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个聪明、孱弱、精于算计的人,谢长明突然想要试探康乾帝到底知道些什么,他慢条斯理道:“可惜的是,这世上已有上千年无人飞升了。没有人能成仙。”
康乾帝听完了,神色也不意外,淡淡道:“那是你们不成,我却不同。更何况,长生是好,活着吃苦却是受罪。我的长生,是永远富贵的。”
与降临、深渊有关的事,谢长明想了很多,但没有对任何人提及。
程知也并不是从前的程知也,他被降临过,身体中的灵魂不知道是个什么东西。程知也还是覆鹤门大师兄时,于修仙一途已是难得一见的天才,当时众人都认为,若是这一辈有人能飞升,非程知也莫属。而被降临后,他的修为再未有提升,成了燕城城主,做不能见光的事。
这样抽离灵魂,完好地换上另一个人的灵魂,谢长明自认做不到。
而深渊则更奇怪。
被投入血池的人,不仅是生前的躯壳,灵魂也一同融入其中,化成血水,流入深渊,凝聚成没有人性,只有古怪形状的饿鬼,唯一的欲望是吞食活的血肉。
才开始,谢长明以为让深渊暴动,放出作乱的饿鬼才是目的。但去第一魔天救回小长明鸟时,他见到地阎罗,想法却有所改变。人死后,躯壳留在人间,仅凭亲友吊唁,灵魂却会被指引着去往岐山,渡岐山时,往上攀登的灵魂会越来越轻,失去的是过去的记忆,到了山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依靠本能下山,去山的另一边,就是转世投胎,又是新的一生了。但这样却与天道“辨善恶,明是非,自得因果”的指示不符。于是天道创造了能够看见世间万物命运的地阎罗,用地府暂时容纳灵魂,让地阎罗再一一分辨死者生前所作所为,为善者有奖,作恶者有罚,报于来世。但这件事终究没有做成。地阎罗没有成为神兽,地府荒废成了魔界,慢慢有了魔族。天道又创造了长明鸟,给的却没有之前那么多,地阎罗堪称半神,但天道只赋予了神鸟与上天沟通的异禀和尊贵的身份。
按照之前的推断,深渊是因,为了制造饿鬼,才要在人间制造杀戮。但如果深渊只是做那件事导致的结果,是为了容纳那些不能再入轮回的灵魂……
正常的轮回被打乱,世间的生灵只会越来越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无论是降临还是深渊,世上没有谁能做到这样。若是人力所不能及,无论再不敢信,也只有唯一的可能了。
天道。
甚至寻常人都不能起这个念头,会立刻被发觉,特别是修仙之人。
还是有太多不能明白的事。譬如真的是天道的话,为什么要留着地阎罗,它是知情的。
康乾帝见谢长明没有回应,被他忽视,反倒急于和他解释:“才开始的时候,朕确实想要修仙,但年龄大了,修仙又要吃苦,好像也没有多好。就算修成了,到程知也的地步,也比不上朕。既然成仙难以一蹴而就,那么,我就不修了,求了个别的。”
谢长明终于有了点兴致,他慢慢抽出刀,漫不经心地问:“你求了什么?”
康乾帝有些得意:“朕不再依靠血脉的延续,也不需要得道飞升,朕要当永生永世的人间帝王。”
话音未落,他一把薅起小狗的毛,小狗被迫抬起头,很可怜地汪了两声,像小孩子的呜咽,小狗就那么看着陈旬掉眼泪。
康乾帝笑得开心:“太傅,还记得小满吗?朕记得,你当时还给小满写了祭文。”
康乾帝膝下有三子两女,长子是太子,幼子身体孱弱,又是宫女生的,康乾帝不上心,只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小满。太子是长兄,很疼惜幼弟,觉得小满没人照料,托陈旬给他开蒙。陈旬忙于政务,身兼数职,没空再教小孩子,只有逢年过节见着面的时候,挑几本书送给小皇子读。三年前的除夕夜,小皇子小满托身边的太监问陈旬得不得空,他书读得不明白,想找他请教。其实就是小孩子想他了,找了个托词。陈旬不得闲,说等元宵再陪他读书。结果除夕半夜的筵席方散,宫中忙成一团,说是奶娘一时没看住,小皇子在御花园的池塘里淹死了。小小的一个人,被水淹得泡胀开了,抱起来还是那么轻。陈旬无妻无子,孑然一身,太子跟他读书的时候已经十岁了,天生一张冷脸,性情严肃,除了小满,没别的小孩子愿意亲近他。陈旬真的是后悔,事后大病一场。
陈旬已经明白过来,康乾帝这样的人,他求的是永生永世的富贵,带着记忆转生成帝王,于幕后的天道也有利,他投生去了别国,依旧可以修建血池,为祸人间。但,就像他看不到人成仙,就不觉得成仙是真。
谢长明低头,看着那只瑟瑟发抖的小狗,他见识过许多恶人,但像眼前的人,确实少见,问道:“所以,你要亲眼看到人真的能带着记忆转生才愿意相信。”
康乾帝嫌恶地将小满丢开,小满现在的身体是很小的狗,跌到地面上像是痛到极致,连试图蜷缩起来都做不到。
陈旬浑身发抖,说出来的话几不成句,他扑了上去,想接住小满,却被无形的东西挡住隔开。
