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我索性翻身坐起,棠璃忙起来给我披上棉罩衣,我握住她的手道:“棠璃,不怕给你说实话,我是一点入宫的念头也没有的!”,棠璃任我说完,才细细道:“婢子知道,小姐且放宽心,这样吃不安稳睡不宁静的也于事无补。横竖还有一个多月,帝王心思是最难揣测的,谁知道这期间会不会就搁下来呢?”
    我听她说的有理,稍稍放宽了心,便由她扶着又躺下去,混沌睡了一宿。
    第二日清晨,因昨夜睡得迟,我便稍稍晚起了些。还没起身,门便被人擂的山响。棠璃开了门,媜儿一脸怒气闯进来,她冲到我床前怒道:“你把双成藏到哪里去了?”,我还未睡醒,正惺忪着揉眼,媜儿一把抓住我的手腕厉声道:“说话啊!你把双成藏到哪里去了!”
    棠璃忙上来劝解,却被媜儿推了个踉跄。
    我顿生不悦,掀开被子起身道:“你吵什么?大清早的一来就兴师问罪,我好歹是你姐姐,成何体统?”,媜儿冷冷看着我道:“体统?我原就是个不识体统的人。少拿话来唬我,双成呢?杂役房的人说他昨夜根本就没回去!”
    棠璃见我起的急不及穿衣,忙拿披风给我裹住,又对媜儿说:“五小姐明鉴,昨儿个夜里双成就不在府里了,跟我们小姐无关的!”,媜儿闻言,正要说什么,三娘又风风火火闯了进来,见媜儿与我对峙,便不阴不阳对媜儿道:“你这个缺心眼儿的孩子,人家郎情妾意一对儿都私奔了,你还在这里闹什么。”
    媜儿脸色刹那变的苍白,只看着三娘道:“母亲说什么?”,秋熙跟在三娘身后,见此情景道:“五小姐,三夫人怕您为这事弄的不高兴,因此让奴婢一早便去打听了,二门并外门上伺候的人都说双成跟四小姐房里的初蕊私奔了,这会子府里正闹得沸反盈天的,老爷还下派人去抓呢。怕您不信,现在小厮们在咱们外厅里跪着擎等着问话呢。”
    我听见这话,心里也像猫抓似的,再看媜儿,脸上已然褪去了血色,她也不管三娘和我了,直直的便朝外面跑去。三娘叫了两声没叫答应,忙让秋熙赶快跟着。又回身盯着我,也不避忌丫鬟,阴毒道:“我原是小看了你和你手底下调教出来的好人儿,我拢共一儿一女,都被你耍得团团转,若是再留你在府里,岂不是要骑到我脖子上来了?”
    我张口欲辩解,却触碰到她蔑视怨恨的眼神,心中气恼,便硬生生把解释的话吞了下去。三娘冷哼一声,摔门而去,棠璃和闻讯而来的锦心忙不迭的闪身让路。
    待三娘走的远了,锦心怯怯道:“初蕊昨夜一晚未归……”,我乏力道:“好了,我知道了。没听到她们说这会子阖府都知道他俩私奔了么?”,棠璃呈上刚沏的云雾茶道:“小姐也相信?”,我微微抿了一口道:“我信不信也没有用,现在既然已经大闹起来,便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这好一阵闹腾,让我睡意全无,原本稍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左思右想也是无计可施,便想找二哥看能不能有个解决之策。加之昨夜他那样子我也着实不放心,又怕他误会我贪图荣华富贵,又怕他被父亲三娘好一顿排揎。他这种性子的人,原本就是吃软不吃硬,万一惹急了说出些大逆不道的话来,反而让我挂心。
    穿好衣服,我便带着棠璃出去探个究竟。才走出一截子路,二哥便迎面走了来,棠璃万了个福,知趣的退到我身后五步之遥处,只做看花扶草之态。
    二哥劈头便说:“你可知道双成与初蕊离府出走的事?”,我苦笑道:“媜儿一大早便打上门来问我要人,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二哥愕然道:“她胆子倒是不小,私相授受还做到明面上了!”
