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回头,便见到荣澜语精致的小脸从锦被下头钻出来,举着银票狡黠问道:“往后还会有更多吗?也都给我吗?”
“算了。”周寒执嘴上淡淡地否定,可心里说的却是另外一句话。
“给你。只要你想要,什么都能给你。”
第39章 慢慢来。咱们慢慢来。……
次日一早, 荣澜语便将绸缎铺子赎了回来。而到这一刻,两个人才算真正过上了无债一身轻的日子。虽说仍不比那些官宦之家富足,但手里也握了五六百两的现银, 日子的确比从前更有奔头了。
但此刻的荣澜语尚不知道,曹芳晴的心已经牢牢锁在了周寒执的身上。而余衍林一心雪耻, 似乎也已经盯上了周府。
自然,这都不妨碍大伙过一个平平安安的新年。而过完了新年, 冬日就已经过去大半, 对春天的盼头萦绕在心头, 让人越发轻松。
周寒执开始继续去通政司做事, 荣澜语也没闲着, 开始思量着如何能让两间铺子生出更多的银子来。然而事与愿违,没等她想出赚钱的法子, 温长志先来说了件糟心的事。
春日的阳光带着暖意,照得人心里舒坦。荣澜语着一袭泥金落花流水锦, 发髻低低,斜插一根碧玉簪, 淡扫蛾眉, 柔光如腻。此刻,她坐在园子里的桃树下,正认认真真地翻看着绸缎铺子送来的一些新缎样, 捻金番、紫罗雀、彩金库等等。
似乎周府总有一种淡化戾气的祥和。温长志进了园子, 整个人都松快不少, 压在心里的担子也轻了一半。
瞧见他进来,荣澜语撂下手里的缎样,笑吟吟道:“冬日里头生意繁忙,春来能好些, 你得空也歇歇。”
温长志点点头,神色却不松快道:“夫人,这月的银子总共才得了十两。”
“春来,老人们身子见好,也是正常的,不必往心里去。人都活着,不是好事吗?”荣澜语笑。
“也不是。”温长志否定道:“夫人有所不知,不是春来人身子骨见好的缘故。而是因为如今财落街出现了两三家跟咱们一样路子的缎坊,所以才抢了咱们不少买卖。而且有些人为着走量赚钱,把价格压得极便宜。”
如今相处日久,温长志不像从前那样不知周府的家境。旁的五六品之家,谁家不是积年的富贵,祖业深厚。可周府如今看着不错,其实全靠新夫人撑起场面,内里依然称得上一穷二白,连铺子也只有这么三两间罢了。
也正因如此,温长志此刻格外烦恼。越是没钱的人,越在乎一星半点的银子。要是荣澜语真的因为这间铺子跟自己撒火,他也不乐意再干了。
然而,想象中那副跳脚的场景并未出现,荣澜语依然笑意吟吟地坐着,甚至眼里并无意外。温长志咂咂舌,忍不住问道:“夫人不愁?”
“也不是不愁。只是意料之中罢了。做买卖便是如此,你若不走在前头,便赚不到银子。可你若走在前头,后头定会有一大群人来抢你的银子。”
温长志细细琢磨这番话,竟觉得有几分道理。他暗自讶异,果然夫人不是寻常没见识的女子。这样的话,怕是只有多年的掌柜才能点透。
“这样说来,夫人是有主意了?”温长志带着希冀问。
“还得再思量思量。”荣澜语并没有给他肯定的答复。
但这样的不肯定,反而让温长志更加有信心了。他年岁大了,更喜欢能审慎做决定的人。
送走了温长志,荣澜语便决意去自己的绸缎铺子瞧一瞧。绸缎铺子一直归母亲身边一位几年前出府嫁人的大丫鬟常瑶管着,也是真真正正的自己人。
绸缎铺子名唤卿罗阁,虽不是门庭若市,可主顾也不曾断。荣澜语进了门,常瑶正在待客,她稍稍颔首,便自己寻了靠墙的一把玫瑰圈椅坐下,自有小丫鬟来侍奉熟水。
春日桃花绚烂,透过半敞的窗恰好能瞧见外头的热闹。少女一人坐在那,窗棂为框,美人如景,外头的人看着便是一幅艳丽至极的画。
这会,门前一阵吵闹,只听一位少女撒着娇,软趴趴道:“你难得休沐一天,再陪我逛一间铺子又怎样。你瞧,这间卿罗阁好不好?你之前送我的绸缎都是他家的,我很是喜欢呢。”
男子似乎有些无奈,却也只得低声让步道:“芳碧,你且把手松开。虽说如今我们定了亲,可到底还未大婚。当街拉拉扯扯,岂不让人笑话?”
