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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三章 手诏(二)

    不要说冯缭、冯翊、郭荣、高绍他们了,即便温暮桥身后的数名温氏族人也都愣怔在那里。
    谁能想到这封手诏会在温暮桥手里?
    谁能想到经历这么多离乱之事,温暮桥会将这封手诏当作宝贝,一直贴身收藏到现在?
    一直耐心站在韩谦身后的冯缭,这时候也禁不住跨前一步,将手诏接过来细细看过,再递给韩谦,低声说道:“确实是韩公当年在兰亭巷所接到的诏函……”
    有了这封原件,只需要找来天佑帝任何一封手书对照笔迹、印鉴,便能辨别真伪——当然,温暮桥既然这些年来都将这封手诏贴身收藏,冯缭也想象不出这封手诏还有可能会是伪造的。
    当然,想到温暮桥竟然能未雨绸缪的将这封手诏暗藏在身边,冯缭倒吸一口凉气之余,也禁不住要讥笑两句:“温公既然料得有朝一日会有落难之时,当初又因何为虎作伥?”
    “……”对冯缭的饥笑,温暮桥也没有逞一时之气,反唇相讥!他冯家要不是倒于皇陵案,事变时选择必更不堪,而是跟韩谦躬身谢罪道,“温家确是罪大恶极,罪不容赦……”
    郭荣、高绍等人这时候也是震惊无言,不仅为温暮桥竟然贴身收藏这封手诏震惊,他们心里更清楚,有没有这封手诏,区别还是极大。
    有些事情会变得容易,比如说放温暮桥及温氏一马,不追究他们在金陵事变之中所做的恶,棠邑众人心里能更接受一些。
    毕竟加害韩道勋的真正罪魁祸首是天佑帝与徐后,温暮桥及温氏只能算是助纣为虐,或者说当时是大家各为其主。
    即便要清算旧仇,也不能将当年追随安宁宫发动叛乱的人都清洗一遍?
    而有了这封手诏原件,温暮桥及温氏洗清直接加害韩道勋的嫌疑,他们也才能不用担心到棠邑后会遭受清算、血洗。
    那接下来与温博及罗山守军的交涉,就会变得容易,不会有之前他们所担心的那种难以跨越的信任障碍。
    而现在看来,韩东虎之所以能顺利将温暮桥及温氏族人劫持到“棠邑”来,也并非完全是“清洗灭族的威胁”及韩谦的手书发挥作用。
    郭荣、高绍对望了一眼,都不禁暗感温暮桥这人实在是老奸巨滑,当年追随安宁宫叛反篡位的其他人,谁都没有想到温暮桥竟然会给温氏留这样一条退路吧?
    当然,有些事也会变得更加复杂。
    首先这封手诏并不能公开,要不然只能进一步割裂棠邑与金陵的关系。
    然而,要是说韩谦在出使蜀国迎亲之际,天佑帝很早就有密诏给延佑帝防范韩谦,这无疑也能解释为什么在收复金陵城之前,延佑帝就那么迫不及待的收回韩谦手里的兵权,甚至意图想用与王珺的婚事阻止韩谦回叙州了。
    又或者说,延佑帝应该早就相信有这封手诏的存在,并非是安宁宫徐后及温暮桥等人所伪造吧?
    这背后的逻辑是环环相扣的。
    这也就无怪乎延佑帝继位之后,会那么迫不及待的,近乎肆无忌惮的去纵容京畿世家势力对广德府的军民下手了!
    说白了,延佑帝就是担心天佑帝加害韩道勋的真相揭穿开来,金陵与叙州再无和解的可能。
    看韩谦接过手诏之后久久不言,温暮桥继续说道:
    “韩公持先帝手诏来见我,当时赵明廷在我府上相候。我与牛耕儒、杨泰无法劝降韩公不得,徐后失去耐心,着周斌端鸩酒送往牢中,却是章新春坚持说要诛韩公于街市以儆效尤。徐后杀念太甚,我等苦劝不得——当然,侯爷当年能在繁昌借婚约之事脱身,想必与夫人早就料到这些,无需温某在韩公之事上为自己苦苦辩解。当然,温某为虎作伥,也确实罪孽深重……”
    听温暮桥这么说,高绍、郭荣、冯缭、冯翊等人都往韩谦、王珺看去,韩谦持着密诏手微微颤抖着,可见他内心情绪激动,但王珺却要比他们想象中平静,他们也便知道温暮桥这头老狐狸所言不假,甚至都已料到手诏就在温暮桥的手中!