    “其实也不难理解。饶是旁人骤然得知这个消息也唬一跳的,何况她对双成情根深种。”,我缓缓说道,又拿眼深深看他。二哥似有所感,也望定我道:“双成与初蕊也是胆大,奴役之身居然敢挟带私奔!”,我淡淡道:“可知情之为物……”
    二哥眼睛一亮,思索良久,忽下定主意低声道:“若是你肯舍弃荣华富贵,咱们也学双成初蕊!”,我一听此事非同小可,下意识正要阻止,心里却像有一片小小的羽毛在轻轻拨弄,弄得心房痒痒的,让人跃跃欲试。
    第三十七章 除却巫山
    天寒色青苍,北风叫枯桑。
    厚冰无裂文,短日有冷光。
    敲石不得火,壮阴夺正阳。
    苦调竟何言,冻吟成此章。
    人工渠里凋零的荷花枯枝阴沉出冬季的萧瑟,就像一面寒夜的镜子,透出冰冷落寞。二哥又近一步道:“我带你走,去一个没人知道的地方男耕女织!还有件事,我现在不便对你讲,你且信我……你我绝无颠倒伦常之错。”
    “可是父亲那里怎么说?”
    “顾不得了,火烧眉毛,且顾眼下!”,他打断我的话,又坚定道:“我绝不能再失去你!”,我心中的感动掩盖了理智,也没听出来“再”这个字蕴含的深意。只是忽又愁道:“可是我们跑了,朝廷怪罪下来,岂不是连累了父亲和全家?”,二哥登时默然,我抬手缓缓抚平他眉间的皱起的川字道:“总是有办法的,你也无须太过焦虑。”,其实我又何尝有万全之策,只不过因为还有拖延的时间,安慰他,也安慰我自己罢了。
    棠璃远远的咳嗽一声,我忙撤开手去,只见老管事穿过扶廊直走过来道:“禀二爷,三爷来了,这会子在二爷书房里正吃茶呢。”,二哥说声知道了,又对着我低声道:“你且等我,我总不负你便罢了!”,我见那管事走的人影不见,便拉住他的手婉转道:“你也要拿捏好分寸,别让人寻了不是,反倒不好办了。”,他笑着点头道:“这是自然。”
    我脸颊绯红,心内百味杂陈,一壁如小鹿乱撞,一壁如尘埃落定。止不住心中暗问,这便算是定了情么?他既说无颠倒伦常之错,想必另有隐情,莫非他是抱养的?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以前从来不敢这样想过,若是如此,反而许多疑团都能得到解释。二哥历来规行矩步,礼仪人也,若是与裴婉真有兄妹血缘,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其动情,更遑论定情私奔?能让他做这种决定,想必不是亲生,兼之我在他心中还是有些分量的。
    他别了我自去书房,棠璃慢慢走近,瞳仁清明望着我看。我被她看得心里发毛,便道:“怎么了?”她淡淡一笑并不答话,却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我心里没底,不知她是否看出了我与二哥间的端倪。但见她顷刻又恢复到静谧和顺,我也不好探其口风。
    既然二哥这边无事了,当下最紧要的就是找到初蕊与双成的踪迹。我与棠璃又赶到三娘房里,不见其他人,只见秋熙捧着攒盒,冬熙侍立在后,三娘端坐着不紧不慢的挑选着珠钗。媜儿坐在一旁,可是精气神儿好像被抽走了,脸上妆容残褪,一张玲珑俏脸也黯淡无光。
    见我去了,三娘似笑非笑道:“你来的倒快。”我微欠身请安,又走到媜儿身侧唤她道:“妹妹。”,媜儿怔怔抬起惨白的小脸儿,一见是我,突然站起身拧住我的胳膊声嘶力竭道:“你?是你!是你赶他走的,都是你!”,棠璃忙上来护着我,却不妨被媜儿发狂一推,摔了个趔趄。
    我要去拉棠璃,媜儿又拽住我的袖子哀哀道:“你怎的那么狠心?你恨我就冲着我来,为何要向他下手?你难道不知道,他穷的叮当响,父亲又发了狠,要是被抓到是要没命的呀!”,我刚张口,三娘便冷冷道:“傻孩子,她若是不冲双成下手,怎么能让你变成这样失心疯呢?”。
    媜儿力气极大,我一时扯不开,便索性道:“我若真的想害你,便把你私通小厮的事情告之父亲,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双成毕竟是男子,私逃出去总不过风餐露宿受点皮肉之苦!你现在跟我拉扯不清有什么用,我劝妹妹,还是想想怎么在父亲手里捞回他来是真!”
