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时分,百花馆内后院一间最最为宽敞的院子里,烛火处处,照得院子里一片通明,假山迤逦,曲廊飞檐。
这是一座极为秀丽雅致的园林,和放任自流的野趣全然不同,哪怕是一棵草,在这里都有斧凿痕迹,任何一处都布置别具匠心,安排得井井有条。
一群衣冠楚楚之士各据一张几案,轻衣软袍,这群些人高矮胖瘦各一,年龄大小不同,有童颜鹤发老者,也有气质超然的少年郎,几乎每个人都是头戴高冠、身穿宽带,一个个挺直身躯宽坐于几案之后,颇有几分汉晋遗风神韵。
每个人面前的长长几案,摆满佐料和食物,酱汁、蒜泥、芥茉、胡椒、香荽、韭菜、葱姜、茱萸汁等调料盛各放一个个小碟内,又有鹿脊、羊项、驼峰、牛肉、蘑菇等各色食物,切好的薄片码在一起,状若鲜花。
每张几案中间有一只宛若青铜鼎、式样古朴的铜锅,下烧香炭,锅中沸水滚滚,热气氤氲。
每一人左右各有一位身着素净窄袖襦裙,腰系一条短腰裙的秀美端庄的美少女,她们各自跪坐在几案一侧,根据客人的需要探身案上,一双双纤秀如花小手有条不紊地把一味味佐料投入沸水,又使一双象牙箸挟一片食物,在沸水中稍一涮洗,便蘸了酱料盛进一只只薄如蝉翼的兰花小碟,双手捧送到客人面前,动作优美高雅。
他们虽然边吃边聊,但是在吃东西的时候都很仔细,细嚼慢咽,就像是在构思一首诗,非常耐心专注,而且在进食期间绝不说话。
旁边的小美女涮好食物,蘸好酱料,再递到他们的面前,平常人若是这么吃饭大概会感到极度的不耐烦,但是这些老老少少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进食方式,没有任何一人有做作之感,即便是有人观看,恐怕也不会感到难受,再加上他们用餐速度不快,所以侍女涮食物、蘸酱料也很从容。
这是一群真正的贵族,贵族子弟中的贵族。他们每个人都背后都有一个家族,代表着一个家族,所以个个输人不输阵,表现很都很高贵优雅。
这伙人是尤不死心的士族遗老遗少,只是这里固然优雅,但周围青楼时不时传来的打情骂俏之声,使这里显得着实尴尬。
但作为主人的范阳卢氏新家主卢照纯也没办法,在朝廷针对他们的大作战中,每一家都损失惨重,失去的不仅是人口、钱财、商业、土地,还有自由,所以只能龟缩青楼,并以此当宴客之所。
本来谈判好以后,大家应该各自散去,但他是主人,有些表面功夫必须做,毕竟这么多家主聚在一起,算是士族间罕见的盛会,若是不搞一次款待,别人怎么看范阳卢氏?但白天又不宜办,而大家又要各奔东西了,所以将接风饯行宴一起改到现在办了。而在客人们看来,人家主人已经尽力款待,你多少要吃一点,若不吃,不但是不给主人面子,同样也是对其他的不尊重,也因此,必须把表面功夫做足。
这是礼。
主人宴客是礼,客人吃饭也是礼。
但若细看,便会发现一些人心不在焉。
如今洛阳正是多事之秋,每一个人都很敏感,动静稍大一点就会引朝廷注意,所以士族们不能声势浩大的与接触。只不过因为大家皆认为十几二十年内他们很难崛起,所以‘春秋堂’必须成为一个纪律严明的组织,在这之前,他们比较草率的选定时禹为堂主,然而事情发生以后,他们当初逼时禹有多狠,他卖他们就有多狠,那家伙靠手中的黑料,揭露了许许多多士族们设在中原的据点,让他们惨遭重创。也是靠着这些黑料立了功,朝廷只是把他降为荥泽县县令使用。
这个人有能力,而且也是受制于人,且又与士族撕开了颜面,杨侗也不怕他再次投向恨他入骨的士族,他已如无根之萍,比朝廷还怕士族报复,更想把士族挖掘出来,其价值无法想象。
这是杨侗在用人方面走向了成熟,而对士族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他们也从这起事件看出,外人不可信,堂主一职需由士族自己人担任,不然,他的破坏力实在太多了。
山东士族如今被大肆清洗、势力也到了史上最最虚弱的时候,山东士族急于通过科举占据朝廷因反腐而腾出来的势力空白,只要能让子弟顺利入仕做官,就有把握在几年之内,就能利用财力帮子弟们做出政绩,而以皇帝唯才是用的用人方式,这些在底层为官的子侄很快就能通过升迁或平调,渐渐地向中枢靠拢。这个庞大计划一旦成功,要实现他们的目标和理想就容易得多。但是当今天下已不是士族、贵族做主的王朝了,如果他们拥有这种左右朝廷的强大力量,早就像关陇贵族那样,以武力的方式来决定王朝的兴废了,又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范阳卢氏养私军、独孤氏学文道,其实都是相互学习的过程,但不管是谁,营造出来的势力的已经灰飞烟灭,当务之急,士族最终还是决定走他们最擅长之路,在官场上发展,毕竟军队,太容易触发朝廷敏感的神经了,就拿昔日的关陇贵族来说,军队固然是他们最有力的武器,但何尝不是他们最致命的毒药?
