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贴了膏药的府中大管家看着通厨房的侧门打开,牛拉着取水车踩着笃笃笃的步子走了出去,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幽幽作响。这是半夜,离着天亮还有好远,取水的车要到城外取山泉水,用来给主子做饭、烹茶,因着府内的主子只有端王一人,取的水不多,就两个人高的桶。
    城外的山泉水清冽甘甜,用来烹茶能更显出茶香,城内不少权贵之家都是半夜去取水,天不亮回来,正好供府中主子们用上。
    暗中的人跟着取水车出去,看着仆人装满水后回来,看着取水车进入王府,王府厨房开始有炊烟升起,一天又开始了。
    官道小茶馆那儿,方年年醒了,掀开蚊帐往外面看了一眼,帘子外面的天空暗暗的,显然天色还早,还不到起床的时候。她打了个哈欠,脚在被窝里找了找,踢到了汤婆子用脚勾着捞进了怀里。
    汤婆子的温度刚刚好,没有了昨晚的烫人,也没有彻底凉了,抱在怀里暖暖的,很惬意。
    方年年蹭了蹭柔软的被子,闭上眼睛再次进入了梦乡。
    梦乡里好像听到了笃笃笃的声音,像是啄木鸟啄着木头,又像是斧头砍着柴,她迷迷糊糊地想着谁起这么早在砍柴?是阿爹,还是大牛叔?
    肯定不会是方承意那个大懒虫,天气冷了他惯会赖床,每天必须催着起来才能按时去学堂。
    想着想着,她就彻底睡着了。
    再醒来,窗帘里透进来的光已经是早晨,推开帘子,很漂亮的光线倾泄进来,带着冬日的柔软。
    今儿个有些冷了,方年年穿了件夹袄,衣襟上滚着一圈短短的白色兔毛,丁香色淡雅清意,下面围着一条茶白色的裙子,裙摆做的有些长了,盖住了绣花鞋。
    她往后退了两三步,离着梳妆台远了一些,从镜子里打量着自己,垂在一侧的辫子上点缀了一些细碎的桂花的绒花小别针,很漂亮,但瞧着右侧单调了些。
    上前一步在首饰盒里翻了翻,手指碰到喜鹊样子的绒花簪子,就它了。这还是去张家,沈宥豫挑的,想来也是唏嘘,一个月前张家还张灯结彩、准备着长女出嫁,一个月后张府已经彻底败落、只余萧瑟。
    “好几天没见秀秀了,也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看到喜鹊绒花簪子,方年年不免想到闺蜜李秀秀也有一个,想到李秀秀就意识到已经有五六日不见她的人影了。
    往常去她舅舅那儿,李秀秀都会说一声,方年年嘀咕,“这回怎么了,都没有说一声?”
    难不成太学即将休假,秀秀忙着定亲的事情?可李家并没有给方家下定亲宴的帖子……
    不只是李秀秀,方年年意识到自己也有好几日没有见到李婶了。
    “真奇怪。”
    方年年推开门,外面光线大亮,有个精装年轻的背影抡着斧头,斧头锐利的刃反射着天光,显出了锋芒。天光同样照在男人的背上,布满一层薄汗的脊背上肌肉均匀含蓄,随着运动调动出完美而协调的弧线……
    方年年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风一吹,差点儿晃花她的眼睛。
    妈呀!
    她家院子里有个半裸男!
    方年年肩膀被推了一下,脚步踉跄地跌进了屋子里,房门哐地在眼前关上,她有些遗憾地眨眨眼,那精装的背影、那劲瘦的腰肢、那修长有力的手臂、那宽阔的肩膀……已经重重地印在脑子里。
    她深深吸一口气,恶人先告状地看向阿娘,“娘,沈宥豫怎么光着身子在院子里!!!”
    这口气,活像她多看一眼就要长针眼。
    塔娜皱着眉,“今天怎么这个点就起来了?”
