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接物之类的我会改,眼下还是得把班子先搭起来,把合适的人选挑出来。”刑鸣向来不是扭捏的人,既能幡然醒悟,便能从头再来。他说昨儿熬夜整理临时工的档案,发现好些个都不错,有才能,有学识,有些还参与过大项目。
虞仲夜看着他:“你说说看。”
刑鸣按职位划分报出了几个名字,虞仲夜基本不持异议,直到那些犄角旮旯里的职位都有了人选,才问:“总制片人打算找谁?”
“我打算自己来。”刑鸣其实心里有个名字,但看了虞仲夜一眼,又把那个名字咽了回去,他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膀,“摸石头过河,试试吧。”
“不知死活。”虞仲夜笑了,抬手在刑鸣鼻梁上轻刮一下。
菲比又朝两个男人投去了异样的眼光,刑鸣巍然不动,已经能在这样的注视下泰然自处。他一面对虞仲夜笑出齐齐整整八颗牙,一面暗夸自己能屈能伸,能方能圆,出息了。
早餐过后,刑鸣便坐着虞仲夜的大奔,一同去往明珠台。车窗打开着,天高气爽,一路花香沁人,清风拂面。刑鸣原先心情不错,但越临近明珠台便越感到不自在,吓退老陈当然是他计划之中的事情,但凡事有利有弊,他成了媒体圈内最为人不齿、也最易遭人诛伐的那一类人……或者直截了当地说,那一类贱胚。
也不知道是虞仲夜体察并体谅了他的不自在,还是他本人也不愿意这份奸情大白于天下,还没到明珠园,虞仲夜突然开口:“这个路口,让小刑下车。”
刑鸣悄悄吁出一口气,麻溜地开门下车,想了想又补一句:“我爸祭日要到了,这几天都得回去陪陪我妈。”
虽是菲比口中绝无仅有的被允许在那栋别墅里过夜的人,刑鸣却没傻到相信虞仲夜待自己会与别人不同,他至今没被撵出门,可能不过是虞台长一时善心大发,但人总得有自知之明。何况吃了这么些闷亏,怕是再钝的人都会警惕不少。虞仲夜是千年胡椒万年姜,跟这样的男人过招不能直来直往,还得懂得适可而止,以退为进。
虞仲夜说“好”,车便开走了。
刑鸣如释负重,双手插在兜里,直到黑色大奔完全消失于视野,才跟上去。
第13章
刑鸣向虞仲夜撒了个谎,他没住回家陪母亲唐婉,而是回到了自己租住的公寓里。
此后一周一切如旧,六点起床,晨跑,冲澡,吃早餐,收听cnn的新闻……然后去明珠台。仅有一点与往常不同,他的团队已正式进入“分家”阶段,导播摄像与后期差不多都已接受了调职,准备搬去别的工作场所。刑鸣坐在自己的主播办公室内,透过落地的玻璃门,望着他们抱着整理完毕的文件箱,走了一个,又走了一个。
原先满满当当的工作区域只剩下一个阮宁,不想留的留了下来,想走的都走了。
最后一个走的人是孙伟,他走进刑鸣的办公室问,要不要再多留一个月把工作交接了?
“不用。”刑鸣的目光穿过孙伟身后的玻璃门,望见正朝自己走来的老陈。他看似全无芥蒂地微笑,对孙伟说,“好好工作,好好照顾家人。”
老陈来了。比刑鸣预料的来得晚。他摆出一副恭候多时的样子,一见老陈跨门而入便起身迎接。
“哟,小刑!”老陈走过来,满脸堆笑,看上去是来讲和的,“听虞叔说你病了,怎么不多休息几天?”
