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忙陪笑道:“奴有公主为靠,自是无惧…只公主如今暂居宫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元钰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吾曾力荐李氏为后,那妖妇又岂能不怀恨在心?如今吾与她已然是水火难容,倒不如毁冠裂裳,一较高下。”
第一百九十四章 亲不睦(二)
自元恪受了太子印玺,便日日随君父上朝参摄政事。元宏见元恪谨慎本分乃是守成之君,故而悉心教导,意在令元恪可早日监国,如此自己便可开疆拓土,经略四海。
纵是日理万机,元恪每日下朝仍往永合殿向禾请安问好。这日元恪又往永合殿拜见禾,便被宫婢们告知,禾与冯娷领了长乐公主元瑛与温惠公主元淑于花苑之中赏莲。
元恪疾步入了花苑,便见元瑛与元淑于莲池旁追逐嬉戏,甚是欢喜。
元恪近前行罢礼,又与冯娷二人彼此厮见,方笑道:“阿母,这暑天炎热,您当于殿内纳凉,只令阿娷陪阿妹们往苑中嬉戏便可。”
禾亦笑道:“苑中花木繁茂,倒是不觉炎热…”言语间见元恪额间渗汗,禾取锦帕边轻轻为其拭汗,边道:“这暑湿天热,你平日里又要随你阿耶忙于前朝之事,亦当珍爱自己。”
元恪道:“儿子谨记阿母之言,不令阿母为儿子担忧。”
与元恪、冯娷一道行至花亭坐定,禾对元恪道:“再过几日便是七月,乃为报恩之月,加之七月十五又逢中元节,吾思忖着为你阿娘做场法事,以慰其在天之灵。”
元恪闻言,心内感动,只如今其兄妹三人由禾教养,若堂而皇之为生母做法事唯恐惹宫中非议。念及此,元恪垂首道:“阿母心意儿子自知,只…”
禾知元恪心中所虑为何,不及他言罢,禾便宽慰道:“恪儿毋需担忧,民间素有慎终追远之俗,故而中元节当祭祀祖先。你如今乃我大魏储君,当为万民之表率,吾已请旨你阿耶,今岁中元祭祖由你代君父行祭礼。”
“你于中元当日行罢祭祀之仪,再入宫往安息堂祭祀你阿娘,旁的人亦不会再有非议。”
待禾言罢,元恪已起身离座,伏跪于地。
示意近婢吉祥将元恪搀扶起身,禾道:“慈乌尚知反哺,况太子乎?”
望着禾,元恪道:“阿母待儿子等如若己出,儿子终身不忘,当事阿母至孝!”
中元节当日,不及卯正一刻,元恪便已率文武群臣往城北行郊祭之礼。一应事宜行罢,回至宫中已是巳正二刻。
元恪先往佛堂上香礼佛,而后往永明堂祭拜祖先,之后方才往安息堂祭拜先太皇太后、先太后与生母高贵嫔。
安息堂内,高僧大德云集,供香奉花,诵经超度。
待行罢法事,元怀因太傅嘱其学业之事,元瑛亦因惦记与元淑玩耍,故而二人皆随众人一道离去。
唯元恪一人留于堂内。
边轻拭高氏牌位,元恪边喃喃道:“阿娘,儿子好想您啊…阿娘可安于天国?如今儿子已贵为太子,再无人可任意欺凌弟妹…”
“那年除夕夜于邺城行宫之时,因阿妹无意中打破宫宴上一花瓶,废后便要行责罚阿娘之事。虽儿子执意代阿娘与阿妹受罚,然儿子心知罚在儿身痛在娘心…”
言语之间,元恪已落下泪来。以袖拭泪,元恪继而又自言自语道:“阿娘... --gt;gt;
“阿娘,儿子多少次午夜梦回,阿娘伴吾兄妹三人一道放纸鸢、打秋千,阿娘音容笑貌历历于目,儿子一刻未曾忘怀…”
将牌位轻轻归位,元恪轻叹一口气,对着牌位又道:“年事有寿而尽,然阿娘溘然离世,未令儿子报答生养之恩…”
“子欲养而亲不待!太子待高贵嫔之心,吾感同身受!”不知何时,彭城公主元钰已立于元恪身后。
元恪循声转头望去,见是元钰,便起身行礼,道:“不知姑母驾到,吾失礼了。”
元钰近前扶起元恪,又拉他同往一旁的席榻之上坐定,方开口道:“吾与太子骨肉至亲,太子又何须与吾见外?”
