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一面回想,一面应道,“臣才见了他一面,私以为其人忠毅果敢,若皇上用的好,会是有一番作为的股肱之臣。”
沈徽蹙眉道,“朕是要好好用他,不过阻挠朕用他的人也少不了。你今后再出去,可以多去他那里坐坐,十二团营总兵的位置极为重要,朕要知道,朕的禁卫军中都有些什么人。”
容与忙应是,想到他甫一登基,要扶植自己的亲信自然会遇到些阻碍,但不想他日夜为此悬心,见他这会儿凝神注目湘夫人图,剑眉微蹙,神思悠远,不由脱口道,“臣看这画上的湘夫人,倒有几分神似秦大小姐。”
沈徽不以为然,哼笑了一声,“湘夫人是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你比的那个人,大胆炙热的很,从前那些个情意绵绵的诗词就是佐证,你不是帮朕回了不少么?”
不提这个还好,提起来容与不免发窘,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徽回眸看时,见他半垂着眼,睫羽覆盖下来,乌黑浓密,衬得一张脸如玉般温润白皙,因低着头,下颌愈发显得清瘦,有种说不出的秀逸温文。
心里没来由跳了几跳,他慢悠悠笑道,“朕看过你填的词,还算有些灵气。何时得了闲,朕和你认真唱和一回,便只有你和朕两个人。”
第23章 奸佞
此后一段时间,日子倒也过得平静无澜。待殿试结束,沈徽亲点了李松阳为一甲第三名,授刑部主事。阎继得中进士,授扬州学政一职。
容与因早前见过一众学子,殿试那天,沈徽便没有叫他随侍,大约也是为了日后更方便行事。
而林升这厢则效率极高,不过几天的功夫,就寻到了宣武门内一处两进的宅子。
那宅子的主人原是按察司的佥事,因丁忧回籍欲将京里房子卖掉,一家人走的匆忙,价钱倒也卖的不贵,赶上林升又是砍价的一把好手,所以最终成交的价格,居然不用容与再变卖什么历年赏赐之物,就足以交付。
据林升说,自那日杨枞走后,杨家人隔三差五就要去杨夫人处闹上一闹,讽刺奚落的话越说越难听,林升提起来已是满脸不屑,自然也不愿再去转述。
许是因为不胜其烦,容与再次登门请杨夫人搬家时,她也就没多犹豫,只表示不会白吃白住,自会按典房的市价逐年交付赁钱。
这是出于自尊,容与愿意成全,于是没多说什么客套话,含笑答应下。
如今举凡他出宫办事,去的最多的地方就是王玥家。若赶上王玥得闲儿,能拉着他说上半日的话,有时候也会心血来潮,教习他一些有趣的事。
一日容与去他府上,见他正搭好了箭靶预备练箭,他是武将出身自然骑射功夫都很了得。每次都能将强弓挽成满月状,一箭射中靶心,那箭声很是铿锵好听,恍若穿云裂石,震得人心头也跟着铮铮作响。
王玥见他一脸向往,笑问他愿不愿意学,容与一时兴之所至,又加上对这门“运动”颇有几分好奇,便真的跟着他学开了射箭。
容与的这具身体现如今不过十八岁,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时候,虽不似王玥那般强壮有力,但慢慢掌握了技巧,竟也能射的既稳又准。
王玥因此连赞他聪明,后来又说其实是因为他心性沉稳,心思又极安静,所以才会学什么都比较快。
容与听过也只一笑,倒有些恍惚,仿佛从前也听谁这样说过。
这天从王玥家出来,容与顺路转去看杨楠母子。杨夫人不过和他寒暄几句,问些生意是否顺利的话,容与一一应答,顺带也嘱咐她多保养身体。
杨楠正坐在中庭天井处读书,含笑看容与和母亲对话。待杨夫人进屋去,他才肯老实说,“你们这些大人,说话总是那么客套,我从前以为父亲已是最一本正经的人,现在发觉先生虽年轻,说话竟也这般稳重。”
他如今已能很镇定的谈起杨存周了,这样很好,容与一笑道,“大概因为我是生意人,谈买卖的时候不装的老成点,实在难教人信服。”
杨楠点点头,“先生祖上就是经商的么?做生意是不是很辛苦,总是要跑来跑去的?”
