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节

    二哥见情形不对,身形一掠便擎住了那随从的手,我紧赶慢赶也到了面前。媜儿痛哭失声,还犹自挣扎着。我忙撼她道:“媜儿你看清楚!他不是双成!”媜儿闻言睁大迷蒙泪眼,这才仔细打量那人,巴掌大的俏脸皱成一团,分外楚楚可怜。
    那人并不生气,只是诧异道:“这位姑娘是认错人了么?”我回身做了个万福道:“请公子见谅,只因我妹妹近日不见了一位朋友,关心则乱,因此认错了人。”他听罢“哦”了一声,也不计较。
    二哥放开那随从,又瞪了围着媜儿的那几人。那些人原都是些狐假虎威仗势欺人惯了的,见二哥面色不善,我们又要走,便旋身将我们拦住出言道:“你们好大的胆子,冒犯了驸马想就这么走么?”
    驸马?
    东秦公主众多,先帝的姐妹,也就是现在皇帝宣宗的姑母,嫁在京城的就有七八个。宣宗的姐妹就更是多了,听闻先帝后宫妃嫔九百人,有封号的公主就有三十多个,至于那些深隐于后宫永巷,没名没姓没封赏的,就更不知道有多少了。
    我们的家将随从起先不知发生了何事,加之媜儿素来脾性古怪,贸然不敢跟来。现在远远的见情形不对,也就三五成群的拥了来。有那起满城里晃悠的精细小厮躲在背后低声对我说:“这人是顺平长公主府的驸马,当今面前的红人。小姐劝二爷当着心,千万别起了事端。”
    我倒是没觉出有什么,那位面若冠玉的驸马反而出言阻止手下人道:“休得无礼!”那些人见他发了话,一个个的便诺诺退至一旁。
    他言笑晏晏道:“公子小姐衣着华贵,不似普通人家……车厢挂着的风灯上写着‘裴’字,可是裴尚书家的贵戚?”二哥搂着媜儿又劝又哄,根本无暇搭话,我只有硬着头皮回道:“户部尚书正是家父。”
    他笑着点头,又闲话家常道:“今日可是去郊外踏青采薇的?”我应了,又想起父亲的马车不知道走到哪里去了,脸上便露出几丝焦灼之色,驸马倒是观察仔细,自己先笑了说道:“看我这人,居然忘了,既是全家踏青,怎能因为我而羁绊这么久,罢了罢了,你们且去吧,若有闲暇崔某再去府上拜会。”
    我与二哥嘴里谦着不敢不敢,连拉带拽的把失了神的媜儿拖上马车。长姐伸手扶我上车,急急道:“怎么样了?我远远看不分明,是双成不是?”
    我道:“不是,姐姐原是看错了,那人是顺平公主的驸马,长得与双成倒是有几分相似。”
    一直懵懂的媜儿此刻忽然悟过来了似的,抬起眼皮狠狠的剜了长姐一眼,虽不说话,但那阴狠之态让我和长姐都打了个寒颤,二哥见状,微有愠色对媜儿道:“你这是做什么?原是一家人都护着你,你还不足,这会儿长姐也是好心,你瞪的什么?”
    媜儿咬牙道:“我知道,你们原是想看我笑话的,如今看到,可满意了?”
