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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卷(110)

    叶慕辰,所以你的意思是,哪怕三生三世,你一直都是你,孤亦不可将你当作同一人?尾调拖的很长,往上扬,颇带诧异。
    叶慕辰寻思了片刻,终于迎着他的目光,郑重点头。
    南广和歪了歪脑袋,随即手背一敲,笑道:这却是哪门子歪理!所谓此身虽灭性长存【注】,即便换过了万千具身子,你还是你,我还是我。哪来的不同?
    叶慕辰这次却格外坚持。他见广和侧首笑得欢快,心中便如同被人捶了一拳,说不出疼不疼,只觉得闷。他又沉声道:殿下,是不同的。
    南广和含笑望着他,随口漫然道,随你,你一定要吃醋,便醋着吧
    不!叶慕辰斩钉截铁地打断他,眸光坚定,情/欲/洪潮再觅不到踪迹。一张俊秀脸上神色格外的认真。
    认真的,便如同万年前,他当场叛出三十三天凤宫外的那一天。
    于是南广和渐渐收起调笑神色,亦正色望着他,于一片拍案的海涛声与锁链振动的簌簌声响中,肃然拱手道,陵光上将于极情道一途的体悟,孤愿闻其详。
    这话不伦不类,似笑非笑。
    叶慕辰怔了怔,随后以拳抵在唇边,弯腰剧烈呛咳。咳嗽声一阵高过一阵,瞧那架势,分明要将毕生所有的尴尬都从肺里甩出来。
    南广和不得不摸了摸鼻尖,迂尊降贵地提起一只玉雪般的手,搭在他肩头,款声道:历来只许你气我,却不许我逗你。朱雀你这厮的脾气,可真是越来越臭了。顿了顿,似嫌不足,又笑道:应该是又臭又硬。
    叶慕辰咳嗽的更厉害了。
    南广和笑吟吟注视他,故意将话题拐的越来越弯,渐渐找不到最开始想讨论的那事儿后,叶慕辰却偏还记得,非得抱着他,气息尚不均匀,脸上薄薄一层红晕。道,殿下,你不是我,所以不知臣心里头是极痴的。臣是个愚人,一生一世,只能认得一个人。
    南广和便收了笑意,撩起眼皮,心里头有些气。陵光你的意思,是孤滥情?
    满以为他要反驳
    不料叶慕辰那厮却抿紧唇,再不吭气了。
    南广和:?!
    黑海中暗无天日,光线沉沉,映照的叶慕辰那张俊脸果然更冷更硬。
    南广和一口气上来,立刻板着脸道:你若当真觉着孤不该去寻那小儿,不该于地府三途河替你筛魂,那你便直接说出来。你我之间,一直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叶慕辰你这也不说,那也不肯解释,难道直到今日你心中一直认定我俩只是于下界大隋朝那短暂的十六年旧识而已吗?
    叶慕辰张了张口,如同一只终于叫刀锋撬开的河蚌,艰难地道:殿下你别生气
    孤怎么可能不生气?!南广和冷笑,昂起下巴傲然道:今儿个咱们将话说到这个份上,索性便彻底挑开了吧!叶慕辰你心中究竟当我是谁,又当你自个儿是谁?你我之间,到底要怎样才能算安了你的心?!
    叶慕辰沉默,久久地望着他。数次启唇,却无法言辞清晰地表达出一句完整的话。
    南广和胸口剧烈起伏,朱红色长衣于海水中拖的湿漉漉的,青丝沉入海水中,眉眼间皆是寒霜。
    这些伤人诛心的话语,广和原本也并不想说出口。只是当日里他与崖涘相交数十万年,彼此曾亲密无间,甚至于此方天地只剩下他与他,然而于一切的最后,他与崖涘竟还是走到了无法回头的惨烈结局。
    非生,即死。
    南广和从不知晓所谓极情道中的情,与无情道中认定的情,是否是同一个字,是否有不同的归途。
    于南广和而言,这是他困惑了长达十万年的一个疑问。因此在万年前崖涘盛情邀约他与天论道时,他才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同样的错误,他不想重蹈覆辙。
    这因果太沉重,他惧。
    也承担不起。
    他并不想失去叶慕辰,或与他走到如崖涘那般的境地。
    于是他又望着黑海中赤/膊站着的叶慕辰,拧眉耐着性子问道:你且说仔细些,究竟你当你是谁,当你我之间是什么?
    殿下是臣毕生所仰慕的人。这次叶慕辰答的毫不犹豫,言辞清晰。臣渴慕殿下,慕殿下绝色无双,敬殿下是羽族之王。
    南广和望着他,眉头仍然打着结。那你我之间呢,难道在小叶将军你心中,你我只有君臣之义?
