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这样了。
陆靖柔怔了半晌,犹如冷水盖头浇下,自头顶一路凉到脚后跟。她伸手去摇他的胳膊:“我,我犯了个大错,不该回来的。你以后千万不要惹他生气,皇上会拿我对付你……”
萧阙已收了泪,紧紧覆上她的手,平静道:“我明白。”
“怪我。我当时乱的要命,赶着回来探听消息,什么也没想。”陆靖柔急急地问,“皇上没有拿我为难你吧?”
皇上为难他的时候还少吗?萧阙看着她,心头沉重的哀戚云开雾散,暖流滚滚而上,仿若朽颓枯骨乍死还阳。他忽然半个字也不想说,只想亲她亮晶晶眸子和软甜的唇。最好能让她笑一笑,一辈子不再流泪烦恼。
“别担心。我也,什么都没想。”
午后阳光正盛,照得桌上铜胎珐琅钟表冒金光,表盘上头一簇一簇叫不出名字的假花,折出一连串圣洁虚妄的芒彩。日光本该热烈温柔,却在他脸上割出一道缄默的影,半张脸不见血色,半张脸隐在暗处。金色睫毛翕动,像一只厌倦展翅的蝶。
明明眼底噙着笑,唇齿却是凉凉的。陆靖柔很是珍惜,一点点吻下去,像困居大雪的小熊,小心翼翼舔舐所剩不多几滴蜜糖。
萧阙喘息着,将她圈得更紧。
他的气息变了,掺杂丝丝缕缕薄淡苦香,是药气长久沁固在身上,洗刷不掉。她前些天腹痛流血,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什么也察觉不出。他大抵预先烤热了手才来抱她——从前他的手还不是这般冷,月月年年虚劳耗损,一颗心都熬干了。
陆靖柔抬起头,一一吻过他枯败的眼角眉梢。泪流得太多,昔日眼中跋扈神采一寸寸伤哑黯淡。“萧掌印真好看,姿容万代,丰采千秋。”她强笑道,“你知道吧,我就喜欢漂亮的,所以我爱你。”至少我还滚烫,她想,总会把他捂暖。
她把潮热脸颊埋在他的颈边,平地炸起一道惊雷,无根水落得又快又急。轰然雨声间,大地倾覆,日月颠倒。陆靖柔贪心勾上他的舌,却被萧阙扣住后脑,吻得愈发深。
唇舌交缠,不辨你我。最是恍恍不见天日,越是滋生无尽的悲苦癫狂。陆靖柔伏在他清瘦的肩上大口大口喘气,心里却想——一处的我活着,另一处的我在几百年前与他裹缠不休。那么她究竟活着,还是死了。
“你抱抱我。”她死死咬住嘴唇不肯哭,“萧阙……你抱抱我吧。”
抱抱我吧,我害怕。
一拖再拖,皇上病情终有好转的一日。昨夜司礼监的人奉令全部撤走,陆靖柔搂着被子看他们屋里屋外大扫除,每一个角落都不放过。据说皇上现在脾气不大好,她好歹还算他的妃嫔,身边须得干干净净。
康生担起送汤送饭的活计。陆靖柔下午去东暖阁伺候皇上,不大吃得下饭,有一口没一口捞汤底豆腐块儿。康生在一旁将汤里细刺都摘净了,攒出半碗酥雪鱼肉,顶头淋上一点汤汁。
陆靖柔觉得若是不吃,岂不辜负这份精致手艺,遂硬着头皮抄起小银勺,一口一口往嗓子里填。
“皇上如今怎么个情形,你早对我说些,我心里有个准备。”她直脖儿咽下鱼肉,康生给她在碟子里夹上一筷子糖醋排骨。
“对外,说是好得多了。”康生道。
她旋即明白,反手指向自己。康生果然点头,陆靖柔像吞了个秤砣,一霎时满心沉重。
下了饭桌整理停当,她特地换了件酱色薄衬衣,上头稀稀松松全三蓝的团鹤兰草。两把头上簪支玉翠头银簪并一支檀香荷叶耳挖子,另一侧星点几簇珠花,胜在小巧,并不惹眼。
她正要拈一只白玉耳坠子,康生在一旁轻声说:“娘娘去见皇上,还是少见些白好。”
陆靖柔十分讶异:“这也不成了!日后恢复朝政,怎么解释呢?”