康乾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别的人也不是不行。朕杀人的时候,这小东西躲在帘子后面看,我走过去,他哆哆嗦嗦地说‘父皇,不能杀人,杀人是不对的’,我问他‘谁告诉你的’,他就说‘太子哥哥的太傅说的,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父皇要当一个好皇帝’,又蠢又天真,朕便让他替了别人。”
但凡有一点办法,哪怕用手掐,用牙齿咬,用额头去撞,陈旬真的是想杀了他。
康乾帝喜欢看他毫无办法,继续道:“他投胎成一只小狗,还是那么笨,看到朕就怕得要命,朕便拔了他的牙齿,剪断他的指甲,这么小的一只狗,即便天天放在身边,他又能怎么样。太傅不是在朕的书房听过几次小狗的叫声?可能是小满在偷偷叫你。”
陈旬哪里记得清,他拼命地想,拼命地想要抱起小满。
冷的刃于一瞬间劈开无形的阻拦,刀尖向前,戳碎了那枚玉坠,抵在康乾帝的脖子上。他被这宝物保护了二十余年,所向披靡,连程知也都拿他没办法,此时突然失去屏障,被冰得发颤,有无尽的恐慌。
谢长明俯身看着他,淡淡道:“够了。”
方才诸多废话,一是为了一击必中,不能失手,二则是为了探查房间里是否有证据。
康乾帝这样的人,不信任任何人。他是与虎谋皮,不可能有反悔的机会,但他要用人命换取报酬,总不能口说无凭。二十年来,每个月献上多少条人命,都一一记在账本上。
这样还不够。
谢长明问:“你与程知也是怎么联系的?今日流民入城,你的账上该加多少了?”
康乾帝一时还未反应过来,他已成了阶下囚,只失神地看着谢长明,像是遇到了什么极可怖的事,虽然与他做过的相比,不到万分之一。
谢长明懒得多说,刀尖向上,捅穿康乾帝的一只眼睛,血溅在他的下巴上,康乾帝痛得大声嚎叫。陈旬怀里的小满害怕极了,被捂住了耳朵。
谢长明随手抹了血,不再光风霁月,置身事外,只慢条斯理地抽出刀,轻轻道:“我本来答应道侣,轻易不会再杀一般人。但你的事,我不会说给他听,怕脏了他的耳朵。”
谢长明本来也不是什么不沾血的好人。
第160章 细沙
康乾帝并没有什么坚韧不拔,铁骨铮铮的品质,很快就顺从地联系了万里之外的程知也,只为了谢长明不捅穿他的另一只眼睛。
实在太痛了。
从本性而言,康乾帝是个极其懦弱怕死的人,能当上皇帝是运气好,掉到他头上了。一个盛世的皇帝,狗都能当。陈旬起事前,还琢磨过要选哪个皇室宗亲继位。
行宫里准备动手的人,也被尽数拿下,百晓生做事很靠谱,已经问起了口供。
谢长明还留在殿中,等程知也的回信。
一一做完了这些,谢长明将康乾帝捆严实了,放在软榻上,他的血将床铺都浸红了,但终究没有死。
谢长明收回刀,刃口已残缺不全,不能再用了,他随意地将刀放在一边,坐在台阶上,朝缩成一团的小满招了下手,陈旬便抱着他过来了。
小满很怕谢长明,他身上有血腥味。
谢长明也没抱他,略用了些力气,掰开小满的嘴,里面没有一颗牙齿,爪子上也是伤痕累累。
小满很乖,没合上嘴,任由谢长明看,但到底是害怕,用湿漉漉的眼睛恳求陈旬。
谢长明拿出一瓶丹药,给小满喂了一粒,又叮嘱道:“每隔三天给他喂一粒,一个月应该能长出牙。”
陈旬太聪明了,他能听出谢长明的弦外之音,但即使再聪明的人,心有所寄之时,难免慌乱,难免有幻想。他的嗓音发抖:“可,可小满是个人啊,怎么能这样……小满该怎么办?”
谢长明很轻地叹了口气:“我做不到。”
这世上没有任何人能控制灵魂的轮回,也做不到抽出一个凡人的灵魂,放到一只毫无关联的小狗的身体里。
陈旬的神情绝望而崩溃。
小满似乎有所感应,从他的怀里跳下来,陈旬急忙起身,却年老体乏,步子迈得太慢。
他跌跌撞撞地爬上了桌案,随意叼了本奏折,爪子上踩了未干的墨,又跳回陈旬身边,将奏折扒拉开,寻了一处空白,用不灵活的爪子涂涂画画,想对陈旬说些什么。
白纸上沾满口水,和漆黑的墨混合在一起,七八岁孩子的心智,小狗的身体,字迹令人难以辨识。
陈旬终于流出眼泪来。
他从未哭过。
谢长明看着他,想了一会,终于还是道:“可能还有别的办法,但不一定能行。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来找你。”
谢长明是不会给人希望的人。他说出口的话,便是能做到的,否则不会说。虽一直在做大海捞针,没有希望的事,却也让他做成了。小满此生投胎成了一条普通的小狗,无法重回人身,又没有修行的根骨,不可能再拥有人类的躯体。但谢长明从前看小长明鸟用过幻术,他的幻术从本质上而言是以假乱真,是对事物本身的欺骗。
但从前骗的是一朵花,一棵树,催花开,催树长,小满是个有自我意识的人,不知道能不能用幻术欺骗,再幻化出原来的身躯。
小长明鸟一定会来试试。
陈旬抱着小满,坐在离谢长明不算太远的地方,两人之间却泾渭分明。他问:“对修仙之人,是怎么管束他们不能插手人间的事的,光靠你们查吗?好事也不行吗?”