容与虽活了两辈子,然而骗人的工夫仍是不大好,想了想,半真半假的应他,“我是自己学做买卖的,家里人都不在了,小本经营可不是得跑得勤快点。楠哥儿怎么问起这个?不是对这一行也有兴趣吧?”
杨楠闷闷的摇头,“以前父亲总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他自己就是靠读书跻身仕途,可是又怎么样呢,到头来还不是革职下狱,死时那般凄凉。我有时候真恨,倘若他能安心做个乡间教书先生,说不准,我们一家人此刻还能生活在一起。”
说着长长一叹,声气里充满了怨怼,“我更恨那些害了他的人,为讨皇上欢心,随意结果旁人性命,还有从前父亲得意时那些凫上水来的,父亲一倒,恨不得从来没有认识过他,撇的是干干净净。”
不希望这个少年心中背负那么多恨,容与温声道,“世事短如春梦,人情薄似秋云。这个道理你越早明白,反而越能轻松。既然懂了,也就无须介怀。这个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要守住本心,不做半点违背良心的事,却是不易。”
杨楠犹有不甘,“这么说的话,坏人也都有道理了?朝廷那么多官员,竟然都不肯为父亲说句话,还有那些平日里和父亲一道号称清流的,怎么这会子都放弃铮铮铁骨了?”
他越说越气,声调渐高,“依我看,他们个个都是识时务的俊杰,眼看着秦王势危便都做了缩头乌龟!父亲总说朝廷中人大多结党营私,这些人是有了利益时才会一起分,有了危险便一拍两散,朝廷便是坏在这些朋党手里的。”
这话未免有些偏激,容与摇了摇头,“你说的是小人因利结交的朋党,另有一种是君子因志结成的朋党,君子之交坚持道义,奉行忠信。若能轻小人之朋党而近君子之朋党,也不失为安定天下的好方法。何况朋党一事,古以有之,有人群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结党。”
“那是皇上的事,与我等无关。”杨楠撇了撇嘴,“可是先生,我有时候真想让皇上知道,他那么恨我父亲,其实父亲却经常称赞他,说他有治世之能。只不过,父亲总是要坚持自己认定的事。您说,这样是不是很傻?”
容与深深看他,认真回答,“知其不可为而为,乃是大勇,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得到。我很钦佩杨大人的精神。”
杨楠目光瞬间一亮,“这么说,皇上是不是错怪了一个好臣子?”
这个问题容与却没法回答,无论是生意人林容,还是司礼监掌印林容与,恐怕都不能对他直抒胸臆,何况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对错问题。
于是只能尝试着,去探究他的想法,“那么你呢?会不会因此而怨皇上对你父亲问罪?”
出乎意料的,杨楠几乎立刻摇头,“我不怪皇上,父亲也说过他会是个好皇帝。何况他只问罪父亲一人,并没有牵连母亲和我,这是格外开恩了,我心里清楚。”
微微一顿,他再道,“我只怪那些趋炎附势葬送了父亲性命的小人。我听父亲提过,皇上身边自有佞臣,父亲说此人陷害皇长子,使得殿下被先帝厌弃,偏偏皇上却很宠信这个人,我有时候在想,父亲的死会不会也和这个奸人有关系。”
一颗心突突地跳了几下,容与蹙眉,隐约猜到了他说的那个人是谁。
吸一口气,他状似无心,随口问,“这个人,是朝中大员么?”
