珺宁微微垂下眼,掩去里头的感动与欢喜。
很快两人便走到了一个靠窗的位置上,那里早已坐了一个身穿一身纯黑色西装的男人,珺宁也只来得及随意地抬头看他一眼,便又立马垂下了头,看上去一副羞怯怯的小媳妇模样。
可是只这一眼,珺宁的脑海之中也大概能够勾画出柏承允的形象来。他带着一副黑框眼镜,眉如横剑,眼若寒星,瘦削的下巴仿若刀刻,嘴唇极薄,手指纤长,食指上头带了一个祖母绿的指环,正轻而缓地在桌面上敲击着,看向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带着苛刻的审视与打量,浑身洋溢着一种上位者的气势与掌控者的霸道。
可以说,柏承允的形象是非常优秀的,否则也不会迷得那陈小曼根本不管他下九流的戏子身份,要死要活,最后甚至连未婚先孕的把戏都使出来了,才最终如愿以偿地嫁给了对方。
如果说程锦棠是那山涧里头涓涓的溪水,那么柏承允便是那令人望而生却的险峰,周身都带着一股诱惑人去征服的强大吸引力,可以说,这样的男人对女人的诱惑是极大的。
所以才会在他来这西餐厅内没多久,就已经有好几个胆大的小姑娘对着他暗送秋波了。
不过在珺宁看来,他倒是和路边那卖报纸的老人没有一丝一毫的区别,只是好奇地看了一眼,便没有任何其他的反应了,依旧紧紧捏着程锦棠的衣角,在对方的照顾下,坐进了那个靠窗的位置,之前买的那两件新衣裳就放在了她的脚边。
珺宁一直低着头,还没等程锦棠帮她介绍,就突然感觉一阵浓烈的香水味朝她冲了过来,直呛得她头晕目眩的,小姑娘家家的多年来一直都是闻着最自然的香味,还从没有接触过这样侵略性的人工香味,所以在柏承允还没来得及扬起笑容客套一下的时候,便立刻一个又一个的喷嚏打了出来。
直打得柏承允黑了脸,退了回去,她才感觉自己稍微好了一些。
随后立马有些恐惧地抬起头,她便看见了柏承允那黑的有些过分的脸色,顿时转头又看向程锦棠,连忙胡乱地摆着手,带着哭腔地说道,“先生,先生,我……我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说着,紫葡萄一般的双眼已经装满了泪水,看上去水汪汪的,好不可怜!
见状,程锦棠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伸手摸了摸珺宁的小脑袋,又将自己怀中的手帕递到了她的手中,“我没说你是故意的啊,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话还未说完,两人几乎同一时间听见了来自对面的阴阳怪气,“哟,锦棠,这不会是你的小媳妇吧?看上去可真小,真瘦!锦棠你该不会不给她吃饭吧?锦棠你的口味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这么小你也下得去手,你都能做她爹了吧?十年不见,你倒真是变了许多……”
男人的声音带了些低低的沙哑,听起来格外性感。
可他话一落,珺宁就发现程锦棠的笑容就淡了下来。
心中便顿时心生不满起来,还没等程锦棠解释些什么,珺宁突然大着胆子抬起头来,看向那个眼神攻击性很明显的男人,在接触到对方眼神的刹那,珺宁的小身板不自觉的就哆嗦了下,她的眼角还沾着泪,但还是强撑着颤抖着声音说道,“你,你别污蔑先生!我,我只是先生救回来的一个小丫头,负责他起居的,先生是个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没有对我怎么样?你这样说话,很不好!先生每天都给我吃很多很多饭,是我自己不长肉,和先生没关系的……”
她颠三倒四的话,听得柏承允的双眼眯得更厉害了,带着指环的食指和大拇指无意识地揉搓着,看着对面的小丫头涨红着脸,哆嗦着身子对着他说出这样一番话,原本看上去还只像是个锦棠的小哈巴狗似的小女孩,在他的眼中,形象突然变得高大了起来,甚至站在锦棠身边都相得益彰起来了。
这叫柏承允的嘴唇下意识地抿起,一股郁气从他的心中升腾而起。
但他却突然笑了起来,往后一靠,也不再看珺宁,而是看向程锦棠,“这小丫头锦棠你是哪里找来的,太好玩了!哈哈,我就是开个玩笑,她竟然这么认真!看这小丫头长得也不错,正好我家那小子今年也十岁了,正是瞎胡闹的时候,看这小丫头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吧,正好相差的不大,干脆就给我家那臭小子当个童养媳如何?”
