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如今与他已没什么干系了,他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再陪在桑瑶身边,和她一起去处理剩下的事。
贺兰玦闻言点头表示明白,末了才又客气地问:“那不知陆兄家里可还有多余的房间,能让我和我的随从们歇个脚?”
陆湛垂目:“贺兰公子若不介意可以睡我的房间,其他人却只能在柴房将就一晚了。”
贺兰玦不好意思:“那陆兄你……?”
“家中还有个弟弟,我去他房间睡。”
“如此,有劳了。”贺兰玦礼貌地说完,又看向桑瑶,“那瑶妹妹,我便先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安置。”
桑瑶回神点完头,目光忍不住朝陆湛看去。
陆湛身形停滞片刻,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视线,带着贺兰玦出去了。
“贺兰公子,这边请。”
贺兰玦此前心里装着别的事,一直没认真打量过陆湛这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的人。这会儿陆湛在他前面给他带路,他才突然发现他比自己还高半个头,且肩膀宽阔,双腿修长,看起来非常英挺伟岸。
这让贺兰玦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了自家外祖父,镇北王陆靖——陆湛的身形和他有些相似。其实不止是身形,仔细看去,两人的脸部轮廓也有些相似,都是刀刻斧凿般深邃,天然就带些肃杀之气。
不过,应该是错觉吧,虽然恰巧也姓陆,可这个陆湛只是个乡野猎户,怎么可能和他远在京城的外祖父有关系。
第43章 配不上她
并未多想的贺兰玦带着随从们去休息了。
堂屋里只留下桑瑶和安排好贺兰玦一行人后, 再次从门外走进的陆湛。
“怎么还在这里坐着?”屋里的气氛莫名地有些凝滞,两人对视片刻后,面色一贯冷肃, 看不出太多情绪的陆湛率先移开视线,“不早了,回屋休息吧。”
桑瑶本想直接跑到他面前,把之前在院子里没说完的话说完, 再问问他对自己是什么感觉。可不知是眼下气氛不对,还是他刚才过于冷静的态度和已经彻底散去的酒意让她没了勇气, 她默默尝试了好几次, 还是没能说出口。
“……”
没办法,桑瑶只能走到他身边,换种方式问他:“我还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我该不该去京城?”
姑娘仰着头,脸蛋没有之前在堂屋门口那么红,但依然粉粉的, 像是三月的桃花。
看着她漂亮杏眸里闪烁着说不出口的期盼, 陆湛呼吸微窒,心里那头名为贪和欲的兽,再次蠢蠢欲动地想要苏醒。
但最终, 他还是克制地压下了它。
“该去。”他沉默片刻,回答了她。
没有听到自己想听的话, 桑瑶眼中的期盼一滞, 嘴角忍不住抿起:“为什么?”
“伯府势大, 有他们帮忙,你能更快找到你舅舅一家。贺兰公子和他母亲也很看重你,有他们相护, 不会再有人肆意欺辱你。”
陆湛垂着眼睑,黑眸被长睫挡住,看不清眼底的情绪。桑瑶听着他平稳低沉,没有波澜,也听不出任何留恋与不舍的声音,心下顿时一阵拔凉。
但到底不愿就这么死心,她目光直直地盯着他,带了点气恼和委屈地逼问道:“你才见了贺兰玦一面就对他这么放心了?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就不怕他刚才的客气和友善都是伪装的?万一他是想将我骗去京城欺负呢?而且他明显喜欢上了桑玉妍,你就不怕他被桑玉妍蛊惑,到时帮着她继续害我?”
陆湛被她问得好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将不自觉握紧的右手藏到身后:“他不会。”
如果贺兰玦真是那种会被桑玉妍迷得是非不分的人,他根本不会亲自来这一趟,更不会主动跟桑瑶提起他和桑瑶的婚事,还郑重表示他会如约娶她。
事实上贺兰玦在说这件事的时候,陆湛一直在看他。他想看看他面上有没有勉强,眼中有没有嫌弃或迟疑。
可,没有。
那青年如玉般俊美的脸上,只有诚恳。
他是真心同情怜惜桑瑶的遭遇,真心庆幸她没有因为柳氏母女的阴谋受到什么无法逆转的伤害,也是真心想遵守约定重新娶她为妻的。
还有贺兰玦的母亲,那位广安伯夫人,虽然贺兰玦没有过分强调她对桑瑶的看重,可只看她在这件事上的行事作风,就足以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对桑瑶又是什么态度了。
那是个手段雷霆,头脑清醒,眼底容不得腌臜,心胸也十分宽阔的女子。有她护着,桑瑶此去京城,处境不会太糟。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桑瑶的态度——像她这样聪慧的姑娘,又刚经历过歹毒的算计与伤害,若贺兰玦母子真有什么问题,她绝不会轻易跟贺兰玦走。可陆湛看得出来,她是想去京城,也并不排斥贺兰玦的。
想到这,陆湛没再看桑瑶,而是又低声补了句:“别多想了,早些回屋休息吧。”
桑瑶:“……”
桑瑶简直要被他的平静气死。她一把扯住他的袖子,胸口飞快起伏道:“你就一点也没有舍不得我?你就不怕我这一去再也不回来了?!”
