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马至正阳大街,宫里果然遣了人来善后,只是这人却并非镇抚司的锦衣卫抑或辛氏身旁的女官,而是郁肃璋身边的江禄海。
江禄海隔着老远便瞧见了他们的马车,此刻见着二人手挽着手迈下车来,又忙不迭迎上前关切道:
“公主与驸马这么快就从医馆回来了?想必是无甚大碍,真是天恩庇佑啊。”
医馆?
季路元端着一脸和善的笑意,衣袍遮掩下的手指却是轻轻捏了捏郁棠的手。
郁棠于是会过意来,明白这‘去医馆’八成是商言铮想出来的脱身由头。
她暗自整理了一番神情,“是啊,大夫也说我们无甚大碍。对了江公公,衙门的人可查清楚了?这火因何而起?”
皎丽的眉眼明晃晃地显出三分惧色,郁棠后怕似的拍了拍心口,
“如此危局险象,着实令人惧骇,若不是起火之时,我与驸马尚未熟睡,此刻怕是已经葬身火海了。”
她本意是要为自己与季路元这逃过一劫的警觉和幸运找个合适的理由,可谁曾想‘尚未熟睡’四个大字经由她一个新婚女子的口说出来,却是凭白带了几分旖旎暧|昧的味道。
火是丑时二刻起的,在这个时辰里,年轻气盛的一对新婚小夫妻尚未熟睡,干柴烈火地待在寝屋里,能干什么呢?
总不能是在谈经论道,作诗对对子吧。
众人一时沉默,江禄海身后的衙役们集体看破不说破,齐整如一地抬头望天。
季路元同样也听出了她话中的歧义,他抿了抿唇,脸上虚伪的浅笑险些就要绷不住,如若不是江禄海还在眼前,他真想就此将郁棠这小傻子搂进怀中好好地抱一抱。
郁棠后知后觉地回过味来,“不是,我是说……”
季路元又捏她的手指,颇为自然地截过了话头,
“适才我已经去瞧过了,府中除去主院和东院,昨日随出降仪仗一同前来的宫人们所住的西院倒是无甚大碍。不知江公公今次可带了什么旨意出来?是让那些人继续住在我这残破的世子府,还是由江公公今日一并带回宫去?”
他语气温和,却是只字不提让人迁入新府邸的事。江禄海也明白他的态度,讪讪一笑道:
“世子府此番遭了火灾,自是应当尽快腾了地方以行修缮,奴才领了车队,稍后他们便会同奴才一齐回宫去。除此之外,陛下还命奴才一并带了些存恤,烦请世子移步,到这边来看看。”
他突然改了称呼,尊季路元为‘世子’而非‘驸马’,显然是在说这存恤同郁棠没有半分干系。
季路元本欲牵着郁棠一道过去,郁棠却摇了摇头,“还是你自己去吧,我在此处等着你。”
拉扯间江禄海又催促了一句,季路元皱皱眉头,到底还是由江禄海引着走到了别处。
……
几乎就在季路元离开的同时,一辆蓝顶棚的马车悄无声息地驶了过来,郁棠站在原地丝毫未觉,直至那马车几近贴着她的脊背停在她身后,她才倏尔回过神来,转头挪动着让开两步。
车体晃动,靛青的车帘被人自里掀开,轻飘飘地拂过郁棠眼前。郁棠被那流苏的穗子惹得闭了闭眼,然还不待她睁开眼来,一只冰凉的大手就已经从中探出,死死攥住了她的手腕。
紧贴着腕子的水白玉扳指寒冽如霜,其上雕一鹞首,尖喙猛鸷,栩栩如生。
郁棠本能一僵,一瞬间如坠冰窟。
光影上移,果然露出了郁肃璋阴鸷的眉眼,那人轻笑了一声,笑意却完全不达眼底。
“我的好阿棠就这么急匆匆地嫁出去了,也不管大皇兄在宫中作何感想。今番恰好有机会,来,上来同大皇兄叙叙旧。”
说罢猛地用力,用着几乎要扯断她手臂的力气将她往车上拽。
“我,我不……”
掀起的车帘复又款款飘落,周遭雀喧鸠聚,宫人们来来往往,然所有人却都像是失明一般瞧不见她的挣扎。
郁棠紧咬下唇,感觉砭骨的黑暗即将要吞没她——
“放手。”
另一只手却在此时牢牢攥住了她的另一边腕子。
季路元不知是何时赶回来的,他低眉敛目,黑沉沉的眸子在这晦暗的光线里尖冷如刀锋,锐锐灼灼,含着毫不掩饰的威慑。
“郁肃璋。”
季路元一字一顿,如同誓死捍卫领地的凶虣,怒火熯天炽地,眼角眉梢都泛着狠意。
“放开我夫人。”
第29章 廉耻
◎诚然这人在没喝醉的时候还是有些礼义……!◎
唇角阴恻恻的弧度渐渐消散下去, 郁肃璋拧起眉头,“胆敢直呼本皇子的名讳,季路元, 你真是好大的胆子!”