    我看惯了她这样子,又知道她对我成见颇深,便扭过头去不加理会。长姐泫然道:“媜儿你这是什么话?我只是一番好心,谁知道不是他呢?”二哥温声道:“长姐不用理会,媜儿原就是这样偏颇的性子。”又侧脸严厉道:“怎可对长姐无理?再是如此,小心我禀告父亲!你现在若不吃点苦头受点教训,真是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我见他发了怒,少不得又转过身来劝解道:“好了,你也小声点,让外面的丫鬟小厮们听见了,多给媜儿长脸呢?”他斜睨我一眼,虽是不忿,声音到底压抑了下去。
    驾车的马夫原是惯熟京城内外道路的,不一时便扬鞭跟上了父亲的车。二娘站在马车旁望眼欲穿,见我们到了,早一步上来扶了长姐,眼神只管碌碌在长姐腹部打转。
    我情知不妙,但见长姐含笑若素,二娘又一脸关切神色,心里慢慢咂摸出味儿来:二娘是长姐的亲生母亲,父亲对她又不过如此,长姐便是二娘在府里的全部依靠。虽则未婚先孕不足为外人道,但毕竟母女连心,只怕二娘早就察觉出来,并且和我一样,全力为她遮掩周全。
    父亲坐在一处树荫下,远远招手唤我们过去,早有丫鬟摆好小绣凳,我们只管一一坐了。父亲笑说:“年年习俗如此,花朗节民间以刀尺、百谷、瓜果种籽、迎富贵果子等相问遗,咱们家人多,反而没那么讲究,不过挑菜踏青罢了,也遂了你们心愿,出来透透气也好。”
    二娘笑着打开提盒,拿出一盒面果子散给我们道:“来,迎下富贵果子。”我接过一个蝴蝶形状的面果,刚咬了一口,便有丫鬟捧上托盘候着,见长姐掩口放了面果上去,我才悟到原来迎富贵果子就只能吃一口,剩下的反倒不能吃了。
    岁岁春草生,踏青二三月。虽说初春时节,花蕾还未怎么绽放,但春风和煦,光线适宜,看到这青草依依、清水涟涟的景色,真是让人油然一股喜不自胜。真正是逢春不游乐,但恐是痴人吧。
    “父亲,时候不早了,挑菜采薇吧。”二哥朗朗道。
    我正微微前仰后合与长姐说笑,不经意间对上二哥的眼神,他那双漆黑眼瞳深邃如渊,透着细小如针的锋芒,扎得我心里一慌。
    第四十二章 知君秉性甘薇蕨
    长姐推说春乏,二娘一心照看长姐,嘘寒问暖,早没了玩耍之心。媜儿还未从才刚的挫败中缓过神来,无精打采的坐着出神。三娘历来是身娇肉贵的,娇嗔的要父亲陪她。
    一家人带着随从奴仆轰轰烈烈出门游玩,最后却只有我和二哥去挖薇菜。
    我从来没见识过这等节日,自然觉得新奇有趣。那薇菜根茎粗壮,表皮褐色有绒毛,茎的顶端越往上走越形成一个好似豆芽瓣的螺旋状的矩圆形,根状茎粗短,直立或斜生。
    空旷郊野上或疏或密尽是野菜,我挖的甚是起劲。
    父亲高声叮嘱:“不过是个意思罢了,不要贪玩磨破了手!”又让二哥看着我点,怕我被裙裾绊倒在田坎上。
    二哥见我乐此不疲,反而拧了眉头冷冷道:“你还真是心里不装事的,这快要进宫做娘娘了,果然喜形于色。”我住了手中的小鹤锄回望他,他眼睛里尽是浓浓的醋意与不悦。
    我很想说几句狠话噎住他的嘴,但思量了一下,竟然想不出来。罢了,富贵日子过久了,连句刻薄的话也不会说了。平时对着下人都和颜悦色的,何况是面对自己喜爱的人,笑里藏刀又怎么做得出来。
    “说中了你的心思,你倒恼了?”他又开口,带着几分讥讽之意。
    我忍了忍,终究受不了这种委屈,反驳道:“皇帝宣昭难道是我自己求来的?我与你同样不知情,我又何其无辜?哥哥一说带我走,却又顾忌重重;二说永不负我,却又念着旧日所爱;三说不僭越伦常,却又同属裴氏血脉!你说,我要如何做,才能合了你的心意?”
    他听了,只无声无息。良久道:“原是我错了。”
    “你错了,我也错了。是我太荒唐,居然对你动心。你是我的亲哥哥,即便不愿入宫,也不能拉扯上你,我可不是疯了!”我低低说道,手中的动作不觉停下了,只怏怏的用锄头划着泥土。
    二哥眼神一晃,攥住我的手腕:“你说的到底可有一句真话?分明是你拿兄妹之情阻隔你我,我已说过,你我并非至亲,为何你就是不信?”
    他手劲极大,捏的我手腕发红,我挣开道:“那你告诉我,何为‘并非至亲‘?”
    他却又不接话,眼中漫出的欲言又止和伤痛,把我的一颗心搅得天翻地覆。
    好容易压抑下心里的翻腾,我静静道:“既然说不出口,便不要说了。父亲说的对,皇帝说出来的话原是金口玉言,即便没有血缘横亘在前,也没有转圜的,你我何必自苦。”
    言毕,我又举起鹤嘴锄继续刨掘薇菜,嘴上虽然平静无波,心中却着实难过,每挥动一次锄头便如同农夫耕田般下了死力气,二哥看我弄了几下,终于伸手过来抢去我手中锄头,我还要抢回来,他身手灵活,个子颀长,我哪里争得过他。远处父亲他们看着,只道兄妹嬉戏打闹,谁知道我们二人心里都藏着一腔憋屈难当。
    我踮着脚抢了几次都不得手,便也搁下不管,自顾自蹲下用小石块刨菜。二哥起初存着逗弄我的心思,本还有些许笑意,见我始终板着脸,顿觉索然无趣,也蹲了下来。
    我见他蹲下,便刻意往外挪了挪,没想到他也跟着挪过来,我瞟他一眼道:“这是做什么?莫非我要做娘娘了,便连站过的地方都连带着金贵起来了?”