说着,他低头瞥了一眼珺宁放在脚边的衣服,“想穿多少新衣裳都有哦!”
十一二岁正是小姑娘爱俏的时候,这小丫头举手投足都爱着一股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与穷酸气,别说童养媳了,就是让她去陈家做个贴身的小丫鬟恐怕也足够她下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了,不过他从来一诺千金,说好了童养媳那便不会有任何的变化。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在他提出这样一个看起来特别诱惑人的提议之后,那小丫头竟然直接就看着锦棠,落下泪来,还别说,大大的眼睛,小巧的下巴,那副抿着嘴的倔强小模样,哭起来还真是楚楚动人心,柏承允几乎在这一瞬间就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话来了。
珺宁也不看柏承允,只是颇有些委屈地看向程锦棠,“先生,我……我不想做童养媳,我只想伺候先生,求求先生不要把我送给人家做童养媳,小宁今年已经十五岁了,我年纪已经很大了,做不了童养媳了,先生……”
说着膝盖一软,竟然要直接在西餐厅冲着程锦棠跪下的架势,可还没等跪下,程锦棠立马就拉住了她,有些好笑地拿起刚刚递给她的手帕,帮她擦干净眼泪,“好了,好了,小宁,别哭了,我师哥在逗你开心呢?师哥,你说是不是?”
程锦棠转头看了一眼眼神深邃却不置一词的柏承允一眼,又再次摸了摸珺宁的小脑袋,转头笑着和柏承允打招呼,“师哥,十年不见了,你的模样倒没有发生太大的变化?看来在英格兰过得不错啊!”
程锦棠一副要撇去刚刚那个话题不谈的架势,其实就连柏承允都没有预料到这个看上去畏畏缩缩的小丫头竟然会直接冲着程锦棠委屈上了,哭着不愿意给他家做童养媳。
这么看来这姑娘要不就是眼界太窄不知道这背后巨大的好处,要不就是所图极大……
做了近十年商人的柏承允习惯性的用商人的思维来考虑每个人每个行为背后可能隐藏的含义。
他转头看了看程锦棠那完美的脸颊,眼神顿时暗了暗,突然就感觉自己心中一动,随后颇有些狼狈地端起那一旁的红茶,掩饰性地啜了一口。
然后轻咳了一声,微笑着对着程锦棠说道,“英格兰的空气是不错,可是天气太过糟糕,常常前一秒还出着太阳,下一秒就能落下雨来,我刚开始去的还不太适应……”
柏承允也顺着对方的话题谈论了下去,不住地谈论着这几年他在英格兰的生活,只是却不知道为什么只字未提他的妻子与儿子。
珺宁紧紧捏着程锦棠的手帕,努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但还是很轻易地注意到了这种问题。
不得不说,柏承允到底是个商人,能非常容易就能让交谈的对象如沐春风起来,珺宁眨巴着眼睛看着连神情都松快了不少的程锦棠,还有他嘴角那淡淡的弧度,竟也跟着傻呵呵地笑了起来。
可珺宁和程锦棠倒没有觉得什么,柏承允却觉得无比刺眼了起来。
一个不小心就将那端起来的红茶杯子放到了白瓷的杯垫上,发出一声刺耳的碰撞声,见珺宁飞快地收回了自己那有些傻乎乎的笑容,反而抬头胆怯地看了他一眼,便又再次垂下头去,缩小起自己的存在感来,柏承允才感觉自己刺痛的心脏稍微好了一些。
他看着程锦棠那包容的笑,十年了,他不仅没有蹉跎半分,反而随着岁月的琢磨而越发完美无缺、温润如玉起来,正如自己设想的对方可能长成的样子,没有一丝一毫的差别。
跟多年的梦回一样,牵动着他的心脏……
柏承允微微垂下头,敛去眼中的思念与压抑的情感。
是的,好笑的是,到了异国他乡他才终于明白了自己最真实的情感,可惜那个时候让自己懂得了这份感情的人却已经被自己亲手推开了。
而这十年他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每晚午夜梦回之后的怅然若失结束后,又是如何再次入眠的,他甚至都已经开始记不清了。
可最有趣的是,那个让自己懂得了这份情感的人,本身对自己却没有那样相同的感情。
十年的时间,足够他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他一直待在异国他乡,不愿归来的原因。
程锦棠是真真正正的赤子之心,小时的相伴,乃至于救命之恩,他不自觉地总想对自己好,更因为痴迷唱戏,而将戏中的感情带到了现实生活中来,他对他并不是那种感情,他只是希望他们两人能一直在一起,能一直曲终人不散罢了。
是的,程锦棠就是这样一个痴儿,但这也是他现在能取得这么大成就的原因不是吗?