西魏皇帝、北周皇帝、隋朝皇帝和李渊对关陇贵族忌惮良多,不就是因为军队么?
关陇贵族明智皇帝敌视他们,为了自保,又岂敢自废武功?
如此一来,皇权和便陷入了一个恶性循环,到了矛盾不可调和的时候,终于刀兵相向,以武力改朝换代。
李子恒浅尝辄止,将前面的葡萄酒一饮而尽,起身团团行礼:“感谢卢家主盛情款待,诸位如果没别的想法,那晚辈就先回去了,发动家族的力量,利用这机会帮助朝廷将一些人拉下来,以使我们争取到更大的机会。”
“子恒所言不错,值此非常时机,大家适可而止,以免再遭打击,我们改日再聚亦是不迟。”高孝基亦是说道。
“不错不错。”
众人纷纷起身,向此间主人卢照纯拱手为礼,交头接耳地议论着离开了。
他们的车马就停在后面宽大院落里,在主人卢照纯的带领下,有说有笑的走向了后院。
忽听一阵喧哗传来,卢照纯很是不悦,一句斥责还未出口,后门和几道侧门被人猛的撞开,一队队身穿玄甲的士兵手持古怪的弯刀,威风凛凛的闯了进来,肃杀之气弥漫夜空。
卢照纯呆住了,高孝基呆住了、李子恒呆住了,所有家主全都呆了……
这扫尾一战,正式从各家家主开始。
程咬金得意洋洋的走了进来,他的紧急求见,得到了皇帝的接见,当他言明各种疑点,杨侗毫不犹豫的下达抓捕行动,并由他带着玄甲军开进了温柔坊,把百花馆团团包围。
程咬金可不是贫寒人士,他的先祖是曹操最重要谋臣程昱,曾祖父程兴是北齐兖州司马、祖父程哲是北齐晋州司马、父皇程娄是隋朝齐州大都督,只是到了他这一辈,程家没落了下去,但毕竟是官僚子弟出身的人,他见识非凡,眼光贼毒,从这些衣冠楚楚、气度不凡的老头子看出,这绝对一群了不得的人物。
他本以为自己顶多抓到一群小杂鱼,孰料却抓到了一群大鱼。这无意之间建立的功勋,恐怕比打一场大血战还要大。
更令老程差点乐疯的是,他从这群人中看到一个比较面熟的人,此人名门崔信,出身“清河崔氏”,曾经担任隋朝齐州别驾,这也是条大鱼,而看他对一个老头恭恭敬敬的模样,可见对方的来头更大。
“给我逮人。”老程得意洋洋的下达了搜捕的命令,“这都是些无价之宝,都给我小心一点,碰坏了咱们可赔不起。”
众家主、长老一听,顿时又怒又怕。
怒的是这货把他们当东西了,怕的是,这一顿午夜火锅,竟然把自己给焖了。
“喏。”众甲士上前抓人。
“慢着。”崔信上前,向程咬金微微一礼,“将军可是程娄的儿子,程知节?”