那女子哼了一声,闷闷回道:“就你们读书人迂腐。走吧走吧。”
门内,荣澜语听见芳碧那一刻便蹙了眉,心道真是冤家路窄,起了身赶紧往后头库房的方向走。
然而这会已经来不及,那芳碧几乎慧眼如炬地认出她的背影,柔柔喊道:“呀,这不是表妹……”
说完,她几步上前拽过荣澜语,看着她的一张脸,眼里闪过一丝嫉妒,随后却如常笑道:“表妹也来买绸缎?”
荣澜语难得语滞,便听余衍林在旁唤道:“澜语……”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余衍林越跟曹芳碧相处,便越不喜欢她那张平凡普通的脸。更因曹芳碧是从小被宠到大的千金,身上尽是骄娇二气,让他愈发厌恶。
这样的心思越强,似乎对荣澜语的绮念便越多。
那青梅竹马的情意,加上荣澜语一张几乎能惊艳盛京的脸,足以让余衍林午夜梦回的时候,为之辗转反侧。
他自己以为这一声呼唤平平无奇,却不知道女人了解女人,更了解男人。
曹芳碧光听那语气便能听出来,余衍林始终没放下过这个已为人妇的表妹。
她顾不得什么大家闺秀的矜持,站到余衍林身边故意笑道:“我今日都买了七八匹绸缎了,可衍林说还不怎么衬得起我,非要拉着我再买一些。你说这是做什么呢,弄得像暴发人家似的,身后的丫鬟都抱不动了。”
说罢,她往荣澜语身后的新荔那瞧了一眼,笑道:“哎呀,你倒是什么都没买呢。难道是周大人不舍得给你花钱?”
见她越说越过分,余衍林的脸色也不好看,唯有荣澜语跟闲话家常一般,脸上不见半点愠怒。
可身后的新荔却忍不住了,朗声回道:“这间铺子是咱们夫人所开,想穿什么就有什么,实在不必买……”
话说完,果然见曹芳碧的脸色一沉。
可荣澜语很快笑笑,稍稍拦了一把新荔,把话拉回来道:“我还等着喝大人与姑娘的喜酒,不知日子定下了没。”
曹芳碧这才和缓了一些神色,勉强回道:“夏至是我生辰,正好是那一日。希望你与周大人都能过去凑凑热闹。”
“这是自然的。”荣澜语笑着答应。
话说到这个份上,曹芳碧也没了挑锦缎的心思,淡淡说了一句还有要事等着做,便扭头离开了。余衍林慢了半步,却是低声跟荣澜语道:“澜语,芳碧就这个脾气,你别往心里去。”
“余大人说笑了。曹姑娘聪颖可爱,与余大人十分般配。”荣澜语几乎往后退了七八步,淡然说道。
“你又何必这么疏远我呢。”余衍林叹着气,儒雅的气质如竹韵松影。
可身后很快传来曹芳碧轻轻咳嗽的声音,余衍林到底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双眼恋恋停留在荣澜语脸上,直到不得已才移开。
荣澜语蹙蹙眉,扭头看着新荔道:“此人是是非之人,往后我们得躲着些。若是他再来周府,只管说我不在府中。”
新荔嗯了一声,又问道:“姑娘会不会想多了?余大人与曹姑娘即将成婚,又怎会轻易闹出事来呢?”
“但愿吧。”可荣澜语瞧着曹芳碧的眼神,并不像是那种把所有仇怨都直接摆在面上的人。至于余衍林,上回他拿周寒执之事威胁自己,荣澜语并没有忘。年前的时候,她也曾与周寒执说起过一次。
外头,曹芳碧一口气奔向马车坐定,才朝着跟上来的余衍林冷冷问道:“你送的那些绸缎,都是在荣澜语的铺子买的?”