    他假愠的瞪了我一眼道:“就是这张嘴厉害,别的地方倒是笨的紧!”说着咬牙弯曲食指在我脑门上轻轻一磕,那神情分明又气又爱。我几乎不敢正视他的目光,只是依旧拉着脸子作出一副寡淡样子。
    眼前的薇菜都挖的差不多了,连地面的泥土青菜都被我翻了过来,二哥见我机械的在地面上划拉,便伸手出来夺去我手里的石块道:“婉婉,若是我有万全之策,不连累靖国府,又能带你全身而退,你走是不走?”我蓦然扬起脸来,他一脸严肃,不像是哄我说笑。
    走是不走?我自然是愿意跟他走的,可是转念一想,我又隐去刚浮出的憧憬,沉着脸道:“你可辨得出你面前的人是谁?若是模糊,我便告诉你。是裴婉,不是薛凌云,你记清楚了。”
    二哥脸色稍稍受挫,但又低声道:“我知道。我要带走的是裴婉,不是别人。”我心中一阵雀跃,但又强力压抑道:“现在说这话,谁信呢?”言罢意欲起身。
    不料他一把按住我的身形道:“你听我说!”见我扭身望着他,他略略迟疑,缓缓道:“为了被皇权夺走的人,为了虚枉的功名利禄,我已连遭两年的报应。只要回想起在陇西的凄风苦雨,那些没有军粮只能挖薇菜果腹的日子,便恰如在黑暗深渊里爬行!你可知道,每一次征战后,只要有命在,我都会和那些战士们远远的望着西京,想着心里最后一点仅存的眷恋,然后每每晚霞落尽,我就周而复始的陷入那命定中的黑暗。”
    他脸色苍凉,声音里蕴含着无尽萧瑟,瞳孔像一个幽深的漩涡,我不由自主被他的讲述深深吸引了进去。
    “可是我又见了你,你可知道,当你第一次扑进我怀里的时候,我满心里的喜悦悸动,犹如鸟儿盼到了早春的第一场绽放。我退缩不前,因为你太纯良,因为你有着无以伦比的清澈婉约,我不能将我所受到的苦楚加诸于你的身上。可是我错了,你是一团火焰,照耀着我脚下每一步泥泞的路和远处的行程。什么加官晋爵,什么光宗耀祖,什么神明责罚,它们加起来也抵不上你的一滴眼泪!”
    他深深吸一口气道:“婉婉,我已想好万全之策。随我走吧,随我离开这外表繁华实则满目疮痍的地方,它让你我双双经受着不能言说的磨难。我曾经失去过一次,人能有多少个‘一次’?我再不能失去你了。若是你也被他夺去,我真的不知人生还有何意义!”
    我听出最后几个字声音有异,倏然仰头,他眼眶已兀自红透。
    这番话情真意切,我若再不为所动,除非是铁石心肝的人。他怅然叹息了一声,仿佛无尽的委屈、伤心与孤寂都含了进去。
    我看着他泪水滑落,不禁心里揪成一团,主动伸出手去握住他的,婉声但坚定道:“我随你走,我随你走!”
    二哥没料到我如此爽快,一时怔怔颤声道:“真的?你可想好了?与我一起,或许再不能安享富贵,或许日日像这样挖薇菜吃苦头……”我迅疾的掩住他的口,含泪道:“只要你真心待我,不要把我当做她,我无怨无尤!”
    他掩去我眼角滑落的泪珠,慨然道:“我没看错,婉婉,我终是没有看错你!”我百感交集,温热的泪水一点一点的滴落在他手心,他一手捧着我的脸颊,又一手拢着我道:“别哭,以后都不要哭,有我在,万事有我。”
    我啜泣着问道:“可是你说的万全之策又是什么呢?确信能保得全家无碍吗?”二哥怜惜地凝视我道:“看你哭成什么样儿……自然是稳妥的,那位虽然万人之上,可是却有一个人刚好能管得住他。”
    我略略思索,脱口而出道:“你是说太后?”