    很多事情当年在繁昌之时,韩谦是早就有猜测,但真正看到手诏,嘴角还是控制不住的微微抽搐起来,过了良久,才沙哑着声音问道:“温博、曹霸、薛川知道手诏之事?”
    “温博知道,曹霸、薛川等人皆不知。侯爷倘若想让他们知晓,他们便能知晓,他们也会相信无疑;而即便暂时不叫他们知晓,也无碍侯爷所谋之事。”温暮桥说道。
    “不需要再留这么多兵马看住这边,但要留下必要的护卫,保护好特殊的客人,以防为敌间所趁……”韩谦此时无意跟温暮桥交涉太多,没有接他的话锋,而是跟奚发儿、韩东虎等具体办事的人吩咐了一声,便将手诏收入袍袖之中,与王珺往外面走去。
    “侯爷慢走,恕温某不便远送。”温暮桥躬着身子,目送韩谦离去。
    看温暮桥这样子,冯翊特想怼他一句“也要你能送才行”,但想想这老家伙在金陵事变之初竟然就留了这一手,暗感还是不要招惹为好,便扭头跟着韩谦他们往外走去。
    “你留下来跟奚将军、韩将军一起安顿好温公。”冯缭看到冯翊从后面跟过来,小声的跟他说道,要他留下来,与奚发儿、韩东虎照韩谦的指示安顿好温暮桥及温氏族人。
    奚发儿、韩东虎两人在韩谦身边都有重用,一旦忙碌起来,未必能顾及到这边,但温暮桥及温氏族人这边,这时候则必须要有一个知晓机密的人能随时兼顾起来。
    冯缭觉得游手好闲的冯翊接手这事,正是合适。
    冯翊陪着奚发儿、韩东虎先留下来,他起初还为手诏的事情心惊不已,看着奚发儿、韩东虎将看守此间的主事喊进来,吩咐将外面大部分看押人马都撤走,只留下必要的护卫及监视人手,勒令侍卫人手不得对温家人有丝毫失礼的地方,冯翊才猛然想到一件事,神秘兮兮的将奚发儿拉到一旁,又惊又喜的小声问道:
    “温老狗刚才跟韩谦说那些话的意思,是不是说温博及罗山守军从此之后能为我棠邑所用?”
    “啊,冯大人才反应过来?”奚发儿颇为诧异的看着冯翊问道。
    “嗨,我刚才满脑子就想着这老狗私藏手诏为自己留后路的狠辣,脑子一时竟然没有转过来。”冯翊拍着脑门,尴尬的说道。
    “似乎以后不便这么称呼温老大人呢。”奚发儿提醒道。
    “也就现在多骂几句过过嘴瘾,我心里晓得的,”冯翊喜滋滋的说道,“温博真要能棠邑所用,他父子二人这么厉害的角色,我躲他们还来不及,我惹他们干什么?真真是没想到啊,真是真真儿没想到啊!韩谦之前叫韩东虎带人潜往徐州劫人,我还想着或许只能牵制住李知诰、柴建等人不得擅自对关中用兵,却没有想到我们竟能得这么大的收获……”
    “冯大人与奚将军在聊什么?”韩东虎吩咐过护卫、监管的事情,走过来问道。
    冯翊见温暮桥、温占玉等人也朝这边看过来,大声回韩东虎,说道:“邻街有几栋宅院刚修缮,还没有确定谁家搬进去呢,老奚跟我说暂时用到这边,叫温公及家人住得宽敞些,我跟他商议是不是再添置些精雅的家俱进去,不能显得咱棠邑太寒碜了……”
    “多谢小冯大人照应。”温暮桥拱手谢道。
    …………
    …………
    冯翊、奚发儿、韩东虎很快吩咐过这些琐碎却不能马虎的事情后,便匆匆穿过薄雾笼罩下的青石长街,赶往涟园。
    这时候天色还没有大亮,他们远远看到霍厉带着两人牵马往外走,在涟园门口拦住问他们赶着干什么去。
    “大人命令我们即刻赶往东关镇,着郭大人护送曹干到历阳来。”霍厉回道。
    冯翊疑惑的问道:“怎么,韩谦真要助长乡侯篡位?但是照韩谦之前的分析,即便温博愿意率罗山守军归降我们,甚至愿意在事态紧急之时,为我们出兵增援蜀中,也抵不了什么大用啊?”
