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潜林提起剑,用的是师兄教给自己的剑法。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许潜林天性懒散,不成体统,不愿意修行,藏在梨花树下躲懒,被程知也发现。程知也是严厉的大师兄,唯独对这个小师弟有太多纵容,亲自将剑法舞给他看。许潜林拽住程知也的衣袖,“天气这样好,师兄不如陪我一起赏花”,险些被利剑削断手臂,幸好程知也手下留情。可不知怎的,程知也最后没有练完那套剑法,而是用剑身接满了梨花,手腕一抖,落在了许潜林的眼前。
梨落纷纷,许潜林从漫天的白色花瓣中看到师兄英俊的脸。
这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对师兄的感情除了依赖之外,还有些不受控制的东西存在于他的心中。
程知也死后的数十年里,许潜林不敢碰剑,却必须要碰。
为的是在此时此刻杀了眼前这个不知从何而来的恶鬼。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程知也”知道自己做错了,当初不该担心杀了许潜林是做的太过,因噎废食,埋下今日的祸患。
下一次的降临,他绝不会再做错,而是会原身所有亲近的、有关联的人都死掉。
没有下一次了。
许潜林的剑穿透了他的心脏,他捂住胸口,面目狰狞:“我还会复生,我是不会死的,死掉的只有你师兄的身体。”
许潜林拔出剑,却没有停手,他要毁掉这具身体里的神魂。
他知道其中有属于师兄的一部分,所以动作很温柔,像是怕伤害到什么人。
那人还在用程知也的身体不断挣扎恳求,露出卑劣的丑态。
许潜林不为所动,他轻轻说:“禁术之事,我是故意做的,为了找一个借口离开,结果也如我所愿……但那也是,是最后一次试探。”
他不知道师兄的身上发生了什么,师兄是真的失忆还是必须装作和我疏远。
然后,他知道了结果,令他灰心,令他失去希望,他必须要复仇。
谢长明赶到时,竹林一片零乱,已经没有几棵竹子了。
周围一片空旷,月光冷冷地照在许潜林身上。
许潜林珍惜地抱着一具尸体,慢慢地擦去尸体脸上的血迹。整理到一半时,许潜林忍不住咳嗽了几声,带着血沫和内脏的碎片,他随意地抹掉那些,低下头,吻住尸体的嘴唇,言语中有几分愉快:“师兄怎么会那么对我?无论我做了多大的错事,师兄都会替我承担,他不会不管我。”
小长明鸟很小声的啾了几下。
他问:这个人要死掉了吗?
许潜林确实快死了。
即使被降临后的程知也天赋与真正的程知也无法相比,他也拥有程知也的身体,程知也原来的刻苦努力,许潜林是无法打败他的。
这么多年来,许潜林一直在寻找杀死他的办法。
人世间的所谓法术,本质上都是交换。精妙的法术,是以少的灵力,换取更大的破坏。
付出越多,得到的也越多。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谢长明能看到许潜林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他燃烧了自己的神魂,不止是今生,更有来世,以后无数轮回为代价,只为了能杀死那个占据程知也身体的鬼。
谢长明走了过去,他没有刻意放轻脚步,踩在干枯的竹叶上时,有很明显的响动。
即使如此,谢长明也是走到许潜林身边很近的地方,他才转过头。
许潜林的视力应该很模糊了,费力地辨认了一会,方笑着道:“你来了,正好有事同你说。”
说话的时候,他也没有片刻离开程知也的尸体,像是在捕捉那最后的余温。
谢长明坐在一旁,手中捧着小鸟。
除了那些难以忽略的血痕,许潜林好像一如往常,指着小长明鸟道:“他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以后得好好拿这件事笑话他。”
日常的玩笑过后,他终于正经起来:“以前我和你不是一起琢磨过,降临究竟是怎么发生的,后来我重新翻了一遍花霁雪给我写的信,还有我师兄……有了一个猜测。”
“花霁雪说,自从决心与妻子在凡间隐居,他就不再修炼,整天闲云野鹤,潇洒度日了。信中曾提过几次他的苦恼,不知为何,也许是花夫人听信了别人的话,觉得是自己耽误了他的修行成仙,竟又开始修炼起来。花夫人没有什么修行的天赋,这么苦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直到有一天,花霁雪在信中说,花夫人结成了金丹,他还挺开心的,至少两人能活得更久了。”
谢长明问:“花夫人的异常是在她结成金丹后?”
