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上墨台揽明月(二)

    北渊的……公主……
    这真相华年足足消磨了一夜,才在翌日晨时幡然醒悟,她竟救下了害死她阿姊的罪魁祸首之女,甚而还要一路护送她逃出生天。多么可笑!
    携上山匪的不义之财,牵来两匹枣红马,见身着红衣薄纱的外族女人架势熟练地踩着脚蹬一跃上马,少女道:“你既会骑马,不如自行前往法华寺,我亦有我的事要办。”
    “你的事?不就是投向六泉山那伙义军,同他们一齐抗渊嘛。据我所知,他们穆人军队向来不收女人,你此去必定无功而返,倒不如跟了我,我保你前途一片光明。”
    华年捏紧缰绳,翻身上马道:“这辈子我都不会与你们北渊人为伍,除非我死了。”
    墨台揽月打马绕少女行了一圈,调侃道:“凡事不要说得这么绝对,万一你以后违背此誓,脸岂不生疼?”  见少女面露不悦,反驳的话就要脱口而出,外族女人笑称一句罢了:“你想让我相信你不会违誓,就将我平安送达法华寺,这是你自己许的诺,你莫不是想反悔?”
    华年想了想,应允下来,双腿夹了夹马肚,率先疾驰而去。墨台揽月紧随其后,红衣峥嵘、猎风而动,雪白小腿露在外面,毫不自持,张扬地沿街而过,瞧得山下行人痴的痴骂的骂。
    傍晚落脚在一家客栈,外族女人硬是要和华年同住一屋,少女没法子,被迫伺候着这位公主沐浴更衣后,又被打发出去为她置鞋。
    “你搞清楚,我不是你的宫女。”
    “我也想亲力亲为啊,可惜外边到处张贴着寻我下落的告示,我不想被他们找到,所以只能劳烦你替我去买了。”
    “你方才驾马一路驰街而过时,怎没想着怕被找到?”
    “你不帮我可以啊,我一日没鞋穿,你就一日甩不掉我,左右我是不急,六泉山的义军可等不了你这么久哦。”
    华年只能妥协,前脚匆匆出了客栈,后脚店内楼下就响起了一阵聒噪声。墨台揽月系上衣带,悠悠倚着窗几闲听。
    原是这客栈老板娘的前任相公带着她老娘找上门来,二人一唱一和,软硬兼施地哄骗着老板娘回心转意。那老妇妄为女儿生母,竟与好逛窑子赌场的败家前婿同气连枝,硬逼自个儿女儿撤了和离书与那贼夫重修旧好。
    老板娘起初不愿,她老母又打又劝,涕泗横流地威逼利诱:“你休仗着自己家大业大就觉得顶到天了,哪个家里能离得了汉子?你和离一事,乡里乡亲都传遍了,个个背地里戳你娘的脊梁骨,说我娘儿俩皆是守寡的命。不就逛个窑子,哪个男人不偷吃?你该习惯才是,怎能为了一时意气就将自个儿丈夫逐出了房,从未有的道理!”
    “娘!你到底是我娘还是这个浪荡败家爷们儿的娘?女儿好不容易出了火坑,你竟还要将我往回推,这才是从未有的道理!”
    “你就算不为娘考虑,也该为你的孩儿考虑,”  老妇将老板娘的孩子推上前,俗言俗语蛊惑着,“稚儿还小,你当真忍心让他这么小就失了爹爹?”
    老板娘沉默寡言,她那丈夫趁热打铁,赶忙讨好发誓道再也不会去那等地方,“若娘子宽谅,我定会痛改前非。”  连那幼齿小儿也揪着女子衣摆,可怜巴巴地求她原谅爹爹。
    闻言,老板娘心内正纠结,楼上瞧热闹的墨台揽月倒是止不住发笑,笑声悦耳,直飘进一楼几人耳中。
    她推门出去,站在廊外瞧戏,懒兮兮往下投去矜贵的目光,以一副慷慨解惑的姿态对那老板娘道:“依我看呐,狗改不了吃屎,你此番若原谅了他,那今后可就彻底出不了粪坑了。”
    “你是哪儿来的野妓?个人家事,轮得到你来指手画脚?!”  老妇一手叉着腰,一手向天指着墨台揽月。干瘪的树皮脸在此刻方有了活气。
    外族女人不但没被这泼妇阵仗吓着,反而赤脚下了阶梯,慢悠悠走近稚儿,矮身笑问道:“小弟弟,你爹欺负你娘,这般薄情寡义见异思迁,搁在女子身上可是要浸猪笼的,你怎么还帮着这么一个畜生说话呢?”
    那负心汉为女人的美貌沉沦了半晌,这时听见对方责骂自己,首先想到的是自己竟有如此殊荣,被这么个美人骂,纵然言语再不堪,内心也是带着点儿受宠若惊的。当下他却不忘自己来此的目的,他来是求复合,家中实已拮据,和离分的那点儿家产早被他赌输了去,此次若不能哄得前妻回心转意,他家里就真得要揭不开锅了。
    遂不能被美色迷了眼,短乐与长乐他还是分得清的,于是男人指着墨台揽月,勃然大怒道:“你说谁呢?”