    奚发儿、韩东虎也是一脸的困惑。
    罗山守军有一万五千余人,其中温博统领的嫡系约不到一万人。
    真要照之前预测的那般,蜀中局势彻底恶化起来,以温博一万精锐,再从叙州抽调三五千兵马,远赴人生地不熟、后勤补给都没有保障的蜀中,与长乡侯的渝州兵联手作战,也决然起不到什么决定性的作用。
    霍厉说道:“冯大人、郭大人也是不解,大人说现在先让温博这枚棋子活起来再说其他,其他却是没说。”
    “这倒是的,你们赶紧去传信吧,不要耽搁了。”奚发儿、韩东虎让霍厉带着人赶紧离开。
    他们与冯翊大步往涟园里走去,走到书斋前,看到韩谦正站在议事大厅前的廊下,一边抬头看着薄雾下隐约若现的青黑色屋檐、院墙,一边吩咐身侧的冯缭、郭荣、高绍:
    “你们代我草拟一封奏折送往京中,便说我等对中原战局发展虽有百般顾虑,但陛下与太后及朝堂诸公既然已经决定联蜀进伐雍州,棠邑也绝无袖手旁观的道理。然而温贼冥顽不化,率万余寇兵死守罗山不降,牵制我大楚十数万精锐不能进退自如,实乃用兵之大害,请陛下准许我韩谦率棠邑精锐,与新津侯联手进攻罗山,或降或歼,一个月内都必须要先解决掉这个问题,为我大楚进攻武关、商洛的兵马,解除后顾之忧,也避免局势发生意料之外的变化!”
    “这个办法好,就应该直接给这些人下最后通牒,看看李知诰一个月内能不能攻下罗山城——他要没有这个能耐,就应该换我们来接手。”冯翊走进院子,哈哈笑着说道。
    “现在已经没有时间下什么最后通牒了,”韩谦叹了一口气,又跟身侧众人说道,“高绍,你即刻草拟令函,着何柳锋、谭修群、苏烈三部兵马,接到军令即刻整装待命,随时等候我新的命令!同时派人去见田城,要他调更多人手上堤,务必要赶在十二月上旬之前,修通安丰渠,也派人去见杨钦,先调三千水军赶往安丰待命,无需理会河道接下来会冻结之事,召集人手凿冰就是……”
    目前孔熙荣、林胜、郭逍以及赵无忌等人率一万六千余步卒骑兵集结于光州东部的乐安、潢川两城。
    这时候倘若再将何柳锋、谭修群、苏烈三旅已经处于半集结出发状态的劲卒,调到乐安或潢川,也就意味着他们在距离罗山城五十到八十里不等的西翼,将集结三万精锐。
    韩谦这么做,自然不是跟奏折一起去向大楚朝廷下什么最后通牒。
    等兵马集结好,他就将直接率部西进,逼迫李知诰从罗山城下撤走,确保在最快的时间内,温博所部能动起来,而不是继续被困在罗山城里。
    倘若玩“最后通牒”这种把戏,会在彼此的勾心斗角、讨价还价之中陷太久、浪费太多的时间。
    时间恰恰是他现在最浪费不起的。
    要是前后拖延一两个月,最终争取到朝中一部分人的支持,之后他们这边再出兵逼李知诰撤走,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即便有手诏证明他父亲韩道勋的惨死,温暮桥不是直接的罪魁祸首,但就是因为这个,因为家人亲族在棠邑的控制之下,他们这边随便派一个人过去,温博就会无条件、毫无保留的接受?
    就算温博同意了,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但在不公开手诏的情形下,温博手下的那些部将都是木偶人,会不顾不管不问的跟着温博一条道走到黑,不担心会遭受清算,不闹哗变?
    事情没有那么容易,还要有时间跟温博及其核心部将曹霸、薛川等人谈妥条件,进行必要的宽慰,也需要用武力进行震慑,之后还要对其部进行必要的整编整顿。
    然而这一整流程走下来,这支兵马到勉强能用时,黄花菜都凉了。
    所以说,必须双管齐下,甚至说金陵那边的工夫仅仅是表面工夫,更多是制造声势,反过来孤立李知诰及吕轻侠等人,也方便日后大家有台阶可下。
    而到十一月底的时候,南北淝水河基本都会结冰冻实。
    韩谦这时候将大量的水军战船调到安丰寨附近,那里又没有防御森严的水军大营,战船停留在安丰渠的水道里,极易成为寿州军突袭的目标。
    不过,如果能不惜投入更多的人力,每天沿岸开凿河冰,水军战船还是能在北淝水河道里保持一定的机动性。
    当然,这需要先修通安丰渠。
    这么做更为重要的意义,还是要叫吕轻侠、李知诰相信,有必要时,棠邑水军在明年一月底河冰融化之后,会不计一切代价的第一时间闯过左楼船军在北淝河下游河口附近的封锁,进入淮河上游,与驻守罗山或潢川的守军会合,同时也将迫使襄北军无法在临近淮河上游河道的任何一座城池立足!