余衍林蹙蹙眉,硬着头皮道:“我……并不知道……”
可这话有多少心虚,曹芳碧也不是傻子。她气得扯过身边的锦缎,两只手拽出一条口子就开始撕,撕到中间捆着锦缎的绳子那卡住,却是划伤了手掌。
一道鲜红的血迅速喷洒而出,染红了马车的地面。
余衍林慌得不得了,拿一块帕子按在她手上,双手紧紧捂着,眼里又忧又怕道:“芳碧,你这是何苦呢。你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不知道?”曹芳碧冷笑,双手的鲜血仍然吧嗒吧嗒往下滴。可她似乎感受不到疼痛,用另一只手紧紧抓着余衍林的胳膊道:“衍林,你跟我说实话,你到底为什么要娶我?是不是因为我爹的官职?还是真的喜欢我?”
“我真的喜欢你啊。”余衍林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变得虔诚,抓着曹芳碧的手越发用力,像是在抓紧一样原本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曹芳碧却厌恶地推开他,“你方才看荣澜语的眼神,我不会看错。余衍林,你做个堂堂正正的男人。告诉我,你是不是很喜欢她?”
“绝无可能。”余衍林发咒赌誓道:“芳碧,我跟你说实话,你别生气。我的确知道那铺子是她的不假,可我却只是想报恩而已。”
“报恩?”曹芳碧不理解。
余衍林叹了一口气道:“我从小也常去荣府,受她父母恩惠不小。后来荣大人被流放梧州,临行前托付我母亲照顾澜语。母亲病弱,有心也无力,我只能帮忙照拂一二。芳碧,自从遇见你,我的心里便再也装不下别人了。今日你生气也好,打我也好,我都能接受。只求你别再伤害自己了。你这一滴滴血,几乎是砸在我心上啊。”
瞧着余衍林几乎要心疼得哭出来,曹芳碧终于舒了一口气,柔声道:“衍林,我自知没什么本事,不像你表妹容貌姝丽,也不像二妹妹芳晴性格柔和。可你要相信,这世界上没有比我对你再好的人了。衍林,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哪怕爹爹不同意,我拼了命求他也会给你。只希望你能好好守着我,咱们过好咱们的日子,不要再惦记旁人了。”
余衍林忍不住将人揽在怀里,温柔道:“那以后我再也不管表妹的事了。你这样贤惠,你若是心情好时,帮我照顾照顾她便是。我只管你,管你还管不够呢。”
曹芳碧心中一暖,脸色也变得柔和起来,歪在他怀里道:“你放心吧,我不会让你表妹受委屈的。那么好的人,肯定要好好相待啊。”
余衍林取下手里的帕子,见她的手掌依然血红一片,嘶啦一声叹道:“这可如何是好。”
曹芳碧懒懒一笑:“没事,回去我就跟我爹娘说,上马车的时候没注意,绸缎卡在马车外头,光拎着绳子进来,这才划伤了。”
“都是我不好。”余衍林心疼地往伤口上吹了吹,又看向曹芳碧道:“曹大人肯定心疼死了,要是问你,为什么要自己拎绸缎,可如何是好?”
