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穿透了时间,记忆里幽灵般的面容与眼前的身影重叠。他的直觉依旧很准,那个扑朔迷离的人始终飘荡在身边,以某种方式注视着他们的行动。
“事实就是这样。至少从白狼以猎人身份行动开始,我就已经用甲的身份在灰狼手下活动了。”甲说,“这是我独有的能力。只要是我见过一面的人,我就能完全地模仿对方的声音、动作和习惯,所以只要换一张面具我就可以随时切换身份。包括之前的合作、在边境的共事,一直都是我的行动。”
“现在也是你的扮演么?”
“如果你指外貌的话,现在我确实已经没有佩戴任何掩饰,这就是我原本的样子。因为某些原因,我的身体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但我认为这并不影响情报的分享。”甲抬起眼,“这是我能给出的最大的筹码,现在你可以选择信任或不信任我。我这次是以个人的名义来找你,也希望你能以个人的想法判断。”
这一幕的确称得上匪夷所思,但现在还不是惊讶的时候。江桦吸了口气,以最快速度平息震惊,转而点了点头:“你刚才说情况有新的变动,就从这里说起吧。”
“23个小时之后,中央会派人来到天子城边缘,对城中采取特别手段。”甲也没有多废话,开门见山,“现在的状况与三十年前原兽战争时的情况十分相似,所以接下来要采取的都是战争手段。之前边境一战已经有了引爆玄蜂的先例,而现在他们已经启动了相关的疏导限流方式——将城内的居民往西边迁移,而将原兽分割在东面,为的就是便于使用隐藏在东部战区的武器进行打击。”
“关于这一点,有一个亦好亦坏的推断——会谈结束之时,就是隐藏武器出动的时刻,能不能将其截击下来就决定了这座城的存亡,因此谢春儿一定会将这次会议作为下一步行动的目标。而且到时候为了控制武器,中央网络一定会对城际网开放,相当于是对谢春儿敞开了大门。”
“如果她能借这个机会拿下网络中枢进而跳向全世界,那就没有什么东西再能阻止她,普天之下的网络所及之地都将成为她的领地。所以现在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让谢春儿无法再对网络出手。”甲缓缓道,“我们没办法杀死一个虚拟意识,她跟我们的世界完全是隔离的,能触及到它的只有它自己…这是作为帝国产物的属性,也是它走向灭亡的唯一途径。”
江桦蓦地灵光一现。隔离的世界、凌驾于人类社会的存在,当初的帝国同样拥有这些属性,看起来虚无缥缈最终也不免毁灭。他们早有怀疑其毁于原兽战争的真实性,若之前的推断是真的,那同样的理论也就能用在具有同样属性的谢春儿身上。
“当初的帝国也是如此。它的灭亡不是人为,而是自我消亡,对么?”江桦问。
甲点了点头:“能不靠外力推断能到这个地步,在现今这个时代当中也算是佼佼者了。没错,你们的推断是对的,以帝国的实力,原兽攻势根本就不会对它造成威胁。真正毁灭那个时代的,是它本身的悖论和矛盾。”
“本身的悖论?”
“帝国将人视为资源,但它的运转本身又需要人类思维的操纵;它的发展需要巨量的能量,但其逐步统治世界的战略又是需要打消耗战的长期计划;为了解决这些问题,他们做了许多尝试,作为探测器的原兽和对其施加影响的人工智能也正是因此而出现,但这已经脱出了它以人为基础的最初目的,进而直接否定了它所研究的科技本身。”
“对于一个没有政治人文,完全建立在技术决定论上的存在来说,否定了技术就等于是否定了它存在的根基。帝国内部因此而分裂,支持与反对派的争论日益升级,正是这样的冲突最终导致了它的毁灭。能毁灭那种存在的只有创造了它的人,帝国破灭之后支持派的成员大多都选择了自杀。他们建立帝国是为了脱出人类的限制,但最终他们仍旧毁于人类的信仰。”
江桦默然。他又想起了精神病院内那个疯疯癫癫的半山,当初他与其相见时还只认为那是精神病人的疯言疯语,但现在看来那恐怕就是幸存的帝国成员的模样。依旧坚守着虚构的蓝图,在脑海里坚持着那个被他们所统治的世界。他在帝国的时代是真正的天才,而在不属于自己的时代只能被当作疯子。
“好消息是,这种矛盾似乎也同样存在于作为帝国产物的谢春儿身上。”甲话锋一转,“人工智能是为了取代人类生产力而被制造出来的,比起驯化人偶的繁琐,没有思想的机器当然更便于控制。但谢春儿却拥有着高度发达的自我思维,某种意义上太过趋近于真正的人类,这与她作为人工智能的力量有着很强的冲突。”
“作为机器…却拥有着人类的思想。”江桦低声说,“这就是不被规则认可的部分么?”
“如果它仅仅是拥有人类的逻辑思维能力的话,那象征着技术的进步,帝国没有不接受的理由。”甲缓缓道,“真正令他们恐惧和不满的部分,是谢春儿表现出了人类的‘感情’。”
江桦一凛:“感情?”