季路元神色沉沉,“我还有更大胆的,你想瞧瞧吗?”
他手腕一转,那柄从不离身的竹骨折扇便已牢牢握在掌心,
“世子府突生大火, 我回府探看, 却在不起眼的边厢里发现了形迹可疑的宵小之辈。我出于自保的本能,遂出手重伤了他, 这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无人能说出我的错处。”
郁肃璋冷笑一声,
“宵小之辈?镇北世子为我朝之栋梁,我听闻他家宅被毁, 遂特意出宫行体恤之举,却不想季世子竟以下犯上,失心疯似的出手伤人。这事就算闹到陛下面前,也同样无人能说出我的错处。”
“好啊。”
季路元也笑起来,他直视着郁肃璋,黑漆漆的眸子里是锋芒逼人的寸步不让。
“那你我二人今日不妨就赌一赌,将事情闹到陛下那里去。我是无甚干系,只是不知今次的这场大火若是追根求源地彻查起来, 究竟会耗费多少时日?”
他徐徐弯了弯那双漂亮的桃花眼,
“其实慢些调查也不错, 桩桩件件都掰开揉碎了抬上明面, 最好能一直查到二殿下重整旗鼓从西南归来, 保不齐他还能同皇后娘娘一起,向陛下提出些有用的建议和线索。”
言至于此,基本算得上是明晃晃的告诫,郁肃璋危险地眯了眯眼,舌尖又缓又重地顶了顶腮边齿列。
自从郁肃琰奉旨西行,立储之事虽尤处在商议之中,太子的人选却基本已经尘埃落定。钦天监,礼部与工部近来日日筹算,只待择取个黄道吉日,正式将储君之名昭告天下。
然万事无绝对,储位之争本就云谲波诡,更枉论辛氏尚不干休,郁肃璋一日未得册宝,风险与变数便存在一日。为免横生枝节,东宫册封的诏谕自然是下得越早越好,郁肃璋这段时日也当修身律己,免得被旁人抓住把柄。
“如何?”
季路元挑衅敛目,竹骨扇中的锋利短刃已然划出半分,
“要赌吗?”