“托陈主任的福,没死。”刑鸣同样面带微笑地注视老陈,瞧着宠辱不惊,否极泰来。
玻璃办公室外围聚着一些人,装模作样地工作或者交谈,其实就是八卦,想看看里头那俩会不会再次大打出手。
“你生日是不是快到了?虞叔没说怎么给你庆祝?”老陈表面上一团和气,实则恨得几乎咬碎牙根,自己百密一疏,疏在做梦都没想到,这么个心高气傲的冰王子竟会死皮赖脸地爬上虞台长的床。
“还有一个月,虞老师自有安排,我不心急。”刑鸣知道虞仲夜不可能记得自己的生日,但他偏就愿意狐假虎威,唬不住老陈,吓吓他也好。
“你可得抓紧机会,想明白自己到底要什么,咱们台长亲民如子,大方得很,以前庄蕾生日,虞叔直接把《明珠连线》送给了她,捧她成了明珠一姐。”
刑鸣居高临下地盯着老陈的脸,不作声。
“台里那些瞎传的东西我早知道,想嚼舌根就随他们,我也懒得跟你们这些小辈计较。只不过,小刑你得清楚,我老陈哪有那么大的能耐与面子,庄蕾能坐稳今天这位置可不是倚仗我。”在刑鸣面前,老陈不再是那个动辄与后辈拔刀见红的新闻中心主任,他和煦,温暖,笑得满脸的褶子熠熠发亮,“还有一件事情,你很快也能从别的地方知道,虞叔想要的人就没有得不到的,东亚台的骆优已经确认要来我们台了,这回台里重金打造的《如果爱美人》就由他与另一位影视圈的当红小生共同带队。”
老陈说了两件看似毫不相关的事情,但表达的意思却很简单,刑鸣几乎瞬间心领神会,虞台长自有弱水三千,自己绝非那唯一一瓢。
但至少老陈打来电话的那个晚上,他已经得到了一个许诺。
虞仲夜没打算白嫖自己。那天他金口一开给了老陈那么一句话,总算是顾及了同床之谊、合奸之情,对自己仁至义尽了。
老陈自认终于在气势上压过刑鸣一头,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前还特别大度地表示,新节目好好弄,缺什么、差什么,自己这个新闻中心主任一定全力配合。
刑鸣也不表现得自己狭量,谈笑风生地送老陈去往电梯口。外头围观的群众没看着想看的戏码,悻悻散去,唯独阮宁看出刑鸣脸色不对,送走了老陈以后仍立在电梯口不动,似在走神。
“老大……”阮宁以为刑鸣又被老陈摆了一道,上前安慰说,“鹿死谁手还不一定呢,新节目咱好好弄,弄死他……”
刑鸣如梦方醒,转身就往回走:“台里有几个临时工不错,我看了他们的简历,也看了他们的作品,虽然资历欠缺,但都挺有灵气。你拿笔出来记着,我都要约来见一见……”
阮宁刚刚摸着笔,刑鸣已经一口气说了许多,节目名称、职位工种、姓名性别、时间地点……刑鸣的语速天生比别人快,除了播音主持时会刻意放缓,他平时说话,尤其是工作的时候,常常不是惜字如金,便是惜时如命。
阮宁手拿纸笔,颠颠儿地跟在刑鸣身后,一路奋笔疾书,但根本来不及记录。
“老大,等一等……”
刑鸣止住话音,转脸看着阮宁。
“老大,你能不能再重复一遍……我没记下来。”
“这有什么难度?”刑鸣变了脸色,冷冷盯着阮宁的眼睛,整片工作区域的气压都随之低了。刑鸣不喜欢人浮于事,所以他的组永远是新闻中心里人最少的,但工作效率却是最高的。他自己能够做到一目十行,入耳不忘,便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手下人,但在很多人看来,这些要求便成了刁难与苛求。曾有一次,他跟一个资历颇深的新闻采编人员为加班时长呛了起来,刑鸣投机取巧,花二十分钟完成了那人一周的工作量,然后点着对方的鼻子,让对方主动辞职滚蛋。
“老大,你再说一遍,”阮宁当然也记得那件事,于是陷在尴尬与恐慌里,“这次我保证都记下来……”
刑鸣盯着阮宁看了片刻,脸色缓和一些,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跟阮宁说,你也进来。
