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余晖殷红似血,议好事的杨侗又跑回御苑中的画舫纳凉,虽然宫中不缺冰,可他生怕加重自己的病情,不敢使用,所以只能吹自然风驱热。
晚风拂着他的发丝,因沐浴过而散开的长发在风中凌乱的地飞舞,恰好他此刻的心情。
离开千秋殿之前,成都方面的细作又发来一份急报,说是李世民对伪唐政坛进行了大刀阔斧一般的改革,大动干戈的‘砍’下了许多李渊设置的繁琐职位,罢免了不少李渊的旧臣旧将,首当其冲的,便是无才无德的裴寂和李神通,比起失去兵权、沦为宗正寺卿的李神通,裴寂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这两名武德重臣之中,李神通为人贪婪,但和朝中臣子没太大的过节,而裴寂则不然。
他为人阴险狠毒,城府极深,当李唐立国之后,他唯利是图,没有和任何一人交心,没人知道他想干嘛,和他在一起,他那种阴沉沉的目光总会让人不寒而栗。
另外他功名利禄心极重,为了立功扬名可以不择手段,尽管大家承认他有头脑,但就是没人喜欢他,很多人都有意无意跟他保持一种距离。不过李渊对裴寂的人品高低、人缘好坏不在意,他高高在上,只以功劳论成败,况且裴寂也在谋划起事之时立过功劳,并在除掉刘文静的行动中,配合李元吉,多少拉回了李渊一定的好感。
然而,玄武门政变结束之后,裴寂之前的一切一切,都成为足以让他致命东西。于是,李世民历数其罪,用其人头平息官员之怨,博得了中枢官员一片喝彩,接其职务的则是杨侗的姑父、李世民的心腹宇文士及。
窦轨,则是因为支持李世民发动玄武门政变,成了获利之大者,如今已经晋升为武散官辅国大将军、兵部尚书、执掌左右二卫,在军方中的地位仅次于李世民,如愿的平息军中窦派势力的怨气。
曾在汶山郡遭到“裴行俨”行刺的赵慈景,也得到了补偿,从兵部尚书晋为“政事堂七相”之一,由于为人刚正不阿,目前兼管刑部、大理寺,主李唐王朝律法一道,厚待有加,而萧瑀、陈叔达、豆卢宽等重臣也各有所获。
李世民嫡系,如殷开山、刘弘基、段志玄、侯君集、李志袭、李开远、于志宁、唐俭、敬君弘、刘师仁等人地位也纷纷飙升。
这一番人事任免,李世民竟然成功的稳住了李唐王朝的局势,这对大隋王朝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热寒病最忌邪气入体,夫君还是不要吹风为好。”这时传来了杨沁芳的声音,只见她穿着一身素白色的罗裳走来,漫天残阳映得她的容颜有些缥渺感觉,亭亭玉立,皎若一株出水清莲,一头湿亮秀发披在肩,额头点了一朵梅花,看起来有些观音大士的神韵。
然而走近了来,给杨侗的感觉便又一变,那一身轻软罗裳,似是把她衣下肌肤都透现出来一般,“素胸未消残雪,透轻罗”、“粉着兰胸雪压梅”等诗词,描述的大概就是杨沁芳此刻的美好意境吧。
只是杨沁芳虽然衣着轻软单薄,却没丝毫色相味道,从里到外都是一种清新无华之气,她那澄澈的眼神仿佛藏着一抹至极的温柔。
再高贵的人,只要死心塌地爱上一个人,也会为了那个人,把自己低到尘土里,如今,杨沁芳显然正浸浴在甜蜜的爱河里,灵肉的交融,不但抚平了她的委屈、哀怨,更给了她莫大难以言喻的幸福,整个人都焕发出柔婉的神采。
也或是站得太近,杨侗不仅嗅到淡淡的香气,也看到她害羞地低下了头,优雅颈仿若轻啄羽翼的天鹅,一抹红晕也不知何时蔓延上了她的香腮,美好泛香的酥胸则像一对软玉,在晚风中轻轻点头,正等它的主人伸手采撷。
“我已经没事了。”看到以前大大咧咧的女孩现在动不动就害羞,杨侗又是好笑又感惊奇,都同床共枕多次了,竟然还是这样,这巨大的反差,着实始料不及。
事实上,杨沁芳和杨侗的其他女人都不同,她自小就在皇宫长大,饱受皇族文化、礼仪熏陶,很多时候更代表着皇族颜面,她的骨子里比别人更传统,所以一旦对终身认定,也显得特别温驯服从。当然了,这里面固然有教养原因,但以她带着一帮小女孩跑去剿匪的脾气和手段,若不是爱煞杨侗,珍惜他的爱、珍惜自己的获得,又怎会心甘情愿雌伏?