    别以为就儿子会赖床,女儿也会。
    方年年理直气壮地说,“睡不着了,当然起来。”
    塔娜看了看女儿的打扮,今天真是细致,还簪花了。
    方年年挺着胸膛,气鼓鼓地说,“我要瞎了。”
    塔娜扶额,看来她是错怪女儿了,女儿不是因为知道沈宥豫在外面就兴匆匆起床,还梳妆打扮的。女儿家要美,这很正常。随即,塔娜又头疼了起来,女儿怎么一点儿羞涩也没有,反而觉得自己要长针眼?!
    难不成有问题……
    做母亲的,总是在儿女身上多敏感,塔娜摇了摇头,认为自己想太多。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应该是差不多了,塔娜开了门,和女儿走了出去。
    外面,沈宥豫已经穿上了衣衫,有些局促又有些期待地看着方年年,视线掠过方年年头上戴着的喜鹊发簪,他眼中的喜悦攀上了顶点,在方家父母的注视下,还要佯装什么都不在乎,真是辛苦。
    方年年看到穿戴整齐的沈宥豫,说不遗憾肯定是假的,多好的身材啊啊啊啊……老阿姨心中非常喜欢,吼吼。
    “你怎么来了?”问出口,方年年竟然觉得自己带着点儿怨气,赶紧弥补着,“好久不见哈。”
    沈宥豫说,“家里关得紧,这才有空出来。”
    在方奎的凝视下,他补充着说,“出来散散心。”
    方年年看垒成一墙的柴,这心散得都跑别人家来做体力劳动了,“哈哈,好呀,正好我起来了,给大家做点好吃的。”
    沈宥豫扔掉了斧头,“好呀好呀。”
    方奎,“咳咳。”
    沈宥豫捡起了斧头,“我还是先砍柴。”
    方年年纳闷地看着老爹,“?”
    方奎温和地笑着说,“去做吧,难得起这么早。”
    自从天冷女儿赖床后,他天天吃妻子做的早饭,快要吃伤了。
    方年年给了沈宥豫一个同情的眼神,走进了厨房拿起围裙穿上。早晨嘛,吃点简单温暖的,就粥和油条好了,油条不自己做,大早晨起油锅,一天的好心情都熏出油耗气了。
    油条隔壁客栈早晨会提供给留宿的客人,让方大牛去买一篮子回来。
    方年年做皮蛋瘦肉粥,皮蛋先放水里煮过,这样切出来的皮蛋才不会散开。出锅的时候点缀上芫荽,家里没人不吃香菜的,再淋一点点香油,就完美了。
    第47章 嫩油条   哼唧,我难不成只是放血莲子的……
    抬着砂锅摆到桌子上, 旁边挤着一篮子油条,周围簇拥着芥辣瓜儿、五香味萝卜干、什锦菜、咸瓜炒扁豆几个过粥的小菜。
    油条让炸得嫩一些,表面气孔里箍着油, 澄澄的黄色。撕开来,里面还面面的,有着碱面的香气。
    撕成小段泡在粥里, 不能泡太久,久了油条就失去了酥脆, 也不能刚放进去就捞出来吃,裹不上咸粥的香气放进去干啥。
    长长的饭桌, 方年年坐在这头,沈宥豫坐在另外一头, 中间隔着远远的距离,隔着方家父母、隔着沉默的方大牛、隔着哈欠连天的方承意。
    方承意打了个哈欠, 揩着眼角渗出来的泪水,撑着一双朦胧的睡眼实在是想不清楚爹娘今天为什么掀了自己的被子, 强迫自己早起。
    他再度打了个哈欠,拿了根油条松懒得如同没有骨头一样吃着。混沌的大脑指使着眼睛看看沉默的爹娘,看看低头吃饭的姐姐, 看看巴巴看着姐姐下粥的沈宥豫。
    沈宥豫?
    沈宥豫!
    方承意猛地坐直了身体,“沈宥豫?!”
    终于有人理自己的, 沈宥豫大大地露出一个笑容,“方小弟好。”
    “你怎么又来了?”方承意瞪大了眼睛问着。
    沈宥豫嫌弃,这问的什么话, 他就不能来吗?“家中事情暂时处理好了,就回来看看。”
    “什么时候走?”方承意急急地问。
    沈宥豫咬牙,刚来就赶着他走, 真是好小子,“能多留几天再走。”
    “哦。”方承意稳当当地坐了下来,一双眼睛滴溜溜地转,心里面不知道徘徊了多少小心思。他用油条遮着嘴角,窃窃的笑容全藏了起来,眼睛里尽是即将得逞的兴奋。
    方年年,“……”
    她看着方承意的后面,“阿弟,你后面有东西掉了?”
