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明岚思前想后,觉着要弥补,还是应当先从练字开始,她那字委实拿不出手。她自己待在景阳宫闷头苦练了几日,但始终觉得不得其法,毫无进益。楚明岚烦躁了半日,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她到清宁宫时,正瞧见柳韵与宋娇低声说笑。她隐约听见宋娇提起楚明昭的名字,忍不住以帕掩口笑了笑。
她知道宋娇与楚明昭不和已久,眼下瞧着宋娇这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恐怕是要给楚明昭下什么绊子。
楚明昭倒霉,她乐见其成。
上回她本是要将楚明昭引到中左门,然后等朝会散了就以她的名义将孙鲁约去,继而用催情香令两人做下丑事。万寿圣节那日,诸王与文武百僚俱在,甚至四夷并藩属国使臣也在,此事一旦成了,楚明昭丢丑就丢得天下皆知了,到时不但一定要替她嫁给孙鲁,而且以后也再难做人。
结果后头出了变故,她那涂了催情香的帕子也被襄世子抖到了她自己脸上,害得她在众人面前失态,还跑了半日的冷水!她想想便恨得牙痒痒。
柳韵听楚明岚说是来寻太子的,当下笑道:“岚姐儿来得不巧,殿下还在文华殿听先生们授课。”又奇道,“姐儿找殿下可是有何急事?不如与我说说,看我能不能帮上忙。”这个庶妹一向是不大与自己兄长走动的,今日特地找上门来倒也稀罕。
楚明岚道:“我想跟哥哥说说,让魏文伦来清宁宫一趟。”
柳韵手上的活计停了停,挑眉道:“魏文伦?姐儿找他作甚?”
“人都说魏文伦是百年难遇的奇才,那既然他学问那么好,字也一定写得好。他现在不是当了东宫讲官么?我想让哥哥将他叫到这里,指点我练字,我问问他有没有什么窍门。”
柳韵笑道:“可我听说魏文伦告了假,见今已半月多未去衙门了,更别提文华殿那头了。殿下还与我说父皇真是纵容他,竟也由着他。”
楚明岚嗤笑一声:“不是吧?为了一个楚明昭,他至于么?”
柳韵想到楚怀和的好色,当下冷冷一笑:“大约也是个只爱美貌的,眼见着那么个尤物被人抢了,心下不忿。”又看向楚明岚,笑道,“要不这样,等魏文伦回来,我帮姐儿跟殿下传个话儿,成么?”
楚明岚点头:“那便有劳嫂子了。”又看了看柳韵手里半成的护膝,随口问道,“嫂子给哥哥做的?”
“是啊,”柳韵一面穿针一面道,“过阵子父皇要带着殿下去南苑围猎,我给殿下做一副护膝,也见些心意。”
“去南苑?”楚明岚眼珠子一转,“什么时候?”
云福楼外,楚怀定远远看着那两个鸟贩子进去了,转头对兄长道:“舅舅正事上不经心,吃喝玩乐上倒是个行家里手。我看舅舅也别叫顾正了,改名叫顾歪好了。”
“到底是自家舅舅,你这话可别让爹娘听见,”楚怀礼冲他打了个眼色,“走,咱们换地儿等着。”
裴玑正坐在云福楼二楼的雅间里与众子弟猜枚行令,掌柜突然敲开了门,笑着说有人要见世子。
裴玑诧异了一下,旋让将人带进来。
众人好奇之下也纷纷看去,便见两个戴着小帽的汉子拎着十来个鸟笼躬身笑着走了进来。
裴玑听这俩人说了半晌,才悠悠道:“你们来卖鸟给我?谁让你们来的?”
“小的们听闻世子爷喜欢玩鸟,故此特地赶来的。”
众子弟闻言哄笑一片,有些胆大的还一脸暧昧地看着裴玑。
裴玑知道眼前这群人都是久惯风月的,大约一听“玩鸟”就想歪了。
裴玑一眼扫过去,众人立时噤声,复又挥手冲那两个鸟贩道:“你们听哪个说的,我可不喜欢玩鸟,快走吧。”
两个鸟贩对望一眼,犹不死心地向裴玑一一介绍笼子里的各色鸽子:“您看这里有紫点子还有黑点子,都是凤头的啊!再看这一对紫老虎帽儿,帽儿一直披过肩,尺寸多好,浑身上下也没一丝杂毛!眼下可是放鸽子的好时候,再过些时日鸦虎子就来了,那鹞子专吃鸽子,放鸽子就危险了。”
裴玑微一挑眉:“你们说的这些,我全不懂。”
在座的子弟里倒是有几个懂鸟的,被鸟贩子说得意动,买了几只去。
鸟贩子见敲襄世子竹杠无望,悻悻走了。
待宴席散了,裴玑甫一出云福楼,迎头就撞见一个老汉牵着一名约莫十四五岁的美貌少女扑通一声跪在他面前,声称家道中落无以为生,要将这女孩儿卖与他。
少女生得香肤柔泽,弱质纤纤,十分动人。她魆地里朝着裴玑睃看一眼,立时羞得低下头,满面含春。
裴玑却瞥都没瞥她一下,绕过去掣身就走,留两人在地上干瞪眼。
在马车旁等候多时的何随见世子脸色不大好看,好奇问怎么回事。
裴玑叹道:“想是我那两个大舅子仍旧对我心存不满,找来一帮人试我。”又转向何随,“你怎么亲自来了?可是有何事?”