可惜的是,他们师傅死亡的时候,他并不在他的身边,他甚至都不知道程锦棠这两年的时间到底是怎么过来的?毕竟虽然他的面容已经变得如玉一般圆润,可性子里的刚硬与毫无韧性却是根本改不掉的,这两年必定发生了一些连他都不知道的事情,他还能保持着现在的温和,是因为这个小丫头吗?
他转头看了一眼已经开始笨拙地切起牛排的珺宁,心头突然升腾起一阵阵烦躁起来了,他甚至希望这个小丫头立刻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就好了。
可惜的是她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还因为切不了牛排,眼中流露出一阵阵懊恼,叫坐在她身边的锦棠直接就将自己碟中切好的牛排递到了对方的面前,然后又将她的盘子接了过来,笑着吩咐道,“你吃这盘。”
见状,小丫头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然后灿烂地笑着朝程锦棠重重地点了点头,叫柏承允直接烦躁地喝了一大口红酒,然后还要强撑起精神和程锦棠交谈着这几年的变化与经历。
随后他诡异地看着那小丫头吃了好几盘牛排之后,又开始啃起了面包,一个接一个的,看得他目瞪口呆,他觉得她这一餐恐怕吃了他两天的量都不止,而且还没有停止的架势。
可能珺宁也感觉到注视的眼光,咬着面包直接就双眼无辜地对上了柏承允惊诧的眼睛,随后立马又害怕地低下了头,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面包啃完了之后,便擦了擦嘴巴,坐在旁边一动不动起来。
一开始还没有太大的反应,但随着柏承允的眼神一直没有收回,她的身体便小幅度地开始颤了起来,胃那么大,没想到胆子比老鼠还小,不得不说,就连柏承允都开始真心实意地觉得这小丫头有趣起来了。
程锦棠顺着他的眼光看向了一直低着头的珺宁,随后笑了笑,“吃饱了吗?这一餐不用我们花钱,师哥是个有钱人不用替他省钱……”
闻言,珺宁快速的抬起头又看了一眼柏承允,小声地说道,“我……我吃饱了……很饱了,不想吃了……”
这时就连柏承允也开始劝了起来了,“够不够?不够我再给你叫两份焗饭?”
听他这么说,珺宁立马抬起头来,冲着柏承允不停地摆着手,“够了,够了,我吃饱了,真的吃饱了!”
说着,她还怕柏承允不相信,用力地拍了拍自己的肚子,她的肚皮顿时发出一阵沉闷的声响,想来小丫头用的力气不小。
见状,柏承允顿时就开始忍不住的笑了起来,直笑得珺宁都开始莫名起来了。
之后谈话的气氛出奇的和谐,就连柏承允都没有之前那高深莫测的审视起来,叫珺宁不自觉地就放松了不少,转头看起窗外的车水马龙起来。
脑海当中回想起来的却是后来的剧情。
与现在相似的是,柏承允和程锦棠一样是十年后再次重逢了,只是没有自己掺和罢了。
两人相谈甚欢,之后的接触越来越深,可以说程锦棠是柏承允的毒,他疯狂地迷恋着他。
程锦棠也不知道知不知晓,却没有断了和柏承允继续来往的意思。
随后也不知道陈小曼是怎么知道程锦棠的存在,她还特意去看了他的戏,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个戏子和丈夫的关系绝对不寻常。
再加上丈夫这么多年身边的人就没有缺过,他们两人的爱情早已名存实亡了,除了一个当年那个因为意外来的孩子之外,她几乎再也没有和自己的丈夫拥有过爱情的结晶。
可若是柏承允的身边有女人就算了,在英格兰的时候他的床上竟然还出现过男人,她哭过也闹过,但那时候陈家所有的生意都需要依靠柏承允,她的爷爷已经去世了,身边的人也已经散的差不多了,父亲一天到晚只知道看书写诗,风花雪月,比柏承允好不到哪里去,母亲则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常常一个人烧香拜佛根本不出门,家中基本都只是她的丈夫一个人把持着。
她除了硬生生咽下这口气,便再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只是从此以后,她陈小曼从肆意张扬变作了疑神疑鬼、歇斯底里,她有时候看着镜子中的自己甚至都有些认不出自己来。
所以程锦棠一出现,她看见了自家丈夫眼中的光亮,便瞬间明白了这恐怕又是一个为了钱财恬不知耻的男人。