    方承意不明所以,“什么啊?”
    扭头看,什么都没有。
    方年年说,“小狗尾巴掉了。”
    方承意深受打击,叫喊着,“姐!”
    方年年说,“我看你尾巴甩得快要飞起来了,赶紧吃饭,吃完了去上学,过几日就要随着先生去书院读书了,应该有个大人样儿。难不成在书院还要先生喊你起床,让同学们看你赖床,对吧,爹娘。”
    听到要离开家里去书院读书了,方承意的好心情一下子掉进了谷底,可怜巴巴地看向爹娘,真希望他们说:留家里读书,不用去了。咱家又不是指望你科考做官,你读书无用……
    但爹娘根本就没有这么说,反而附和着阿姐的话,认为他赖床不对。
    方承意彻底蔫巴了,脑袋耷拉在桌子上,已经没心思去想那本《落魄少侠改造计划》了。
    吃完了饭,方承意甩着书包冲到了对面驿站,急不可耐地找到了梁壮后拽着他跑,隐隐的有些声音传了过来。
    “沈宥豫又来我家了。”
    “那个计划你说还有啥要补充的不?”
    “哼,去书院上学就上学,他们别太想我。”
    “你想好带什么去书院了吗?我想好了,让我姐多做些吃的我们带去,书院的冷馒头再难吃我们都不要紧。”
    声音渐行渐远,渐渐的听不见了。
    沈宥豫站在小茶馆里,眼睛看着扫地擦桌椅的刘阿三,又看看纳着鞋底的塔娜,再看看和女儿盘账的方奎。他动了动脚,就有眼睛盯过来,不是方奎就是塔娜,一错不错地看着他,生生地在他和她之间设下了天河。
    “爹,天气冷了,茶汤要的少,我们改单子上豉汤好了。”
    方奎信手在纸上写了几笔,改了豉汤每日备什么料做茶馆这几年是知道的,他问女儿,“豆豉还是买乌衣镇大桥头那家的?”
    “大桥头那家原先的老板过身了,现在经营的是他的儿子,做豆豉的手艺不好,前两天不是做了豆豉青鱼,你还说味道有些不对呢。”方年年说。
    “那家老板过身了?我记得还年轻啊。”方奎不大关注这些。
    塔娜把纳鞋底的粗针在头上别了别,对准了之前鞋底扎眼口的地方下针,针顶子使着力气,针就穿过了千层底。鞋子上已经密密地缝了线,就差这么点鞋帮子的收口处。
    “半个月前的事情,走夜路掉水里没的,真是可惜。几个儿子都还没把他的手艺吃透呢,豆豉的味道大不如前,估计生意就这么一落千丈喽。”
    几句话说完,就三两下的缝了好几针,这双鞋子不大,是做了给方承意带去书院穿的。“儿行千里母担忧”,虽说把儿子送去书院读书能省不少心,但冷不丁不在身边了,也是怪舍不得的。
    “那是可惜了,那以后去买哪家的?我记得乌衣镇也没有谁家的豆豉做得比大桥头的那里好。”方奎问着。
    方年年说,“就大桥头对面支了摊子的,那家的豆豉可以。是大桥头那家的徒弟开的,得了几分真传。”
    “徒弟分家出来另做?”
    方奎听出了里面的猫腻。
    “谁知道他们家里面有什么猫腻,不关我们的事儿。”塔娜收了线,朝着丈夫、女儿展现着自己做的鞋底子,“瞧着怎么样?布是一层一层用浆糊弄出来的,板正得很,穿在脚上肯定舒服。”
    方年年和方奎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好看。”
    把一家子互动看在眼里的沈宥豫说实话有些羡慕,平凡的家常气息里融入的是恬淡的人间烟火,没什么大富大贵,但就是让金玉堆里长大的沈宥豫向往。
    不说话,只是站在一旁就觉得很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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