杨楠嘴角泛起一丝轻蔑冷笑,“当然不是了,不过是个阉人罢了。自古宦官多奸佞,就是有这些宵小在主君身边进谗言,善构陷。父亲在时,深恨这些人,我若有日可以入仕,一定要做个父亲那样的清流,劝谏皇上远离奸恶之徒。”
心口像被钝物砸了一下,隐隐有些疼。担忧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无谓怪责眼前这个半大孩子,而这样的考语评价也绝非个案,在旁人眼里,他或许早就已是这幅形象。
微不可察的苦笑一下,他转过话题,仍是致力于将眼前的少年人带离仇恨和怨怼。
第24章 多事之秋
传喜连日来陆续进献了一系列珍玩,内中有象牙雕月曼闲亭对弈,明皇游月宫图扇,宋代天寒翠袖图,鎏金珐琅瓷荷花座钟等物。
沈徽瞧着很是高兴,赏玩时夸他道,眼光高又机灵讨巧,只在御用监做秉笔有些可惜了。弄得容与也禁不住思量,究竟什么样的职位才更适合他。
顶好是把这掌印的位子送给传喜来做,不过这话,容与也只能在心里想想,沈徽近来心情大好,待他比从前更加和颜悦色,甚至颇有几分言听计从的意味。
因前朝出了几档子事,沈徽批折子的时候问过他的意思,看得出原本沈徽是打算从重处置,容与忖度着并非什么天大的过失,便以皇上即位不到半年,不宜御下太严苛为由劝说,更建议他该怀柔的时候怀柔,方能安抚一众臣工,待到关键时刻再出手,才更有雷霆万钧的威慑力。
其实容与说这些话时,并没指望沈徽真听进去。毕竟主仆之间性格差异太大,沈徽素来又是个不讲情面的,他呢,则是重情义不忍杀戮。可出乎意料的,沈徽居然采纳了他的建议,过后还不忘赞他懂得安抚人心。
难道不该是妇人之仁么?容与纳罕,在沈徽含笑注目下,直有种摸不着头脑的困惑茫然。
然而能得一个无情帝王如此相待,说一点不感激未免矫情。这份恩情尚需报答,那么除却近身服侍也没有更好的途径,容与因此也就打消了退位让贤的念头。
于是传喜就在他知恩图报的自我告慰中,无缘了司礼监掌印之位,不过人家心思依然活络,来找他时,手里拿了一支极好的象牙雕罗汉图臂搁。
不是送给容与的,却是要容与转送给沈徽。
容与犹是不解,问他为何不自己去呈敬,他笑得颇有几分暧昧,“近日皇上常当着你的面夸我,你倒不觉得吃味?”
容与坦诚说不会,“你心思机敏又有眼光,这是好事,我只有替你高兴。”
“幸亏是你,要是旁人,我这会儿已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传喜笑着感慨,又问,“皇上有没有说让你调我去司礼监?”
容与不知道他原来也有这个想法,“你想来司礼监?倒也不是不行,只是眼下没有合适你的位子。可御用监不好么?你一向眼光好,够细致,御用监的差事不是更有用武之地?”
传喜把玩着臂搁,撇嘴一笑,“我也是随口说说,想着咱们自小在一处,若是能去司礼监也好帮衬你罢了。你放心,我自会办好差事,调职的事你不必为难。”
听他这么说,容与暂时放下心来,琢磨着要是他能安静等待,日后未使没有出头的机会。
转眼出了伏,天授元年的秋天来的格外早,才刚九月初京城就一连数日阴雨连绵,几场秋雨过后,天气骤然转寒,而这一年的秋季也注定会成为一个多事之秋。
九月底的一天,容与在房里看上月司礼监经厂上报的文书,芳汀急急忙忙的来找他,说道有人告发司礼监禀笔冯瑞昔年和秦王私相授受,沈徽很是忌讳,命他即刻去彻查此事。
宫里对于私相授受这种事,处置起来一向是可轻可重,容与因问,“有说是什么东西么?”
芳汀唏嘘道,“东西倒也平常,不过一个汝窑白釉鹤鹿仙人像,外加一个赵佶听琴图,都是旧年秦王做冬至宴时赏赐给他的,只是没记档,且是上用的东西。皇上如今最不喜宫里人和秦王扯上关系,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他被人捅出来。”
容与不由一叹,“若说这些事,内廷中哪个掌事的没有,要一个一个的查,怕是一年都查不完。可知道是谁告的他?”