“那就说我太喜欢这绸缎了,硬是不要你拎。”曹芳碧的头靠在余衍林胸前,将受伤的手从他眼门前抽回来道:“别瞧了,怪丑的。我不怪你。”
余衍林略安了心,拍着她的后背道:“回去我给你找最好的医士,肯定一点疤痕也不会留。芳碧,你要相信,你在我心里胜过世间所有。等咱们大婚之后就好了,一切就都好了。那时候,你就不会这样不安心了。”
“还有好久呢。”曹芳碧撒起娇来。
余衍林看着她一张涂着厚厚脂粉的脸,不由得闭上双眼,心里想着方才荣澜语那略施粉黛的一张绝艳面庞,倾尽所有温柔道:“慢慢来。咱们慢慢来。”
第40章 周府也有一样的灯。
回了府的曹芳碧果然把受伤一事都揽在了自己身上。曹炳池夫妇虽然心疼, 但到底没怪到余衍林身上去,只是又减了余衍林近来的差事,让他多多陪着。
可曹芳碧摆出懂事的姿态来, 笑着撵余衍林去书房找父亲做事,自己却领着秋雁又去找了一趟曹芳晴。自从二人聊过周寒执的事后, 关系便比之前近了不少。
“玉佩呢?”曹芳碧进门便问。
曹芳晴笑笑,“爹爹常教我们自护羽翼, 名声比天大。这样容易引起误会的物件, 我自然不会留着。”
曹芳碧刚要生气, 可见曹芳晴眼底一片笑意, 便知道这事没那么简单, 于是静下心低声问道:“近来听说妹妹总喜欢逛园子,时不时还要从回廊穿过去, 莫不是去瞧人的?”
芳晴自知什么都瞒不过这位姐姐,毕竟人家背后站着势力广大的嫡母。于是她索性大方承认道:“姐姐什么都知道, 又何必问呢?姐姐了解我,正如我也了解姐姐。您今日来, 可是心急了?”
见她如此通透, 曹芳碧恨得咬牙。自从有了这位妹妹,虽然自己和娘亲依然势盛,却真真也是不如从前。因着女儿生得好又聪明, 苏姨娘比从前得宠多了。
“你说说吧, 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曹芳碧怄着一口气道:“想必你也知道了, 这回的事,我只是不喜欢那位周夫人罢了,真没有戕害你的意思。你跟我说说,又能怎样?”
想到以后或许还要取得这位长姐的支持, 曹芳晴索性也大方道:“姐姐安心吧,妹妹不会轻易放过这么好的机会的。”
“你这样说,我真真是放心了。”曹芳碧想到荣澜语那张看似和气实则盛气凌人的脸庞,心里不由得舒畅不少。“那我就等你的好消息了。”
曹芳晴笑着,送走了曹芳碧。
身后,名唤冬暖的小丫鬟托了曹芳晴的手,柔声劝道:“姑娘要是真看中了周大人,不如大大方方地去求老爷。老爷这几年对姑娘很上心,想必也会同意吧。”
曹芳晴淡淡道:“这话就糊涂。老爷什么人,你不知道?没有把握的事,他从来不会做。如今府里不过两个女儿,大姐被他笼络翰林院新来的余衍林,那可是这批学子里头最拔尖的人物。如今通政司的周大人,官职朝不保夕,老爷可以笼络,却不会反太费心思。若真把我嫁过去,岂不是亏本的买卖。”
“那您怎么就相中周大人了呢,您也知道他的官职朝不保夕呀。”
听见这话,曹芳晴眼里有了浓浓笑意。“你没瞧见过周大人,自然不知道人中龙凤是什么样子。这样的男人,又怎会保不住自己的官职。你放心吧,在曹府待了这么久,旁的我或许不知,可我自己想要什么样的前程,我最了解不过。”
冬暖闻言不敢再劝,只是想曹府这两位小姐,的确都不是一般人。那算计的心思,真真是曹大人的亲女儿无疑。
曹芳碧曾一度觉得,夏至还很遥远。但其实日子一天天过去,似乎时光真的像流水一样。你还没来得及怀念昨天,明天就已经匆匆赶来了。
余衍林果然给她请了最好的医士。一碗碗汤药,一堆堆深绿色的草浆敷上去,手上果然半点瘢痕都没留下。
可惜,再完美的肌肤都换不来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当曹芳碧身着华贵的红嫁衣坐在镜前的时候,更是深深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自然,在曹夫人的眼里,自家女儿是谁都比不上的。为着显示这一点,她甚至不顾颜面,让曹芳晴换上了一件淡如月色的素锦送嫁,发髻亦是最简单的小两把头,中间簪了些烟粉色的绢花。
却不想,真正的颜色是掩不住的。穿得越素淡,反而越能显出气质来。此刻,曹芳晴站在一旁,虽穿得连小丫鬟都不如,但月下仙子般的模样,竟也能引得大伙连连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