虽然不是直接表白,可这话里的意思也已经很明显了。陆湛呼吸一顿,目光落在她葱玉似的柔荑上,语气里终于无法自控地带上了些许干涩:“……你本就属于那里。”
若不是柳氏母女的阴谋,她早已嫁入那繁华京都,成为广安伯府里富贵双全,夫君婆母都真心宠爱的少夫人。而不是在这小小的云水村,跟他这样的普通人打交道。
情绪激动的桑瑶却没有听出那点干涩,她心下又是失望又是难受,鼻子也忍不住有点发酸——原以为他对她那么好,多少是有些喜欢她的,可如今看来,却完全是她自作多情了。
这让素来骄傲的桑瑶觉得沮丧又难堪。
不想没出息地在他面前哭出来,也不想再听见更多自己不想听的话,姑娘终是憋着眼泪扔下一句气话:“行!那明早我就跟贺兰玦走,走了再不回来!”
然后提着裙子大步跑了。
陆湛身体僵直地站在原地,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下拔腿追上去的冲动。
“大哥!”门外不起眼的阴影处突然跳出来一个矮小的身体,“你怎么这么跟瑶姐姐说话啊!她要是真的走了就不回来了怎么办啊!”
是陆满。
小丫头竟一直没去睡觉,还躲在门外把所有的事情都偷听了过去。
陆湛:“……”
陆湛回神看她,目光晦暗又空茫,像是装满了东西,又像是什么都没装。
陆满从没见过自家大哥这个样子,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再也说不出着急指责的话了。
“大哥……”她迈着小短腿走到他跟前,可怜巴巴地扯了扯他的衣袖,“我喜欢瑶姐姐,我不想让她走。”
陆湛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好一会儿他才低头看向妹妹,声音艰涩道:“她不属于这里,你若真喜欢她,就该放她离开。”
陆满理解不了这话。在她的认知里,喜欢一个人,就应该想尽办法留下对方才是。
她抿起嘴角,纯真无辜的小脸上浮现一抹执拗:“可是她走了我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大哥,我一定会想法子留下瑶姐姐的。就算你不喜欢她,不愿意娶她做媳妇,那还有二哥呢。二哥今年十五岁,也就比瑶姐姐小两岁,没准他努力努力就能让瑶姐姐喜欢上他了,到时候瑶姐姐肯定就愿意留下来给我做二嫂了!”
陆湛:“……”
陆湛听得额角直跳,他垂目盯住这叫人头疼的熊妹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不许再去打扰她。你若真这么舍不得她,就随她去京城,别再回陆家了!”
这是大哥第一次跟她说这么重的话,陆满顿时就被吓住了。她小脸微白,呆滞半晌后一把抱住了陆湛的大腿:“我不要,我听话!大哥别不要我!”
因为害怕,小姑娘说完这话,乌溜溜的小鹿眼里涌上了泪花。
她是陆湛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那年大越最南边的几座城市闹大.饥.荒,饿殍遍野,尸横满地,无数灾民北上求生,云水村附近也时常能见到路过的灾民。
那些灾民都是长途跋涉而来,长期的饥饿与苦难将原本康健的他们折磨得奄奄一息,病痛缠身,因此常有人半路倒下,客死异乡。
灾情最严重的地方,甚至出现了易子而食,分食尸体的惨烈现象。
那日陆湛有事去平安镇找燕留青,回来的路上看见距离云水村不远的山道上,倒着七八具灾民的尸体——他们都是久病缠身,命不久矣,被同乡们当做累赘丢下的。
那时年仅五岁的陆满就在其中。
跟她一起的还有她的母亲。这一路上她母亲为了保护她不被饿急眼的同乡们吃掉,受尽了屈辱与折磨。终于在那日,她再也支撑不住地倒下了。
陆湛遇到她们母女时,她母亲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为了让女儿活下去,她割破自己的手腕,强行逼女儿喝下了自己的血。
也是因此,同样病痛缠身,虚弱不堪的陆满才能在陆湛出现时,恢复一点意识。
陆湛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骨瘦如柴,双颊凹陷,一双黑黢黢的眼睛看起来格外大的小女孩,满脸鲜血地从母亲的尸体上挣扎起来,哀求地看着他说“哥哥,你救救我娘吧,我可以把自己给你吃”的样子。
这会儿见她满脸仓皇,显然是真的被吓到了,陆湛瞬间就后悔了。他闭上眼,强压下心中翻涌失控的情绪,弯身把她抱了起来:“大哥吓唬你的,既然把你带回家,认你做了妹妹,大哥就永远不会丢下你。”
陆满含泪望着他,神色惴惴:“真的吗?”