谢长明道:“如果一个地方遇到干旱,有修仙之人想要行善布雨,求草木丰茂,强大后可能就会攻打别的国家,这是好事吗?”
他顿了顿:“一旦顿悟修道,炼气入体,天人合一之际,得到的第一条讯息就是脱离俗世人间,不可返还。”
谢长明和别人不太一样,修行途中从没有过顿悟,和天道也未有过交谈,但这些事也不是秘密,修行之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陈旬愣了愣,抱着小满的动作温柔至极,简直不像那个固执的老头了:“善是很好,但有了善,就会产生恶。不属于人间的力量一旦降临在这里,会毁掉一切。”
谢长明轻轻道:“什么都没有,不产生任何影响,才是最好的。”
天道定下这条规则的时候,确实很明白其中的道理。人一旦修道,就是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所有擅自对人间产生影响的人,境界将永远被困于当下,过不了提升时的天道叩问。
但,天道现在还是这样的吗?
当天道本身执着于行善,它还清楚这条规则的意义吗?
谢长明回顾之前种种,小重山的神谕似乎并不是如此。
他想了片刻,慢慢数着手腕上戴着的不动木。
又给小长明鸟写了封信,写了康乾帝做下的种种恶事,简略至极,不想脏了他的眼睛。只详述了与小满有关的事,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否可行,毕竟谢长明的幻术学得着实糟糕。结尾处问了几句他近日过得如何,若是等不及要来,一定要让人护送。
写完后,又展开一张白纸,将望津之事,一一说给许先生。
盛流玉收到这封信时,已是五六日后了。
他是在经过游廊时被纸鸟撞到的,拆开来看完了,神色也没什么变化,继续往前走。
向崔令颐问话已是几日前的事了。
这次出来,盛流玉没有带猫,他不用人伺候,一贯是独自一人,路上也遇到些侍女侍从,纷纷向他行礼。
认人倒很快。
盛流玉停在三乘斋前,推开虚掩着的门,听到那位周姓长老道:“你撞上大运了。两百年前,小重山上下,有名有姓之人,已经将那位得罪到头了。只等着……”
盛流玉便立在门扇旁,影子被拉得很长,因背着光,瞧不清神色,只看到小长明鸟拿烟云霞充当发带,松松散散地束着发,还斜插了一支簪子,很简单的样式,只是上面雕了朵花,颜色鲜艳,玉质无瑕,远远看过去像是不死木的花。
他便偏头看着屋内众人,莫名地居高临下,声音泠泠:“等什么?”
周渚,也就是如今长老中的为首之人,起身朝盛流玉迎去,慈眉善目地笑道:“正等着殿下。”
盛流玉寻了个椅子坐下,目光落在邹行身上,他很有眼色,径直朝外走去,带上了门。
周渚亲自为他斟茶,试探地问:“当年的事,殿下似乎已经明了了?”
盛流玉给出山茶牌,让崔令颐离开小重山,本来也没有隐瞒的意思。一是为了证明他确实不在意一个崔令颐,不会找他麻烦,二就是为了告知长老,他确实已经知道了。
果不其然,不用他再多加查证,长老要和他谈那些旧事。
盛流玉要知道缘由。
周渚叹了口气,很可惜似的:“殿下出生时,确实有几桩不如人意的事,是我们做得不够。”
“两百多年前,天神忽然降下诏谕,说世事纷乱,会降下一位新的长明鸟,要亲自教诲。也就是殿下您,会是人世的希望愿景所在。”
新的长明鸟怎么来,不能是泥土捏成的,而是从血和肉里诞生。
周渚露出痛惜的神色:“陛下心中的小情胜过大义,不愿让您的母亲有孕。但这件事,是天神的指示,怎么能做不成?当时的长老上告天神,终于,天神将陛下圈在祭坛。”
所以越灵有孕,长老和护神卫会在那看着。
长明鸟一族,小重山一脉,名头是为天神提灯之鸟,说起来好听罢了。百年一次的祭典,最开始不过是先代长明鸟为了稳固在修仙界的地位而做下的决定,并不一定能得到回应,近千年才逐渐能每次都得到指示。
对于小重山所有的鸟而言,长明鸟不是最重要的,天神的赐福才是。所以即使盛百云有心爱的妻子,违抗天神的命令,长老也不会听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