等人,全都凑热闹加入了侠少盟。
这是个非常松散的联盟,江湖白道适龄小弟子都会加入,结伴行走江湖混个脸熟。
伏传身份特殊,当然不可能加入侠少盟。但是,他跟侠少盟许多人关系都还不错。
只是眼前这人提及侠少盟隐带忌惮,伏传也不肯节外生枝,摇头否认:不是。这位大哥,我看你似是中了邪术,此前可有遇见什么奇特的事情?身上带了外人送你的东西吗?
小哥是外地人吧?这人叹了口气,这事说来话长。
伏传本来以为他接下来就要慢慢说事情了,哪晓得人家并不打算说:多谢小哥援手。在下家中还有琐事亟需打理,先告辞了。居然也打算转身就跑。
你可是顾忌施术害你之人?伏传看明白了,是侠少盟的人?
那人连连摇头:不是,不是!
我能保护你。你只管放心答话。伏传将慕鹤枪从指间解出,倏地化作一杆□□握在手中,除了枪缨变成一串同心结略为搞笑,枪尖的寒锋倒是森森骇人,说吧,谁害了你们?是强迫你们在这里烧石灰么?我看大哥也不怎么懂得烧石灰的手艺。
唉,这事说来也是,家门不幸。那人苦笑连连,还是摇头,不好说。
与家中有涉?伏传心念一动。
郇城有妖族作祟,害的就是家门之外的外人,反倒是杏城闹起来的种种,祸起萧墙之内,坏的都是人心。两城闹出来的麻烦事,郇城闹的是妖,杏城闹的实际上是魔。
想起武兴城原本就有杀人碎尸的异事还未收拾,伏传就忍不住怀疑,难道又有魔事?
是鬼道堕魔?还是妖道堕魔?
那人显然顾虑重重,很不愿意对伏传说内情。碍于伏传救了他,他也不好意思转身就跑。
伏传把龙女从兜兜里戳醒,放在手心,说:你看。
龙女和虚弱之下就随便变换物种的阿寿不一样,她变成巴掌大也是龙形。龙有四足,有龙须龙角,连爪子都和普通动物不一样,五爪锋锐,苍冷优雅。哪怕她只有三寸长,依然威仪万千。
龙、龙、龙那人吓懵了,呆了片刻才猛地跪地膜拜:小的拜见龙王老爷!
你把那边封住的石灰池烧了。伏传给龙女派活儿。
龙女见他炫耀自己的身份,也没有化作人形,直接保持着三寸龙身游到半空中,对准废弃的石灰池,呼地喷出一道天火。伏传恰好将跪地磕头的男子扶了起来,让他抬头看见龙女喷火的样子。
龙影虽小,天火如注。
月白色的天火呼啸而过,整个废弃的石灰池顿时烧成白地,什么都没留下。
最争气的是,这回龙女控火非常精准,天火烧掉了石灰池,瞬间消失。并不需要龙女再飞出去把剩下的天火吞回去那就略显没牌面了。
此时龙女只需要嚣张跋扈地游回伏传手心里,骄傲地抬起她的两根龙须,鄙视着凡人。
回去吧。伏传把工具龙放回兜兜里,覆上盖布。
你如今能相信我的本事了吧?伏传问。寒江剑派的名头在民间还不如龙女好使,他要说自己是寒江剑派弟子,这人只怕听都没听说过。
现在这人已经完全没了顾虑。走街串巷的骗子玩个把戏,倒是能弄出龙形虚影。但是,哪家骗子能一口火就把城南闹鬼的石灰池喷没了?实实在在的烧成了白地,不服不行。
还请老爷做主!那人噗地跪在地上,替小的老父老母报仇!
大哥请起。你只管把事情来龙去脉告诉我,道理在你身上,我自然替你做主。伏传刚下山就干替人说和讲理的事情,稀奇古怪的事也见得多了。看似受害人,却也未必都占着理。
这事要落在我家那个不争气的二弟身上
据此人所说,他叫郭迎,是家中老大,还有个弟弟叫郭冶,行二。另有姐妹三个,都已经出嫁。父母在堂,兄弟两个也没分家,一直侍奉父母住在武兴城西街上。
郭父年轻时在一家南北商行当伙计,因聪明勤快,得了掌柜青眼,学了些算账的本事,也略微认得几个字。后来掌柜在行里受了排挤,搬家去了南边,郭父也不得已换了份工,给一间相熟的药铺当账房差事清闲,钱就没几个了。
郭家过得不很富裕,郭迎很小就去当学徒,有郭父教识字算账,他又是打小就在商号干活,算是东家的自己人,年深日久,自然是越过越好。东家为了笼络他,将放良的丫鬟给他做了老婆,也提拔他做了个小小的管事。
家里郭父、郭迎都在挣钱,压力就没那么大了,日子渐渐好了起来。
郭迎身为长兄,自然要为父母分忧,主动和郭父商量,给弟弟郭冶在商号谋份差事,再取一房老婆。父兄商量这事完全不必和当事人商量,直接办就行了。哪晓得郭冶在这时候爆发了。
他只说小人给他谋的差事辛苦又卑贱,不能出人头地。又问小人是不是故意拿他做垫脚,放在商号里做支应。最不开心的是家中父母给他说的亲事说弟妇颜色不好,膀粗腰圆,责问我为何不等他进了商号,也从东家家里求个放良的丫鬟做妻室,是不是担心他也得了东家的丫鬟,会夺了小人的差事郭迎说得满脸无奈。
郭迎说得比较客气,伏传历世长久,哪会听不懂他隐藏起来的未尽之语?