康生欠了欠身子,笑道:“规矩还不是皇上定夺。怹老人家说什么,我们做奴才的无非照做就是。”
这会子里外司礼监的人手都撤了,康生话里话外打机锋,陆靖柔少说也是宫里摔打过几年的人,一听便知什么用意,当下笑语盈盈起来,择了一对万字如意云头耳环,命康生给她戴上。
皇上屋里大白天拉着毡帘子,蜡烛却连点十来只。陆靖柔手扶门框站立半晌,不大清楚他究竟怕黑还是怕亮。
“皇上?”她向烛光深处唤了一声。
一团幽深黑暗中,有个白色的身影动了一下。烛光在身侧不耐烦地摇动,她放轻脚步向前走去,皇帝嘤咛一声,睁开眼睛。
“你来了。”他说,“朕头疼得很,替朕按一按罢。”
陆靖柔不敢怠慢,言听计从总没差错。她挪挪身子,好让他躺到腿上来。其实她不大会给人按摩,往常都是萧阙代劳,她是那个躺着享福的。如今形势所迫,不会也要会了。
皇帝没说话,屋子里太黑,看不清皇帝脸上是个什么神情。她沿着头脉经络一寸一寸揉压,直到头侧双太阳穴略略用劲。
皇帝喟叹一声:“从前你啊,风风火火,满宫里就你,敢跟朕摆脸子跳脚。”
皇后娘娘气性也不小——她想了想,还是将这话咽了回去。“从前年纪小,脾气急躁。”她字斟句酌,唯恐惹怒了他,“臣妾给您赔不是。”
皇上并未接话,自顾自地问道:“你回宫之后,见过皇后没有?”
“还没有。”陆靖柔说。
“你如今已是皇贵妃了,朕让你做皇后,你还愿意吗?”
他语气平和,不知怎的,陆靖柔竟然咀嚼出几分悲凉意味。她没主意,只得顺着向下说:“能当皇后自然是好,可如今皇后怎么安置,皇上还会给她位分吗?”
皇帝冷笑一声:“她?贪婪无德,言行无状,索性打回老家去罢,大家都爽快。”
陆靖柔听得气闷。原本谅他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只做应声虫,可泥人亦有三分火气。她忍不住温声道:“皇后待皇上,是痴心一片啊。”
“你不是向来记恨她么,怎的替她说情?”皇上停了一停,“朕心意已决。她心毒善妒,哪来的痴心!迟早害死旁人。”
帝后之间何以有如此大的怨怼,陆靖柔一时怔忡。其实女人看女人最准,皇后心性纯粹,她的爱浓烈,恨也直白。她看不惯陆靖柔分走圣眷,屡次三番找不痛快,仅仅明面上斥责打骂罢了,从不曾暗中构陷。
草原上来的人,不会耍阴招。如若不是在宫中,或许她们会成为好朋友。
萧阙府中那些时日,她过得逍遥快活,偶尔忆起旧相识,不觉生出悲悯之心。宫外天空又高又远,何必死守不放。皇后若是不甘囿于囹圄,只消一步踏出,便能听见头顶飞过清脆鸽铃,得见林林总总烟火人间。
人多的地方有活气。她记得最多的,就是提篮子小贩,走街串巷叫卖铁蚕豆柿子饼半空花生,天气一热就改卖雪花酪酸梅汤,嘎嘣嘎嘣嚼冰核儿。一扭脸儿,隔墙不知谁家打孩子,哭声此起彼伏传出老远。街上有钱人家女儿出嫁,吹吹打打红满一条街,小孩子跟在屁股后头捡抛洒的花钱儿。一路折腾到日暮时分,乡下大马拉着车气喘吁吁走到城里来,一对黑鼻孔里喷出白腾腾热气。待到满车东西卸空,赶车人就又甩开鞭子,踢踢踏踏,留下一路尘土飞扬的马蹄声。
“皇上英明。”陆靖柔滞了半晌,“留她在宫里,您也着实为难。”
“那你呢,你为难吗?”
皇帝忽的翻身坐起,目光灼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