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外城,热闹中带着喧哗,是市井人家的烟火气息。再往里,过了宣德楼就是内城,能看到宣德楼正面对着的金明池,现在金明池上冷冷清清的,要是端午来,能看到水上竞渡的激烈,各种水上表演的精彩。
金明池附近,最宣宣赫赫的莫过于三层楼高的樊楼,站在樊楼第三层据说能够看到皇宫内宫女在荡秋千。今上不喜,自登基后就着人封了樊楼三楼,那眺望禁中的紧张神秘只能够从一些老人口中闻听一二。
相较于樊楼,皇宫看起来朴素多了,被高大厚实城墙围住的建筑古拙大气,少了精致繁华,多了凛然不可侵犯的威仪。
这一日有些特殊。
群臣聚集在文德殿,六位辅政大臣皆在,领着百官“听麻”。
百官小声交流着,猜测着朝中有什么重大调整,是传闻新增一个部门,还是空置许久的尚书省尚书拔擢任命?说着说着就说到了新入朝的王阁老女婿周正身上,这位被贬十年的状元回来后只是被圣人恩准入朝听政,还未有任何职位的落实呢。
众人的视线时不时落到了角落里的周正身上,这位也是奇人,被贬期间往往在任上稍微做出点儿起色、拥有了实打实的成绩就会被挪窝,去其它地方就任。一路被人摘桃子到刺史,也算是能力出众。
“宣麻”开始,负责宣麻的章阁老打开圣旨一看,始终耷拉着的眼皮掀起,视线直直地拨开人群落在了周正的身上,“周正上前听诏。”
……
“宣麻”结束,文德殿内有着短暂的沉默,章阁老撑起始终昏昏欲睡的眼皮,耷拉的皮肤仿佛扯出皮笑肉不笑的弧度,他看向王阁老王复,“恭喜啊,一门两相,圣人看重,风光无限。”
入阁辅政,位同宰相。
王阁老王复全然没有了在家里面剪断兰花的干脆利索,老态龙钟地歪着身子,好像随时都要摔倒,“圣人眷顾,看得上他是他的造化,但周正年轻,资历尚浅,才德还不足以服众,难当大任。”
周正就在旁边垂手而立,温言立刻躬身说,“圣人厚爱,对我莫大眷顾,正如王仆射所说,我资历尚浅,难以服众,进入内阁、担任辅政大臣何德何能。归家后,我就上表,求陛下宽宥我的无能。”
“哼。”章阁老轻轻地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他一走,跟着他的人紧随其后。
偌大的文德殿内空了小半。
其他人上前纷纷道贺,王阁老和周正谦逊推辞,翁婿二人眼神不经意地碰撞到一起,皆从中看到了凝重。“一门两相”听起来富贵至极、圣眷正浓,但身在其中,如芒在背、如坐针毡,这一道旨意如烈火烹油,一下子把二人弄得心中惶惶,各种揣测上意。
第37章 金丝银耳羹 沈宥豫缩紧肚子,心虚地藏……
文德殿外, 穿着灰青色圆领袍、系着黑色布腰带的小内侍在身前搭着手,微微垂着头,趋步走着。在殿门口侯了几个呼吸的时间, 王、周翁婿二人就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七八同僚。
小内侍上前,“王仆射, 官家召见。”
大齐沿袭唐制,设三省六部二十四司, 除此之外另设内阁,有才有德者入。门下、中书以仆射为省主, 为左、右仆射,位同首相, 以左为尊,王阁老担任左仆射, 虚高章阁老半截。尚书省省主尚书虽设而虚其位,自高祖以来就一直虚置, 直接受命内阁,以各部侍郎为辅;各部下又有司,司中以郎中为主, 员外郎为辅。
周正甫一入朝,徘徊几日就被授以兵部侍郎, 官至二品,进入内阁成为辅政大臣,位同次相, 打破内阁长期“六人议事”的局面,可谓是大齐开天辟地第一人。
原兵部侍郎因为张县丞冒名顶替他人姓名参加武举一事墨刑流放,算是正正好好地给周正腾出了位置。