郭冶若是有本事,完全不必等着父兄安排差事。显然是没什么本事,才要看父兄情面为生。东家的青睐又哪是那么容易得来的?郭迎从小在主家做学徒,情分不一般,才会得到东家信任。郭冶并没有这段辛苦就不可能得到这份信任。
至于说东家放良出来的丫鬟,一来不可能那么恰好就有丫鬟要出来,二来也未必都如意。
郭冶嫌弃父兄说的老婆不好看,显然郭迎的老婆颇有姿色。颇有姿色的丫鬟被放良嫁人这里面很多事都不好说,只有夫妻才知道。
小人父亲很是震怒,二弟又吵闹不休,母亲便拿扫帚打了二弟的头,又命小人拿下二弟,要施用家法。郭迎神色黯然,夹杂着几分难以理解,那时候二弟便挣扎得厉害,绝不肯跪下认错。小人便和父亲一起,将他按在地上,让母亲打了他几下。
伏传心想,这顽劣不听教的孩子,既然不肯领受家法,就该放手让他滚出家门,再不管他。
哪晓得郭迎竟然哭了起来,哽咽道:没过几日,小人的父母便被杀害,尸身切成几十块,拼成人形,一并躺在床上。
这与伏传所知的杀人分尸之事对上了。他很吃惊,据他所知,杀人分尸之事并不频繁。若是这人大开杀戒,动辄杀人分尸,只怕早就上达天听就算寒江剑派不知道,龙城皇帝处早就该知道了。
郭迎继续说道:小人原也不知为何这等惨事临门,直到两个月前,小人那六岁的儿子,手里拿着一把小剑,对准小人的面,说,父之于子,当有何亲?论其本意,实为□□发耳。子之于母,亦复奚为?譬如寄物缻中,出则离矣。1
六岁稚子?伏传再次确认细节。
郭迎点头,眼中含泪:小人那儿子只读过一本蒙书,这话若是无人教他,必然不会说。
孔氏大儒所言,孔大儒也以此获罪伏诛。伏传摇头,此后呢?
小人便听见一个声音在耳中响起,嗡嗡就似钟鸣,那声音说,念你也受父母钳制折磨,对待幼子还算温厚,饶你一命,好好给儿子挣钱去吧郭迎说起来还有几分后怕的表情,嘴唇颤抖,非常紧张,小人便每天浑浑噩噩地来这里烧石灰,每天得十个钱,天黑才下工。
郭迎本身就比较聪明,能算账认字,又因为那天发生的事情太过刻骨铭心,种种细节都没忘记。
这些日子,小人每天来此上工,商号的差事也丢了。父母丧事还没办完,家中小儿更是无法无天,整天对小人喝骂指挥。郭迎用烧得乱糟糟的双手抹了抹泪水,倒像是小人做了儿子,他才是爹!
伏传想了想,问道:你能认定令尊令堂是令弟所杀?
郭迎将头仰起,依旧止不住泪水从眼角滑落,憋了半晌,才哽咽着说:小人那二弟亲口承认,那日就是他登门用剑对着父母,说了那句父之于子子之于母的话,家父家母便被利剑分尸,死于非命。也是他把剑和咒语教给了小儿的儿子,命小儿来做法害了小人!
第345章
伏传分析郭迎的说法,发现这就是一个专门针对父母的咒法。
施法时有固定的流程和法门,必须是子女用一把剑对准父母,说出那段父母无恩的话,就会有郭迎所说嗡嗡似钟鸣的声音出来主持裁判。这东西认为父母苛待了子女,就会把父母碎尸杀死,若东西认为父母罪不至死,则把被针对的父辈弄到石灰池来做苦役赚钱。
郭家总共被裁决了两次,一次是郭冶对郭父郭母,一次则是郭迎的儿子对郭迎。
郭家的事都要着落在郭冶身上,可,石灰池这里还有六七个工人。包括刚刚被伏传唤醒就匆匆忙忙跑会出去的老者这老头儿大概其就是跑回家找儿子算账去了这些人总不会都是郭冶勾害的吧?
伏传用玉符把剩下的工人一一唤醒,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伏传也不好再把刚刚睡熟的龙女放出来吓人,沉下脸放出慕鹤枪,将打算跑路的两个工人堵在原地,这群人看见会飞的□□就吓懵逼了,武力胁迫之下,现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个个温顺无比。
说说吧,你怎么来的?儿子拿剑对着你说什么话了?伏传随手指了一个男子问。
结果不出意外。
来这里的工人年纪或老或少,全都是被儿子拿剑对着说了一番父母无恩论。
紧接着,所有人脑子里就嗡嗡作响,有人说是钟鸣,有人说是打铁,总之是金属发声却让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且无一例外都被嗡嗡声裁决曰:对儿子还算温厚,饶其不死,苦役挣钱赎罪。
这些人分散住在武兴城各处,彼此都不相识,不大可能是彼此子女串联说服犯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