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明鸟才破壳不久,小小的一个毛绒团子,毛是灰的,细而柔软,被很小心地捧着,几乎让人感觉不到什么重量,立在谢长明的掌心中。
魔界的气候恶劣,上次谢长明和地阎罗曾在第二魔天打过一架,拆了小半个宫殿,外面有风灌了进来,轻轻一吹,仿佛就会把这只小鸟刮跑。
幼鸟的气力很小,勉力站了一小会,栽倒在不算平整的掌心里,跌了一跤,肚皮朝天,费劲地翻了个身,重新爬起来,倚靠在谢长明弯起的手指上,只装作无事发生,似乎方才狼狈到可爱的鸟不是自己。
谢长明没忍住,以手握拳,抵在唇上掩住笑,却还是被发现了。
幼鸟歪着脑袋,黑漆漆的圆眼睛瞅着谢长明,里面充满控诉。
自己跌了一跤,这个人不仅无动于衷地看着,还要发出嘲笑,世上竟有如此冷酷无情之人。
幼鸟生气地转过身,用屁股对着谢长明,表达自己的态度,又探出头,打量了一下离地面的高度。
有,有点高。
对于一只连翅膀都扑腾不起来的小鸟而言,这是难以承受的高度。
谢长明将手举高了些,护得更紧,轻声警告这只小东西:“想都不要想。”
难以想象,昨天他们还曾交颈缠绵,小长明鸟流了那么多眼泪,最终还是会原谅这个伤害自己的人。
但也没什么关系,无论小长明鸟变成什么模样,都是饲主的小鸟。
不远处的胖球跃跃欲试,一副很想玩弄年幼的可爱主人的模样。
那是不可能的事。
来魔界前,需要准备的东西很多,谢长明丢掉了很多用不上的东西。没有理由的,他还是备了一包新鲜的松子。
谢长明寻了个没风的地方坐下,剥了几粒松子,碾成粉末,一点一点喂给盛流玉。
被投喂了的幼鸟大约是原谅了这个坏人,也多了力气,更活泼了些,对一旁堆着的松子壳很感兴趣,好奇地啄了一口,猝不及防下很痛地呜咽了几声。他的年纪太小,破壳不到一个时辰,连喙都是软的。
谢长明轻轻地哄他。
小长明鸟勉为其难地接受,吃了一会松子粉,不小心呛到,咳了好半天。
娇气成这个样子,好像照顾得稍微不尽心就会死掉。
明明小的时候,没人养的时候,自力更生也不是活不下去。
可现在有了饲主。
世上很少有谢长明做不到的事,他挽回了不可挽回的事,但此时难免提心吊胆,总觉得养不好眼前这只幼鸟。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难得让谢长明觉得圆满的日子。对于圆满,谢长明的要求不多,平静、安稳、快乐,能和盛流玉待在一起即可,别的事都不必在意。
谢长明用松子、果实、仙露、珍宝引诱了幼鸟,再一次获得了饲主的身份。
小长明鸟还是只幼崽,每日除了饮食,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他有时落在谢长明的肩膀上,有时是掌心,风大的天气,便蜷缩在谢长明的头发里。
他是一只被人保护的幼鸟。
偶尔醒来的时候,谢长明不在身边,幼鸟会稚气地“啾”几声,仿佛很不满。
谢长明也没做什么要紧事,他记起在不死木前看过的梦,小时候的盛流玉曾经很想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巢穴。
谢长明没有当过鸟,也没什么鸟会在魔界这种生存环境中筑巢做窝供他参考,只好根据过往的印象,再添加些许想象,筑造一只幼鸟的巢穴。但进度十分缓慢,材料也需要慢慢收集。
同时,和每一个才拥有孩子的家长一样,谢长明总觉得小长明鸟吃得太少,身体过于脆弱,个头也没怎么长大……诸多担忧焦虑,难以一一言述。
思来想去,谢长明决定不能只依靠感觉。
从前用过博山照世泥,谢长明便用剩下的些许,根据幼鸟当日的体形,绘制一幅画像,再盖上他的脚印。
小长明鸟是活蹦乱跳的幼崽,有时候画到一半醒了,一时片刻都待不住。谢长明哄他,“很乖”“长得好看”“世上最漂亮的小鸟”“留作纪念”,把智力发育不完全的没脑袋幼鸟哄得晕晕乎乎,心甘情愿地保持原来的姿势。
不多几日,便存有厚厚一沓画像。幼鸟睡觉的姿势千奇百怪,日后长大了,必然要勃然大怒,毁掉这些证据。
魔界的日子虽然清净,但环境着实恶劣,不见天日,待得久了,谢长明总觉得不利于幼鸟的成长,想带着他回人间。无论是寻个僻静的小地方,还是翻山越海,直接去往陵洲,一劳永逸,都比现下要好。至于以后的事,等小长明鸟长大了,恢复记忆再做打算也不迟。