“听声音,确实比上午好了很多呢。但也不能吹风……”杨沁芳忘记了害羞,十分欢快的说完,就把杨侗牵进了船舷之中。
到了里边,杨沁芳一眼就看到小桌上的八式精致小菜,正在冒着热气,惊讶道:“夫君还未用膳?”
杨侗道:“一个人吃没什么意思,若是残阳落山,你仍然没有来,那我就独自享用了。”
杨沁芳心中一暖,两人回到宫城的时候,她也沐浴了一番,但女孩嘛,总比男人要慢,赶紧净了手,坐到了桌前为已经坐下的杨侗布了一箸菜,又为他盛上半碗粳米粥,美滋滋的说道:“下回夫君不必等我啦,要是饿坏了肚子怎生是好?”
杨侗笑道:“我还不至于那么弱。”
杨沁芳爬了一口饭,又问道:“秀宁姐和明月姐没回来?”
“没呢!宁儿离开战场太久,体质、力量、敏捷都不如以前了,为了抓紧时间恢复,便让明月加大训练强度,两人就这么耗在军营里了。”杨侗促狭地笑道:“其实我知道,她们是给我俩创造独得机会。”
杨沁芳羞的连耳根子都红了,可一想到姐姐们如此体贴,心中好生感激,过了一会儿,连忙转开话题,把事情转到了今天的急报:“说起来李渊也够悲惨的,怎么说,他也是个开国皇帝,可他的儿子反了,更没有一个臣子为之而战,仔细想想,李渊做人够失败的。”
“很正常。”杨侗说道:“对于李渊而言,他已经走到众叛亲离、穷途末路的地步了。其实不仅是现在,其实早在东征失败,关陇贵族被步步设计逼反,他的政治生涯便已经走到终点。常言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李渊用卑鄙手段刺杀亲舅独孤整之后,虽然伪唐臣子嘴上都没敢说什么,但是很多人都通过一些蛛丝马迹,猜到是李渊杀了独孤整,也猜到关陇贵族反叛背后是皇帝看中了他们的钱粮、土地、人力。只是迫于李渊的威望,没人敢说而已。”“这也是李渊在襄阳下达禅位之令,而群臣很少进谏的原因所在。如果李渊没有出尔反尔,真正把皇权移交给李建成,估计大家还会高看他一眼,然而李渊没有。他到了成都城之后,为了巩固皇权,不但指使李元吉变本加利的剪除他认为不忠之人,还通过各种阴谋诡计囚禁了贤明的李建成、诛杀佐命开唐的刘文静……这一切的一切,使大家对这个暴君都害怕、心寒了,心中巴不得他早点完蛋。而正是有了这个前提存在,所以李世民一游说窦轨,然后窦轨就轻易相信,并很快帮李世民联络一帮将领和臣子的原因所在。这也是为什么玄武门政变发生之后,没有臣子出来靖难的原因所在。其实吧,李渊重用李元吉、李神通这两个心腹亲信,不仅仅是为了算计臣子的需要,也是迫不得已而为之。”
杨沁芳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是因为我大隋势大,促使他以十分暴力、十分激进的方式来给苟延残喘的伪唐续命。但是等到李建成倒下,将权术用到极点的李渊,也到谢幕的时间了。这是因为伪唐群臣已经不敢、不会相信他了,也不认为这个屡战屡败的家伙能够把伪唐带向光明,而李渊众叛亲离、上下离心的窘境,促使整个伪唐王朝都失去了凝聚力,这样的君王无论是谁,都不会有好结果的。所以即便没有玄武门政变发生,他在众叛亲离之下,也不会有什么成就了。”
说到这里,停顿下来的杨侗想了一会儿,举例道:“这就好比吴王夫差,他在杀掉伍子胥之后,不顾百姓疲惫的实情连年征战,在耗尽人心和遭到越国背叛之后,虽然夫差有所醒悟,但为时已晚。而从越国背叛到吴国灭亡,整整耗时九年之久,经历了三场关乎国运的大会战之后,吴王夫差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国家,一步一步走向灭亡!要说吴王夫差在这九年时间内没有醒悟、没有努力,那肯定是假的。但是人心这种无形却关乎国运的东西,一旦散了,再想凝聚就千难万难了,要是国家再有一个虎视耽耽的强敌,那就更不可能了。夫差不行、汉武帝也不行。没有数代积累的李渊就更加不行了。”
“所以李世民踩着李渊这个暴君、李元吉这个暴徒上位,实则是迎合文武百官之心、符合文武百官的利益,至于骨肉相残,那是李家自己的事情,与文武百官没有半点关系。而李渊黯然谢幕、无人靖难,一是因为他遭到大家的唾弃,二是他背负了所有的罪恶与怨恨,三是李世民的上位,让群臣多少有了喘息之机,毕竟新王有新希望嘛。”说到这里,杨侗又笑道:“玄武门政变的结果是牺牲一个李渊,拯救了整个伪唐王朝。”
“这么说,现在的伪唐,比李渊的伪唐更难对付了?”“理论上是这样。”
“那……”杨沁芳沉吟半晌,似有话说,却又不便启齿。
“还有什么问题?只管问。”杨侗的王朝是有后宫不得干预政事之说,但杨侗却没有不许她们问政的禁令,毕竟生活在这样的家庭,‘不问政、不知政’根本就是掩耳盗铃。
与其遮遮掩掩,使夫妻相互怀疑到离心离德,倒不如把所有事情都摆到台面上讲,这样至少可以消除许多不必要的误会和麻烦。
杨沁芳把筷子一下一下的捅在饭碗里,轻声问道:“这么说,父皇也是因为人心尽失才导致天下大乱、才导致江都宫政变发生?”
