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华排在人群中,依次交了马,随人潮挤上了船。
数十面风帆齐齐掉转方向,岸边有水手跳下去拔起船锚,利落地收起跳板。凤华置身于一群热气弥漫的凡人中间,盘腿坐在角落处,只不声不响地将目光落在那个渐渐离远了的东胜神洲。
陵光,这里就是你我一切从头来过的开始处。他想。
*
待凤华上了渡船,在海上飘了半月后,才惊觉这一路他都不曾吃喝。幸好著白衣,在渡船上众人都以为他是个修仙者,早已引气入体,不沾人间烟火,对他羡慕的不行。又怀着普通人对修仙者的敬慕,好意给他指路。
于是在他下了渡船,准备前往南府寻他那位小夫郎时,又有一个好心的富商邀他同路。富商常年跨海经商,在各地都有分号,两人尚未下船,在甲板上站起来,便见到渡口边有大群仆役驱车牵马来迎。
凤华略一沉吟,遂受了。
大不了日后他于此界混出点名堂时,好好回报这些待他以善意的人,也就是了。
只是他深刻吸取前次于农家小院中的教训,在掀开马车帘子之前,先特地问了一声,这位大哥,您如何称呼,家住何方,某将来该如何还报同车恩情?
嗯?富商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连连摆手道,不必不必!道长你所去的南府就是我的一个大主顾,我载了你去,想必南府也是高兴的。这人一高兴啊,手里头的生意就容易谈成。老哥哥我还得谢谢道长你不嫌弃,肯与我这个俗人一道同行。
南府的人?凤华歪着脑袋想了想,呵,怕他们见到本君,高兴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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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明火7
出于谨慎考虑, 当然更多是因为懒,凤华打算将下界后在凡尘欠下的债务归拢归拢。不然他日满天下都是他凤华的债主,说出去也怪不好听的。
于是他又朝富商道, 这位大哥, 贫道还有一事相求。
富商只将他当作修仙者, 又与南府有旧,巴不得讨他欢心, 笑眯眯摸着下颌一抹稀稀拉拉的胡须道,说,道长有什么想要的, 尽管说!
凤华便理所当然地提出了一块银角的需求。
只要一块银角?富商又确认了一遍。
只需一块。凤华颌首, 随即又将遇见的那年轻农夫名姓与所住的地方告诉富商,委托他在大宛国境内的分号伙计们帮他还了这块银角。
富商随手招来一个长相伶俐手大如簸箩的年轻伙计,一一嘱咐下去了。最后笑了笑, 对那伙计道, 记得再看看那户人家缺什么,稍微弥补些。
那伙计立即很懂地应了一声, 三两下登上泊在码头的渡船, 与那船主说好, 将口信带给东胜神洲码头来接货的伙计。
这些行商做事,一环套着一环,人情谨慎, 凤华瞧在眼里只觉得稀奇。他坐在马车内, 掀开帘子见那伙计去了船头,便好奇地问富商, 贫道欠下的只是一块银角,还债时为何却要如此费周折?
宽敞的马车内放着一张尺许长的矮几, 几上放着三碟精致点心与一壶清茶。那富商坐在他对面,替他斟了一杯茶,推给他,又执壶替自己倒了一杯,这才笑吟吟接话道,道长你是世外之人,自是不懂这些人情世故。像我们这些常年跑江湖的,五湖四海八荒哪儿去不得,凭的是什么?难道凭的是一双脚吗?不!