轻叹一声,元钰接着又道:“吾前来拜祭皇祖母与阿母,无意间闻得太子肺腑之言,吾心下颇是感动。”
元恪本就允恭克让之人,亦不知元钰乃刻意前来,只信以为真,便推诚不饰道:“今日中元祭祖,阿母请了高僧大德为阿娘做法事,吾一时感触,故而矢口猖言,还望姑母见谅。”
元钰一副慈爱之情,道:“你阿娘对你兄妹三人有生养之恩,你所做所为皆乃人之常情,吾又岂能不知?”
“太子可知,你阿耶当年被册立太子之时,吾的阿母便被皇祖母依祖制赐死…那时吾只孩提之年,虽记不得日常种种,然阿母一颦一笑皆印于吾心中,至今不曾忘怀。”
元恪闻元钰之言,只觉二人同命相连,更与元钰多了亲近之情。
待元钰言罢,元恪宽慰道:“姑母,皇祖母虽因阿耶而薨世,然阿耶励精图治,令我大魏物阜民丰,皇祖母在天之灵亦可安慰。”
元钰微微颔首,道:“是啊,皇兄着实乃一代明君,自当告慰阿母在天之灵。”
元恪道:“阿耶事皇祖母至孝,特为皇曾祖母与皇祖母设此安息堂以作祭拜缅怀之所。如今姑母居于宫中,亦可常往安息堂祭拜,如此便可与皇祖母人神叙话。”
元钰一记苦笑,道:“纵是吾日日往安息堂祭拜,阿母亦无回寰之机…皇兄事阿母至孝又如何?阿母族中亲眷皆被皇祖母处以极刑而亡…”言罢,元钰已是双目晶莹。
先太后之事朝中鲜少有人敢提及,此时闻元钰之言,元恪只觉匪夷所思。望着元钰,元恪疑道:“姑母,皇祖母生下阿耶已是大魏功臣,虽祖制难违,亦不该祸及满门,皇曾祖母缘何要将皇祖母族人处死?”
元钰边以锦帕拭泪,边道:“缘何如此?不过为巩固其权势罢了…先帝迫于皇祖母,传位于皇兄,然彼时皇兄年幼,自是由皇祖母执掌朝纲。然皇兄过于聪慧,又与阿母族人多有往来,皇祖母唯恐皇兄日后联络外戚,令其大权旁落,便借端生事将阿母一族灭门…”
冷哼一声,元钰又道:“皇兄事皇祖母至孝,优游恭己,玄揽独得,著不自言,便是如此,皇祖母亦未放过阿母亲眷…”
泪眼婆娑望着元恪,元钰继而又道:“太子,吾方才闻你之言,知高贵嫔于世之时亦是含辛忍苦,备尝心酸…阿母族人之事当为前车之鉴,太子日后万万厚待高贵嫔族人,勿令高贵嫔死不瞑目啊!”
第一百九十五章 太子恪(一)
且说安息堂内彭城公主元钰以身说法劝太子元恪善待其生母高贵嫔族人,元恪闻之并非无动于衷,只其知禾将自己兄妹三人视若己出,唯恐他日与生母族人亲近而令禾心生不悦。
念及此,元恪并未如元钰所期那般与高氏族人相互往来。元钰岂能善罢甘休,便由咸阳王元禧做东,邀了元恪母舅,平原公高肇一同饮宴。
高肇受宠若惊,自是欣然而往。席宴之上,元钰啖之以利,晓之以害,只不多时,高肇便为之所动,彼此结下盟约,不再细说。
展眼便是七月晦日,乃地藏王涅槃得道之日。大魏朝人皆向佛,故而朝野上下便休沐两日,以示庆祝。
地藏菩萨在因地中,多次为救母难,而发大誓愿:“度尽众生,方证菩提。”以此功德愿力,令多生父母离苦得乐,转凡入圣,《地藏经》乃佛门孝经,从而令地藏菩萨为孝之表率。
因了此故,大魏朝凡父母亡故之人皆于当日礼佛诵经。便是元宏贵为天子,亦沐浴斋戒,由禾相伴往佛堂抄颂经文。
如今元恪已迁入太子府邸,业已令将作大匠于府邸内修建新佛堂。今日晨起,元恪洗漱更衣罢,便入了佛堂为亡母礼佛诵经。
“却后百千万亿劫中,应有世界,所有地狱及三恶道,诸罪苦众生,誓愿救拔,令离地狱,恶趣,畜生,恶鬼等,如是罪报等人,尽成佛竟,我后方成正觉。”
颂罢佛经,元恪又伏案抄写经文,待回至内殿之时,已是午初一刻。
近侍灵泖侍奉元恪于席间坐定,方询道:“太子,午膳已备好,太子现下里可要用膳?”
