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娄朗能救那些人。
娄朗的视线有浅浅的血色,贺嫣看到的景致都是染了血色的,贺嫣的心沉到了最底,他一直念着杭澈的名字,克制着那股想要摧毁什么的暴戾。
娄朗偏头看清了是自家师弟,道:“无晴,我该救他们么?”
“师兄……”何无晴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们抹了一身妖粉,还算人么?他们不想让别人发现他们是活人,我为何要把当他当活人看?”娄朗冷笑一声,“我有能耐却不救他们,便是丧尽天良,我若没能耐呢?便是理所当然,量力而为么。”
何无晴眼眶一下红了,他看着神色暴戾的师兄,一把抓住娄朗的手臂,道:“师兄,不救了,我们也不清城了,我们回连墓岛!”
娄朗却不肯动,他的视线越过何无晴落在下方已经开始厮杀的战局:“能者多劳?我做的还不够多么?每天都有人被妖兽吃掉,连神仙都不管,我为什么要管。”
娄朗拧起眉,接着道:“那五个人,他们五个中的任何一个,包括他们的师门,以及那些仙家,我没拿过他们一分好处,我为什么要花力气救他们?我不喜欢他们,我不出手惩治他们就不错了,为何要救?”
“师兄……”何无晴靠近了一步,要去握娄朗的肩膀,娄朗一偏身错开了身,拧着眉,眼里的血色更重了。
何无晴与娄朗一同长大,应当也是熟知招魂术的禁忌的,他一看娄朗的这种情况,立刻凝了灵力,就要去抓娄朗的脉门。
“师弟,我没事的。”娄朗背了手,往前走出一步:“因为我是披香使啊。”
在戾气涌遍内府的情况下,娄朗居然能拉回一线清明,然后对着下方扬了一下手。
围攻中,最前面的几只噬魂妖顿了顿,不明所以地四处张望,那五位修士得了一夕喘息。
“除非我把他们带出去,否则我也救不了他们。他们已经被发现了,这座城里还有其他混进来的修士,被刺激的妖兽邪祟会群起而上。他们伪装的手段已经暴露了,食魂妖吃了那么多人魂都很聪明,不会再被骗了,师弟你猜那些仙家派了多少子弟进来?”
娄朗话才落音,城中多处爆出信号弹,那是仙家们常用的求救信号,其他伪装的修士也被发现了。
“呵……”娄朗摇了摇头,冷笑一声,“他们自己找死啊。”
被求救信号刺激,所有邪祟全部被惊动了,爆发出此起彼伏的嘶鸣,城里霎时妖气滚滚,怨气滔天。被侵犯了领地的邪祟,被活人气息刺激的噬魂妖,全部发狂地攻击。
娄朗只有一双手,魂刃的范围再大也是有限的,难度高的镇压以娄朗的修为也要点上血,而娄朗的血也是有限的。更难办的是,城里面既有活人又有死人,不能简单粗暴的全部灭魂或是收魂。更不要说被激怒的妖兽远比安静时的妖兽难对付数倍。
而且,多点齐发,先救哪个,再救哪个?
原本简简单单的清城,被一群人不人妖不妖的修士全搅浑了,棘手了好几倍。
“自求多命吧。”娄朗祭出了魂刃。
魂刃在那五位修士的战局之上,罩出一片血影。
血影之中,噬魂类妖兽渐渐平息,原地跪下,再匍匐倒地。
娄朗只能用对噬魂妖有效的灵力,否则会误伤修士,投鼠忌器的结果就是其他非噬魂类邪祟对娄朗的精纯灵力和魂刃并没有天然的臣服,它们仍然在发狂的进攻。
娄朗要收拾它们,也得扎扎实实出手打。
加一个何无晴,人手仍是太少。
魂刃悬在半空,靠娄朗的灵力加持,缓缓移动。它迸出血红的灵光,全城的各处都能看见,就看其他修士有没有能耐逃到血影罩下。
他们师兄弟对视一眼,何无晴先苦笑了一下,叫了一声“师兄”。
娄朗眼里仍是一片血色,内府却是一片寂静,那些翻涌的戾气被他强悍地镇得凝固,那一线清明还在,他视线落在遥远的天际,道:“披香令啊。”
却没说再多。
贺嫣镇压自己被勾起的戾气不如娄朗轻松,所以他的情绪比此时的娄朗要暴躁,若能操纵娄朗的身体,他可能已经一爪抓向自己后颈,撕掉娄朗那块带有神秘令纹的血肉。贺嫣艰难地调息着,急切地默念杭澈的名字,努力平复。
又生异变。
城外突然有人喊道:“请披香使手下留情。”
是外面有人看到的魂刃的血光,以为娄朗不分青红皂白出手清城。看来求救信号效果很好,各仙家早有所备,片刻已至。
离城门近的妖兽闻声全往城门涌去,城里深处更多的妖兽发现有人要攻城,也往城门处冲。
那些被围困的修士一时压力陡减,敢进城的都是修为较高的修士,他们不约而同往魂刃的血影下聚去。娄朗和何无晴对视一眼,往城门处掠去。
他们方落在城门上,就有人喊道:“披香使,请手下留情,里面有我等仙家的子弟,魂刃莫伤着无辜。”
说话还算客气。
娄朗“哦”了一声,面无表情。
这些人与其在外面叫唤,为何不直接冲开城门进去?