    二哥点头:“不错。太后极信风水巫蛊,当年陈太妃就是因着这个被幽禁致死。”我微微蹙眉道:“可是这与那位召我入宫有何联系?莫非哥哥要拿巫蛊之说做文章?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二哥宁和微笑道:“知道,我又不至于笨到如斯地步。我因想着,那位召你入宫皆是因为坊间传说妹妹有火德胎记,所以才不等大选,径直内选了事。若是有人在太后耳根旁进言,说妹妹这胎记不过是烫伤留下的疤痕,并非吉兆天成,太后不喜,再求琴妹妹多多从旁周旋美言,可不就躲过去了?”
    我静静思量,二哥说得对,眼下要平安无事躲过这一劫难,也只有一物降一物搬出太后来了。
    “至于这吹风传话的人选?”
    “你放心,琴妹妹性子聪颖,有的是办法。”二哥顿一顿又支吾道:“况且她原本也不希望你入宫去吧,只怕那位会轻了宠爱……”
    他言词镇定,娓娓道来,想是深思熟虑,事有八九分。
    我按下一颗扑腾跳动的心,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珠,收起悲戚的脸色,喁喁道:“哥哥既然已有对策,为何不早点告知与我?害的我这些日子食不安稳睡不安寝。”
    他带着几分歉意道:“不是我故意瞒着你,我这主意也是才想出来,还未万分稳妥之时不便告知你,若此事不谐岂不是让你更误会我。况且这些天来你一直避而不见,好容易见了三五次,你又执拗着连话也不肯多说,人多眼杂的,我如何讲与你知呢。”
    我听他言谈间已有笑意,可见心里芥蒂已消。忍不住含笑嗔道:“说来说去,又都怪到我的头上。还说要带人家牧马放羊男耕女织。错个一星半点的,就被你好一阵排揎,谁还敢跟你去呢?”
    他知道我是说笑,轻轻一哂,大是志得意满。
    父亲见我们耽搁的久了,便吩咐随从高声呼唤起来,我和二哥站起身,各自整一整衣襟,揉了揉蹲麻的膝盖,相视一笑,仍旧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来,一起捧了薇菜,向家人走去。
    此时春光甚好,老树枯木俱都发出新芽绿枝,软风拂面,我的百褶裙裾被风吹拂,呼啦啦像一朵盛开的白莲花。人处此景,便似若盈盈欲飞。
    第四十三章 重壤永幽隔
    不几日,父亲果然黑着脸回来道:“不知道是哪起混账王八黑心窝子的,遍地里吹了风,现时宫里说婉儿背上的胎记不是胎记是水泡疤,这可不是胡说呢么!”
    三娘听见“水泡疤”三个字,捂着嘴扑哧笑出声,见父亲转了脸瞪她,忙回道:“老爷别气,是不是胎记圣上自有公论,老爷还怕阻了婉儿进宫之路不成?”父亲道:“妇人家知道什么?圣眷恩隆,大半是因为婉儿这个胎记。现在谣传说婉儿不是吉兆天成之人,便那和普通女孩儿有何区别?皇上心里岂能自在?”
    我心里暗喜,就是要他不高兴才好呢。又听二娘柔声说道:“皇上金口玉言,即便心里再不自在,也没有收回成命的理儿。”
    父亲怅然道:“皇上怎么想是不知道,不过太后那里……前日宝林让亲信捎了口信,说是太后很不喜欢”
    我绞着手里的丝帕,装作怯懦之状。三娘是汪若琴的亲姑母,闻言蹙眉道:“又把琴儿也掺和进来了?要是被宫里知道了,她能落个好吗?”父亲抚慰她道:“宝林深受皇上恩宠,再说太后不满圣上频繁纳妃是阖宫皆知的,岂能怪到宝林头上?”
    三娘舒展了眉头道:“既如此说,不日宫里必定会派女官来查看真伪。”父亲叹气道:“难就难在这里,若是派人来看倒好了,我听宝林的口气,似乎太后对谣传深以为然,不待细查便要皇上撤了圣意!”
    二娘婉转道:“不若老爷见了龙颜,据理力争一番,看看能否劝服圣上、太后?”
    父亲顿显不耐之色:“这话可是发昏了!太后圣上不怪罪便是祖上积德的大造化了,还敢据理陈述?我可是不要命了罢!”