许潜林点了点头:“而师兄……我记得,他当时也快提升一个大境界了。我们约定好,度过眼前这件事,便告诉师父,我与他之间的关系。”
他们之间说话,点到即止,谢长明已经明白了许潜林话中的意思。
花霁雪不再修仙,而花夫人为了丈夫,努力想要提升修为,结成金丹,所以最后被降临的是花夫人;程知也是天纵奇才,年纪轻轻,就达到了一般人难以企及的修为。
只有在提升大境界之时,修行之人才必须要接受天道叩问,毫不设防地被天道闯入。
最残忍的是,明明是因为爱世上的某个人,想要保护那个人,而努力让自己强大,拥有足够的力量,反而会杀死最珍视的人。
延迟的痛苦来的越发强烈,许潜林连吞咽都越发艰难,他只能一字一顿的说话:“我是个,很懦儿弱的人。无法向真凶复仇,只能碎掉一把刀。我害怕说出那个字,一切都会消失,连向刀复仇的机会都没有。”
谢长明鲜少会安慰人,他稍微提高声量,想叫许潜林听得更容易一些:“那不是你的错,我也无法说出那个字。”
许潜林一手抵剑,撑住自己的身体不会倒下,另一只手紧紧拥着怀里的尸体:“我的朋友很少,有件事只能托付给你。”
他顿了顿,继续道:“等我死后,你把我和师兄一起烧成灰,放到一个只盛得下我们俩骨灰的罐子里头,再埋到覆鹤门的那棵梨花树下。”
许潜林想要做到,必须要做到的事已经做完了。他为师兄洗脱无关的罪孽,杀了那个占据他身体的鬼。
他的师兄死了,但无论生前死后,都是清清白白的天纵奇才,不容任何人诋毁。
但也只有这样了。
小长明鸟“啾”了一声,许潜林朝他看过去。也许是死前执念,也许是意识模糊,长明鸟的黑色眼瞳让他不自觉陷入其中,竟做了一个好梦。
梦中他重到数十年前,任性地以死相逼,不许师兄再提升境界。两人从师门私奔,将要过很圆满的一生。
但许潜林还是醒了过来,握住程知也冰冷的手,感觉到筋脉尽段,丹田破碎。
小长明鸟是很通人性的鸟,他有幻术的天赋,又从胖球那学了些织梦之法,出于本能,他想让这个将要死去的人开心一点。
但许潜林拒绝了,他说:“不用了。”
只有这辈子了,没有重来,没有投胎,没有岐山可走。
他的神魂都成了燃料,快要烧尽了,只余这点残存的意识。其实谢长明来的时候,剩下的神魂养一养,也够入轮回了,或许会天生残缺痴傻,或许终生体弱多病,但总归有重新来过的机会。
但许潜林还是拒绝了谢长明,任由神魂继续燃烧。他无法想象自己忘了师兄,忘了此生,坠入轮回,以后会爱上什么别的人。
被降临的人的死去是永远的,师兄没有来世,他也不想要了。
程知也从前说过他的性格过于执拗,怕是会行差踏错,说要一直看着他,不让他走错路。
许潜林的眼泪落在怀中尸体的脸上,他的眼泪是热的,却温暖不了什么:“你看,你不管我,我就是会做错事。”
他在极痛、极苦、极悲哀中死去。
一梦间人老矣凋了豆蔻,这世间并无有海市蜃楼。
但也算得偿所愿,不负此生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梦间人老矣凋了豆蔻,这世间并无有海市蜃楼。”出自《浮生六记》的京剧本。
第173章 一叶障目
谢长明将程知也和许潜林的尸体烧掉,他们的骨灰混合在一起,分不出你我,被装到一个白瓷瓶中。
燃起火焰的时候,小长明鸟似乎对这个能使人消失,跳跃着的红色东西感到害怕,又有些不合年纪的忧愁,他断断续续,意味难明地“啾”了几声,谢长明艰难地拼凑出他想问的话。
小长明鸟问:“他们是死掉了吗?死了就会消失吗?”