郁肃璋不答话,眸光赫赫炎炎,冷脸转了转手上的白玉扳指。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二人四目相冲,都于彼此眼中看出了同样的杀意。
“哎哟,世子怎的跑来这里了?真是让奴才好找。”
尤在两人僵持之时,江禄海已经小跑着从马车后方赶了过来,
“公主怎的搭着车辕站着呢?想必是候在此处等了太久,感到疲乏了吧。来,奴才扶着您。”
他一面说着,一面顺势上前隔开季路元与郁肃璋针锋相对的灼灼视线,伸手探进车里,将右臂放在了郁棠的掌心之下。
马车内的郁肃璋凝滞片刻,到底还是心有不甘地松了手,靛青的车帘缓缓落下,流苏复又静止,仿佛方才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可怜郁棠骤然失了其中一方拉扯的力道,虚软的身躯登时便是一个趔趄,江禄海又赶忙上来搀扶她,反被季路元沉着脸推到了一边,“不劳江公公了。”
他收了竹骨折扇,单手环抱住郁棠的腰肢,颇具占有欲地将人搂进了自己怀里,“公主有我就足够了。”
马车内又是一声森冷的嗤笑,江禄海连连讪脸,掸袖躬身,姿态愈发显得谦卑,
“那是那是,世子眼下若还有旁的事情,大可先去忙着,稍晚些时候,奴才就会派人将所有的存恤赏赐都送到世子的新宅去,您也无需操劳,嘱咐府中下人届时收着便是。”
季路元将色若死灰的郁棠扶上马背,自己也旋即翻身上马,“好。”
言罢一夹马肚,就此带着郁棠离了此处。
……
二人沿着正阳大街一路向西,直至走出数十丈,郁棠才惊魂未定地呼出了一口长气,向后靠进季路元的怀抱里。
“阿棠,不怕了。”
季路元垂下头,薄唇轻轻碰了碰郁棠凉津津的额角。
“今日是我思虑不周,本打算带你先去看看那些眼线们无功折返的困窘样子,再到大街上随意逛逛,不曾想却是着了郁肃璋那混账的道。”
“我不要紧的,只是……”
郁棠显然比他多了一份担忧,她惴惴不安地扬起眼眸,“此番同郁肃璋彻底撕破了脸,你日后的处境会不会更加艰难?”
“无妨的。”
季路元拢了拢她冰凉的手指,“我与他本就不是一路人,迟早都会有这么一天,况且若不是北上的钦差人选因着你我二人的婚事换成了郑颂年,我二人这层表面和谐的窗户纸早就被捅破了。”
他将话说的云淡风轻,郁棠听进耳中却是愈发愧疚,“说到底还是因为我。”
她黯然地垂了垂眸,“不论是钦差的人选还是今日的冲突,若不是我,你也不用凭白……”
“早上同你说的话都忘记了?”季路元打断她,“说了无需事事都道歉,阿棠,你又没做错什么。”
他捏了捏郁棠的指腹,脑子一转,刻意换了个能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
“饿了吗?早膳你也没吃多少,我带你找家馆子吃些东西?”
郁棠从前鲜少出宫,更枉论在外面的馆子里用膳。
果然,她听了这话,脸上那副苦大仇深的忧虑即刻便淡了点,苍白的面色也因着起兴的情绪而恢复了些许血色。
“我们今日就在外面吃吗?”
季路元垂眸看她,“不习惯吗?那我们现在回府?”
郁棠连忙摇头,“我想在外面吃。”
“好。”季路元轻笑一声,双手一勒缰绳,重新驶回了主路。
二人又走了大半刻的功夫,最终择了一家看上去最为热闹的馆子,由跑堂指引着一路上了三楼。
民间的酒楼与宫里的膳房不同,菜式菜名讲究的都是一个新颖吸睛,小二站在桌前兢兢业业地报菜名,郁棠好奇听着,每一道都觉着新鲜。
季路元又是有意要哄着她,但凡她多问一句的便都点了来,以至于到了最后,那张原本可供四人用膳的小桌已然堆得满满当当,上菜的小二无法,只得将他们换到了四楼暖阁的大圆桌去。
四楼用膳的客人较之三楼要少上许多,山水的围屏依循圆桌摆放的位置各自围隔出一个又一个独立的小空间,郁棠端坐其中,审谛的目光却隔着两层影影绰绰的浅黄绢素,若有所思地看向了身后坐席的一对年轻夫妇。
那女子身怀六甲,润泽的面容上挂着个柔顺和婉的浅笑,手中握着柄瓷白的长柄小勺,正一勺接着一勺用着桌上的牛乳碎冰;身边的男子则偏身垂首,温声细语地劝阻着女子少食些凉。
季路元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你也想吃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