元恪摆了摆手,道:“今乃斋戒之日,你只令膳房为吾制碗粟粥便可。”
灵泖笑道:“奴知今乃报孝之日,太子定会食用此粥,故奴已擅作主张令膳房备下了。”
元恪道:“你与吾自幼相伴长大,对吾一应习性倒是了如指掌…彼时阿娘不受恩宠,吾兄妹三人每有报恙,阿娘无力往尚膳署讨要食材,便只能制此粥于吾兄妹食用…”
灵泖道:“如今好了,您已贵为太子,于万人之上,一应供给自是应有尽有。”
见元恪不再言语,灵泖便轻轻击掌,令众侍们传膳入内。
食罢粟粥,元恪正欲做午枕,便有内侍来报,平原公高肇求见。元恪与高肇这些年来鲜少往来,闻其此时求见,心下觉奇。毕竟高肇乃自己母舅,几个弹指间犹豫,元恪便令灵泖将其迎了入内。
行罢常礼,高肇垂首道:“臣不请自来,还望太子见谅。”
元恪亦不接高肇之言,只道:“平原公既来之,不妨坐下叙话。”言罢,便示意灵泖将高肇让于一旁而坐。
灵泖颇是识趣,待为二人奉了茶,便退出外去。
高肇与元恪虽为甥舅,却并不熟络。见元恪无开口之意,高肇便先其开口道:“今日乃地藏王菩萨涅槃得道之日,臣晨起便与父母双亲一道为高贵嫔抄颂佛经,以慰在天之灵。”
元恪道:“有劳厉威将... --gt;gt;
劳厉威将军夫妇,还望平原公转陈吾敬谢之意。”
高肇闻元恪以封号称呼双亲,便知其无亲近之意。高肇亦是精明之人,知元恪定是以为自己有攀龙附凤之心。高肇有备而来,于是道:“臣无攀附太子之意,只臣代父母双亲有一事相求于太子,还望太子成全。”
闻高肇之言,元恪一怔,道:“厉威将军有何请,平原公不妨直言。”
高肇道:“自高贵嫔薨世起,凡其生死之祭父母双亲皆往白马寺供香奉花,礼佛诵经,以求高贵嫔在天之灵得以安息…如今父母年事已高,今岁又逢高贵嫔薨世三年之期,于民间这三年乃为大祭,故双亲欲请高僧大德入府为高贵嫔做场法事…双亲从未与太子、五皇子及长乐公主谋面,毕竟血脉相连,亦欲籍此机可与太子兄妹相见。”
元恪本以为高肇有攀附自己之意,闻其如此言语,心下颇是懊悔,只觉自己器量非恒。虽知高肇之请合乎情理,却因自己兄妹三人养于皇后膝下,入高府自是不妥。
望着高肇,元恪道:“厉威将军与平原公待阿娘之情义,吾铭感五内。只如今吾兄妹三人养于皇后膝下,恐不便入高府探望。且阿母于中元节之时已请高僧大德入宫为阿娘做了法事,阿娘在天有灵定当欣慰。”
高肇感慨道:“朝野上下皆道太子恭谨仁孝,今日得见,果不其然!有此等储君,实乃我大魏万民之福!”
元恪道:“蒙阿耶隆恩,吾方得晋位太子,吾自当兢兢业业不负阿耶所望。”
高肇道:“臣知太子亦有为难之处…双亲虽不得与太子相见,亦会常于心中记挂…当年那术士所言果然非虚,我高氏一门当真有祥瑞之气。”
元恪到底年轻,不明高肇言下之意,于是疑道:“术士道了何言?莫不是与吾有关?”
