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恪忙伏跪于地,叩首谢恩,复起身与君父同席而坐。
大监三宝知皇帝欲与太子叙话,待为二人奉了茶,便领随侍众人退出外去。
自是由元宏先行开口:“朕听闻你这些时日茶饭不思,颇是担忧…”
元恪闻言,忙垂首道:“儿子有罪,令阿耶为儿子担忧!”
元宏摆了摆手,道:“冯娷突遭变故,你有此反应亦是情理之中,朕岂能怪罪于你?只你乃当朝太子,大魏储君,不可沉郁于男女之情。”
见元恪垂首不语,元宏知其定是心中悲戚,便又接着道:“你可知,为君之道,首以屈己。”
闻元宏之言,元恪抬了头。见其一脸不解之状,元宏耐心解释道:“君王享天下之尊,亦当负天下之难。子曰:‘克己复礼,天下归仁。’你身为储君,若不能克己自抑,那日后如何担负这江山社稷?”
“为君者,喜怒不形于色,你当言行谨慎,合乎法度。朕寄厚望于你,万不可辜负了朕。”
元恪闻言,急忙忙起身行礼,道:“儿子谨遵阿耶教诲,断不会再自哀自怜,失了体统。”
示意元恪起了身,又令其回至席间而坐,元宏继而道了些许安抚之言,而后父子二人又商讨近日朝堂之事,直至日落西山,元恪方才起身离去。
待送走元恪,三宝方入了内来。俯身行礼,三宝道:“陛下,太医署方才来禀,安定公主昨夜发了热症,今日反反复复,亦未见热症退去。”
元宏询道:“太医署何人往清扬殿为公主诊治?”
三宝道:“先前由赵太医为公主诊治,午后皇后得知此事,已着太医令亲往。”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后待人以诚,又事事周至,只如今... --gt;gt;
只如今她身怀龙胎,且冯娷又突生变故,你多些应心各宫之事,莫要令皇后再劳心费力。”
三宝道:“陛下安心,奴定当倾力而为,不负陛下所托。只陛下,奴听闻皇后因冯小娘子薨世而忧思过度…”
不及三宝言罢,元宏便双眉微蹙,道:“朕唯恐皇后心中悲戚,方日日往永合殿用膳以作陪伴,朕亦是见皇后消瘦许多,询其究竟,皇后只道是因身怀龙胎而胃口不佳…是朕大意了…”
三宝闻言,忙宽解道:“陛下日理万机,岂能知此细微之事?陛下待皇后之心皇后亦是知晓,方会对陛下道宽慰之言。”
元宏边起身,边对三宝道:“于朕备辇,先往清扬殿探望小公主,而后再去永合殿…”
窗外秋风簌簌,帝后二人相拥歪于席榻之上。
元宏轻抚禾秀发,道:“宝儿,下月便是你的生辰,朕欲邀内外廷一品以上命妇入宫为你庆贺千秋。”
禾望着元宏,婉拒道:“元郎,妾如今身怀龙胎行动多有不便,内外廷一品以上命妇数十人之多,妾恐怠慢了众人。”
元宏欲以庆生为由,可令禾排忧解愁,故而坚持道:“你入宫这些年只悄悄与朕私下庆贺,如今你已贵为皇后,依祖制当受命妇们朝拜,以庆贺千秋。”
禾道:“妾知元郎待妾之心,只娷儿尸骨未寒…”
不及禾言罢,元宏便轻掩其口,道:“逝者已矣,宝儿莫要再沉于过往…今日朕亦宣了子恪,令其振作精神。”