这阵势真把阮宁吓着了,他心惊肉跳地跟在刑鸣身后,看见刑鸣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件什么东西,潇洒地一抬手,抛了过来。
阮宁反应也快,扬手接住,低头一看,竟是一只网球,球上还有费德勒的签名。
刑鸣努力令自己和蔼地笑了笑,说知道是你的偶像,一直忘记带给你。
“老大!我爱死你了!”阮宁由惧转喜,几乎当场涕零,做出一个要扑进刑鸣怀里的姿势。
“滚,我是直男。”刑鸣抬手阻止阮宁过分靠近,面上笑意倒自然不少,“你在台里的时间不短了,这次新节目也是你的机会。你虽然还没考出记者证,但我会先给你顶着,新节目的外访单元就由你出镜。多参与,多学习,参考实例是成功捷径,你考虑好自己的发展方向,在能力范围内我一定帮你,我想你总不愿意一辈子都给人当助理。”
这话说得漂亮,但其实多半也是碍于现实,眼下赞助商还没着落,节目经费有限,没钱再请新人。
但阮宁不知道,脸孔上的喜气浸润眼角眉梢,点头直如蒜捣。刑鸣勾着手指召唤阮宁靠近,伸手就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说,现在把我说的话都记下来,上点心,再记不住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阮宁记下了全部的工作内容,离开办公室前还一步三回头,不时以感激的目光瞟向刑鸣一眼。
刑鸣微笑着冲他摆了摆手,然后起身,反锁上了办公室的门。
目前他正计划着重新组建一支团队,被人落井下石挖墙脚的事儿,这辈子不想再遭遇第二次。刑鸣提醒自己收敛脾气,做个恩威并施、善解人意的领导,最不济也得记得组员的名字,熟悉他们的喜好。
他发现原来所谓领导的艺术,也不是那么难的。
当然,做个好领导不光只是脾气好,还得独有眼光,能令明珠不蒙尘,发现一些尚未被别人挖掘的人才。
有些人让阮宁去请就好,有些人还得自己三顾茅庐,亲自出马。
第14章
其实在庄蕾之前,《明珠连线》还有一个主持人,苏清华,正是他一手创办了《明珠连线》,奠定了明珠台至今无人超越的地位。
不同于庄蕾娓娓道来的风格,苏清华眼光毒辣,语言精妙,他的主持风格独树一帜,时而很激进,像个疯子,时而又很浪漫,像个诗人。
“总有人得替社会上的少数人发声。”
苏清华也说过这句话。
当时苏清华主管《明珠连线》,大有一派我以我血荐轩辕的精神头,他炮轰无作为的领导,批判发瘟的社会,他主持时不与新华社统一口径,甚至公开发表违背公序良俗的观点。电视圈的同行都说从未见过这么大胆敢言的媒体人,而老陈对这档节目的评价是尽干些不着调的事儿,给老百姓添堵,给共产党添乱。
大胆敢言的结果是血淋淋的,苏清华在一次采访途中突然遭袭,一伙手持钢筋条的人不知打哪儿冒了出来,且打且追,直至他倒地不起。凶犯至今未被绳之以法,警方说是抢劫,但明珠台里一直有传言,苏清华因言获罪,惹恼了不该惹恼的人,所以才落得这个下场。
事情朝着非常邪恶的方向发展了。苏清华因脊柱受伤致下肢瘫痪,再干不了主持人这个老本行,他靠工伤补偿勉强度日,住在十几平米的老公房里,曾受他资助的几十个贫困生,只有两个偶尔回来探视一眼,别的一概杳无音信。
苏清华人虽瘫了,可一颗心却从未远离新闻媒体圈。他对明珠台这些年的变化痛心疾首,曾在自己的微博上长篇撰文,痛斥如今的明珠台已经面目全非,矛头直指新台长虞仲夜。
凭心说文章不错,字字句句透着学识与风骨,理想与情操,但这番话在更多人看来既嗔且怨,像极了一个失意者的牢骚,所以也没引起什么大波澜,只有一家而今已经倒闭的小报曾派记者采访,问他,这么牢骚满腹,是不是因为与新台长不睦?