    二娘脸上飘起红云,忙噤了声。三娘笑着瞄了她一眼道:“姐姐以为那金銮殿上坐的真是泥菩萨么,可别痴心妄想了。”
    这声叫的我诧异万分,我来了这大半年,从未见过三娘对二娘尊敬礼遇过,更遑论一声“姐姐”,当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我觑眼看二娘,她也是一脸错愕。
    三娘脸色不变,揉着父亲肩膀亲热道:“老爷也别太着急,咱们靖国府是东秦的开国功臣,又是世家,皇上未必就会因为这个降罪。妾身再去求一求国师并宝林,请他们多留心着些,必定能大事化小。”
    父亲拍拍她的柔夷,欣慰道:“还是你最知心知意。”
    身后,二娘的叹息声却越发显得沉重了。三娘眼睛里掠过一丝嘲讽,转瞬又逝,只站直了身子笑着对二娘说:“娴儿刚许给了承昭,正是大喜事;圣上又隆恩浩大,婉儿必定还是会平安入宫。姐姐如此悲叹,又是何苦呢?”
    此时已是落日西坠,空中的霞光折射在三娘一双桃花媚眼里显得格外璀璨耀目,可是我知道,这样一双美丽的眼睛却属于一个凉薄的主人,而这个主人,正是千万百计要推我入宫,阻隔我与二哥的人。
    父亲的眼神一层一层深下去,我忙笑着把话岔开道:“爹爹容禀,女儿若是有福,进宫伺候皇上也便罢了。若是无福,还请父亲体谅,不要急着许配人家。女儿还想多服侍爹爹几年呢。”
    三娘嗤道:“听听,又说孩子话了。”
    父亲肃着脸正要对我说什么,突然厅外照壁之后人头浮动,传来一阵奔逐喧哗之声,合欢惊慌失措的跑进来:“不好了夫人,小姐她——”她不防我们俱在三娘屋里,在看到父亲的那一刹那,硬生生把余下的话咽了下去。
    她一头进来,嗓门又高,我们不免都惊了一跳,三娘登时怒道:“没眼皮的贱蹄子,跑什么跑?小姐怎么了?”合欢忙跪下,答非所问道:“老爷,夫人,双成,双成找到了!”她口齿打着颤,整个人也战栗不已,似乎十分恐惧。
    我见父亲不悦,忙道:“找到便找到了,捆起来下放在马房里不就得了?你也太不长进了,这么忙忙的来回,显是多大的事?”合欢仰起脸看着我,神情古怪道:“捆不得了!”二娘温声道:“你素来是个懂事干练的,今儿是怎么了?别急,慢慢说。”
    “才刚大小姐在花园里跌了一跤,把老爷赏的簪子掉进废弃的地窖里。大小姐便叫花农撬开了那个地窖,谁曾想看到,看到双成他,他死在那里面了!才刚大小姐已经吓晕过去,五小姐也,也……”
    我闻言心底又惊又痛,手上一个力道不准,捧着的青瓷茶盏哐当摔落在地。二娘忙搀住我,急道:“花园那边还有什么人在?”合欢回道:“二爷已经去了。”我脑子里飞快的回过神来忙问道:“那里面除了双成,可有……可有……”说到后面,我自己都不敢启唇,只怕说了出来,便会得到那可怖的答案!
    初蕊,初蕊,我心里这两个字终究只敢在喉头打转,万一她也在里面,万一。
    合欢先是茫然,随即明白过来道:“里面再无他人!”
    听她如是说,我一颗心才算从嗓子眼里落回原处,自双成进府,我甚少唤他到面前伺候,因此虽然心里凄凄,终究不至于太过悲痛。
    双成虽只是买来的小厮,但死在靖国府的花园地下,死因不明不白,若是传了出去,被那有心的人加油添醋,只怕会给靖国府扣上草菅人命的罪名。顾虑到这一层,我们忙忙的由合欢带路往花园里去。
    一路上父亲铁青着脸不说话,三娘缓过神来,扬声怒骂道:“不过是死了一个私逃的下人而已,死了便死了,为何还会惊到娴儿媜儿?你们是怎么伺候的?又不是什么稀奇玩意儿,两位小姐去那种地方,你们不会拦着?”
    合欢不答,只诺诺称罪而已。
    甫到花圃,便见媜儿着一身月白寝衣,披散着头发站在地窖上方,二哥在一旁,正半扶着她。从侧面看不见她的表情,只看见她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下面,失魂落魄,状若女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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