轻轻将禾扶起,元宏亦起身而坐。望着禾,元宏接着又道:“朕知你二人皆痛彻心扉,于朕而言,又何尝不是?冯娷乃思政嫡女,亦是朕为子恪所择正妻,如今其突遭变故,朕岂能无动于衷?只朕非但子恪阿耶,思政兄弟,更是大魏天子…”
禾此时方知元宏用心之良苦,深情地望着元宏,颔首应下。
皇后千秋庆贺,又是皇帝口谕,各尚署自是重而视之,宫中上上下下,皆欢快而忙碌起来。因了张罗千秋节,永合殿众人一扫冯娷身亡阴霾,亦是如往日那般现了欢声笑语。
禾虽心有戚戚,却知如今自己身为后宫之主,当识大体顾大局,便将忧伤尽收心底。
彭城公主元钰见元宏如此在意禾,心下愈发愤恨。这日得了时机,便与咸阳王元禧、平原公高肇一道邀了元恪往元禧府邸饮宴。
元恪那日受了君父教诲,虽克己忍悲,心内却是日夜思念冯娷。
见元恪心不在焉之状,元禧开口道:“臣知太子近日心神疲惫,故邀太子入府饮宴。”
不及元恪答话,元钰便接口道:“二阿兄,莫要再提太子伤心之事,今夜你我只伴太子饮酒,其余诸事莫提。”
元禧连连赔罪,道:“臣快人快语,太子恕罪。”
元恪一记苦笑,道:“皇叔一番好意邀吾饮宴,又何罪之有?”
亲自为元恪斟满盏中酒,元禧道:“太子年纪轻轻便知克己隐忍,臣敬服!”
高肇道:“太子与高贵嫔心性相通,皆乃屈己求全之人。毕竟血脉相连,臣双亲听闻冯小娘子遭此变故,亦是心痛不已。”
元钰长叹一口气,道:“是啊,厉威将军夫妇乃太子外祖,岂能不心系太子?若高贵嫔尚且在世,亦会如太子一般悲痛不已。”
见元恪只垂首不语,元钰接着又道:“血浓于水,只有至亲骨肉方会休戚与共。吾道一句肺腑之言,太子并非皇后亲出,皇后又岂会真心相待?”
元禧饮下一口酒,道:“六妹所言非虚,这冯小娘子过世不足半月,皇后便要大肆庆贺千秋,又何曾顾念太子感受?”
三人言来语去,令元恪愈发辛酸。一口饮下盏中酒,元恪只低唤道:“阿娘…”
第二百零一章 母子隙(二)
展眼便是十月,皇后千秋寿诞之日。
晨起洗漱更衣罢,禾便出了内殿,于东南方向遥拜父母,以感生养之恩。待食罢早膳,便由众婢侍奉,按制大妆。
巳初一刻,禾行至正殿,受宫内众妃嫔朝贺;巳正一刻,凤驾至徽猷殿,受外廷命妇朝拜。待一应礼毕,众人皆往金光殿,以赴千秋宴。
大殿之内,珠帘玉幕,华彩缤纷。凤形宫灯立于主座四角,碧玉香炉内延喜香青烟袅袅,一派祥瑞之气。
元宏今日下了早朝便往金光殿而来。帝后二人端坐正中,众皇子、公主与内外廷一品命妇则分坐两侧。
元宏环视席间众人,独独不见彭城公主元钰,虽有一丝不悦,却未流于表面。三宝随侍皇帝多年,熟谙察言观色之道。见皇帝方才眼神,便知因了彭城公主之故。
三宝忙近前半步,附于元宏耳畔,轻声道:“陛下,彭城公主晨起头风发作,着青云知会了奴,奴已上禀皇后知晓。”
元宏只微微颔首,便摆手示意三宝退后。举起杯盏,元宏朗声对众人道:“朕平日里忙于政务,得亏皇后将后宫料理妥帖,可令朕安心前朝之事。今乃皇后千秋寿诞,朕籍此机,聊表心意,朕敬皇后与诸位!”
禾眼含笑意,道:“妾谢陛下隆恩!为陛下打理后宫乃妾份内之事,妾岂敢居功!”
