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知安第一次入山时,穿着棉衣,外面还套了一件鹿皮袍子,就是为了防雨,哪料到,行至半路就遇着山雨,隔着鹿皮,棉衣也被浸的湿透,冷风一激,简直如坠冰窟似的又冰又冷,得亏去了路边住的人家取暖,要不非得病不可。后来寨子里的人送了他一件棕榈树皮制的雨披,这雨披不止能防水,还能保暖,只一样不好,它太重,若淋了雨,比铁甲还重。
他是男子,身上也比旁人多了几分力道,所以不怕雨披沉重,但玲珑不行,山路本就湿滑不易行走,若披了件铁甲重似的大蓑,越发寸步难行了。
徐知安怕玲珑误会他是嫌弃她累赘,才细细与她讲这样的道理,不是他不带出去,是真的怕她累着。
玲珑哈哈笑倒在他怀里,她当然知道山路难行,也知道他拒她的原因,只他一本正经的解释,却叫她笑的不行。
徐知安无奈一笑,叩了叩她的额头,说了句“又调皮。”
扶起她,抚了抚松散柔软的发髻,开口:“等过了年,开春后,我再带你去。”
玲珑应道:“好哦,听你的话。”
不去就不去吧,现在的气候可远不如几百年后暖和,蜀中这样偏南的地方,冬天的雨雪一直没停过,就算穿着棉衣,身上冷浸浸的,屋里的火壁一直不敢熄,衙里各屋的火塘里也一直烧着木炭,就怕人受了寒。
玲珑又问:“工具……这里有足够的铁么?”
徐知安就笑:“没有也不防,这样利国利民的事,还要咱们那位忧国忧民的蜀王殿下来做。”
玲珑结了结舌,没忍住也笑了:“……蜀中这么大,可怎么尽捡一个人坑呢?”
徐知安也被她的言语逗的忍俊不禁,看她促黠的样子真是可爱的不得了,心里爱极,于是低头与她额头相抵,清朗朗的笑出了声。
两人温存的机会不多,似这样亲昵情态,也不过几瞬就放开了,怕再昵缠下去,就生出情性来,如此,便显的玲珑没了尊重与体面。
要进山,可不能只手空拳的进,不过山里气候反复无常,只说山里野物凶猛,也不得不早做防备。猴子多,见人就欺,食物杂,又野性难驯,遇见单独的行人,还会一拥而上杀人,再撕着吃掉被它们杀掉的人;野猪也多,还有树熊,狒狒,哪个都不好对付,所以要进山,必要多伴些人才好走路。
衣裳靴子也要带足,要能防雨雪,还得保暖;干粮也要带些,走山路可费力气,若走到一处人迹稀少处却又累又饿时,少不得要吃些现成的干粮垫补垫补;火折子和生火石也要多带些,山里生火不易,树枝子湿的不好着火,老练些的人会在衣裳里多塞些干草,一为保暖,二为好生火……
于是拾掇了一个可背携方便的包袱,里面放了肉干、咸口的炒米炒面,几丸霍香丸,柴胡丹,驱兽的薰丸,火廉火石火折子一个不少,还有衣裳鞋袜。
徐知安进山,除平湖和徐大船之外,还带了八名衙吏,又在街上雇了两个惯常进山的人,各自穿戴好,背了个大背包沿着石阶小道往山里去了。
南浦的冬天雨水多,又常被湿气遮着,总见不到太阳,这样的天气,徐府诸人穿着皮子披风烤着火尚且觉得阴冷难耐,那山里寻常人家的日子要怎么挨?
于是一日,玲珑跟着随娘子去了外面,南浦的街很有特色,转街像走迷宫,店铺的位置也都隐蔽,依着山势建的竹屋或木屋,有的已有了吊脚楼的形态,往日里女人孩子都在楼上,倚在山石壁里烤火取暖,男人会将食物和柴火放吊篮里,用绳索吊上楼。今年男人们都去了山里修路,女人们只能穿上绑至半腿处的草鞋,身上绑一块旧的满是补丁或破洞脏的看不出颜色的褥子,或去山上挖葛根,或去山下的田畔寸挖野菜,背篓上面还要放些柴,背回去后顺着绳索拉到竹楼上……
凡是能看到的人家,都被烟火薰的黑黢黢,家家屋顶升腾着烟气,在阴沉沉的山色里,像一副古旧腐朽的画卷,无端让人觉得心里也压抑的很。
人也都瘦,面色青白的瘦,面色黑黄的瘦,孤苦伶仃似的瘦,佝偻着似骷髅似的瘦……衣不衣,裳不裳,褴褛着裹块破布,裹着枯草,裹着山鼠皮拼缝的斑驳色的皮子,几乎每人身上是竹背篓,背篓里背着一家子的生计。
虽看着艰难,不过山里好歹能寻到一口吃食,比之如今的北方的百姓,又算是比较幸运的。
一条街,上上下下弯弯曲曲近有三千阶,玲珑走到了半山处,腿就酸软的不成,和随娘子两人进了街角的一处茶摊。
如今的这些汉民,许多都是百年前从湖广迁入的,口音还带了些原乡音,生活上也保留了几分那边的习惯,比如,喝茶,种稻,打糍粑。