高肇见元恪起了好奇之心,窃窃欢喜。望着元恪,高肇道:“高贵嫔未嫁之时曾做一梦:梦中高贵嫔立于祖宅堂屋之内,有日光自窗外射于其身,鲜明而炙热,高贵嫔避之不及。连续几夜皆是如此,高贵嫔心下觉奇,便将此梦告于父亲知晓。父亲闻之,亦觉稀奇,便就此梦询一术士。”
“那术士对父亲道:‘此乃奇瑞之兆,贵不可言。’见父亲置信置疑,那术士便解释道:‘日,乃君主之性,帝王之征。红日照于此女之身,日后必将恩德册命加于其身,且有孕育君主之兆。’彼时父母双亲将携我兄妹七人自高句丽归魏,岂敢奢想入宫之事?不曾想,机缘巧合,高贵嫔被先太皇太后择为陛下开房之人,且诞下太子。”
待高肇言罢,元恪面上已现一丝不易被旁人察觉的惧色:“术士之言荒诞不经,其可当真?平原公日后勿要再同旁人提及此事。”
高肇闻言,忙起身离席俯身作揖,道:“太子,此事只高贵嫔、父亲与臣三人知晓,臣知其中利害,自不会与外人道,太子大可安心。”
望着元恪,见其不语,高肇又道:“子曰:‘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太子可知人各有命,乃上天之意。”
“高贵嫔生产太子前夜,又做此梦,且那红日幻化成龙,于其身旁徘徊。待梦醒时分,高贵嫔惊悸不已,只不多时,便产下太子…”
第一百九十六章 太子恪(二)
窗外静寂,唯树叶沙沙之声。
白日里平原公高肇所道之言,令太子元恪辗转难眠。
元恪自懂事起便被其生母高贵嫔朝督暮责,令其规行矩步,严丝不苟。元恪只以为阿娘此举乃为自己日后可有封王列侯之机,不曾想竟有天命如此。
元恪长五皇子元怀与长乐公主元瑛几岁,这些年高贵嫔屈己求全元恪皆瞧在眼中。若依高贵嫔幼年梦境,那元恪必是真命天子,然其兄妹如今已养于禾膝下,纵是来日自己登上大宝,高贵嫔亦不可册立为太后。念及此,元恪只觉自己乃不孝之人,愧对生母。
记忆中的点点滴滴如同碎片一般涌来,令元恪一夜无眠,直至晨曦透窗,方迷迷糊糊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午初一刻。近侍灵泖边侍奉元恪起身,边道:“太子,巳初之时皇后着人来邀太子入宫用午膳…”
不及灵泖言罢,元恪便打断道:“你缘何不将吾唤醒?”
灵泖忙垂首道:“昨夜当值的内侍们对奴言,寅正之时还闻内殿有声响,奴便知太子定是昨夜未曾安眠,故而不忍扰了太子安枕…”
元恪轻敲灵泖的头,嗔道:“彼等倒是听得仔细…罢了,快于吾洗漱更衣,吾入宫向阿母问安。”
太子府邸与华林园相连,由园中入宫,亦不过一盏茶功夫。
入了永合殿,元恪见禾与弟妹、冯娷等皆因等候自己而未进膳,心中颇感不安。俯身行礼,元恪道:“阿母,儿子今日贪睡,令阿母与弟妹们久候…儿子有罪,请阿母责罚。”
望着元恪,禾道:“吾知你平日里忙于前朝之事,难得这两日休沐,理当好生歇息…吾本不愿扰你清静,只吾思忖着平日里你入宫问安之时怀儿皆于励材苑受学,你兄弟二人亦是多日不见,便借今日邀你入宫用膳,可令你兄弟团圆叙话。”
元恪抬头望着禾,见其满眼慈爱,只觉心内一紧:“阿母,是儿子思虑欠周。日后凡遇休沐,儿子便早早入宫同阿母与弟妹们为伴。”
禾浅浅一笑,道:“你如今尚未婚娶,若逢休沐之日亦可往宫中小住,与你弟妹们多些亲近之机。”
待言罢,禾向元恪招了招手,令其入座与众人共进午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