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钱。”周天皓背着手走进厨房,看了一遍水煮西兰花,“现在黑市上买卖个人信息都成产业链了。只要你家小鬼没换手机号,我就有办法找到你。”
他又想了想:“就算他换了号,也有办法。”
所有人都走了,临时搭建的工作室显得空空荡荡的。天气已经渐渐有些冷了,肖重云站久了就腿痛。感情这种事情,他已经不太想碰了,交易这类东西,也做得够多,早已积累经验,知难而退。曾经有那么短暂的一瞬,他觉得面前这个男人和别人不一样。
究竟哪个瞬间呢?
是那一次,他躺在床上,周天皓恰好在身边,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嗅觉恢复了,突然闻到了窗边腊梅花的香气。
还是他们并肩走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上,寻找市井气息的时候。
亦或是他带着人杀进张文山在吉隆坡的办公大楼,气势汹汹,一路打砸,冲到他面前,一把把他抵在墙上,说:“学长,我实在想不到别的办法了。你不用说法,只要点个头,我拼死也把你从这里弄出去。”
最近的那次,是周天皓靠在电梯边的墙上,一脚踢翻前面黄色警示牌,向他笑道:“学长,你瘦了。”
那时他真的觉得,来迎接自己的不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人生难觅的挚友,而是光明,是未来,是历经苦难之后上苍赐予他的,温柔的归宿。
大概是他最后的天真,如同濒死的人,总期望面前有根救命的稻草。不过周天皓的确将他从张文山手中救了出来,之后他也在自己这具,没有什么价值的身体上,强行取得了他渴望的东西。不论周天皓事后,是满意也好,是失望也好,这笔账就算扯平了,互不相欠。他回国以后,把自己重新藏起来,躲的依旧是张文山,肖重云甚至想都没有想过,周天皓会找他,并且真的花了力气找过来。
他看着这个男人,穿着顶级的西装,打了条金红相间花里胡哨的领带,在自己房间里转来转去,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生意可做。”
周天皓原本在看一个他放在桌上的茶杯,似乎觉得觉得质地尚好。不知怎么就好像有人当面打了他一拳,杯子突然落在地上,摔成碎片。他立刻蹲下身去,手忙脚乱地收拾,收了好一会儿,捧着一堆瓷片,背对着肖重云,问:“没有生意可做?”
“我不想杀张文山。不知道他跟你说了什么,应该一个字都不可信。”肖重云看着他,“现在我就想在我学生学走路的时候,扶他一把,等他自己会走了,我自然就离开。这间工作室虽然小,我认为足够张松现在用了,因此我们没有交易的必要。”
他拿了个垃圾桶走过去,自己弯腰把残局收拾了。
“你的护照应该已经过了滞留期,你原本身份证也不方便用。现在你就是个黑户,哪里都去不了。”
“我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不想去云南,看看今年的鸢尾花吗?”
“不想。”
周天皓默然不语,继而开口:“肖学长,你要走‘中国香’这条路,正好我也要。公司里有人劝我,对于潜在的竞争对手,要不要提前打压。”
肖重云摇头:“大象踩不死蚂蚁。”
“lotus不是大象。”周天皓道,“你也不是蚂蚁。”
这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天皓跟肖重云,唯一的一场面谈,不欢而散。临走前,他问肖重云:“肖学长,有人要买你的循环香配方吗?”
肖重云回答没有。
周天皓便像松了一口气一样,顺着黑暗窄小的走廊,转身离开了。他走得很慢,走到堆满杂物的楼梯间时,正好看见张松提着一桶食用油和两盒饺子回来。小鬼看见他,把油放地上,原地站住。
周天皓停下脚步,打量面前的少年。
与其说是少年,不如说是青年。毕业以后,小鬼似乎又长高了一头。还是寸板短发,全身上下没什么名牌,因为勉强算是工作室老板的缘故,穿了一身长袖格子衬衫,显得挺拔很多。
“既然要开香水工作室,为什么不选个好点的地方,稍微装修一下?再怎么也请两个客服,就你的聊天方式,这工作室早晚要倒闭。”周天皓啧啧称奇,“你还缺钱?”
张松没说话。
“难道你老师不知道,你其实挺有钱?”
“我跟老师说,”小鬼终于开口,“申请的创业贷款。”
“哦,”周天皓点头,“你说申请了多少?”
“二十万。”
“其实贷了多少?”