    趁她愣神,我忙扯了衣袖道:“三娘既然不欢迎我来,近日我也不再叨扰,还望三娘好好照顾妹妹,别再煽风点火节外生枝才好!”,我与媜儿抓扯,三娘不劝,身边的丫鬟也视若无睹,棠璃倒地也没人扶起。我胸中闷气疯长,几句话说得又脆又狠,话毕也不管她们脸色如何,拉着棠璃便拂袖而去。
    走出几步,身后隐约传来兵兵砰砰的声音,想是媜儿缓过神来发脾气摔了东西。棠璃边走边道:“五小姐是怎么了,真像是失心疯了!”,我惨然笑道:“双成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她可不是疯了么。”
    途径二哥书房,我心下一动,想去看看他们兄弟两个说什么,加之许久不见三哥,寒暄一番听他说说笑话也是好的,总好过憋一肚子气。便遣了棠璃先回去,自己朝书房去。走得近了,才看见原先在书房伺候的丫鬟们都在外厅阑干上坐着嬉闹,见我来了,忙一窝蜂的请安。
    我问道:“怎么不进去伺候?”
    有那伶俐的丫鬟回道:“原先在里面的,上过茶后二爷便让奴婢们出来了。”
    我心中纳闷,不知这两兄弟要聊什么梯己话儿,犯得着把丫鬟们都遣了出来。越是如此,越发好奇,便蹑手蹑脚往里走。我身体贴着墙往书房里瞅去,只见他们兄弟两个相对而坐正吃着茶,另外还有一个人背对着我,那熟悉的背影正是承昭。
    不知道他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忽而扭头朝这边看过来,我忙一闪躲在花窗后,心跳的咚咚的,庆幸自己没有大咧咧进去。若是只有二哥三哥在,我便嬉笑怒骂没有避讳。可是承昭在场,我心里倒有些顾忌。
    我怕他那灼热的眼神和失控的情感,如果他见了我,当着二哥三哥面前说点什么情深意浓的话来,我才真的有理说不清。
    “你那两个妾室不也是解语花么,何必强求不属于自己的。”二哥语气淡淡的,想是对承昭心有芥蒂。
    承昭感觉到了他语气里的寒冽,冷笑道:“比起我,你似乎更没有资格这么说吧。别说今时皇上召她入宫,就是没有下诏,你又能怎么样?你以为四妹真的就是她么?别忘了你的身份,你们的身份!”。
    二哥三哥都没出声,承昭又尖酸道:“说起来也是奇事一桩,每每你上心的女子都会被宫里召了去,先是有她,现在又是四妹,你的喜好与皇上居然一致,也是天大的福分。哈哈哈……”
    承昭的干笑还没结束,便听到“砰”的一声尖锐巨响,那是茶盏碎裂的声音,不知道是他们当中谁摔了杯子,我惊得下意识猫下了身子。屋内随即静默,又是一室难耐的静默。有丫鬟听见声音从前厅过来,我忙做手势示意让她们下去。
    “四妹的性子,和凌云还真有些相像,爱屋及乌,难怪你会舍不得。”,这是承昭的声音,他这么说是什么意思,凌云是谁?爱屋及乌?他的意思,莫非是说……不,不可能,绝不是什么爱屋及乌,二哥对我,绝不是!