有些事情,不是谢长明想要逃避,不去面对,而是对他而言,最重要的是小长明鸟。
盛流玉重回幼年,破壳而出后,成长的痕迹在他的身体上完全消失,连那条施过禁咒,戴在他的脚腕上,只有谢长明能解开的珠串,也失去束缚对象,不再有效用。唯独那圈金镯子,随之变小,依旧紧紧地圈在他的脚上。幼鸟很依赖饲主,连翅膀尖都让饲主随意抚摸。但即使是谢长明,都不能碰那个看似普通的金镯子,保护那样东西像是小长明鸟的本能,谁都不能摘下。
谢长明知道其中有古怪,也没有强行摘下来。除非到了不得不做的地步,否则他不会做伤害小长明鸟的事。
不过他又取了一段指骨,磨成很细小的珠子,重新串好了,准备给幼鸟戴上。盛流玉对待鸟形与人形是有差别的,但这种差别在他长大懂事后,变得不那么明显,连谢长明都没太发觉。作为一只鸟时,盛流玉不喜欢身体上有多余的装饰,认为那些是累赘,只会影响他起飞的速度,虽然他还没有长到能飞的年纪。变成人形时,盛流玉很愿意被谢长明装点,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确实是属于谢长明的。
而现在的幼鸟既不明白这有什么用,也不愿意身上多出累赘的首饰,谢长明颇费了一番功夫,才让他重新戴在左边脚上。
脚上多出一圈珠串后,幼鸟跌跌撞撞时也会小心,不让别的东西磕碰到那串链子。
地阎罗偶尔会携胖猫一起探望他们俩,胖猫跑去看主人,地阎罗便同谢长明说话。
它问:“现在修仙界一团糟,近日有很多修士来了魔界,要找小长明鸟的下落,你就待在这,什么都不管吗?”
谢长明半垂着眼,仔细挑选用于筑造巢穴的柔韧枝条,一边说:“我连仙都不修了,修仙界的事与我何干?”
又生出些难得的忧愁,问它:“你不是说他会长得很快?这小东西怎么光吃不长?”
地阎罗道:“这个法子,我也只是隐约知道,从前没有人试过,小长明鸟确实重新变回了仙体,其余都是猜测,但也有别的可能,也许他会像真正的鸟一样慢慢长大,又或许他会忘掉一切,忘掉那些曾经活过的记忆。”
虽然地阎罗只是一只猫,那也是活了很久的猫,是一只通晓人间事的猫,人类的爱源于记忆,失去了记忆,人就会忘记一切,像是一张白纸,因为记忆涂抹上颜色,人才产生不同的感情。
但以命运的角度来看,肉体是逐渐老去的躯壳,记忆是会变质的珍宝,即使再珍视,地久天长,总有遗忘的一天。但只要一个人的神魂存在,就永远会是一个人。
谢长明怔了怔,神情略有几分惝恍,他轻轻道:“我不希望他忘掉这些。”
这很符合地阎罗关于人类的想象。对它而言,人类的寿命像露水一样短,他们能看到的太少了,不明白的也太多了,所以只能看到眼前。
谢长明显得很平静:“如果他真的忘掉,也没有关系,有时候忘掉那些令人痛苦的事,会活得更加开心。我记得就足够了。”
地阎罗饶有兴致地看着谢长明:“这就是人类真正的爱吗?一种无私的奉献。”
谢长明继续编织手上的枝条,他没有嘲讽的意味,仅仅是陈述:“所以你不是人。你不明白,这才是自私。”
就像地阎罗在审视着人类,谢长明也在审视着它。与长明鸟相比,地阎罗更接近天道,更具有所谓的“神性”。
黑猫似乎不明白谢长明的话,陷入深深的迷茫中。
谢长明感觉有什么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角,低下头,胖猫正站在他的脚边,背上驮着什么,是一只幼鸟陷在它柔软的长毛中。
幼鸟在里面打了个滚,沾了满身的白毛,慢吞吞地走到谢长明的掌心,扑腾了几下翅膀。
谢长明心下了然,抓住衣角,抬高手,幼鸟顺着光滑的缎面袖子,快活地滑到谢长明的肩头,被另一只手挡住,平稳落地。
他最近很喜欢这个游戏,谢长明陪他玩了很多次,还是很担心这小东西会不小心跌下来。
为了避免可能发生的坏结果而提前给小长明鸟一次教训,谢长明不会做这样的事,只能每次小心。
他叹了口气:“还是这么小一团。”
如果翅膀长好了,倒能安全一些。
幼鸟可能是感觉到了饲主的未言之意,歪着脑袋,稚气地“啾咪”了一声。
而小鸟本来都是用“啾”的。
谢长明皱起眉,疑惑了一会:“是谁带坏你了?”