待禾言罢,众人齐齐起身,皆举起杯盏,道:“我等愿陛下龙体安康,愿皇后长乐未央!”言罢,殿内众人皆一口饮下盏中酒。
鼓乐齐鸣,莺歌曼舞。
冯娷之死令太子元恪久久不能释怀,此时望着眼前景象,元恪愈发觉那日元钰等所言在理,悲自心来。元恪亦不理会旁人,只执壶自斟自饮,不知不觉间已是微醺之态。
长乐公主元瑛虽只髫年,却颇是乖巧伶俐。瞧着元恪只自斟自饮,便跑了近前,悄声道:“阿兄,今乃阿母千秋之日,我三人当一道为阿母祝酒。”
元恪此时心内烦躁,闻元瑛之言正欲相拒,抬眼却瞧见君父正望向自己,瞬间酒意消了大半。起身离席,元恪领元怀与元瑛三人行至主座,向帝后二人行罢常礼,元恪垂首道:“儿子等愿阿母千秋圣寿,愿阿耶与阿母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禾望着兄妹三人,满眼慈爱,道:“吾最大的心愿,便是你们兄妹此生可欢喜常伴!”
元瑛行至近前,欢喜道:“有阿耶与阿母在,我们自是欢喜十分!”元宏与禾相视一笑,便与兄妹三人一道将盏中酒饮尽。
元恪身为太子,又养于禾膝下,本因于席宴之上对宾客倒屣相迎,然其却因心有怨气,待众人陆续前来祝酒道贺之时,亦只碍于君父在侧而敷衍了事。
曲终人散,已是未正二刻。
永合殿内,众宫婢侍奉禾更换朝服,褪下凤冠,方退出外去。禾换上日常的襦裙,坐于镜前。近婢吉祥轻轻将禾一头青丝散下,边为禾梳发,边道:“皇后,今日陛下为您筹办如此盛宴,上上下下无人不羡,无人不赞,皆道陛下与皇后伉俪情深,乃为天下夫妇之表率!”
见禾只浅浅一笑,却不言语,一旁的汪氏近前道:“皇后今日晨起至现下里未有片刻得闲,可是身子疲累?”
禾摇... --gt;gt;
bsp;禾摇了摇头,道:“吾不妨事,汪嫂勿忧。”
示意吉祥止了手,禾吩咐道:“吉祥,吾想食碗桂花灵粉羹…”
吉祥欢喜道:“皇后喜食,奴这便去小膳房做于皇后。”言语间,吉祥俯身行礼,退出外去。
汪嫂见禾支走了吉祥,便是有话嘱咐。搀扶禾行至席间坐定,汪氏询道:“皇后,您有何吩咐?”
禾微微颔首,道:“过几日便是娷儿末七,你代吾往冯府祭拜。”
汪氏垂首应下,复又道:“皇后,今乃您大喜之日,明日嘱咐奴亦为时不晚。”
禾轻轻摇头,道:“死生有命,吾不信邪气。若非陛下用心良苦,吾岂会有心贺寿饮宴?陛下知吾与恪儿沉浸于娷儿亡故之痛,方欲以此令我二人释怀,更欲以此考验恪儿…”
汪氏不解道:“陛下缘何要以此考验太子?”