    我听见二哥怒道:“你也太放肆了,怎么敢直呼皇后闺名?!”,承昭戏谑道:“放肆?我哪有你放肆?我不过是叫她的名字而已,你呢?你可是亲近过这个人的!”,皇后?我忽而忆起二哥曾对我说过,“若论清雅,天下无人能与皇后并肩”,我屏住呼吸,心中有股凉意慢慢升腾起来。
    三哥此时也开口说道:“二哥,你舍不得的到底是四妹还是她?若是她,我劝你死了这条心吧,要是被人知道了,咱们阖族的脑袋都不够砍的;若是四妹就更不行了,兄妹僭越伦常,与禽兽无异啊!”,二哥缄默不语,里面传来椅子拖动之声,想必是谁站了起来。
    承昭趁热打铁道:“退一万步说,若皇上朝令夕改,也还有我等在这儿。就算我娶不到四妹,她早晚也要许配人家,总不能由你这亲哥哥挡在前头。况且你们血脉相连,永世也没有可能。你喜欢清丽的女子,我可以帮你寻觅,前些日子我还见过眉眼极像她的。四妹不过是性子像,容貌可还是天差地别。”
    二哥突然幽幽道:“你前日不是进宫探宝林吗,可曾,可曾见过……她?”,他的声音到最后趋于呓语,若是离得稍微远一点,也许就听不见了。我躲在花窗后,离他不过几步之遥,又怎么可能听不见。我倒是希望自己听不见,可是他吐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毒蛇一样蠕动着钻进我心里。
    “她么?见是没见着,不过听闻又病了。进宫这两年她时常犯病,身子虚弱,那位初始虽然宠她,也不见得长久。”,承昭慢悠悠说道,似乎事不关己。二哥的声音急促起来:“又病了?是什么病?严重吗?太医是怎么当的?皇后的身子是开得玩笑的吗?”。
    就算是个聋子,大概也能听出他话里的关切。虽然我没看到他的表情,但是我能猜想的出来,那张我熟悉的脸上,现在定是写满了焦灼。而这些焦急的心情,都是为了那个闺名叫做凌云的薛皇后,都是为了她!
    手笼本是御寒暖手之物,此刻我双手捂在里面却失去了温度,冷的像冰一样。
    承昭的声音带着嘲弄的笑意:“这些事情谁敢打听?你若是想知道,问老三,他见她的机会比我多了去了。”。
    三哥插话道:“皇后自进宫以来就是如此,身子时好时坏的,生育之后更甚了,太后屡次找太医来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我回来那日在含元正殿见到她。她气色很好,我才放了心。不过几月,为何,为何又病了……”,二哥的声音说不出的凄苦,想是心疼的厉害。
    我颓然半歪着靠着窗下花台,只觉得脸上湿湿的,伸手一摸,不知何时,居然已泪流满面。
    第三十八章 弦断谁人听
    这是我所认识的那个腼腆微笑的男子吗?这是那个跟我说定要带我一起男耕女织的男子吗?这是那个我一直珍藏在心里视若珍宝的男子吗?我的心里像是有几万匹野马在践踏,什么矜持,什么尊严,什么爱,统统被蹂躏的粉碎!
    可是他对着我的时候,那神情不像是假的,他的坚毅,他的善良,他的温存,都不是假的啊!