王阁老点了点头, 对女婿说,“你先回家写表自劾。”
接到了任命,上表谦虚推辞是正常程序,圣人估计看都不会看。此次任命跳过了内阁,乃天子亲授,台谏官估计回去的路上就打好了腹稿,明天会有雪片一般的折子搬上天子的御案,不知道多少台谏官摩拳擦掌做好了青史留名的准备。
“是。”周正成了大齐第一人,没有任何骄矜之色,做事做人更加谨慎内敛起来。
王阁老做了个“请”,小内侍弯弯腰,跟在王阁老的身后往明光堂过去。
周正站在文德殿的门口,看着萧萧瑟瑟的殿前广场,忽然觉得有些冷。蒙蒙的天,说不定什么时候要下雨了,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这个天怕是要变了。
“宁和兄。”有三个人走来,为首一人看官袍位列郎中,其他两个穿着员外郎的官袍。
周正看过去,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叉手一礼,“琅泽兄,文涛兄,卯问兄。”
交好的十数人同期同榜,同朝为官后各有境遇,现在在朝的也就他们四人了。周正在地方为官期间,与这三人没有断过书信往来,他朝大家露出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容,可是其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了。
另外三人上前拍了拍他,那抹苦涩他们无法全然理解,但周正被架在火上烤的架势大家都看得出来,言语已经显得单薄。
文德殿不好逗留,他们一同离开,周正过几日才能拿到官印、官袍,正式走马上任,他直接出宫归家。其他人有司职在身,同行一段路就要分开。
一别十年再见,有许多话要说,众人边说边走。周正看到远处一人领着一小厮行来,挺括俊逸、风神卓越,穿着水色圆领袍,腰间围一条牙色腰带,镶嵌着象牙圆扣,简单地佩了一个淡水色的荷包。
等人走近了,周正看到这人眉目朗正、冠玉之姿,一头乌发用青玉冠扣着,不知道是行走匆忙还是不修边幅,一绺发丝跳脱着从冠中出来,垂在鬓角,使此人的端正中多出了几分不羁风流。
这人微微欠身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周正等人行礼后直身,那人早就走得没影了,周正依稀记得那人腰间的荷包上,一对儿锦鲤活灵活现。
更要命的是,这人他竟然见过!
在京城外五十里处的小茶馆内,作为小二出现,招待客人时一人的冷漠,穿着葛衣布衫,头发仅仅用一根布条扎着。
周正不动声色,他问,“那位何人?”
曹琅泽说,“淑贵妃之一,圣人第六子,端王。”
周正轻轻地嘶了一下,他刚入京城就耳闻了一些端王的事迹——不学无术、目下无尘、放浪不羁、桀骜不驯,若干字眼之上还要加“圣人爱子”、“贵妃独子”、“太子幼弟”等等,是个金尊玉贵的人儿,外家乃江南巨贾沈家,压根就不缺钱主儿。
沈宥豫走得很快,他刚从明光堂如坐针毡地出来,面对阿父淡淡的呵斥,他垂着头听得头皮发麻,心里哀叹:阿父越发严厉,待他越来越疏离了,偏爱早就给了那些后出来的弟弟。
圣人日理万机,在儿子身上浪费了一刻钟时间已经是极限,看着儿子皮厚的样子,他无奈地挥挥手,沈宥豫就这么出来了。
逃出生天。
出来后沈宥豫就直奔皇后寝宫,拜见母后和阿娘。
进入一道宫门,远远看到一人,沈宥豫佯装抬手擦汗掩面,脚下走得飞快,沈其差点追不上。
“殿下,慢行。”沈其小声喊着。
走出一段路,绝对不会遇到不想见的人时沈宥豫的速度放缓,“事多。”