“两万。”
剩下的十八万想必是刷的他爸的卡,这么看来小鬼其实很有商业头脑。毕竟周天皓认为,从商第一要点,在于脸皮厚,第二要点,在于能说谎。周天堵着路,拦住想绕过他去回去的小鬼,皓斟酌词句:“以前我问过你,肖学长和张文山的关系。你说是金钱关系,后来我发现不是。”
他问:“现在我再问你一次。肖重云与张文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张松抬头,正对上一双锋利地,带有杀气的眼睛。他本能地退了一步,觉得这种眼神像一把刀,几乎要刺到人血肉里去。
周天皓是认真的。
张松一瞬就明白了,他知道了,老师与那个变态之间的事情。
周天皓又进了一步,逼问道:“肖学长,他勾引过张文山吗?”
第66章 清茗
张松进门时,看见肖重云搬了个凳子坐在窗前,不知道在想什么。他那天大衣穿得不厚,又敞着,背后的面料垂下来,显得有些空,简直能看见肩胛骨的线条。张松觉得,老师这次回来,确实比走之前,更瘦了一些。
他默默地把油放厨房里,然后将晚饭端出来,摆在桌上。过了好一会儿,肖重云才回过神来,笑了笑,坐在临时支起的方桌边上:“刚才周天皓来了,我就想了一会儿。”
“哦。”张松说。
“我在想,我这个人,是不是过于软弱了。”肖重云若有所思,“受了两次伤,怕痛,就再也不愿意迈出第二步。”
他最终把这个话题放了过去,谈起新工作室。
这家工作室的名字是肖重云起的,用的他当年毕业设计的香水作品。那段时间的记忆一直很模糊,仿佛在当年那场大火里烧尽了,但是这两个字,却一直烙在脑海里。从法国回来以后,那款香水的气息就时不时地从记忆深处浮出来。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肖重云就稍微调整了“来生”的配方,当做主推新品,工作室自然也跟着叫这个名字。
工作室虽然挂的张松的名字,对外事务也都是小鬼前前后后在跑,其实里子都是肖重云一把手一把手搭起来的。最开始白手起家,连愿意接这种小规模产品的厂子都找不到,现在过了一个季度,总算理顺了一些。
“我们的香水之前不是一直在那个叫思华的厂代工吗?他们年底忙,我们可能要换生产线。”
“嗯。”
“我在网上找了一家,可能需要你实地去看看他们的设备。时间有点急,这周就走,顺便去拜访一下a杂志社的主编。我们买了他们的版面做宣传,年底怎么也得表示感谢。”
张松低头,一口一口地扒白米饭,吃完饭就开始收拾行李。工作室留了一个小房间,放了一张床,天一黑,他睡床上,肖重云睡沙发。原本张松坚持要打地铺的,但是肖重云语重心长地教育他,说创作再怎么苦,做老板的架子应该有,怎么员工睡床,自己睡地上呢?
“等以后收益稳定了,花钱的地方少了,我们就近租个两室一厅。”他说,“到时候你爱去客厅打地铺就去客厅打地铺,爱去阳台打地铺就去阳台打地铺。反正我要睡单人床。”
肖重云坐在沙发上看书,不放心:“见到编辑姐姐怎么做?”
张松抬头,露出森森白牙。
“对,”肖老板满意地点头,“记住要笑。”
“那厂家那边抬价钱呢?”
小鬼闭上嘴,恢复面无表情的状态。
“对了。”肖重云松了口气,“就这样。”
几样衣服,小鬼收拾了半天,等他收拾好,肖重云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他原本身体就不好,每天又操心劳力,难免体力有所不支。长腿就这么搭在沙发扶手上,外套盖在身上,脸上还压了本书。张松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轻手轻脚走过去,取走肖重云盖在脸上的杂志。他走到里间,打开壁柜,抱出被子,又折回来,却没有立刻为老师盖上。
肖重云的外套垂了一半下来,张松轻轻地靠着沙发蹲了下来,盯着那块衣摆看。他继而拿手捧起来,低头,轻轻地嗅了嗅。
大约是发现嗅一下并不能填满心中的沟壑,他就这么蹲在那里出神。
傍晚在楼道里,碰见周天皓时,周天浩问他,肖重云和张文山,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个男人的用词,已经到了一种直白到可怕的地步。他盯着自己的眼神,像是猎豹盯着一只弱小的同类。因为同为太弱小,暂时不予计较,但是字句中的情绪,相当深刻。
张松突然意识到,也许周天皓这次来,并不是见肖重云,而是来找他,就为了问这么一句话。
当然没有,张松想,我老师,当然没有勾引那个变态。
是姓张的纠缠不休,对他做那种变态的事情。
可是为什么没有开口呢?