所以她根本就没有通过柏承允就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了这件事情,结果不仅闹得很大,让整个四九城的人都知晓了名角儿程大家是个卖屁股的兔儿爷之外,还知晓了对方有抽大烟的恶习,那个时候的人们对于大烟可谓是深恶痛绝,再加上上头禁烟禁得厉害,几乎程锦棠在一被发现了这个习惯之后便立刻被所有人唾弃了起来。
这两件事情对于程锦棠的事业来说可以说是最凶狠的打击,他不仅被人拘留起来强行戒烟,出来之后再次唱戏迎来的也只有烂鸡蛋和烂菜叶。
程锦棠彻底地一蹶不振下去,柏承允却在那个时候出现了,他早已狠狠收拾了陈小曼,差点就没把她休了,可看着孩子的面子上和自己那一个玩笔杆子的岳父,还是忍了下去。
但他却应完全不顾程锦棠的意愿硬将他接回了家中。
程锦棠原本已经准备回乡下了,可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却已经在了柏承允给他安排的小院子里了。
记得他当时只是笑看着柏承允,丢下四个字,
“你别后悔……”
之后的陈家便彻底地鸡犬不宁起来了,陈小曼因为程锦棠的关系几乎两天一大闹,三天一小闹。闹着闹着,家里竟然直接就出了命案,死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那个一天到晚诗诗诗的父亲。
死状极为凄惨,整个人喝足了水伏在了院子里的那个小池塘里,死不瞑目。
死的时候,手中还紧紧握着一只红绣鞋。
当时,陈若秋便立刻疯癫地开始大吼大叫了起来,“她回来了,她回来找我算账了,她回来了,我会死的,我绝对会死的……我会死的……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喊了这样一番颠三倒四的话之后,便立刻又冲回了自己时常待着的佛堂里,颤抖着的身体开始诵起了佛经来。
可没了多久,陈若秋竟也被人发现在佛堂里头,穿了一身红衣上了吊,同样死不瞑目。
再接下来是陈小曼,莫名其妙的,就身体衰弱,得病死了……
甚至他们的儿子柏文飞也因为食物过敏离开了人世。
这个时候,柏承允就算再不承认,再不愿相信,也明白了,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便是那对自己闭门不见的程锦棠了。
他那素白的手上竟然沾染了他四个亲人的命,其中竟然还包括了他的儿子,这是柏承允怎么也不愿相信的。
可事实就这样摆在了面前,柏承允就算不相信也得相信,因为程锦棠他自己都承认了。
当时柏承允就掏出枪来,恨不得一枪毙了这个让自己牵肠挂肚了大半生的男人。
“为什么。”
他问。
可程锦棠却一直没有说出原因来,反而要求和对方再唱一场戏,唱什么,干脆霸王别姬吧,毕竟当年陈小曼就是因为柏承允的霸王而深深的迷恋上了他,唱这场戏也算是为了那个烈如火焰的女生一个美好的完结。
两人扮好了扮相,等最后一句“汉兵已略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结束之后,程锦棠便立刻倒地身亡了,原来他早已服了毒药……
死之前他的嘴角还带着笑容,他好似终于等来了那个温柔地说要给他买冰糖葫芦的女人归来了,然后牵着他的手,两人直接就回了乡下,看着那纷飞的柳絮和乡间袅袅的炊烟,在那条小路上,牵着手缓缓地往家中走去……
那个深夜压抑的哭泣之声,那双对视到了一起的双眼,那双不住晃动的红色绣鞋终于远离了他,自此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109章 攻略痴情戏子(五)
是的,那个晚上的程锦棠并没有完全昏迷……
可能是那群人太过猴急,也可能他们买回来的迷药太过劣质。被迷昏过去的没多久,他便迷迷糊糊地苏醒了过来,正好对上了他母亲那双恳求的眼睛,她希望他不要出声,她甚至希望他要是能再次睡过去就更好了,而那时的程锦棠就是想开口想动弹,也因为迷药的功效而丝毫动弹不了,只能就这样在黑夜当中睁着双眼对他母亲的双眼对视到了一起……
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天晚上他是怎么过来的?
第二日,他就看见他的母亲很冷静地用清水将自己里里外外地清洗了一遍,然后还顺便帮他也洗了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