沈其讨好地笑笑。
“让长史给你物色个浑家,振振你的男子气概。”
沈其一脸委屈。
看看他,七尺大汉,方正大脸,挽起裤腿露出来的“毛裤”比谁都黑,偏偏喜欢做娇儿态,沈宥豫嫌弃地挪开眼睛,怕看多了伤眼睛。
“跟着舅舅学了一身武艺,却不能提前提醒我三哥来了,要你何用,送阿娘宫里面拿扫把吧。”
沈其蔫哒哒,“小的这不是看三殿下离我们远着呢。”
沈宥豫想到了什么后皱眉,“但是他会喊,不顾宫中规矩,哼。”
沈其埋头,究竟谁不顾宫中规矩啊,但他不敢说。
三皇子的生母是皇后宫的婢女,一朝受幸,有了身孕、生了儿子,得了封位,但身上脱不了的小家子气。最常挂在嘴边的就是“身微命贱”、“命如蒲草”,儿子跟着自怨自艾,抓着人就喜欢长篇大论地说各种自轻自贱的话。
沈宥豫见到他就头疼,能躲就躲。
一路到了皇后那儿,在避风阳光足的院子里沈宥豫见到了皇后和阿娘。按照《大齐内庭律》,皇后乃所有皇子皇女的母亲,皇子皇女应称自己生母为姐姐。但淑贵妃为特例,从小沈宥豫就喊着她为阿娘,是宠妃没错了。
子凭母贵,沈宥豫看到一身素色的阿娘时,如此想着。
皇后躺在紫楠做的雕花贵妃椅上,身上盖了一条白色狐皮的毯子,里面是水光丝滑的樱草色缎面,贴在身上的感觉犹如小儿的肌肤。她眉眼柔和温婉,长得不是顶漂亮,和明艳的淑贵妃在一块儿长相看起来甚至很平庸。
但她卓尔的气质与众不同,比三月春风还要柔和美好,与淑贵妃不同,她穿着红色滚金边的上衣,苍白的面色在此衬托下都有了几分气色。
“六郎过来,让母亲看看。”
沈宥豫走近,被他阿娘笑着阻止,“这孩子一直在外面野,还不知道身上沾着什么呢,不允许靠近了,就在这儿站着。”
皇后嗔怪,“几月没见孩子,远远地能看见什么,六郎别听你阿娘的,再走近些。”
淑贵妃暗暗地瞪了沈宥豫一眼,沈宥豫无奈地站定,脚下生根一般不动弹了,“儿子一路过来,身上寒,不能过了凉意给母亲。母亲瞧着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儿子放心不少。在外就一直惦念着你的身体,要不有事儿耽误了,我能在中秋前回来。”
“还说呢,中秋不见你回来,你阿父都生气了。”皇后上上下下端详着沈宥豫,那句“都瘦了”怎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笑着摇摇头,“到底年轻底子好,江南的水又养人,六郎看着很好。”
“都胖了。”当亲娘的嫌弃,觉得儿子身上穿得衣服不合身,崩出了一身的肥肉,伤眼睛。
穿着素色衣裙的淑贵妃人比花艳,走路、行事飒飒有风,她腕子上戴着一个能滴出绿意的镯子,是全身上衣唯一的装点。从使女手上拿过刚好入口的银耳羹,她揭开炖盅看了看,金丝银耳炖得入口即化,浮在汤面上的枸杞红润饱满,瞧着就喜人,厨房里做事很尽心。
沈宥豫下意识缩紧肚子,绝对不承认自己长胖了。
心里面虚得很,腰围粗不粗扎腰带的时候还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沈宥豫身后,沈其脑袋能埋多低就有多低,看着像煮熟的虾子,那么大一个人呢真是难为他为了憋住笑意弯成这样。主子在方家的日子待得时间不长,却愣是胖了三四斤的肉!
在方家沈宥豫一直穿着方大牛的新衣,方大牛身材高壮,衣服也宽松,沈宥豫穿着还空空落落的。回到家穿着自己的衣服一看,尴尬了,刚合身的衣服紧了……府中长史顿时呆住,连忙唤来了针织坊的女使来,量体裁衣,赶制新衣。
沈宥豫缩着肚子,翻来覆去地念了好几遍的臭丫头,要不是她做饭太好吃了,他能胖成这样?