“这个嘛……”杨侗听得一呆,万万没想到杨沁芳犹豫了半天,问出的居然是这个,这让他怎么说?
看着杨侗古怪的目光,杨沁芳突然福至心灵的说道:“你不用回答,当我没问好了。”
“这没什么好遮掩的,其实我大隋乱成这样,当然也有人心尽丧这方面的因素。”
“那为何百姓现在都支持大隋?”
“是因为饱受战乱之苦的百姓开始反思了,他们发现反来反去的反王,比我们更坏、更凶残、更可恶、更没人性。所以又改回来支持我们了。”
“这……这真是不可理喻……”
“人性就是这么复杂,这没有办法。”说到这里,杨侗忽尔诡异一笑,“你叫我皇祖父、皇祖母为父皇、母后,叫我母后为嫂嫂,那咱们的关系咋算?岂不是乱了那啥……”
杨沁芳整个人都呆住了,一张俏脸因为这一席话而被血色冲得红红的,忍不住娇嗔道:“我我我会改…”
“那得快一点,免得有了孩子,还把辈分搞得乱七八糟的。”
“嗯。”杨沁芳长长的眼睫毛便垂下去,那小少妇的羞态别样迷人,一双眸子却是黑亮黑亮灿若星辰。
二人边谈边吃,八样小菜都很清淡,分明是按照杨沁芳的口味准备的。她见杨侗吃的不是很多,心中微觉不安:“这菜不合夫君口味么?”
杨侗摇头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天气闷热,现在还不是太饿。不然的话,休说是菜肴本就味道极美,仅是你这秀色可餐的美人儿在旁,我就能胃口大开。”
“夫君又取笑人家了。”杨沁芳轻声道:“那晚点再让御厨准备些菜肴吧。”
“好吧!到时候咱们累了再一起吃。”
杨沁芳的小脸腾地一下爬满了红晕,小声道:“嗯,我…我我都听你的!”
………………
同一时刻,成都城的残阳一样血红,仿大兴城的成都城仿佛沐浴落日余晖下的巨大棋盘,不同是在“棋盘”上,没有大兴那般繁华,不同的是已经成为李唐王朝实际执宰者的李世民,不像杨侗这么悠闲。
两仪殿旁的一间偏殿,李世民正与一群文武重臣商议大事。
他对众人说道:“刚刚收到来自巴东的消息,李靖这些天的攻势一天比一天猛烈,昼夜不休的以水陆之师,对着长江两岸水寨和拦江铁索发起进攻,我们的担心成了现实,现在危难关头,大家都畅所欲言吧!”
众人已经事先得到商议的内容,事实上大家都很清楚,玄武门政变发生后,隋军必然借机攻打益州,绝对不给李世民从容整顿朝政的时间,如今隋军的决战意图已经十分明显,而李靖不过是多支隋军中之一而已,下面就看他们唐朝怎么应对了。
萧瑀行礼道:“殿下,请容臣先说一言。”
李世民点点头,“萧相请说。”
“殿下,多路隋军之中,臣认为李靖这路威胁最大,他们有长江水道补给,不需多少民力运输后勤,而以隋朝当今地域之辽阔,他们哪怕打上几年时间,也动摇不了隋朝雄厚的财力,但对于只有益州的大唐而来讲,却承受不了无休无止的战争。”
萧瑀说道:“钱粮且不说,关键是我们武器装备消耗太大了;自从隋朝断了贸易之后,我们就得不到铁矿石,仅靠平羌铁矿的产出,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这也是圣上为何要把铜锭铸成箭簇的原因所在,自从李靖发起进攻以来,每天的消耗的箭矢就是一个惊人的数目,再这样下去,将会陷入无箭可用的窘境。与之相对的其他隋军,我们可以利用地势和石头之利,就能将隋军御于国门之外,这是其一;其二、东部战场之要,在于巴东郡的三峡道,要是隋军突破了巴东,战火就立即烧到成都平原,而以隋军骑兵、武器装备之犀利,成都平原很难守得下来。而且我们在成都平原的兵力实在太少了,区区三万多名士兵,光是一个成都城就不够布防,更不要说要去防守其他地方了,要是其他地方发生动荡,我们拿什么去平叛?”