“这种事情很难解释,但遗留下来的记录中,0011100010001号曾经有过行为异常的记录。它很多次违背了人工智能的最优法则,有时甚至会为了一个人而牺牲掉一群人。这种行为无法被预判,也无法用常规算法去调整。他为此研究了许多年,但最终只能用‘感情’这个抽象因素去解释这些非理性行为。”
“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它的感情是从何而产生,只能认为是对人类行为学习能力的进化。创造了它的人无法删除这一属性,只能在网络内添加了一条针对所有机器的‘绝对命令’来禁止他们的感性行为,以防止重蹈覆辙…而那就是我们的突破口。”
甲抬起眼:“以这个时代的电子战水平,是不可能跟现在的谢春儿对抗的。即使集合所有世界顶尖的黑客,在她面前也不过是高山前的一粒尘埃。她的强大来自于她本身由帝国网络组成,但这也就意味着当年的‘绝对命令’依然有效。只要能激发她的非理性行为,就能让网络进入自我矛盾当中,进而陷入全盘混乱,到那时候她自己就会被自己否定掉。”
“它由数据组成,自然也就拥有电子的属性,就像是发射器一样,无论是多么庞大复杂的数据,一定存在一个输出口——那才是谢春儿真正的本体。之前她引动了全城的信号,范围过于庞大让我们没办法锁定她。但这一次如果她要对会面动手,我们就可以利用中央会谈作为诱饵,找出她的输出口本体所在。”
“这就是我所说的方法。这一次会谈能让我们有机会处在谢春儿的注意下,能正面和她进行交涉。”甲说,“具体该怎么做我也不甚知晓,但这是目前能想到的唯一能对其施加干涉的方法。在这一点上,无论你还是我都一定不足以触动她,还需要另外的人选。这个人必须能在交涉中让她放弃掉机械和技术的判断模式,而是以非理性的…带有人类‘感情’的方式来思考。”
江桦沉默着,在心里梳理这过于庞大的情报量。想要触动一个冰冷的机器,这是真正的热脸贴冷屁股。想想谢春儿作为人类的十几年间始终孤独一身,接近它的人都只是被利用的棋子,真正留在她身边的只有安年和江一弦——难道说只有把这两人推出去这一条路了么?
他在这个想法闪过的第一时间就将其排除掉了。从之前的事看来谢春儿根本就是要对安年下杀手,换了江一弦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改变。现在的谢春儿无论是实力还是背景都深不可测,跟它对峙无疑是自入虎口,他不可能让那两个人单独面对这些。
“你既然已经知道会谈的事情,那么关于具体安排应该也有所耳闻吧。”他从另一个角度切入,“代表已经选出来了么?”
“这次的兽灾是无差别攻击,有不少领导层人物在第一波爆发的时候就失联了。现在还能发挥作用的人中,以武装部的吕部长最有地位,无论是身份还是话语权应该由他出面。”甲在继续开口了,“但吕部长在这个节骨眼上拒绝了这次会谈。他给出的理由是,既然运用了战争手段,代表当然也就该由具有足够实战经验的人担当。”
江桦回过神来,进而心下一沉。甲怎么获得的这个消息先不去理会,既然天子城已经进入了战时准备,那采取的策略自然也是当初的复刻,而这类经验正是自己欠缺的部分。他没经历过那场战争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但现在战争的真相就牵扯着上个时代和携带者的全部,如果交给别人的话,情况的走向就是他们无法控制的。那个武装部部长的选择…
他突然暗地一凛。吕鹤认识、在部门内身有要职、而且还具有亲身的战争经验,这些要素聚在一起能确定的人实在很少,但他们确实知道一个!
“你应该也想到了。对于部长提出的要求,天子城中有一个最合适的人选。”甲幽幽道,“他亲自指派的,当今的猎人部门理事。同样也是当年的第一主力精英…白狼梁秋。”
几秒内话音飘散,江桦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与呼吸声。他们用尽全力想要扯下那个男人身上扑朔迷离的外衣,最后谜团绕了一圈却依旧找回了他。他们还是低估了上个时代,帝国的幽灵从未散去,要把每个幸存者生吞活剥。
“他那边已经给出答复了么?”他不经意地攥起了拳。
“还没有。白狼所在的区域离兽灾的中心最近,也是第一波断联的地区。自从原兽爆发开始他就没有了音信,但不知为何吕部长依旧在坚持他会响应。”甲说,“如果要施加什么干涉的话,时间应该不多了,要拿主意的话最好尽快。”
他说到这里闭上了嘴,侧着眼好像是在观察江桦的反应,沉寂了几秒后才站起身,微微鞠躬:“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了。看你的表情应该还需要一段时间考虑,这段时间内我一直会留在这里。这件事上我们的立场是一致的,接下来如何行动全部取决于你,如果还需要我当帮手的话随时待命。”
他果真没有多说一句废话,说完转身走向门边作势就要离开。江桦在同时起了身,却没有追上去,只是站在原地,状似沉思。
“你刚才说,你会回答所有的问题。”
甲突然听到这一句,微微侧过头来:“是的。我刚才说的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地方么?”
“你说的这些事情,应该都不是你能亲身经历的。”江桦声音有些冷,“如果之前的甲都是你,那你的背景也并不来自于灰狼或夜莺。既然这样,指使你的人到底是谁?”
他并不清楚这句话是否问到了点上,只见到这句话出口的同时甲的动作便停下了。持续数秒的寂静后,他缓慢地转回了目光,打量他的眼神比之刚才明显变了意味。
“是,你猜测的部分并没有错。”甲说到这里出现了明显的停顿,“这些情报并不是我直接接触的。事实上,谢春儿所处的那个时代我也同样未曾涉猎。我所知道的一切内容,都来自于我的‘主人’。”
“那是什么人?”
“对于奴仆来说,知道主人的身份与背景是犯上的行为,有意泄露出去更是如此。”甲摇摇头,“我能说的只有一部分。主人确实是帝国一员,自然也参与了那场战争和变革。尤其是,在关乎携带者和人体实验的问题上,他属于支持的一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