他想起从巴黎回来的那个雨夜,肖重云按住通往楼下的门,把手放在唇上,示意他,他们翻窗走。雨特别大,老师没有穿鞋,光脚站在泥水里,隔着一楼书房的玻璃,看周天皓在里面温暖的火炉边写字。
张松不知道怎么形容肖重云那时的表情,反正他不喜欢。
自己来之前,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无法猜测,但是一定不是好事,否则他老师也就不会这么半夜,逃也似的,从窗户翻出来了。况且周天皓也是个变态,他对自己老师,也抱有企图。
“我不知道。”张松听见自己说,语气平淡无比,“他没告诉我。”
他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陈述显得更真实:“我只知道钱的关系。”
他盯着周天皓的眼睛,直到他的脸色一分一分灰暗下去,终于离开。
对不起,张松低头,吻了吻那片垂落的衣角,我可能,也是个变态。
如果我说了,也许你就跟周总走了。
那你就再也不会,留在我身边了。
我连像现在这样,闻一闻你的气息,都做不到了。
“来生”这个香水品牌,和很多私人香水一样,从淘宝旗舰店开始做起来,渐渐扩大规模,从小工作室变成小公司,又成为一个有一定用户支持度的小众品牌。走到这一步,大概花了两年的时间,两年内的艰辛,只有肖重云和张松两个人知道。
因为“来生”这个颇有禅意的名字,又走的中国香路线,公司推出的香水格调十分高。小众格调要迎合更多的顾客,创香难度可想而知,而且对原材料要求也十分高。这往往需要一个调香师团队,而“来生”真正的调香师,只有肖重云一个,和忙于业务的张松半个。
肖重云又要创香,又要管原料采购,而他的嗅觉,依然停留在一个近乎绝望的边缘。
如果自己没有再次被张文山找回去,肖重云想,说不定此时,幻嗅已经恢复了。毕竟那时他是真真切切闻到过冬天梅花开放的味道,还闻到过白玫瑰花的香气,在自己送去干洗的衣服上。
当然,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因此他只能靠着那些年积累的嗅觉记忆,进行创作。然而每年的香料,每一批次因为季节,雨水,提取方式,原料价格,陈化时间,会有略微的不同。这样的差异,有些他能预估,有些则在能力范围以外。小鬼长期在外面跑市场,他没有别的鼻子可以借用,于是“来生”初期,香水质量常常不是稳定。同样一款香水,不同的生产批次,甚至会出现明显的差异。
肖重云渐渐地学会了规避复杂的配方,选用简单的方式。他一遍一遍强迫自己去嗅原料样品,哪怕每一次充满鼻腔的都只有焦糊味。他在无数次枯燥且痛苦的尝试之间,寻找那么一秒的正常嗅觉,然后记录下这个样品的状态。
后来他推出了一款叫做“清茗”的香水,终于获得市场认可,推开一片新天。
“清茗”是一款简单的香水,没有纷繁复杂的香调起承转合,单纯只有一种香气——茶香。这款香水的香气,就像是三月湿润的小雨中,刚刚煮好一壶碧螺春的气息,清幽动人,沁人心脾。
那时市场上还没有很多完美复制东方茶香的作品,因为“清茗”一上市,便受到追捧。
后来“来生”又推出了“红袖”和“墨生”。这是两款带着书卷气的香水,依旧小成本,用具象的元素,体现悠长历史中笔墨的香气,渐渐打出一些名气。
这些香水都署了张松的名字。小鬼开始不乐意,肖重云笑着跟他说:“你给钱就够了。”
公司稍微有一些流动资金以后,小鬼就换掉了老旧的工作室,在上海找了栋三层小洋楼,多招了几个助理。一层和二层做办公用,第三层便是他和肖重云住。公司的人都知道,虽然出面谈生意与签字是那个年轻的张总在做,可是大大小小的事务,却是长期住在顶层,面容清秀和善的男人在管。
男人姓什么,不是每个人都清楚,但是小张总管他叫“老师”。他还可以用张总办公室的电脑下小黄片看,被发现后张总也没说什么,就是不声不响给公司所有电脑安了个监控软件,谁上班时间下片看就扣钱。
在雅舍与lotus掐得火热的时候,肖重云觉得这样的生活尚可,甚至可以算作顺遂了。
顺遂到甚至连张文山,都再也没有出现。
这两年间,他见过周天皓几次。
一次是张松去临近的城市谈一条新签合同的生产线,因为近,他随车过去看看设备。合同自然是小鬼在谈,商业上的事情他已经渐渐摸到一些门路。只要事先设定好谈判底线,他绝对不退一步,大不了就是事情谈不成,很难踏入合同陷阱。
那是个规模尚可的厂,有三生产线,肖重云看中了其中一条,想拿下来。张松在楼上和项目负责人谈条件,他在大厅里等,突然楼梯上就下来一群人。厂长带着秘书,在点头哈腰地送客,贵客路过他时,脚步停了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