一只幼鸟的困惑,他想要了解这个世界。
谢长明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想了很久,认真地解释:“人的心脏不再跳动就是死去了。死了的人,留下来的是不会动,不会说话的躯壳,即使不烧掉,埋到土里,也会化成白骨,变成别人再也认不出的样子。”
小长明鸟歪着脑袋,似乎还在思考谢长明话中的意思,过了一会,他扑腾起稚嫩的翅膀,停在谢长明的胸口,他能听到心脏跳动的声音,有力的,像是永远不会停止。
但谢长明告诉他,无论是谁,心脏都会有停止的一天。
小长明鸟飞到谢长明的眼前,与这个人平视,固执且不讲道理地说了一长串话,是坏脾气的小鸟。
他不允许谢长明死掉,要永远可以看到谢长明。
谢长明伸手捧住他,郑重地承诺自己不会随随便便地死掉。他有一些预感,小长明鸟大约又要长大了。
而现在的燕城正乱作一团。覆鹤门是抚养真程知也长大的门派,也是被假程知也利用的门派。一夕之间,被燕城城主多加照顾的门派就颓败了。
有人主持正义,维护公道,也有人趁机争权夺利,排除异己。
这些都与谢长明无关。
在花夫人以自尽的方式逃脱前,谢长明杀了她。
那块玉牌中,不仅有程知也作恶的证据,也捎带有花夫人的一部分。所有人都想从花夫人嘴中撬出些什么,比如她和程知也做那些事是受谁指使,目的为何。但花夫人一言不发,如死了一般沉寂,或者说正等着赴死。
谢长明知道,花夫人是另一把好刀,许潜林折碎了程知也那把,天道一定会想方设法保住花夫人。一旦她的肉体死去,神魂会降临在修仙界另一个人的身上。
为了防止这件事发生,谢长明选择一劳永逸,结果了花夫人,也算是不虚此行了。
筹谋多年,揭发恶行的许潜林,则受到了颇多嘉奖。不过众人也心知肚明,程知也的魂灯已灭,许潜林多日不回,大约是同归于尽了。
许潜林生前指明的梨花树,是在覆鹤门旧址,一个偏远的小地方,谢长明准备携鸟前往。
而鸟的长大,有时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有时只是一瞬。
覆鹤门的旧址在一座不高的山峰之上,谢长明日夜兼程,赶到时天光微亮,小长明鸟似乎醒了,在他胸前的口袋里待不住了,扑腾起了翅膀。
谢长明将小长明鸟放到一旁的石头上,准备剥几粒松子给他。
一错眼的工夫,就听到有人在背后说:“谢长明,你用了什么法术把我打晕了?这是哪里?”
那声音极冷,充满警惕,像是要杀人。
谢长明生出些不妙的预感,转过身,看到盛流玉化成人形,大约是十五六岁时的少年模样,穿一身雪白的袍子,外罩一层金纱,正站在石头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模样十分疏冷矜贵,高不可攀。
不幸成真。
这件衣裳,这个年纪,约莫是他们在书院中才见面不久的时候的。此世第一次见面时,他们对对方的印象都算不上很好,准确来说,是奇差无比。
谢长明觉得这只小长明鸟是脾气很坏的病秧子,盛流玉则认为谢长明是故意玩弄自己,让自己出丑的讨厌鬼。
而小长明鸟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无知无觉地被才见过几吹梦到西洲面的讨厌鬼带到了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想必不会觉得这是什么善意之举。
盛流玉看见谢长明的模样,有一瞬的不解,眼前这个人怎么看起来岁数突然变大了。但也不打紧,这样的坏人,做坏事时有些许伪装也很正常。他对眼前的这个人没有信任,抬起手,幻化出一把惯用的弓,细白的手指搭在上面,微微用力,身体从肩到背都绷得很紧,拉弓满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