富商啜了口茶,沉吟片刻,望着凤华笑道,虽说道长你今后也不一定用的上这些,但今日老哥哥就与你多句嘴,这做人啊,除了得有一对会察言观色的眼睛外,还得有一条三寸不烂之舌,你讨得人欢喜,人也会给你便利。就如同称秤一般,你便故意多放个一钱二钱的,也不损失什么,做人情也是这般。便拿你还钱作比方,千里迢迢的,你巴巴地当真只还一块银角,那人虽然也不会说什么,到底有些失意,不若多补足些,看他家中缺什么家什,叫伙计们悄悄给补上一两件。如此,做人才得圆满。
谨受大哥教诲!凤华拱手,认真地朝富商行了一个礼。
富商摆手笑,我与道长一见如故,难得道长不嫌弃我一身腌臜铜臭。
不嫌不嫌!凤华这一路总算知晓了在凡间银钱的好处,因此这次笑的格外真诚,与富商在车上一路聊起风俗土仪,顺便了解当今各大洲的势力割据情况。
直到夜色沉沉的时候,富商自后厢盖翻转出一张软榻,几个伙计上来收拾了一番,很快车厢内就铺上了软被高枕。富商朝凤华不好意思地笑道,这次的货急着要送去京都南府,竟不及投宿。道长要是不嫌弃,你我可抵足而眠。
凤华拧眉,随即立即意识到这富商并没有其他意思,便笑道,不必,贫道自幼修道,只需盘腿打坐即可。王大哥你先安枕吧!
这一路,凤华除了知晓这富商姓名外,还顺带将南府情形打听了个差不离。
富商也不多推拒,以水净面后,不多时就倒下睡了。
马车厢壁内响起一连串细小甜蜜的鼾声。
凤华悄无声息地挑开马车帘子,跳下车,去后头寻伙计们牵了一匹马。他人在马背上,上半身随马蹄颠簸而轻微晃动,头顶是星子漫天,半弯明月高挂在幽幽穹苍。
凤华想,原来这就是人间世。
*
在一个鸡鸣霜露的秋日早晨,凤华终于混在富商的马队中,成功进入了京都的城门。城门内人来熙往,不时便撞见一位出巡的官员。富商等皆退避在侧。凤华小心将帘子挑开一条缝隙,微眯起眼,却见这凡间官员气派却与天界不同。
在天界,众仙家帝君们出巡时,往往亲自驱驰云车。除了征战外,仙帝们身后并不会带上许多仆从,仪仗也尽量从简。但在凡间却一切都是反着来的,官员们深深居坐于轿内或车中,帘幕低垂,连片衣角也见不着。这些凡间官员出行时,前头总有成对敲锣的衙役,还有专门净道的,后头则是挎刀护卫。
啧,好气派!凤华感慨一声,放下帘子。
富商眯眼笑,悄悄地以唇语道,看来道长真的是第一次下山。
凤华一愣,随即含笑点了点头。
待到得一条巷陌尽头处,马队依次排队,几个老成伙计点完货品后又将马匹都栓在树下,这才走到车前禀报富商,说是可以去宅子里先换洗吃碗席面。凤华下车的时候,眼皮一撩,随即微怔。敢情他偶遇的这位富商不是一般的富庶,这条巷子一眼望过去全是富商带来的马匹货品,巷子里每扇小黑门后头走出来的都是富商手下仆从。
凤华经历了这小半年在马车内颠簸的红尘岁月,已经很习惯用凡人眼光去打量这一切。所以当他见到这排场,心下想的是,不错,以后要想办法让南冥那小儿也能仆从如云,出入有车马,归家有洗尘席面。
富商将凤华引至家中后,先安排小厮带他去沐浴换衣,随后便有大群妙丽少女鱼贯而来,人人头上顶着精致菜肴,薄如蝉翼的袖子内肌肤若隐若现。
于是凤华又琢磨,这些妙丽女子于小儿可有甚用处?
咦?不知为何,只消一想起有穿着如此暴露的女儿家缠着他家小儿,他心里就有些不舒坦。
凤华吃不下了,银筷子一放,浅浅一笑。王大哥,贫道这一路承你许多恩情,却不知到何日回报。眼下刚巧想起一桩事,可快快地将王大哥的债给还了。
富商笑的险些呛酒,连连摆手道,怎么就成了债了?!我这一路百来号人,带你也是顺路,况且你不吃不喝,连干粮钱都省了。道长你可别与我客气!去哪儿也得先吃完这顿饭再说。
不了。凤华说走就走,蹭地一下在桌边站起身,含笑拱手道,近在咫尺,突然不能忍。还望大哥恕罪则个!