何随点头:“是的,楚姑娘那件事快要有结果了。”
四月十六这日,范循与楚明岚行过合卺、相拜诸礼后,便去前院酬酢待客。
深宵时分,宾客散尽,他却迟迟不回新房。
范循遣退小厮,独自入了后花园。
夜阑阒寂,在青砖小道上步月徐行,他的思绪渐渐飘渺起来。
自打三年前那次尴尬的觌面后,他每回来这里都会想起楚明昭。那次意外让他发觉他似乎从不曾真正认识这个表妹。或许是她从前掩藏得太好,也或许是他一直专注于己事而不曾旁顾。
但他之后也一直懊恼于那次意外,那次一定令她认为他为人佻达孟浪。他后来几次试图与她解释,但她只说他没必要跟她费这些口舌,这让他心里有些梗。
范循踏上她当年曾经驻足过的曲廊,修长手指轻轻搭上碧玉栏。
他听闻她今日称病没去宫里,这令他的心绪十分微妙。她为什么不来呢?是因为楚明岚还是因为他?
范循想到她马上就要嫁人,心里就止不住地暴躁。
他简直想阉了裴玑!
裴玑还毁了他的计划!若非裴玑插手,楚明昭仍旧不必嫁人!
他突然感到后悔,他若是一开始就求娶楚明昭,她现在早就是他妻子了。
但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
范循突然狠狠攥住栏杆,眼神倏忽间变得锐利阴狠,手背上青筋暴突。
他付出了这么大的代价,一定只能成不能败!总有一天,他要尽情做他想做的事,报复所有他想报复的人!
四月二十七这天飘了半日细雨,魏文伦靠在临窗榻上,凝睇着外头迷蒙的天色,出神迂久。
上个月时,他还在筹划着去楚家行采择之礼,那日也飘着微雨,天地如织。
魏文伦也不知自己怔愣了多久。他从榻上坐起时,已然雨阑风住。
他起身铺纸研墨,填了一首《鹊桥仙》,搁笔后垂眸默念一遍,又突然将纸揉了。
宁氏进来时正瞧见这一幕,叹了口气,上前道:“哥儿总是要想开些的,只能说你与那楚姑娘没缘分。”
魏文伦艰涩地深吸一口气:“儿子心中磈磊难消。”
宁氏沉默片刻,道:“娘知道你心里难受,若是爽性没这回事也就罢了,偏偏阴差阳错给了你希望。但如今事已至此,咱们也只能认。”
魏文伦苦笑道:“原以为是求而事就,讵料到头来终究是痴妄一场。”他忽而看向宁氏,“母亲,我想上奏乞请外放。”
玉映苑里,楚明昭看着坐了满屋子的人,有些无奈。她是要去嫁人又不是去打仗,但众人却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娘,二婶,大嫂,二嫂,姐姐,”楚明昭转着喊了一圈,笑吟吟道,“你们说的我都记下了,时辰不早了,快去用饭吧,要不就在我这儿吃?我这里的伙食很不错的,我天天敦促厨娘多琢磨些花样。”
顾氏忍不住瞪她一眼:“就知道吃!”
秦娴笑道:“姐儿难道连一丝忐忑也没有?”
“忐忑什么?”
众人一愣,面面相觑。
何嫣轻咳一声:“比如……也不知襄世子是不是个好相与的,人品如何,将来回了封地能不能侍应,我听说广宁卫冬日苦寒。”
缄默多时的郑氏却开口道:“姐儿向来百伶百俐,咱们还是别围着了,仔细说多了适得其反。”
楚明昭笑着点头称是,但看着郑氏的目光中却多了一分审视。她总觉得她二婶对她的态度有些奇怪,要说全然不关心倒也不是,但又谈不上热络。有一回她无意间撞上郑氏投来的目光,感觉她似乎正盯着她出神,只是郑氏发现她看过来时,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众人起身要走时,楚明昭突然开言让长姐留下来。
楚明婉今日过来,宋娇难得没有跟着。眼下见妹妹点名让她留下,意定是有什么私房话说,当即坐下,含笑道:“姐儿有什么想问的?”