“真的。”陆湛把她放到一旁的长凳上,轻叹了一口气,“但是大哥希望,你不要再用从前的生存习惯去对待今后的生活,那对你自己不好。”
虽然被陆湛捡到时陆满才五岁,但在外逃难那段时间,她见过了太多人性之恶,也看尽了这世间的黑暗。也是因此,她才会小小年纪就拥有远比同龄人成熟深沉的心思,对待自己喜欢的人和事才会有着近乎偏执的态度。
这都是那段糟糕透顶的经历留给她的后遗症。
陆湛明知她有长歪的趋势,却一直狠不下心去纠正她的性子,也是因为这个。直到这会儿,他自己也难得地有些失控,这才顺势把早就想说的话说了出来。
陆满虽然还听不太懂陆湛这话,但她能感觉到大哥话里厚重真切的关爱之意,于是放下心来,忍下哭意乖乖点了头:“我知道了,我、我以后都听大哥的话。”
陆湛揉了揉她的头。
又想着小姑娘从未像喜欢桑瑶这样喜欢过一个人,他沉默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至于你瑶姐姐,大哥知道你是真的很喜欢她才想要留下她,可真喜欢一个人就该盼着她好,而不是只顾自己心意地将她困住。她和大哥……是大哥配不上她。”
正在擦眼泪的陆满先是一愣,之后就急了:“胡说!大哥是这世上最好的人,怎么会配不上瑶姐姐!”
陆湛不想多说,但看着妹妹执拗的双眼,还是耐着性子,叹息般解释了一句:“且不说大哥只是个普通猎户,给不了她从前那样衣食无忧的生活,只说大哥还有寻找义父的责任在身,她嫁给我便不会幸福。”
给不了她富贵双全的生活,也给不了她全心全意的陪伴。这样的他,别说是开口留她,就是对她吐露心中情意,陆湛都觉得自己不配。
她这样美好的姑娘,合该做一朵生长于繁华之地,无需为任何事忧愁不快的富贵花。
想起至今仍然下落不明的义父陆行,陆满一愣,说不出话了。
这些年为了寻找义父,大哥确实经常要出远门,他们家也因此,总是存不下什么钱……最重要的是,这事儿确实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
她张了张嘴,声音小了下来,但还是有些不甘:“可……可我瞧瑶姐姐也是喜欢大哥的,之前在院子里放烟花的时候,我看见她主动往你怀里靠了,而且刚才她还问你有没有舍不得她。或许……或许她并不介意这些呢……”
想起那姑娘满眼期盼,脸蛋红红望着自己的模样,陆湛心里那头兽又开始挣扎咆哮,但他终是抿紧嘴唇,没有理会。
“就算她对我有几分喜欢,这喜欢也是情势所逼,我不能趁人之危。”
他跟那姑娘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只是命运弄人,一次又一次令她落入险境,她才不得不一路与他为伴,继而在他一次次的出手相助中对他生出感激与依恋。
这种在困境之中被迫产生的喜欢,真的是男女之情吗?
陆湛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没办法故作糊涂,在她还无法真正认清自己心意的时候,趁人之危地接受她的心意,阻断她做其他更好选择的机会。
他做不出那样卑劣的事。
她也不该被人这样对待。
“可是……”
陆满还想再说什么,陆湛已经直起身:“好了,回屋睡觉吧,你若实在想她,往后有机会,大哥带你去京城找她玩。”
这时夜色已经很深,屋里的烛火也快燃尽了。比之前昏暗了些的光笼罩在青年身上,模糊了他原本过于冷硬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