小鸟的鸣叫是“啾啾啾”,猫崽子的则是“咪咪咪”,两者相结合,就变成了“啾咪”。
胖球一听这话,像是做了什么坏事被戳穿,看起来十分心虚,一溜烟地跑远了。
谢长明也不追究,他偏过头看着懵懂活泼的幼鸟,神态堪称温柔:“你会希望记得吗?”
他问得很随意,也知道眼前的小鸟无法回答,但他知道,盛流玉一定不愿意忘掉一切。
盛流玉并不明白。
破壳之后,谢长明将幼鸟保护得很好,即使是在魔界,盛流玉眼中的世界也只存在美好。
但一只鸟的成长,必然不会只有愉悦,只经历快乐。
当他看到谢长明的不快乐,并尝试理解这种莫名的情绪时,幼鸟便要长大了。
第172章 梨花树下
那天过后,小长明鸟慢慢褪去绒毛,要长出翎羽了。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鸟类在换毛期间,总会经历一段很尴尬的时间,两种不同的毛交错出现,实在不够好看。
譬如此时,小长明鸟的翅膀换了一半的毛,另一半还是颜色更浅的绒毛,远远看去,就像秃了一块。
与别的鸟相比,无论什么时期的小长明鸟,都非常可爱。但他是对自己长相要求很高的鸟,无法接受现在的自己。每天清晨醒来,便独自去枝头的半成品巢穴里藏着,不想让谢长明看到,又不允许谢长明有任何嫌弃。
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但在饲主眼中,盛流玉永远是世上最可爱的小鸟。
除此之外,从前的每日记录也不许再画,这样不美好的影像,不应该在他的鸟生中留下任何痕迹。谢长明表面答应,暗地里还是画了几张,也不打算给小长明鸟或是别的任何人看,只是留作纪念。
按照年纪来算,小长明鸟还处于活蹦乱跳,精力充沛的幼崽时期,与长大后清静矜贵的性格大不相同,加上谢长明是一个几乎没有底线的饲主,小长明鸟便被养的更加娇惯大胆。他对什么都有兴趣,什么都要尝试,偶尔兴致上来,喜欢玩水,还爱逗水里的鱼,又嫌魔界的魔种长相太丑,谢长明颇费了一番力气,才买到一群修仙界的灵种,,一群闪闪发光的锦鲤,放到潭水中供他逗耍。
小长明鸟很爱干净,每天都要清洁自己,从前又有游鱼可玩,谢长明经常只是在一旁看着。而现在则不同,连水中的倒影都不愿意看,要谢长明帮他洗澡。
小长明鸟不是不敢面对,只是不想面对。
一只想要逃避的幼鸟罢了,又有什么错?
那就让他逃避好了。谢长明是这么想的。
这日,一如既往,谢长明为小长明鸟洗澡,被水打湿后,小鸟的体型更小,看来羽毛丰沛时的模样不过是虚胖。洗完后,又用毛巾擦干,谢长明施了个法术,掌心涌出一股热风,小心地将湿漉漉的小鸟吹干。
大约是觉得这样很有意思,小长明鸟在风中扑腾了几下翅膀,示意谢长明再吹得大一些,他要借助风力起飞。
大约是羽毛还未长全的缘故,小长明鸟心有余而力不足,从谢长明的肩膀一跃而下,只飞了一瞬就立刻失控,一头栽到桌上放着的一沓厚纸上,打了个滚,晕头转向的爬起来,凑巧看到纸上印着羽翼未丰、样貌可笑的自己。
小长明鸟仰起脑袋,黑漆漆的眼珠子转了转,充满疑惑:“啾?”
谢长明顾左而言他:“……唔,只是一个意外。”
小长明鸟年纪虽小,脾气却很大,顺着袖子爬到谢长明的肩膀上,愤怒地拍了几下他的脸,对言而无信的饲主进行审判。
胖球也蹲在一边,它和谢长明是有深仇大恨的,对这个人一直心怀不满,主人都已经动手,不对,是动了翅膀,此时不报,更待何时,猫仗鸟势,也随之复合,一同指责起了谢长明的种种可恶之处。
小长明鸟听到了,没有表达出赞许,而是在谢长明的肩膀上蹦跶了几下,转而对猫“啾”了几声。
除他之外,怎么有人能骂谢长明。
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