    臣慕殿下足有十万年整。叶慕辰声音沉郁,越发显得俊秀漠然。依稀有了昔日朱雀上将持刀而立的模样。殿下,你为了臣,甘愿投身红尘,臣欣喜若狂。
    南广和摸了摸鼻尖。
    然后,于殿下你刚才提及的那一世,于臣而言却是极模糊的记忆。叶慕辰神色渐渐转为凄楚。想来臣便是那个人偶身所化,因此痴痴呆呆,总是学不会讨殿下的欢心。
    咳咳,这次换南广和咳嗽,颇有些赧然。也不尽然如此,小叶将军你偶尔还是挺可爱的。
    比如硬是冷着脸,装作不喜欢孤的时候。
    又如当年大隋昭阳元年,小叶将军你喊着皮厚肉糙不肯随孤入宫作陪读的那会儿。
    南广和想起前世的南冥,以及不久远之前的叶侯爷,忍不住唇边笑意又深了几许。
    如春意浓重。
    如留仙醉倾洒。
    叶慕辰挑眉,唇角难得勾起,语声渐渐变得温柔。他重又将这人牵入怀中,一点点啄这人的眉间鬓发,轻声道:是一缕旧精魂没错。可是每一世,都是一段截然不同的记忆。臣就算转世十生,只消见到殿下一眼,必然还会再次心悦殿下,为你辗转反侧。
    南广和任由他亲吻自己,心道,这里总算会说些情话了。甚好!
    然而紧接着,叶慕辰那厮又极为可恶地续了一句。那生于新一世中的人,是我,也不再是我。我会心悦殿下,所求的,自然便是一个完整。殿下心如明月,广照天下。殿下你怜惜那小儿,怜惜陵光,亦怜惜于臣。于殿下心中,这些都没甚区别。可是于臣心中
    他将广和的手按在自家心口,沉声道:于臣心中,便是三个不同的人,共同分担了殿下你的怜惜与爱意。臣这里,很疼。
    南广和失语,只得试图与他解释。可是于孤而言,三个都是你。
    不是。叶慕辰竟出奇地固执。吾辈所求者,必得一人,必因此人或此情证道。臣于三千年前便已证道,所以天火之下、灭天剑斩身之后,臣一缕幽魂得以逃脱,获得天大的造化,再次转生为人胎,好将这一切重新来过。
    叶慕辰眼眸沉沉,其间似乎隐藏了一头不可描摹的兽,张牙舞爪地要择人而噬。殿下,你是臣证道那一人,亦不是那一人。若你要臣接受这样不完整的情意,臣虽然有憾,却无悔。可是若你要问臣,这是不是臣心中所求,臣永远只能答,不是。
    南广和听见他在亲吻的间隙,有一声叹息溢出。
    轻飘飘的,坠入黑海。叫时光凝固住,于暗沉沉的光线中,与那些锁链一道,发出声声回响。
    一声声连绵不绝的叹息声中,叶慕辰最后与他道:殿下,挚爱便是挚爱,若分了给另一人、另一生,那便永不是吾心中所求。
    作者有话要说:
    【注】化自唐袁郊《甘泽谣》: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情人往相访,此生虽异性长存。
    第153章 如斯4
    就好像突然间, 一切都暗沉了下去。
    有什么,浮动于南广和那缺失了一颗心的胸膛内,流年明灭, 光与暗交错。广和于那一切都如昧中, 敏锐地抓住了什么, 只是不敢信。
    于是他终是问叶慕辰,若是孤悟了, 是否便会如你一般?
    他没说到底与叶慕辰一般,会如何。但是叶慕辰却听懂了。
    叶慕辰停下亲吻,郑重地道:殿下, 你生而为神, 为一方天地之主,所以你的心辽阔无边界。五色琉璃,无论在哪个小世界, 都是至宝。臣不同, 臣诞生于星辰之乡,毕生为一方天地间羁绊, 去不了别的世界。所以臣于三千年前陨落之际, 在灭天剑下, 最后一刻悟到的是此方世界的法则。
    叶慕辰望向暗沉光线中的南广和,于明明灭灭浮灯一样眸光中,隐藏了什么不可说的东西。但是他却在竭尽全力地, 说与他的小殿下知晓。
    此方世界, 只是三千小世界中的一个,方生方死, 方死方生。每一段光阴,每一世浮华, 都可于所谓织梦术中回溯。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注】
    殿下,你道臣善妒,不喜欢。可你又是否知晓,于臣而言,九万七千年是梦,下界投生为黄口小儿是梦,便连那大隋朝昭阳年间的光景也是梦。
    于梦中梦,以梦中身,得以与殿下相遇,是臣毕生之幸。
    然而殿下却始终不曾当真入梦
    叶慕辰停下,沉吟着寻找措辞。殿下便如同那一轮广照天下的明月,其光华普照天地。又如同金顶琉璃瓦下的凤宫,为羽族心中最高贵最美丽的所在。可是殿下你是所有人的。于梦中或梦外,殿下你都过于清醒
    薄唇紧抿,双眸中似有星光。
    叶慕辰生平第一次,竭尽毕生所学,试图将自己所体悟到的一切、包括他这个人以及他的心,都剖析给另一人听。
    他说的很慢,每一句,都极郑重。
    因此广和也渐渐收起唇边的笑,认认真真地听他往下讲。此刻见他停下来,竟忍不住插话道:孤亦以人身下界,于凡尘与你认真做了数十年的夫妻,在大隋深宫中生儿育女。最后在第一世,你躺在棺木中时,孤亦与你同葬。
    广和凝眸,认真道:孤为你做到如此地步,你怎可说孤从未当真进入你的浮生梦中?