芳汀摇头,见他起身,忙又拉住他叮嘱,“这事捅到皇上跟前儿,眼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你可别打错了主意,皇上最恨身边的人不忠于他。”
容与点点头,只道,“我省得。”说话掀帘子往外去,一路出北中门,过到司礼监衙门所在处,推门进去,果然见冯瑞正被羁押在稍间里。
乍一见他,冯瑞登时扑过来抱了他的腿,哭嚎起来,“掌印大人,我冤枉啊,那些个东西都是秦王亲口赏赐的,借我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私相授受,是我糊涂油蒙了心忘了记档,可也不是成心,您要是不信,可以去问秦王殿下,他人现在皇陵,书信一封不就水落石出了……”
冯瑞是近五十的人了,又做了这么些年的司礼监秉笔,一贯极好面子的,如今可好,哭得连形象都不顾了。
容与看不下去,一把拉起他,又扶他在椅子上坐了,“你也是糊涂,人赃俱获,即便去问王爷又能如何?若他肯为你说话,皇上只会更加不高兴。”
冯瑞咽了咽吐沫,双目失神的看着他,“那怎么办?我就这么栽了……”想到这个,不服气的恨声道,“这是有人故意要害我,别说我从来不是秦王一党,就算是,如今还能蹦跶出什么花儿来,我不服!要查索性就查个彻底,我不信十二监掌事的人手脚个个都那么干净。”
容与示意他稍安勿躁,“你实话告诉我,除了已查出来的,还有其他的么?”
冯瑞把头摇得似拨浪鼓一般,指天誓日的保证说再没有了。
心里有了底,容与宽慰他,“你知道皇上忌讳这些事,如今牵扯出来也只能自认倒霉。我会尽量替你求情,成也不成我说不好。”事到如今,也只能这般谨慎的承诺他了。
临出门前,容与想起一事,回首问他,“你这阵子,有没有得罪什么人?”
冯瑞眯着眼睛,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倒是嘱托起容与,说孙传喜一向和他交好,早年还曾认他做干爹,如今听说传喜在御前很受赏识,请他一并托了传喜,替他去向皇上再求求情。
容与默然看了他片刻,点头应下,却在心里暗自思量,希望事情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等到晚间时分,司礼监已查明,所谓私相授受的东西,确凿就只有那两件而已。
容与去向沈徽回禀时,芳汀正伺候了他更衣,望着穿衣镜里容与垂手恭敬的模样,他问,“你只说,打算怎么处置冯瑞。”
容与不动声色的吸口气,“降其为奉御,贬黜出宫。”
沈徽自镜中盯着他,冷冷道,“朕最恨身边人结党营私,他两条都占全了。朕也知道,宫里头这样的还有不少,只是都藏着。如今你不拿他开刀,日后怎么震慑那起子有贰心的人?”
容与先点头道是,愈发恭敬回答,“皇上的意思臣明白。只是臣觉得所谓时势,也有此一时彼一时之说。从前内廷中人大多都是墙头草,真要说他们结党也还算不上,不过是作壁上观。如今大势已定,皇上即便不威慑,内廷中人一样震服。冯瑞有错,错在营私,臣恳请皇上念他服侍多年,权且留他性命。”
他一面说,余光瞧见芳汀背对着沈徽,一个劲儿地冲他摇头摆手。
待都说完,沈徽已回身看着他,眼里一片阴霾,“你何止是留他性命,简直是让他荣休!奉御是从六品,加上他从前积攒下所得,你是打算让他舒舒服服,出宫去当个活财主么?朕的内廷让你这么心慈手软的管下去,日后还不翻了天。”
其实这话容与很想附和,更觉得他说的都对,自己行事总是顾念三分,确实不大适合管理偌大的内廷。
但此刻,他也只能硬着头皮回答,“冯瑞年纪不算老,本可以在秉笔的位子上再做些年,他又是习惯了高位的人,降为奉御对他已是极重的处罚,请皇上顾念他多年来当差勤勉,开恩从轻发落。”
落字刚说完,沈徽已伸臂怒指他,“朕的话你听不明白么?还是你的忠义良善,都是用来和朕作对的?”
自他登基以来,还不曾对容与说过这么重的话,容与心头一凛,不敢再多言,垂下头侍立在一旁。
半晌,方才听到沈徽冷声说,“当日杨存周可是革职下狱的。”
这个档口提起杨存周,容与心里直打突,愈发不知该如何作答,他忽然有种猜测,如果自己不再求沈徽,也许结果反而能好一些——他在意的似乎只是自己的态度,而非事件本身。
“朕再问一次,你认为该如何处置?”
猜测归猜测,容与到底不敢太相信直觉,深深吸气,躬身道,“臣以为,冯瑞罪不至死。皇上若要警示内廷,可将其革去一切职务,驱逐出宫。”
片刻之后,他听到沈徽一记厉声断喝,“退下去。”
第25章 揭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