萧瑀的话引起了殿内一片窃窃私语,连李世民的眉头也微微一皱,不说还没有多少感觉,但经过萧瑀这样一分析下来,也感觉到留下三万多名士兵在成都平原着实欠考虑。
一旁窦轨开口道:“萧相的分析虽有道理,但四方隋军各有五万精锐,其他奴兵之类的更是极多,如果各个地方没有恰当的兵力部署,一旦隋军从夷陵,或从汶山、临洮、汉川进入成都平原,那我们就全完了。”
窦轨这番话,都给大家捉肘见襟的感觉,唐朝明明还有三十万大军左右,到头来要守一个益州,居然都不够用,这时,陈叔达沉声说:“如果是这样的话,只能有两个办法,一是征兵,但我们几乎已到扫地为兵的程度,如果再强行募兵,恐怕就会造反了;二是重新部署军队,从一些比较稳妥的地方抽回兵力,比如说宕昌诸郡,就有十五万士兵,依老臣之见,完全可以调五六万回防。”
豆卢宽也接口道:“殿下,臣也赞成陈相国的意见。”
李世民见大家都没反对意见,便点了点头道:“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把四万吐蕃军调回来,毕竟他们在山势险峻的宕昌等郡也起不到多大作用,反倒是成都平原才是骑兵纵横的战场,另外,再抽回两万唐军。”
众臣自异义,均表赞同。
下面又有新的问题出来了,李世民之前将十万新兵分派四方,其中便有三万派去支援巴东郡,只不过巴东地势狭小,且战事尚未发生,所以这三万士兵驻扎在巴东以西的巴郡训练,同时也是防止泸川一带的僚人,现在巴东都督府饱受李靖的攻击,已经出现了疲态,甚至出有箭矢不足的危险,也到这三万士兵东进的时候了,但现在的问题是该由谁率军援助巴东。
李世民稍微一想,便有了决定:“我的想法是一事不烦二主,既然巴郡的三万士兵由右卫大将军侯君集统领和训练,干脆就以他为援军主将好了,毕竟兵将刚磨合不到一个月,本就处于兵不识将、将不识兵的现状,若是又换一将前去统御,恐怕这支新兵的战力更低,而且侯将军之前与我守过地势相同的夷陵郡,这比没有这方面经历的将领更为适合。然后再任命高长史为巴东都督府大都督,统揽战局,各位可有意见?”
这个方案等于是把侯君集安置到高士廉之下第一人,侯君集早年比较浮夸,后来跟随李世民南征北战,立下军功,逐渐被李世民赏识,得以参与各项事务的谋划,此人性子虽然比较恶劣,但高士廉为人圆滑,善于协调关系,他们两人合在一起,应该说是一个比较好的思路,众人都点头认可。
……
次日,命令抵达巴郡,侯君集便率领唐军向巴东郡进发。
巴东郡是沟通荆襄通和巴蜀的咽喉要道,地位不亚于已被大隋王朝收复的夷陵郡,可以说隋军只要占领巴东,西进之路畅通无阻,而唐军只要占领夷陵,那么也一样可以威胁到荆襄大地。
侯君集自然也知道巴东郡的战略地位,他听说隋军大举西进的消息,唯恐士兵困乏的高士廉有失,让老将李开远率领八千精兵先行一步,前去支援战争前沿的秭归县,以秭归县的险要和高士廉的军队,再加上这八千军援军,足以守住这个咽喉要地。
经过昼夜行军,八千士兵已经过了巴东郡人复县,离巫山县还有一百五十余里,按照正常的速度,再走两天便可抵。
由于李开远催得急,唐军队伍没有休息,一路向东行军,在崇山峻岭之间,沿着蜿蜒盘旋山道向远方的巫山县行军。但李开远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们东北约五十里外,一支万人左右的军队向巫山县疾速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