富商再三拉不住,还待与他嘱托几句,唤人给他拿包银钱防身,一转头,就见大门口微风轻轻打了个漩儿,那袭白影已经去的远了。
*
京都闹市中相互隔的都不甚远,凤华凭借记忆中的路线,沿着最宽阔的一条街,过了桥,拐入一条飘满糕点味与书斋墨香的巷子,随后便摸到了南府大门。
依旧是马头墙,门庭煊赫,左手边停放着几抬轿子,右手边树下拴着一溜儿体高神健的马匹。
门前长条凳上守门的依然是那个一脸精明相的中年仆从,腰间挂一块青玉,套了件紫色夹皮袄,正微眯着眼打量街上行人。
凤华这次直接一撩袍子,登堂入室。
哎,站住,阁下是哪位,来自何方?那中年仆从立刻从长条凳上跳起来,手指着他,语气不善。
凤华瞅了他一眼,手负在身后,目光自上而下轻扫,语带不屑。本仙君的名姓,也是尔等可知晓的!
却是他从前在窥尘镜中见过这个南府中有人信奉修习无情道的下界三大宗门之一的仙阁。仙阁来人一向都是寡淡白袍,与凤华此身装扮极为相似。
凤华欺那人分辨不出,又自鼻孔内冷嗤了一声,径自跨过门槛朝里头去了。
那家仆叫他唬的一愣一愣的,待反应过来的时候,见人已经进了宅院,忙不迭跟进来一路小跑着唤道,仙君,仙君可是何长老派来的?上次小人孝敬的那几个童子玉何长老用着可还欢喜?要喜欢的话,小人再去搜寻,保证各个皮肉鲜美滋味绝佳!
凤华原本不想搭理他,随口唔了两声,见最后这句明显有异,停下脚步,转身道,皮肉鲜美?
是是是,那家仆想是以为凤华怀疑他吹嘘,又忙凑近了一些,压低声音道,仙君,烦你回头与何长老说声,这次的童子玉都是七岁的,一色水儿的俊
话未说完,凤华一脚就将人踹飞了。
雪白衣袍风一样疯狂地朝后宅祠堂深处奔去。
他想起来了!七岁,童子玉,皮肉鲜美,滋味绝佳!小儿七岁那年,也曾叫南府中的族老相中了,要送去仙阁作炉鼎。原来他们对外叫做采童子玉。
凤华眸底都是燃烧的怒火,恨不能一步冲到小儿面前,再次回到小儿七岁那年,然后他一定要赶在那个白衣老者走之前冲进来,将其当场诛杀!这些人,这些凡人,怎可险恶腌臜至此!
眼前风景稀里哗啦颠倒着在他视角中不断切换,仿佛是一瞬间,他就凭借一双肉掌掀飞了上百个灰衣仆从,脚下踩着青石砖,一路冲到了那个他偷窥过的南氏祠堂。
这次却是巧了!
那个当日里脏兮兮坐在破庙中冲他傻笑的小儿居然当真在南府!不仅在,还叫人扒了裤子,蜜色屁/股露在外面,叫人打的稀巴烂。刑凳下流了一滩污血,仍在滴答下淌。
见凤华突然闯入,南氏祠堂内十几位族老都是一惊,随即纷纷怒喝道,你是什么人?
想来这些人常亲自与仙阁打交道,一眼就瞧出他是个冒牌的。
凤华嘴角微撇,斜眼冷笑了一声,尔等捆了吾家爱郎,欺他辱他,竟还不知道吾是何人?
话音一落,抄起最近的一条长凳抡了个圆,将在场的所有族老都揍倒在地,然后提起脚,挨个地朝脸上踩。
一边踩,一边兀自愤愤道,一帮子老臭虫!比破庙里咬人的虫子还要讨厌!