“这都被姐姐看出来了,”楚明昭拉着姐姐的手示意她再凑得近一些,小声道,“我想问问姐姐……第一次是不是都特别疼啊?”
楚明婉没想到妹妹会这样直接地问出口,愣了一愣才斟酌着道:“这个也是因人而异,有人不觉多痛,有人就……”
楚明昭心里一紧:“就什么?”
“就疼得想把夫君踹下去。”
楚明昭觉着瘆的慌,她不会是后面那种吧?
楚明婉见妹妹一脸忧色,担心她因为害怕而不肯行房,又拉了她的手轻声道:“不用悬着心,不可能一些疼也没的,忍一忍就过去了,其实你难受,他也不好过,过了前几次就好了。不过你要实在疼,就跟他撒撒娇让他多顾着你些,一般都会怜香惜玉的。”顿了顿,又道,“襄世子贵为亲王世子,身边应当早有了伺候的人了,他有经验的话其实倒好办一些。”
楚明昭心道,连亲吻都那么生涩……我怎么觉得他还没我懂的多?
楚明婉今晚便住在玉映苑,明天送楚明昭出嫁。
等楚明婉去安置时,楚慎、楚怀礼、楚怀定并楚怀谦便一道来了。
楚怀谦跟郑氏一样寡言,对楚明昭的态度也跟郑氏如出一辙。楚慎父子三个一直轮换着交代楚明昭事项,楚怀谦却只是默然坐着。
少刻,有小厮跑来给楚怀谦传了句话,楚怀谦听罢,折回身淡淡嘱咐楚明昭几句,当下作辞走了。
楚明昭不知道那小厮说的是什么,她只觉楚怀谦似乎是赶着去见什么人。
楚慎让两个儿子先出去,又叹了半天气,对楚明昭道:“姐儿若是遇着什么难处,记着知会家里一声。”
楚明昭颔首:“娘跟大嫂她们都交代过了。”
楚慎朝外头望了望,道:“姐儿还记得爹爹为什么给你这院子取名玉映苑么?”
楚明昭笑道:“记得。是《世说新语》里的典故,‘王夫人神情散朗,故有林下风气;顾家妇清心玉映,自是闺房之秀。’”
楚慎点点头:“姐儿无需有林下风气,但做闺房之秀便可。”又轻声一叹,起身道,“走吧,你祖母有话要对你说。”
楚明昭到松鹤斋时,楚老太太正歪在软榻上小憩,听丫头说孙女儿来了,当下便起了,又将屋子里的人全遣退了,这才冲着楚明昭招招手:“姐儿过来。”
楚明昭以为祖母也要将爹娘他们与她说的话再说一遍,谁知祖母张口就道:“别真帮着你三叔做事,既嫁了襄世子,就一心一意跟定他,知道么?”
楚明昭一笑:“祖母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楚老太太轻轻点了点她额头:“你这丫头真是机灵。”又拉了她的手道,“你可曾发觉,诸王之中,只有襄王的封号不是以地名拟的?”
楚明昭思量了一下,道:“背后有什么隐情?”
楚老太太点头:“襄者,辅弼也,这是当年太-祖皇帝亲定的封号,为的是警醒襄宪王,让他时时谨记着他要辅佐皇帝,不可生异心。”
襄宪王即是裴玑的祖父,薨后谥曰宪。
“当年,襄宪王军功最高,又为人强势,太-祖对襄王一系颇为忌惮,不仅特特定了这个封号,还将襄王的封地定在了广宁卫。广宁卫可是边陲战地,既要抗击蒙古又要提防女真,满朝武将都不肯去的地方,遑论王爷。”
楚明昭突然道:“难道襄王早有反意?”
楚老太太笑道:“余下的你自己琢磨去。祖母与你说这些,只想告诉你一样,你那未来公爹必是个厉害的,将来你三叔与襄王兵戎相见,很难赢。”
“三叔也知道这些么?”
楚老太太冷笑道:“你三叔初生牛犊不怕虎,年纪又轻,不知其中利害。你看那些打太-祖朝过来的老臣,哪个敢得罪襄世子?他们都在观望。”