    不要说刚赶过来的冯翊、奚发儿、韩东虎刚刚赶回来,冯缭、高绍、郭荣等人这时候也是为手诏之事心惊、为有机会直接招降罗山守军之事暗喜,心思浮动,一时半会都有点跟不上韩谦的思路,禁不住问道:“大人后续具体有什么打算?”
    他们也都是有主见之人,即便是遵从韩谦的命令,但总得先问清楚韩谦真正的意图。
    “要是事事皆依照长乡侯王邕他们的图谋,只会令天下大局彻底糜烂,难以收拾,他们真要谋事,就得让我们直接参与进去——你们跟我进来。”韩谦要众人跟他走进,就着地图才方便更清楚的解释他昨夜与王珺推演一夜的计划……
    …………
    …………
    从东关镇走须濡山南麓到历阳城,往返仅一百一十里。
    南诏、黔中的山地矮种|马,耐力好,能吃苦耐劳,但用以急行军速度则太慢,日行百里就差不多是极限了,长远距驼运货物,或给马步军充当脚步,基本会保持在每天五六十里的均匀速度上,才不会伤马。
    然而最上等的西蕃战马,能在三个时辰内跑出二百里的记录来。
    “嗒嗒”的马蹄声,仿佛雷霆一般在须濡山南麓前的驿道上滚动着。
    霍厉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到东关镇传信,在清晨的薄雾间,郭却又与霍厉再率十数骑兵护送曹干赶到历阳城,早晨的薄雾才刚刚散尽,显得苍白无力的太阳才刚刚爬上树梢头。
    昨日明明在裕溪河口见到面,又一起赶往东关镇驻扎下来,但夜里除了见到冯缭、郭却二人外,韩谦突然间说有事离开东关镇,连面都没有再露,曹干心里也极为忐忑。
    他不知道棠邑是真突发了什么状况,又或者是韩谦猜到他的来意,并无意支持他们谋事,才突然间决定避而不见。
    此时的历阳,已经是大寒天气,一路策马狂奔,身穿袄袍、商贾打扮的曹干额头上都布满密密的汗珠子,来不及擦拭一把,便略带忐忑的随郭却、霍厉走进韩谦在历阳城里的府邸涟园。
    书斋之中,仅冯缭、郭荣站在旁边商议什么事情,其他人不知去向,或各自忙碌起来。
    冯缭看到曹干与郭却走到廊前,走过来请曹干他们进去;韩谦正伏案亲笔写一封书信,没有叫郭荣或霍肖代劳。
    曹干犹豫了一会儿,看到韩谦抬起头来,才拱手问道:“侯爷昨夜突然离开东关镇,却不知是棠邑突然有发生了什么事情?”
    “昨天历阳城里有个很特殊的客人,突然说有大楚先帝当年留下来的一封手书,要当面交给我——我昨日急于辨识先帝手书的真伪,怠慢之处,还请曹大人见谅,”
    韩谦放下笔,将写好的信件加盖印记后装入信封,叫人拿过去加封火漆,又示意冯缭将天佑帝当年加害他父亲的手诏,从案头拿过去给曹干看,说道,
    “对了,也请曹大人帮我参详一下,大楚先帝的这封手书,到底是真是假……”
    曹干正想说他哪里能辨认天佑帝的字迹,但接过手诏低头看里面的内容,整个人都跟遭雷劈似的愣在那里。
    关于韩道勋怎么被安宁宫加害,曹干他自然也听到很多真假莫辨的传言,但他没想到会真有这么一封手诏,更没有想到这封手诏竟然这时候落回到韩谦的手里。
    “曹大人,我们现在是不是可以打开窗子说亮话了?”韩谦眼瞳阴沉的盯住曹干问道。
    曹干这一刻如感千钧重物压在手心之上,他的来意也已经跟冯缭暗示过,相信韩谦没有必要拿一封伪造的大楚先皇手诏来套他的什么话。
    而这封手诏是真,那代表的意义就太复杂、太重大了,复杂得令见多识广的他,都禁不住口干舌躁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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