娄朗懒得点破,他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众人。
场面一时诡异地安静。
贺嫣凝神扫视一圈,果真杭家没来,杭家向来不热衷这种同盟活动,贺嫣心底一松,那股戾气又稍减了一些。
有一人轻声道:“他的修为那么高,又从里面出来,想要打开城门易如反掌,为何不干脆开了城门让我等进去。”
娄朗的视线懒洋洋地扫了一下。
那位眼比天高,曾经指着少年娄朗无礼陷诟的冀家铜雀君,被如今的娄朗这一眼扫得立刻噤了声,他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脖子确认自己的喉咙是否还在,惊恐地望向自己的兄长。
“娄道友,”冀家的金钟尊竟也来了,他对娄朗一拱手,“本尊门下有多位子弟在里面,人命关天,还望娄道友网开一面,打开城门,助我等进去。““你叫我什么?”娄朗轻笑着问,不明喜怒。
“娄道——”金钟尊不明所以地重复道,却未及说完。
娄朗没耐心听他再喊一遍,纠正他道:“你该尊称本座披香使。”
这句话戳到冀家家主的痛点了,修真界很多仙家已经开始称娄朗为披香使,唯有冀家,始终不肯松口。
“你——”金钟尊面色涨得紫红,十分难看,他想骂又忍住了,话卡在喉咙,难受至极的样子,面色涨得犹如猪肝,实在难看。
其他各家面面相觑,几位家主明哲保身地纷纷低下头。
坐壁旁观。
“最让你们冀家难堪的事,大概就是披香令另传他家了是吧?”娄朗放声大笑,“多风光的披香使世家啊,一千多年呼风唤雨唯你家是尊,披香使只能你家有,别人谁也不能称。一朝被人拉下神坛,成明日黄花,十分难堪是么?”
娄朗目光掠过众人,落在遥远在天际,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有显而易见的嘲笑意味:“难堪就对了,本座就是要你冀家难堪。想让本座开门,就得先叫本座一声披香使。”
“娄朗,你不要得寸进尺!”
“错,这是本座应享的尊称,并不过分。你若不叫,便自己打开这座城吧。”
娄朗一扬手,已换到更高的位置。
何无晴寸步不离地跟在师兄旁边,抱着剑,无声地冷视着众人。
娄朗让开了,却没有人敢去开那座城门。
里面,妖气滔天升腾,嘶叫震耳欲聋,妖兽怨魂的贪婪愤怒几乎要破门而出。
那里面是一城的妖邪,那一扇城门像一张一捅就破的血盆大口,城门狭窄,外面的人进去摆不开阵型,最快只能鱼贯而入,这种进法,就跟送菜一样。然而,只此一法,别无他法。
各仙家虽然摸爬滚打出了一套制服噬魂妖的方法,但方法还没厉害到可以几个人冲进门里挑一群妖的境界,里面数不清的饥饿的兽口已经张开,露出獠牙与毒刺,只等送死的人排着队进去。
羊入虎口,必定有去无回。
城外一时鸦雀无声,更衬得城里此起彼伏的嚎叫震天响。
各家潜入其中的子弟还能活命吗?