    会不会是我心胸狭窄小题大作了?我拼命的为自己、为他寻找着借口。对,事情尚未分明,我不可以胡思乱想,也许他只是因为曾经的感情而放心不下,因着皇后孱弱,礼仪上的客套关心罢了,毕竟他是那样一个温柔长情的男子啊。
    我胡乱擦掉泪水,正想起身,突然听承昭道:“说来也是兆头不好,她那年不想进宫,硬生生装病拖到上元节之后,太后下懿旨三催四请了,薛家才送她去。我还记得我跟老三、琴儿全帮着你们说假话骗姨父。那年人太多,她贪图看糖画儿跟我们走散了,你给她买的指环琴儿也拿掉了……原以为此情可寄,唉,可怜你们情深几许,却拗不过一道圣旨。”
    我耳旁嗡嗡乱响,眼前金星乱冒,只觉得刹那间便四下里寂静无声。
    她贪图看糖画儿走散了,我也看糖画儿看入迷跟二哥走散。
    二哥给她买指环,二哥也送了我指环。
    为什么,为什么连经历都那么像?若是没有这些相似的经历,二哥还会对我动心吗?或者,那晚灯火阑珊处的定情,也不过只是爱屋及乌的过渡?那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在两年之前宁愿出征打战也不愿留在京城?又是什么样的女子,让他见到与之相似的我之后宁愿背负僭越伦常的骂名也不肯再放手?难怪他拥着我说:“我不能再失去你了。”,我以为是他几番挣扎之后的感言,没想到一个“再”字还蕴藏着这等曲折故事。
    不知道是不是在石头上坐久了,四肢百骸里仿佛卷起浪潮,一浪高过一浪的冷上来,直透到心里去。慢慢的,又能听见周遭细微的声音。
    二哥疼我,也不过因着我与薛凌云的相似罢了,原本我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又有何理由妄想融入其中呢。既然天命如此,岂非人力可以挽回,我又在难过什么呢?我自嘲的安慰自己,想牵动嘴角笑一笑,脸上的肌肉却僵得连动一下都难。
    其实人若能无知无觉的活着,又何尝不好。
    “小姐你怎么坐在这里?寒冬腊月的地上凉,冻坏了可怎么好?”,我机械的扭头,看见锦心跑着过来,嘴里大惊小怪的呼喊着。屋里那三人想是听见了,也跟着出来。看见我半坐在花窗下,脸色都是一沉。
    锦心是用跑的,因此最先过来扶我,她一边用力拖我一边埋怨道:“小姐也真是的,寒天冻地的怎么就坐在花台子上了呢。”,又转脸对二哥他们道:“三位爷且搭把手,小姐好像冻的僵住了。”,二哥闻言悟过来,忙上来扶,我轻轻拂开他的手,脸只侧向一边。
    承昭见状推开三哥二哥道:“我来。”,二哥呆呆退至一旁,承昭微微用力,便将我拦腰抱起。口中说道:“锦心在前面走着,选条最近的路回去。我看四妹冻得厉害,要好好回去暖暖。”
    他虽是男子,却也沾亲带故,锦心确实抱我不动,承昭安排的极妥当,三哥又不便再换手,因此也不顾忌男女之别,只管任他抱了。走了一段,他低声问我:“四妹,你可是都听见了?”我看着后面垂头紧跟着的二哥,上下两片嘴唇就像是被粘住了一样,一句话也不想说。他见我不语,叹气一声,又紧紧的将我抱住,向前走去。
    我窝在房里五天,哪里也不去,谁也不见。
    听棠璃说,长姐不出门也就罢了,成日里只顾做针线,攒下一堆东西,我寻思着她也快要找准机会走了;双成和初蕊杳无音讯,父亲也并不像我们想的那么恼怒,也许在他心里不过走失了两个下人而已,也不值得怎么找;媜儿一天比一天瘦,竟是大病了一场,心气神儿也无形中低调了不少。
    至于二哥,他来看过我,我却不愿意见他。锦心见我态度坚决,也不敢放他进来,他只得隔着门棂儿跟我说话,当着丫鬟们能说什么呢,无非是保重身体之类。我也不应声,只蒙着头装睡着了,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不说。
    我不能接受他带给我的伤害和欺骗,即便我在现代的社会见惯了如过眼云烟般的爱情,但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初恋也是如此,尤其不能接受自己在他心里只是薛皇后影子的这个事实。送上门的果然是不会被珍惜的,我这不是活该应了这句话么。
    我想他,很想他,每天睡时都在心里一遍一遍勾勒他的样子,每天醒来都疯了似的想见他,每天都在不经意间默念他的名字,可是我不要见他,我怕我会不由自主想起那个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女子。
    少庭,少庭,你骗得我好苦!