第162章 明火8
在凤华一鼓作气抡圆板凳揍翻了南氏祠堂众族老的时候, 脸朝下趴在刑凳上的南冥若有所觉,忍耐地轻哼了一声。随即努力蜷起双拳,拼命想要支撑着自己抬起身子来, 却每次都在刚抬起半寸的时候就无力滑了下去。黑发凌乱地披在身后, 掺杂了血迹与汗水, 粘腻不堪。
南冥几次抬手,都只能发出极微弱的一声气音, 散在血腥味浓重的祠堂内,叫众族老狂呼乱叫的呼痛声淹没。
约莫一盏茶后,凤华终于揍完人, 心里那口郁气稍解的时候, 这才拍拍手,自最后一名被踩成猪头的族老脸上收回脚,回身潇洒地朝趴在刑凳上的南冥走来。凤华修长手指先是弹了弹南冥那两瓣被揍成青紫纵横的屁/股, 然后仔细地一点点摸下去。这顿夹板打的实诚, 最高的地方坟起足有三四寸,然后又恶意在坟起皮肉最薄的地方侧着拍下去, 血淤在里头, 不叫散出去。相较之下, 反倒是那些败了的流出血的伤口最不为惧。
今日倘若不是凤华阴差阳错地及时赶到,光就是这些淤在其间的伤,就会要掉南冥半条命。更何况这些老儿如此阴狠, 人都打完了, 还绑在刑凳上,活生生要将人磨死才罢休。
凤华一双眼睛都红了。
南冥在察觉到那冰凉手指轻触的时候就绷紧了身子, 只羞臊的脸皮紫涨,恨不得在地上找条缝钻进去。身为一个男子, 在最爱慕的心上人面前,暴露出如此不堪的一幕,且受伤的地方还这么不可言说,这于南冥而言实在是毕生之耻。
然后那双冰凉的手解开绳索,颤抖着将他翻转过来,在拂开他额前遮面长发时南冥就紧紧将眼睛闭上了,假装昏死了过去。
只是激烈跳动的心跳声却出卖了他。
凤华将人半挂在臂弯内,尚未完全将人抱起,就听到了一阵接一阵响亮的怦怦声。他微微一愣,随即侧耳凑近去听,羽睫长而浓密,微擦过南冥脸颊,激的南冥全身一阵激灵,随即脚趾头都蜷缩起来了。
怦!
怦怦!
怦怦怦!
心跳的快要蹦出来,一路跳入凤华耳蜗内。
凤华吓了一大跳,他虽然不知道凡人的正常心跳应该如何,但跳的这样凶猛,显然有异!
他的小儿,不是要死了吧?
凤华忧愁地看了眼小儿这具鞭伤未好、又新添了许多拳印的身子,尤其是下半身还血淋淋地挂在刑凳上,沉吟了数息,突然一手抄起南冥的膝窝,一手将他拦腰抱起,迈步朝外头走去。
那些族老叫他打的满地找牙,谁也不敢拦他。
倒是凤华,抱着人走到门口时回过头,又说了一句,尔等今日欺他辱他,不过因为他无父无母无靠山,倘若他日吾家小儿冠冕加身,到时再让他回来找尔等报今日之仇!
说罢,气势汹汹地去了。
这次倒再没有仆从来拦他。人都涌入祠堂内赶着搭救那些老爷们了。因此凤华抱着南冥一路走得飞快,沿着街市七拐八绕地就到了那王姓富商歇货的巷子后头。一群马仍栓在树下,有小童出来给马喂草刷毛,五六个精壮的伙计在重新清点货物,挑选出一大半另外囤放,抬头见到他,都觉得意外。
道长,你怎地抱了个血淋淋的人回来?一个伙计问他。
凤华拧眉,反问道,王大哥可出门了不曾?
正要出门,那伙计道。
凤华立刻抱着南冥脚不点地地进了主宅。
富商却正在喝茶消食,猛一抬眼见他抱了个人回来,路上还滴答渗血,肉乎乎的眉头跳了跳,随即问道,道长你出了趟门怎地抱了个人来?这人伤的如何,要不要老哥哥我替他寻个大夫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