禾道:“陛下欲经略四海,日后必要征战沙场,若陛下离京,定以恪儿监国。恪儿仁厚谦恭有余,谋断果决不足。陛下令恪儿放下娷儿,只为历练其刚毅果敢之心。”
汪氏此时方知其中原委,感叹道:“陛下与皇后真可谓用心良苦…”
禾轻叹一声,道:“今日席间,吾见恪儿沉闷不乐,亦是心疼不已…”
汪氏道:“太子失了挚爱,有此反应亦是情理之中,只陛下与皇后苦心,太子不知可否明白。”
禾一记苦笑,不再接话,只令汪氏取了绿绮琴,临窗而抚。
“蚯蚓结,麋角解,水泉动。斗指子,为冬至,十一月中。阴极而阳始至,日南至,渐长至也。”大雪过后,已是冬至之节。
冬至乃数九寒天首日,俗谚冬至交九,自这日起便入了“数九天”,以九日为一九,待九九八十一日后,遂寒冬过去,称作九九数尽。冬至日于民间仅次新年元日,故百姓欢歌饮宴,以做庆贺。
元宏与元恪皆于冬至前三日沐浴斋戒,百官绝事,以为冬至当日致天神人鬼。冬至日晨起,依大祭司所择吉时,元宏便领元恪与文武众臣启程往圜丘行祭天之礼,不在话下。
依民间之俗,冬至当日须食馄饨,寓意破阴释阳,新旧交接。大魏源起幽朔,族人喜食羊汤,故冬至日里,宫中上下皆以此二物为食。
禾晨起洗漱更衣罢,不及用膳,便领了元怀与元瑛以及元淑三人往偏殿摆放高贵嫔灵牌之处,将馄饨与羊汤一并供奉。
禾亲手焚香,又领兄妹三人叩首祭拜。望着高氏的灵牌,禾喃喃道:“高阿姊,恪儿随陛下出宫祭天,吾便领怀儿兄妹为你上香…阿姊,你在天国一切可还安好?你要保佑孩儿们,令他兄妹身安体健,一生欢喜…”
元瑛跪于禾身旁,亦双手合十,道:“阿娘,您可遇见娷阿姊?阿姊喜食羊汤,阿娘邀阿姊一同食用…阿娘,来年四月阿母便要生产,太医令道是位小阿弟,阿娘在天有灵,保佑阿母顺利生产。”
元怀平日里不喜言语,此时亦只伏首叩拜,默哀于心。
禾轻抚元怀的头,道:“阿姊,怀儿如今已过总角之年,待过罢正月,陛下便要册封怀儿为王,业已拟定以‘广平’为号,以令怀儿日后可辅助恪儿,广开疆土,平定四海之意…”
第二百零二章 伤别离(一)
冬去春来,待漫山遍野开满迎春花之时,五皇子元怀已被册了广平王,迁去宫外王府而居。
这日下了早朝,待众臣离去,元宏却将太子元恪留于大殿之内。
君父平日里多于御书房内与群臣议事,今日将自己留于大殿之内,元恪心下觉奇。垂首作揖,元恪道:“不知阿耶留儿子有何事吩咐?”
元宏摆手示意元恪归位坐定,方开了口:“朕五岁上便已登了大宝,只彼时由皇祖母摄政,每日上朝之时,皇祖母便会端坐于此。”
指了指身旁的位置,元宏接着又道:“皇祖母勤于政事,又大刀阔斧助朕推行汉革,方有我大魏今日之盛世。”
元恪道:“皇曾祖母慈育阿耶,又助阿耶铲除贪腐,平定内外,着实有功于我大魏。”
元宏微微颔首,道:“皇祖母对朕之教诲言犹在耳,故朕今日留你叙话…”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皇祖母当日对朕言:‘你由吾自幼教养长大,又有四师授你书学,故你品行学识皆已高于常人,然治国犹如齐家,若你无家无眷,不识其家之法又何来治国之道?’…”
元恪闻元宏之言,已心下明了。望着元宏,元恪恳求道:“阿耶,儿子知阿耶待儿子用心之良苦。只如今儿子尚无婚娶之心,且阿耶正是春秋鼎盛之年,儿子多做历练,再婚娶成家亦为时不晚。”
元宏却道:“朕如你这般年纪时已诞下子恪,为君者生养子嗣乃为江山社稷之计长远。朕虽春秋鼎盛,然世事无常,你身为储君便要以社稷为重,不可沉郁儿女之私。”
一脸肃色望着元恪,元宏又接着道:“子铎与子怀皆已封王,不日便要迎娶开房之人。然你身为太子,又是诸弟妹之兄长,若你不迎娶正妃嫡妻,他二人又如何择选妻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