    棠璃端来百合杏仁粥,看着我吃了两口道:“这些日子小姐受罪,二爷也受罪。每日在五小姐和小姐之间两头跑,两头不得好。奴婢从没见过二爷这个样子,小姐好歹见他一见。”
    我放下银勺,怔怔道:“从未见过?两年前薛家送皇后入宫,二哥难道不是这个样子吗?”棠璃也怔住了,半晌回道:“小姐若是问起这个,奴婢也真不知如何回答。只是那时二爷虽然伤心难过,毕竟年少,哪里真正懂得何为甘苦?依奴婢看来,小姐这些天来拒人于千里之外,二爷可比当年手足无措多了。”
    听她那么说,又想起二哥焦躁憔悴的样子,我眼圈一热便忍不住滚下泪来。棠璃叹息一声道:“这又是何苦呢。”
    我忽然想起一事来,便拉了棠璃的手道:“棠璃,你告诉我一句实话,二哥到底是不是三娘亲生的?”
    棠璃一听这话,唬的魂飞天外,一兜子跪下道:“好祖宗,快别混说!”
    我见她惶恐不安,苦笑道:“究竟是也不是?”
    她又好气又好笑道:“怎么不是?三夫人娇贵,生二爷时请了全城最好的医官和稳婆,生产时叫的半座城也听见了。”
    因为怕长时间关门闭户的闷得慌,棠璃特意开了一小幅槅扇,透过槅扇可见触目处皆雪白一片,不知何时竟又下起了大雪。絮絮厚厚的,一层一层盖下来。
    我心里仅存的希望随着她的话一点一点灰飞烟灭,既然是亲生兄妹,又如何能逾越伦常的深渊?难道他入戏痴了,把我当成薛凌云的替身,竟然忘记了我俩之间最大的距离就是血缘?
    棠璃见我脸色灰败,正欲安慰,院子里突然传来重重的脚步声,然后听到锦心在外面说:“二爷来了!”,棠璃道:“说曹操曹操到,这不就来了。”我急忙说:“不许让他进来!”
    棠璃为难的看看我,又看看外面,到底还是不敢违逆我,隔着门对锦心说了我的意思。
    锦心应了,脆脆道:“二爷还是回去吧,小姐睡下了,一时半会且起不来呢。”二哥说:“不妨事,我等她起来。”锦心又说:“那奴婢给二爷撑把伞来!”二哥说:“不必,站站就走。”
    这一站就是大半个时辰,棠璃趴在门缝上看,转脸对我说:“这雪真大,二爷也不撑伞,就这么直挺挺站在屋檐下,真是可怜见的。”她历来是个有心人,每说一句,我的心肝就七上八下的颤一下。
    “哎哟,二爷怎么倒了!”棠璃忽然惊呼一声,我心中又惊又怕,再也坐不住,拉开门一个箭步便跨了出去。
    他笔直站着,浑身上下要么被雪覆盖要么湿成一片,乌黑的发髻此刻也都被雪花侵占,就连长长的眼睫毛上都是雪珠。此刻我心疼他都来不及,哪里顾得上责怪棠璃撒谎骗我。
    我像鸟儿投林一般扑过去,扶住他的那一刻又是难过又是心疼,他冻得手僵脚僵,连说话都不利索,还抖抖索索的抬手为我拂去飘在脸上的雪花,那手指像冰凌子一样寒气逼人。我只觉得喉头有一股子气流冲上来,眼泪到底忍不住,扑簌簌直往外涌。
    棠璃和锦心帮着我把二哥攒撺进了屋,我亲自脱下他湿哒哒的大氅,又去衣橱里拿了他平日忘在我这里的鹧鸪报喜缎绣氅衣,棠璃一壁忙着添炭、灌汤婆子,一壁嘱咐我:“自己的身子还虚着呢,才刚出去又扑了风,快坐着暖暖手,横竖有我们伺候着!”
    我哪里肯听,只顾着为他脱去湿衣服复又穿上氅衣,忙忙碌碌,一颗心都恨不得扑在他身上,他也满眼都是我,我只觉自己走来走去都走不出他的瞳孔。忙停当了,棠璃拉着锦心说去吩咐厨房熬姜汤,出去时撂下了棉帘子关上了槅扇,留下了我跟二哥两个人。
    四下里没了旁人,他看着我,我看着他。
    “怎么傻成这样,大雪天的站在这里是要做什么呢?”我禁不住怪他。
    他哑着嗓子道:“婉婉,我若不来,怕你从今往后再也不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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