隐隐约约间,崔信从程咬金脸上了一抹熟悉的模样。
“错。”程咬金心头一个咯噔,谁在这时候跟这伙祸害讲交情谁遭殃,连忙大声道:“男子汉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名,老子名叫程处默。”
程处默:“……”
玄甲军士兵:“……”
…………
而在前院已经乱作一团,一支特殊的队伍开进了百花馆接客之处,将士们衣着一色铠甲,刀盾齐备,一把把锋利弯刀,老远就能给人压迫感觉。
一双双野鸳鸯都让士兵们从床上拎了出来,一些正在嘿咻的男人给吓得一泄如注,要么就是软了,但是士兵也多少给大家留一点面子,只是催促大家穿好衣服,赶紧去前厅集合。
在这里快乐的男人们,对士兵抓人这一幕,近来也已经麻木了,只是以为某个重要人犯闯进百花馆,才促使皇帝动用玄甲军前来抓捕。
虽说今天晚上的这样盛大的场面比较罕见,可对他们来说依旧失去了新鲜感,而且也没感到害怕,反正朝廷不抓无辜的人,即便是误抓,事后也会无罪释放。
老鸨是一个年约三旬的美熟妇,她不是卢氏的人,更非此间东主,她只是负责前院兼管姑娘们,对后宅的事情所知不多,只因那是东主划出出的禁地,连她也不敢涉足。
眼见士兵忽然闯进青楼,她很自觉的指挥姑娘们到前来接受士兵‘检阅’,让她们保持缄默。
这些姑娘是一群看你一眼就知道该巴结还是不该巴结的主儿,聊两句就知道你性情脾气、投你所好的狐狸精,她们可不是傻瓜,一听老鸨吩咐,便乖乖的前来排队。
与之相对的男人们,望着排排站的姑娘们,斟酌着谁丑谁俊、谁白谁黑,姑娘们则也是看着对面的男人们,看看哪个像是有钱人……
男男女女都保持沉默,分别当对方是肥羊、货物。
谁知就在大家各自观望之时,突然有一大批身穿铠甲的女人赶来,把所有姑娘都带走了,然后玄甲军把所有男人带走了,据说是有许多伪唐奸细混进了百花馆,要把所有人带去逐一甄别。
……
然而,百花馆发生的事情只是开始,一些家主、长老的子侄、亲信经被迫吃了春药,待到男性象征膨胀,程咬金让士兵拿针刺,这些人受不了这种稀奇古怪、疼痛难当的酷刑,宁死也不想当太监,于是又将自己所知的据点供了出来,这些人皆是各家主亲信中的亲信,知道的事情不比自家家主少,当他们一一招供。
朝廷立即指挥就近所在的军队、边军、郡兵同样动手,一抓就是一个准,又从这里顺藤摸瓜,找到更多潜藏于各行各业的士族棋子。
各地的青楼、酒舍、客栈、商团、船队也受到查封。一个个和各大世家有着各种联系的官员、商人、士绅、世家门阀学子和“不法财物”被纷纷押来京城,一道接受审判。
受到“礼遇”的各家家主被软禁在大理寺,他们一度以为朝廷会审理他们,但朝廷仿佛把他们遗忘了一般,依旧活蹦乱跳、潇洒快活的身在监牢之中,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就看到一个个子弟、一枚枚棋子被送到了天牢之中,他们怒不可遏,就像是一只只发怒公牛,
他们知道自己的亲信让朝廷撬开了嘴巴,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的是朝廷的行动会这么快,更不知道朝廷是怎么传讯的,就算八百里加急,也不会在短短几天时间内传得这么快,哪怕他们每个据点只剩一个耳目,可是朝廷动用这么多人手、同时对这么多人下手,不可能不泄露半点风声啊?
可是随着他们分布在大隋各地的子弟、棋子慢慢地齐聚于监牢,他们这才意识到朝廷这一次根本没有泄露半点风声。
短短时间内完成这么大的大案,在全国各地抓这么多人,朝廷需要的不仅仅人手、不仅仅是权势,朝廷想避开世家大族的耳目,不让任何人事先有丝毫察觉,那得需要多么周密策划、多么长时间的准备、多么深沉心机、多么缜密的谋划?
由此可见,朝廷一直就知道他们的据点,并且对他们进行密切监视着,可笑的是,他们竟然妄想着向官场掺沙子。
要是杨侗知道他们的心声,恐怕会感到啼笑皆非,并说上一声‘你们想多了’。
要是有这么周密的布局,之前就一网的可以了。
朝廷之所以行动得这么快,无非是得到口供之内,以飞鹰传信的方式,传给各地隶属于武部的郡丞、县丞,然后郡兵、民兵一起动手罢了。
一些在朝廷和世家大族之间模棱两可、立场不清且又担任着职务的人,这一次都朝廷的清洗之列,宁杀错,不放过,正是因为如此,朝廷的清洗才能如此迅猛迅速。而经过这一场‘血战’,各大士族遭到了毁灭之灾。
这一切,而是因为那一顿火锅。
若是他们议事完毕,便分散开去,遭殃的顶多是卢氏。但因为主人请客、客人要尊重的礼节,使他们错失了最宝贵的时间,从而被一网打尽。
结果是让各族灰飞烟灭于一顿仓促火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