    外族女人正眼都不瞧他。
    那稚儿道:“这世道,男人就是天,阿爹是男人,稚儿也是男人,我们就是家里的顶梁柱,自然做什么都是对的。”
    老板娘眉头一皱,轻呵他:“这些浑话是哪个教你的?”
    男童理直气壮道:“姥姥就是这么告诉稚儿的。”
    闻此,墨台揽月笑得更欢了。“哈……男人,还没黄豆大的东西,也能自称男人?”  她伸手捏了捏男童的脸颊,面上亲昵,“还真是可爱呢。”
    举手投足间,连不通人事的小儿都沦陷在外族女人的温柔乡中,呆而不能自拔。
    “你呢?”  墨台揽月抬头询问老板娘,“你是如何打算的?”
    老板娘心中虽有不愿,心内忖度了母亲的话,也觉得有些道理,女子要想在这世道生存,独个开门立户极其不易,有个男人在府里总归是好的,为求得这些便利,她忍他一世也无妨。
    “有劳姑娘操心,他既然已知悔改,奴家想着不如再给他一次机会。”
    “不后悔?”
    “纵使他故技重施,那也是奴家自讨苦吃,奴家自个儿选的路,不悔。”
    “听到没?不后悔!这是我们的家事,与你个外人有何干系?”  那老妇与负心汉一脸的得意。
    墨台揽月蔑笑着摇头。
    愚信、愚孝,弃人身而饲群鬼,不知所谓,不值搭救。
    她上楼那刻,身后响起轻微立扑声,紧接着是老妇人号丧般的叫喊。
    “死了……死了……稚儿啊!我的好孙儿!你睁开眼来瞧瞧姥姥啊——”
    外族女人随手将指上残留的毒粉抹在了二楼栏杆上,擦了个干净。回到房里,寻出华年从山匪寨子里带出的一把铁环大刀,举与头颈相齐,刀刃的寒光照在外族女人明艳的面颊上,只听她笑道:
    “是你说的,不会后悔。”
    华年归来时,手上拿着为女人精心挑选的鞋履。念到对方贵为公主,是穿惯了锦鞋的,想来也不大能适应平民那扎脚的草鞋,遂特意为她买回一双软底布鞋。
    少女远远就瞧见客栈瓦顶上冒起青烟,疑似不小心走了水,她生怕外族女人被烧死在里面,顾不得叁七二十一,猛得疾步冲进去。
    二楼悉数被火海吞没,一楼大堂柜面旁倒着几具尸首,有老有小有男有女,华年定睛一看,认出那是老板娘一家。住店的客人早逃散出去,客栈的伙计半刻前就赶去了衙门报官。
    煌煌火床笼罩之下,外族女人将脚搁在条凳上,正倾斜一坛残酒,任那辛辣清泉肆意冲刷玲珑赤足上的猩红血液。她一旁桌上,就放着那把染满鲜血的凶器环刀。
    “你再不回来,我可就被官兵抓走了。”
    墨台揽月半嗔半喜地接过华年手中的鞋子,纤白的脚穿合进去。少女抿嘴问她为何杀人,外族女人满不在乎道:无能无用之人,留着也是碍眼。
    “该杀之人我当然不会阻挠,相反还要助你——可这地上的少弱妇孺与你有何仇?值得你下此毒手?!”
    “理由何其多——说了不中听的话,做了不中看的事……这些以夫为天的愚人不死,叫我以后如何荣登大宝呢?那些个男人跳出来反对还有情可原,如若是这些拎不清的妇奴帮着他们反我,那才是令人悲而又悲的哀事。曹阿瞒的一句话说得好——宁教我负天下人,休教天下人负我!”
    华年赫然后退:“北渊人果然个个狼心狗肺!”
    “我一早就告诫过你,我并非善类。不单我,这世上亦不会存在全然无恶念的人,就连庙里那普度众生的菩萨,也只会庇佑舍得供他香火之人。你尚未及笄,这人世间的道理还懂得太少,我如今就教你一条——只有强者,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无关善恶。”
    墨台揽月将行李扔至她手中,若无其事往外走,见少女还不动身,她轻皱眉头地催促。
    但见华年只留下自己原有的包袱,而将那从山寨中搜罗出的银两给了外族女人。斜系在身上,翻身跨马,勒了缰绳目视前方道:“既然道不同,我们就此别过,日后若在对立场上相遇,我不会手下留情。”
    墨台揽月微微一笑:“但是我会。”
    华年扬鞭策马而去,官兵的脚步声趋近,外族女人亦翻身上马,于少女离去的相反方向疾驶出去。
    此番背道而驰,不知下一回会在何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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