    叶慕辰于是便笑了。他以手轻轻撩动广和鬓边长发,大手骨节分明,指尖微有薄茧。撩动起黑海的沉水。
    殿下,臣慕你的每一世。臣的每一世,都慕你。
    可是臣的悦慕,是极情。
    每一世,只悦慕一人。心中眼底,也只有那一人。
    臣每转生为一人,便是独立的一人。那一生一世,都只悦慕那一世所遇见的你。
    黑海中依稀有什么,在坍塌。
    于不再凝滞的黑暗海水中,谁也没料到,最后居然是这历来寡言的朱雀上将陵光,以极情证了道,破除三十三炼狱中至深至暗的一座黑海炼狱。
    黑海礁石炼狱,坐落于三十三天外,从来没有光可以进入这个世界。便连三千年前,此方世界孕育出的天地灵胎崖涘来此处时,肩头的星光亦被黑海吞噬。
    *
    三千年前,凤帝惊见窥尘镜中有那陵光残魂托生转世的小儿,在凡间举目无亲,遭族人欺压,竟至以棺材钉自毁颜面,鲜血如流。
    那一日,凤帝弃下南天门,自天界疯狂奔至下界凡尘。在凡尘中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门扉吱嘎作响,六角小菱窗外夕阳的光线模模糊糊。
    凤帝一袭白衣,突然出现于那个小儿面前。
    小儿抬眸,右眼角皆是污血,人倒还算镇静。只漠然地对他道,仙君,你便是仙阁派来,要收阿郎回去作炉鼎的吗?
    然后不待凤帝搭话,那小儿又嗤笑。可惜仙君来晚了一步,阿郎的脸毁了,拿我作炉鼎,怕是会弄污仙君的眼睛。
    凤帝很努力才控制住声线不颤抖,尽量温和地对他道,阿郎,你姓甚名谁,在凡尘可有了名字?
    小儿诧然望着他,良久,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摇了摇头。随后便不再搭理他,抿着唇,蹒跚重又回到棺木前跪下,手边一个铜盆,盆内焚烧着成串的白色纸钱。黑色烟灰袅袅,熏的这寒碜的小屋内愈发凄凉。
    凤帝深呼吸一口气,轻轻走到他身边,蹲下/身子,好言好语地与他商量。阿郎,那吾便唤你阿郎可好?
    小儿眼皮都未曾撩一下,只默默烧纸钱。
    于是凤帝又耐着性子道,你这伤口,却是要好好清洗一番。他说着伸出一只玉雪般的手,试探性撩开小儿额前碎发,仔细打量这个由陵光残魂托生的小人儿。
    一只蜜蜡色的小手猛然探出,打落凤帝的手。
    不需要你烂好心。小儿冷笑,单眼皮一撩,眼神如射如电。
    于陋室中,血污狼藉身着灰色旧布衫儿的七岁小儿却灼灼然如珠玉,华光耀眼。
    凤帝忍住唇边的笑,逼回眸底的泪,道,小儿,吾不是仙阁的。
    小儿看也不看他。小小的身子,绷的如一杆标枪般,脊背笔挺,跪的姿势很板正,一声不吭地替他家姆娘烧纸。
    凤帝再次试图撬开这个小河蚌的嘴巴,淡笑着道,当真不是。吾是上界仙君,只是偶尔见到汝受难,前来帮你。
    蜜蜡色的小手微微一滞,随即便听那小儿漠然道,阿郎天生命犯孤煞,克了双亲,如今又遭族中厌弃,怕是没什么值钱的可回报仙君。
    无须你回报。凤帝这次吸取了教训,出手如闪电,修长指尖蓦地点在小儿眉心。口中念诵真言。
    那小儿怔住,整个人如同中了定身法一般,再动弹不得。
    凤帝松了口气,替他将深藏于眉间的神血唤醒,随即又不自觉就着蹲身的姿势,凑过去轻嗅小儿发间。叹息着道,阿郎,吾寻你而来,又怎会害你,嫌弃你。
    小儿双眸中瞳仁溃散,蜜蜡色小拳头紧紧攥住。
    凤帝随后缓缓起身,掸了掸白衣袍角,回头看了他一眼,凤眸中微有笑意。你且好生将息,先将伤势养好。日后,倘若再遇见难处,只需轻唤三声凤凰儿,吾便来你身边,解救你于苦难之中。
    说到最后一句,凤帝似是觉得极好笑,唇角微翘。那模样好看极了,又风流,又绝色无双。
    小儿看的发痴。
    于是那一日,小儿在凤帝转身欲离去时,突兀地问了他一句。凤凰儿,阿郎是不是从前见过你?
    凤帝停在半扇虚掩的门扉边,人落在暗影处,默然良久,才带笑叹息一声道,识得不识得,又有甚区别?你我之间,是吾负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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