他抬起头,看到母亲坐在贵妃椅的边缘,手持玉色短柄勺子把小半勺的银耳羹喂到皇后的嘴边。皇后的皮肤瓷白中透着淡青,是不健康的颜色,她柔柔地看着淑贵妃,眼底里流露出小女儿家般的娇蛮,“我不饿。”
“早膳你就吃了一个素馅儿的豆腐皮包子,两口清粥,比昨日还少了一些,补上这么点儿银耳羹不多。”淑贵妃动作看着强迫,其实处处仔细,生恐伤到了皇后。
看到皇后嘴边沾上了一点点羹汤,她拿过柔软的松江棉帕子动作轻轻柔柔地擦着,这份贴心是皇帝从未得到过的、这份仔细是沈宥豫从未体会过的。
皇后如同秀美娇弱刚满月的猫儿,下意识地拿着下巴在淑贵妃的手指上蹭了蹭,“我明明饱了,被你这般喂着都胖了不少。”
“胖点才好呢。”
“胖了你就抱不动了。”
“瞎说,你啊就安心养好身体,我能抱两个你呢。”淑贵妃收起帕子,拿起勺子舀了半勺银耳羹,“再吃点儿。”
皇后削尖如葱的手指握着狐皮毯子的边缘,形状好看的指甲盖上没有半点儿血色,与健康人不同,上面泛着淡淡的青。她整个人向后缩了缩,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娇嗲,“不要嘛。”
“乖。”
皇后可怜地看着淑贵妃,她早已不是二八少女,但在淑贵妃跟前仿佛回到了闺阁时。“就喝一点点。”
淑贵妃无奈地说,“好。”
皇后眼中闪过得逞,嘴边笑意大了许多许多。
对眼前这一幕沈宥豫早就见惯了,他从小到大就看到,阿娘如同长姐一般宠着母亲,母亲甘之如饴地享受着这份关爱,丝毫不顾及身份地位。有时候他觉得,如果母亲没有嫁进帝王家,应该能永远保留闺阁中的娇态,而不是只是在阿娘一个人目前表现出真性情。
皇后出生于颖川王家,是真正的世家大族,家族历史可以追溯到名士风流的魏晋时期,底蕴深厚。她是家中幼|女,从小受百般呵护,能嫁给当时的秦王、现如今的皇帝,家中长辈看中的不是他的政治资本,而是平庸富贵的前程。
没想到,富贵是真富贵,平庸是假平庸,秦王的野心一点儿也不比他的兄弟少,而且更大、藏得更深。
到最后,图穷匕见,彻底撕去平庸的面孔显露出真实实力的秦王已经将皇位视为囊中之物。他最大的竞争对手,晋王和郑王惊讶过后大笑果然,这才是赵家儿郎、高祖子孙。
郑王转头就绑了王家老小,颖川可还没有彻底在秦王的手里。
过往成了历史中的沙砾,于普通人不过是过去岁月,于王皇后是沉重的背负,王氏一族上下就义,只有那时在她身边的幼弟逃过一劫。
哪怕凤袍加身、母仪天下,这个女人失去了挚爱的亲人,躺在身边的男人还是从未看懂、心深似海的帝王……从娘胎里带来弱症的她自此就断断续续地进着汤药,没有好全过,要不是有淑贵妃拖着她,她早就没了。
今儿个太阳正好,风小,好久没有出来晒过太阳的王皇后享受着清甜时光,听着沈宥豫说着一路的见闻、江南的风景,她笑得很开心。喉咙里淡淡的痒她没有放在心上,轻咳两声却引来淑贵妃的关注,淑贵妃俯身用额头碰了碰皇后的额头,脸上的轻松蓦然收紧,她笑着说,“该回去了,你出来可够久了。”
“才,咳咳,出来一会儿,咳咳。”王皇后忍不住咳嗽了两下,无奈地放松身体,任由自己被柔软的被子裹住,“好吧。”
淑贵妃摸了摸王皇后的手说,“等你身子好了,我们去花园里转转,重阳节将至,菊花开得很好。”
“咳咳,可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