南浦没有茶树,但山里各种叶子多,总能寻到几种能做茶饮的叶子来,炒一炒揉一揉,就能做日常的茶饮。
这种树叶炒出来的茶冲的茶水,味道很像老茶梗子泡水的味道,略涩,略苦,最后有些许的回甘。这是清茶,一文钱只管喝,来人只管往门口的竹箱里塞钱,碗就在门口处,茶锅在屋里,用竹勺舀进碗里,泡着身上带的菜团子,就是一餐,吃完之后在门口的雨水瓮里舀半碗水简单洗一下,碗又原样放在门口的桌上,下一个客人来时,还是这样的用法。有时一只大粗瓷碗,会连着被许多人这样用,且客人多是脚夫。
还有较贵的一种擂茶,放药草的叶子,炒过的糙米,树里的虫子,最好是蚁卵或是蜂蛹,散上粗盐巴和香桂粉,生捣成糊状,再用滚滚的热茶汤一浇,就是八文钱一碗的擂茶糊。
这个少有人吃,一则贵,脚夫们舍不得花这样多的钱吃一碗擂茶,二则冬日里能寻到的虫子少,山民们每日都去砍柴,若寻了虫子也舍不得卖,天冷的利害,好歹是口肉,都紧着自家吃了。也不是什么样的虫子都能吃,必是要长在木头芯里的白白胖胖的虫子才好,野蜂蛹为最好。
玲珑婆媳往茶铺里一坐,来吃茶的脚夫们便畏惧的不敢进来,只瑟缩着肩膀,蹲在门口,几口吃了泡热的野菜团子,再舀一碗热茶,咕噜咕噜又是几口喝完,胳膊肘一抹嘴,放下碗就走了。
店家头上缠着一条烟灰色裹头巾,许是多时没换过,汗渍灰渍浸的很多,手上有烧柴火留下的泥和烟灰。他也瘦,不过穿着灰黑色布衣,脚上有双鞋子,尽管磨的很破了,却是正经的千层底布鞋。
他见了玲珑和随娘子,腰顿时弯下许多,头也压的低低的问:“贵人找小人可有事?”
随娘子说:“无事,只过来歇歇脚。”
店家再不敢多话,又转身烧火去了。然后从屋里挂的一块旧竹帘后走出一个妇人,她先是瞪了一眼老实巴交的店家,又朝随娘子扬起笑脸,很热切招呼道:“贵人难得进咱家的小店来,好歹吃口茶才是,正巧昨儿得了一盘的野蜂虫,奴给贵人擂一钵茶吃可好?”
玲珑原以为随娘子会拒绝,却不料随娘子很干脆的应了句:“那就有劳店家娘子了。”
嗯?
真要喝虫子汤么?
随娘子点头:“入乡随俗,尝尝吧。”
那……好吧,蜂蛹不是虫子蜂蛹不是虫子蜂蛹不是虫子……
店家娘子手上功夫很利索,她见玲珑婆媳俩穿着狼皮披风,头上有银饰,腕上有玉镯,手上还有戒指,贵贵气气的,可不是小门小户人家出身,便舀了锅里的热茶水兑了瓮里的雨水洗了手,抄着一个小巧的竹提篮往帘子后去了,没多会儿,又出来,提篮里是一窝白胖胖的蜂蛹。然后四下里摸索,又找齐了擂茶用的其它物什,也没洗,就这么全倒进一只钵里,用一只小石杵又磨又旋又捣的,还喊她家男人快些将茶水烧开。
店家便不声不响的往灶里添了几节松木,松木多油,一进灶膛,火苗就陡的旺盛,噼啪做响,一膛火未烧完,茶水就滚开了大泡。店家娘子从一架黑油柜里取了两只大碗,用滚茶水涮了一遍,便将钵里的糊糊刮进碗里,然后舀了一瓢冒大泡的茶水浇进去,用竹筷快快的搅了几下,放进去一把小木勺,用腰裙擦过手,端起大碗,小心翼翼的放在随娘子面前。
随娘子略吹了几下,小小喝了一口,抿嘴品尝过后,又喝了一口,便对玲珑说:“尝尝,倒也不错。”
玲珑也尝了小小一口,有些烫嘴,味道么,很像咸口的牛奶鸡蛋糊,口感很细密浓稠,药草和野花椒叶的味道更重,不难喝,还挺顺口。
婆媳两个慢悠悠的吃着茶,随娘子间或跟店家娘子说一句话。
见有人来买茶,随娘子就说:“店家的生意不错,买茶吃的人还算多。”
店家娘子不甚痛快的回道:“今年冬天不好,许多脚夫都去修路了,客人比往时少了一多半,每日要剩许多茶水……”
随娘子便不与她说话,由着她埋怨唠叨,只低头吃茶,店家娘子似觉出她说的话多了,客人怕是不愿听她抱怨的,便讪讪一笑,停了话头。
随娘子又似不经意的说一句:“听说那路修的宽,等修好路,山里的东西就容易挑出来换成钱布米粮了。”
店家娘子这回也没憋住,用很有种先见之明的语气说:“哪有这样容易嗦,贵人可不知道里头的门道呢,不说做官为吏的人,只说这槽头行脚夫这些人,比水里的蚂蟥还狠噻,这路要修好,才正是他们的吃口喏,结着一杆子人,随便往路口下个门闸,不交几个钱,哪个能通过他们的闸噻……”
随娘子又问:“这些人,没人管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