苏清华摇头,说,这个世界变了,我和你都不再适合这个江湖,因为我们太念旧。
这是《喋血双雄》里发哥的台词。
刑鸣远在入行之前就认识了苏清华。彼时苏清华与刑宏同在经济日报工作,年轻英俊,意气风发,完全不似现在这般形销骨立。因为他有那么点遥远的俄罗斯血统——八分之一或者更少——他的容貌颇具洋味,头发天生微黄,及至肩膀,眉弓高隆,眼窝深陷,眼珠还带点好看的烟灰色。他比刑宏年轻几岁,他们都是理想不死的年轻人,一起写诗,玩音乐,一起跑新闻,写文章。曾经刑鸣七八岁,看着刑宏唱歌,苏清华弹吉他,看着刑宏喝着泛着酸味的德国黑啤,苏清华捻着烟屁股吞云吐雾。他们都穿着洗旧了的灰色毛衣,他们的脸孔像花儿一样招展。
那是一首古老的意大利船歌,刑鸣一直记得那首歌。
在这夜晚之前 请来我小船上
桑塔露琪亚 桑塔露琪亚
在这黎明之前 快离开这岸边
桑塔露琪亚 桑塔露琪亚
年华逝去了,肉体枯萎了,理想泯灭了。这个男人像一只烟头,燃烧着最后的壮丽的星火,被时代的洪流无情地熄灭了。
刑鸣管苏清华叫“师父”,对于新节目的制片人,从专业角度,他对苏清华百分百认可与放心,他初入行那会儿,但凡碰见难题定会向苏清华请教,但想来这么个刺头儿,不会令虞仲夜留下什么好印象。
办公室里,刑鸣与苏清华通了电话,毕恭毕敬问他对新节目的想法。苏清华给刑鸣的答复直接了当,对于大型杂志型的新闻节目他既不看好也不支持,他毫不掩饰自己对传统新闻业的前景十分悲观,挂掉电话之前,他说,理想已死。
尽管苏清华兜头泼来一捧冷水,但新班底仍在按部就班地搭建中,事情进展还算顺利,两个成员率先入组,一名前期策划叫王冲,一名后期制作叫方盈,王冲是个小姑娘,方盈却是男孩子,他们都是台里的临时工,毕业未久,却都在某一领域独有专长。
班子就这么陆陆续续搭起来了,新节目暂定名为《东方视界》,刑鸣集齐大伙儿开了个会,会上笑容可掬地念出每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不提要求,先听诉求。
组员们七嘴八舌,有说自己准备买房结婚,但户口还没着落,有说工作七年没穿上一次工服,没买上一个保险……刑鸣耐心聆听,一一牢记,适当以承诺取悦与安抚,令众人望梅以止渴。但他说的不作数,他自己都不是体制里的人。
能作数的是老陈,但老陈没少在暗地里笑他这群生瓜蛋子成不了事。比老陈更能作数的,就是虞仲夜了。
这阵子虞仲夜压根没找过他,偶尔在明珠台里打个照面,也只是台长遇见下属的态度,稍问了问新节目的进程,再无其它。刑鸣想到老陈那天撂下的阴阳怪气的话,接着便无可抑制地想起了虞仲夜。
从人性上来说,他虽厌恶与一个男人性交却并不太厌恶与虞仲夜性交,他事前忐忑,事后懊悔,但过程却是完全地乐在其中。男人毕竟是下半身动物,爱情、责任、承诺、理想……什么都可以是假的,唯独高潮是真的。
回家以后,刑鸣洗漱完毕,躺在床上给虞仲夜发消息,揣着再一次送货上门的念头,问:老师,今晚要我过来吗?
他也给苏清华发消息,邀他担任《东方视界》的制片人,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虞仲夜没回消息,苏清华也没回。
钓什么鱼,撒什么饵。一边属着灵,一边属着欲。连续一周的时间,每天晚上刑鸣都发出两条消息,小心翼翼地问同一个问题,以及小心翼翼地探讨理想与真理。
直到第七天晚上,他突然有些厌倦了。虞仲夜没准儿还没尝够就已经腻了,没准儿这会儿美艳的庄蕾或英俊的骆优就躺在那张铺着黑天鹅绒的大床上。
刑鸣也突然倦于与这种谨而慎之的态度为伍,他在手机上噼里啪啦打出一大段话,表示自己无比尊重敬慕苏清华,但却无法认同他的悲观与怯懦。
时代变了,理想没死。
刑鸣发出那大段慷慨激昂的文字,五分钟后,才发现自己发错了人,他把本该发给苏清华的话发给了虞仲夜。
又过了几分钟,虞仲夜那里有了回应。
四个字,出门等着。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