那些仙家子弟心中肯定想,说不定呢,毕竟进去的子弟有一层伪装,那些噬魂妖的粉他们当中很多人都试过,屡试不爽,只要藏得好,一定可以逃出生天的。
而那些家主们心中也在计较,进去的都是精锐的子弟,不能折在里面,对一个仙家,尤其是小仙家而言,少一个金丹前期的子弟都是重大损失。
于是有家主低了头,颤抖地躬了身子,对娄朗拜道:“恳请披香使高风亮节,救我门人。”
有一个就有两个,那些家主审时度势,不约而同地都向娄朗行拜礼呼尊称,只剩下冀家金钟尊和铜雀尊尴尬地站在最前面。
娄朗冷漠地望着众人,不发一言。
局势至此,不必他说话了,有很多人会替他说话。
那些家主见娄朗不肯松口,纷纷转向冀家一尊一君,一开始低声地叫他们尊号希望他们能明白,见他们无动于衷,便有人开始劝说,什么“识时务者为俊杰”“时间不等人”“人命关天”七嘴八舌地一通说,阶梯递够了,而那冀家一尊一君始终不肯走下梯子,他们冀家对新的披香使,拜不下去。
有些家主越说越急,声音都大了,言之切切,百般劝说;另外一些家主见劝不动冀家,转而又求娄朗先救他们家的子弟。
娄朗面无表情。
大家心知肚明了,在场所有仙家,必须一个不落地都拜下。
连座。
曾经看似坚不可摧的同盟,在现实的利益面前可以瞬间分崩离析。
真是一场好戏。
各色角色都审时度势自动到位,只等那曾经的披香使世家拉自己下神坛。
上千年根深蒂固的倨傲不是只言片语一朝一夕可以瓦解的,冀家一尊一君拜不下去,他们不能拜也不肯拜,他们这一代不想成为终结者。
僵局。
所谓的尊荣比子弟的性命值钱,呵——娄朗再没耐心看下去,他的灵力正在支持魂刃,他挥手指尖凝血送入魂刃,冷淡地道:“你们的人,你们自己救,本座的魂刃只能管一个时辰。”
何无晴一剑劈开城门,载着娄朗转身便走。
仙史有专章记载杀降城大战,那战里各仙家都折了不少弟子,有的小仙家甚至元气大伤。披香使娄朗留一把魂刃,扬长而去。
那一次娄朗内府的戾气盘旋了许久,娄朗连着很长一段时间远走边关,修真界传闻娄朗欲弃披香令,暗地里有些能耐之人皆有些蠢蠢欲动。披香令上千年不知所踪一朝出世,若娄朗不想要,大把人愿意接。
连墓岛一时炙手可热,其实早在方清臣登岛后,众人看方清臣进境飞速,便有不少修士争先恐后上连墓岛听一年一次的讲道,原先都是些散修去,后来连已有仙门的子弟都跃跃欲试。娄朗没有门户之见又不建师徒契约,他讲道后甩手离去,闻道者来去自由,倒是方便那些已有仙门的子弟浑水摸鱼。
而娄朗却不再开坛讲道了,还封了连墓岛。
贺嫣心中叹息:“娄朗若像曾经的冀铖那样趁热立起门户,连墓岛大有可能成为冀家那样可以余泽千年的门派;或者至少对那些闻道者稍加拉拢,也绝不至于最后娄朗孑然一身独对天下。”转念又长长喟叹,“所以这才是娄朗啊,娄朗就是要打破门户才开坛讲道,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动摇了别的仙家的治家基础……”
在关外的那段日子,娄朗的戾气发作的渐渐少了。
他们师兄弟在雪山雾林中潇洒行走,何无晴脸上的笑容渐渐也多了。有好几次何无晴欲言又止,都被娄朗打断:“我不会回山的。”
何无晴笑着望着师兄递:“我也不想回。”
贺嫣总觉得师父说这话不止字面上的意思。
是什么意思?贺嫣叹息,这么多年,无良谷没有一个弟子知道师父在想什么。
娄朗见到空山君的那天没有任何预兆。
在关外的记忆,娄朗一直走的很慢,懒洋洋悠悠闲闲的,贺嫣跟着也很放松,甚至有时都忘记自己正在娄朗的记忆里,睁眼天亮闭眼天黑,除了思念杭澈,其他的都很舒适。
那是一个雪天的黄昏。
娄朗兴起去看长白山天池。
飞雪飘渺,徘徊绕空,娄朗就是在雪舞似乱花中,看到那抹青白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